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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境界

2015-05-30魏润身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中士语言

魏润身,著名写作理论家,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专著《小说创作论》等,长篇小说《宫廷洋画师》《末代皇储》《天缘》《天阶》等多部,中篇小说《北疆怨》《混沌》《幽古陶》《走向春深》等20余部。短篇小说《私情》获首届《长城》文学奖、《顶戴钩沉》获1995年《当代》征文奖、《血沁》获第四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挠攮》获第五届《十月》文学奖、庆祝建国45周年中篇小说佳作奖,《风骨》获1997年《当代》文学奖。

朴素自然,干净凝练是写作语言的最高要求。但是语言的运用又在不断地发展创新与变化,尖新求变自当是写作者的永恒追求。因为变化了才可以出新,一切美都源于“流动着的变化旋律里”,即使静物与雕塑。

老舍先生认为,“我们最好的思想,最深厚的感情,只能被最美妙的语言表达出来。若是表达不出,谁能知道那思想与感情怎样的好呢?这是不可分离的、统一的东西。要把语言写好,不只是说什么的问题,而也是怎么说的问题。创作是个人的工作,怎么说就表现了个人的风格与语言的创造力”也就是说,“怎么说”表现了一个人的风格与创造力,到底什么是语言的创造力?“文艺是要争奇斗胜的,内容、思想、或感情要好,文字上也要显示出自己的风格来,不是人云亦云的,老老实实的。做人应当老老实实的;写文章不应当老实;要锐利,有风格,有力量。语言的创造并不是另造一套话,烧饼就叫烧饼,不能叫‘饼烧,怎么创造?话就是这些话,虽然是普通话,但用得那么合适,能吓人一跳,让人记住,这就是创造”——“吓人一跳”,“让人记住”即为创造,老舍先生再简约不过地为语言创造下了一个极为形象的定义,它使我们马上联想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千百年来的文人追求。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凡称得上“创造”的语言,都是新颖新鲜的,都是充满文采的,否则,自然会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实则一切“吓人一跳”的语言都有寄寓着创造者的理想与追求。

今天,我们探讨的尖新求变既不是新词,更不是新字,而是从词语的组合、搭配;词义的引申、转类;语序的倒置、错位上,使语言的表达焕然一新,增其味中之味,弦外之音,乖觉之趣,悖理之妙的艺术。变化了的语言流淌出作者与众不同的视角、细腻别致的心态、深刻睿智的思索——文采焕然的就不单纯是语言,而是文章全方位的丰富与饱满了。

转类是巧妙的词性异化。在特定的语境中,转类可以生出非同寻常的艺术效果,它是对立统一规律在语言艺术中的具体反映。作者在创新语言的过程中,常常尽力使某些语言因素表现出较大的差异与对立,以便摆脱常规的方式,也就是打破通常的规范语言的结构关系,组成异乎寻常、与众不同的全新语言样式,使人们循着作者营造的语境,徜徉在他创造的独特世界里。小说家在遣词上的转类,可以牵引着读者进行深层次的理解、思索、感受,使之生出独特的审美感悟与喜悦。我们最熟悉的曹雪芹,就是小说语言异化的高手,《红楼梦》第十四回有这样一段精彩的对话:

宝玉因道:“怎么咱们家没人领牌子做东西?”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我且问你,你们这夜书多早晚才念呢?”宝玉道:“巴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他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无法。”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们该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凤姐笑道:“便是他们作,也得要东西,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他们要东西去。”

以猴喻人,在《红楼梦》中本算不得什么新鲜语。第二十二回中贾母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了会说话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第二十九回中贾母又道:“猴儿,猴儿,你不怕割舌头下地狱。”这两处“猴儿”皆是说王熙凤的,相当于昵称,有“顽皮”“精灵”“惹人喜爱”等意味。这种名词设喻的用法虽光艳鲜活,但在《红楼梦》这部语言宝典中还算不上新奇。上例中“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则近乎神来之笔,将名词转类为动词用(“纠缠”“攀附”“撕扯”之意),除了一般意义上的形象生动之外,还别有韵味——试想,在大观园中,除了宝玉,谁敢“猴”凤姐?宝玉如此一“猴”,凤姐又作何反应呢?“我乏的身子上生疼,还搁的住揉搓。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去了。他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用今天的话说,是“一点儿脾气没有”。凤姐甘受这一“猴”,自当是顾及宝玉在贾府的特殊地位。故此,这个“猴”字的转类中,有宝玉的率性与无赖,有凤姐的威赫与圆滑,甚至还有贾母的影子在内——如是一来,这一个字不单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心理,还透露出人物之间的关系。如此尖新之变,当真令人玩味。

当代作家贾平凹在创意语言上从来都在求变求新。他在《废都》中做了如下的景物描写:

夕阳一照,黄河岸边的土城里一切都辉煌成古铜色了,风并没有扫起,古槐上生发了无数的鸠鸟,呼啸着卷上了天空,于浓重的暮色里搅出铂的纸片,陡然又收隐入树中,如旋风倒吸一般,静寂无声,古槐依然了雍容富态。

夕阳下的土城,鸠鸟、古槐、静寂组成了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这图画皆因在作家流溢的文采下才寓静于动,情景交融,创造出妙不可言的意境。这段文字的第一句话,描绘的是夕阳下土城沉浸在一片古铜色的辉煌中,但是,作者偏偏把“辉煌”前置,将其异化为动词,使得这“辉煌”的色彩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跳跃掉了“变化”,省略掉了过程,使过程色彩化,先入为主古铜的色调与绚丽,让人感觉到了辉煌的全部与全色调的辉煌。读者的印象是新奇耀目的,它使人与土城一并陶染于古铜,随着语境创造的奇丽而感动。接下来,小说描写鸠鸟的起落带给古槐的变化,“风并没有卷起,古槐上生发了无数鸠鸟,呼啸着卷上了天空”,此处看似写鸠鸟,但读者尽可感受到鸠鸟给古槐带来的喧哗与骚动。鸠鸟们腾起得突然,但是,当它们重又收隐入树中之后,“古槐依然了雍容富态”,“依然”得真好,那是古槐的常态,它的常态是雍容富态的。这里,作者行云般把副词“依然”异化为动词,使人们眼前又现出古槐的常景,它总是依然在雍容富态的宁静中。

这段景物描写由于转类——词性的异化使沐浴在辉煌中的土城、古槐增加了静谧与神秘,它“辉煌”、“依然”出了诗意,把一幅和谐、安宁的静物画推到读者面前,谁不会陶然于这暮色的土城呢。

小说语词的异化实际上是作家求变思维在语言上的体现。同时,作家的求变思维又要诉诸绝对的感情,是逻辑因素与感情因素的结合,是客观事物与主观感受的统一,是对客观事物与现象做出的认识与审美评价,是作家的情感、才气、思维、理念的综合——外化。小说家阎连科的中篇小说《中士还乡》是这样起笔的:

早上,太阳不圆,象鸡蛋硬在东天,光线七扭八歪弯到村头。亮倒还挺亮。中士起床后,揉着睡眼这么觉得。它站在门口,瞟一眼太阳,挤下眼,又慌忙把目光招回。

阎连科的文采不是“乱石穿空”的磅礴,而是淳朴的奇丽,令人一见而惊。悖理的用词生出颇耐咀嚼的神奇。通常,人们感觉到的太阳都是圆的,可在此处,偏偏“太阳不圆”,而且又冷又硬。作家一改“悬”、“浮”、“挂”、“映”这些习惯用语,把太阳“硬”在了东天。太阳怎能“硬”在东天?作家硬是让它硬在了那里,而且硬出了味道。悖理的配置反而生出意想不到的效果:阳光不很暖,此时的阳光于主人公不温暖不亲切。这是中士的心理与感觉——阳光的形容在前,作者用“中士起床后,揉着眼睛这么觉得”倒装,前面的描写即感觉自然合情合理了。怎么不许“硬”?这是中士的感觉!下一句更妙,“他站在门口,瞟一眼太阳”,正因为不喜欢,他才只是“瞟一眼”,而且用了一个不属于目光左右的“招回”,把目光收了回来,日子于中士——多么的无聊无耐且无趣。

开篇,我们便被变幻的语言吸引住了。怪怪的太阳,怪怪的中士,怪怪的心态,怪怪的感觉,虽然没有设置悬念,读者却被这怪怪的味道所迷醉,渴望了解中士还乡后怪怪的生活与命运。小说的叙述形态打破了常规的语法、修辞的习惯,创造出一种淳朴新鲜的语境。“象鸡蛋硬在东天”,本来应是“硬硬地悬在东天”,或是“悬在东天,硬硬的”。可是作者直接用“硬”涵盖了“挂”、“悬”之外的形态与感觉。“硬”是将形容词直接做动词使用,这就造成了词性的转类。转类从修辞美学上看,就是某一词语在特殊语境中灵活的异化。“硬”异化为动词,语言高度浓缩了形象了新鲜了有趣了,创造出意境的新奇。

循着情节的推进,中士要到妹妹家相亲,小说有了下面的叙写:“中士到了村头小卖部买了罐头、糖块,还有一包大前门牌香烟,就提着往妹妹家摇晃”。同样地土得掉渣,却更加展现了转类的渲染张力。作者只于漫不经心间剔除了几个字后,读者领略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致。按常规,中士买了罐头、糖块等东西,应该提着它们“摇摇晃晃地向妹妹家走去”,可是作者为了突出中士懒懒散散不急不慌的神情与步态,一笔约略为“往妹妹家摇晃”。本来“摇晃”是限制“走”的形态的,但是作者直接让中士“摇晃”,平添多少形象与趣味。从语法角度讲,它不通且悖理,但是从修辞的视点感悟,它又给人多少联想的愉悦。小说强化给读者的是中士的 “摇晃”,但其感知到的岂止是“摇晃”,摇晃读者的是中士那飘摇不定的未来与命运。在这里,词性的异化丝毫不牵强不悖理,反而摇曳出多姿多彩满目缤纷。

读着这样的小说,令人觉得人物、太阳、香烟、罐头这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突然变得神奇且新鲜,如果用一成不变的语言将其组合在一起,极有可能是一首俗不可耐的催眠曲。所以我们不得不叹服,锐意出新不拘一格的遣词与搭配,使小说变得耐读,也构成了了作家个性化的语言风格。

在感喟转类精妙的同时,语言变化还给我们以另外的享受。让我们再看“把目光招回”,“目光”怎能招回?在一般的语言习惯中,目光是自己的,只能将其收回,没有主体客体之分,而此时的“把目光招回”,目光已经变成了客体,客体的懒散无聊怠惰随意已经难于清醒地张弛有致,而只能以另外的一个主体,也就是中士的大脑,思维将其招回。虽然表面上不过是一个“收”、“招”之分,但是却深远到作家笔下塑造的性格与内心。极为寻常的一个“招”字,刻画了中士的恍惚,匆忙,身不由己而又时刻提醒自己回到现实中来的矛盾。在阎连科游刃有余的主导下,把主体肢解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造成人物内心的分裂与不统一,其效果是使人物的性格更丰富,更清新。词语的变化只是作家运用之妙的外在形式,最根本的是写作者的视点,亦即切入点的居高临下与不一般。只有作家全身心地融入自己笔下的人物,甚至在创作中与其同喜同悲物我两忘,也就是创作意念上的天人合一主客不分,才能导致“招回”的妙用。这就涉及到一个自觉与非自觉的语言变化问题。王国维认为,诗人的才情高下意韵深浅皆因境界使然,境界高则皆高,境界矮则皆矮,——语言又何尝不如此,刻意推敲能创“前人所未道者”,但是那要花费大功夫,而意在其先水到渠成的流淌,也就是境界使然的心理惯性的轨迹,才是江河直下的完美,才能使人陶醉其间,感悟文学的永恒与魅力。

古今中外,文章永远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文章随时运,无日不趋新”,正是语言求变的时代驱动与规律。清代学者李渔认为,“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才是人们爱读的文章,“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新目展,有如闻所未闻,以老实出之,则令人意懒心灰,有如听所不必听”。他讲的尖新,就是老舍先生所说的“语言的创造”。凡是有创意的语言都会使人快慰;否则,落套之语累牍连篇,当然让人意懒心灰。

张宇的小说《疼痛与抚摸》写的是农村女子水月因私情败露,被逼裸体游街。由此追溯出她家三代四个女子的婚姻情爱悲剧。小说对人物的命运、行为、感情做了深入的心理剖析,对潜意识的发掘尤为精细。作家以其独到的深邃惯性于语言,使小说五色为缤纷,斑驳致陆离,在交代水月与李洪恩、李永生这两个男人的关系时,作者是这样描写的:

水月是个多情的女子,她把爱恋泼向哪里,就在哪里滋润感情。像燕子一样,飞到哪家檐下,它就在哪里衔泥做窝,孕育和建设自己的生活。像一条河,流到哪里就浇灌哪里的土地,生动哪里的风光。

在这里,不容我们惊讶“爱恋”可“泼”的热辣,读者便陶醉在“像一条河,流到哪里就浇灌哪里的土地,生动哪里的风光”之中了。又是形容词异化为动词,“风光”怎被“生动”?但是,被水月这样的女子生动之后的风光何其鲜活与灵动。悖理搭配奉呈给读者的绝不仅仅是“风光”的秀美,而是融入了如水女人用感情滋润的认知世界,多么清新、温婉而又令人迷醉。爱恋能“泼”吗?作者生是“泼”了硬是“泼”了泼出了水月心怀的奔放与广袤,泼出了水月爱恋的潇洒与风流。正是这一泼,才导致了风景的奇丽与生动。

再看水月被裸体游街时,作者是这样叙写的:

春天的阳光抹在水月洁白中透着红润的裸体上,白亮亮的裸体如一道闪电把街道劈开。那两只鼓挺挺的炮弹奶子跳跃在胸前,明目张胆地野出来。性刺激就如火星子,烫着人们的感觉。

在这里,水月的裸体有多么耀目!竟“如一道电光把街道劈开”。我们正在惊叹作家笔力的时候,小说集中在奶子上进行了更加鲜活的描写,“明目张胆地野出来”。又是形容词异化为动词的一种变化。一个“野”字穿透奶子“野入”性格,当然这是“人们的感觉”,所以“感觉”才被“烫着”。充满了观赏者的感情色彩。如是巧妙的一异化,“野”的当然不只是奶子,而是水月的操守秉性了。由于作者在语言上独运匠心,摆脱惯常的语言结构,人物塑造自然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甚至延及观者的内心,包容了水月之外的所有人——这种异化的包容效果,实在妙不可言。

如同阎连科的《中士还乡》一样,异化了的语言仿佛是催活剂,一下子把接下来的叙述激活了。“烫着人们的感觉”——能这样表达感觉的烫辣与炽热吗?能,张宇独具匠心地做出了最具张力的表达。“感觉”在表述中如果做宾语,前面可用许多支配它的动词,但是惟独“烫着”用不得,在庸常的思维中,“烫感觉”是文理不通的,可此时却这般“深文隐蔚,余味曲包”——鲜活得不能再鲜活。

在艺术中,流动、变化都是形式美感的重要因素。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本义词与异化词的基本含义一般是一致的,只是语法功能发生了变化,使得本义词的异化蕴积起能量,回旋出美感。其实,小说家在语言的组合搭配上亦如名厨,为了使美味珍馐以色、香、味迎得青睐,就要在组合创新上独出心裁,能给读者以立体的全方位的享受与美感,才称得上是好小说,好作品。

当代小说家在异化词语的同时,还婉转在语言的精确与模糊之间,从精确到模糊,又从模糊到精确,其间生发出许多运用之妙来。王蒙在《从新名词轰炸说起》中谈到,对事物或现象的模糊性的研究,已经在许多领域中蓬勃展开,并且自成体系地发展为一门独立的科学。模糊科学能引起人们的如是重视,皆因其“对模糊现象的发现和承认,又是对于模糊学习的把握与理解”。故此,在当代小说中,模糊现象的出现使语言表达异彩纷呈,人们从模糊与精确的交叉中既见到了新颖别致的话语,又增添了回味无穷的感受。

在思维科学中,模糊性是指认识主体对客观事物的性质、状态、类别因素的不确定性,它是人类认识的基本特征和基本形式之一。模糊性大致可以分做两种基本类型,一种是由于主体把握对象类属与状态时,缺乏明确的边界或精确划分所产生的,是波动的模糊认识;另一种是主体有意识地把事物之间的区分和界限加以模糊化处理。然后再通过压缩,抽象出若干相对明晰的界限,以达到比较精确的认识。这种作为达到精确认识手段的模糊认识是主动的,也称认识的模糊化或模糊化思维。在文学创作中,这种模糊化思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美离不开形象思维,而形象思维是活的,不能死心眼儿,活就是模糊的,模糊了才能活”。研究自然科学的钱学森同样深谙文艺之道,而且把美学文艺学中的模糊,提到了“模糊了才能活”的高度,见其模糊之于文学的重要。

英国语言学家琼斯认为,“我们大家在说话和写作时使用不精确的、含糊的、难于下定义的术语和原则,这并不妨碍我们所用的词是非常有用的,而且确实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人具有常识(直觉),通常人们尽管使用不精确的表达方法和难于下定义的术语,但仍能互相理解”。其实,这种模糊导致的是一种通感效应,钱钟书说:“颜色似乎有温度,声音似乎有形象,冷暖似乎有重量,气味似乎有锋芒”。从严格的逻辑上分析,颜色不可能有温度,声音不可能有形象,冷暖不可能有重量,气味不可能有锋芒,但是钱钟书先生诡谲地加了一个“似乎”,这正是语言由精确到模糊;又由模糊而至精确的交相演绎出的新颖,它给人以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上的沟通、移位,也就使超然于这些感觉器官之上的第六感觉有所触动,使人得到的感受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模糊感就是精确感,有机的模糊在某种程度上是更高层次的精确。模糊性与精确性的界限是清晰的,又是模糊的;两者的关系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实际上,在 人类认识的领域中,无处不存在着模糊性。近些年来,人类在不同领域研究探索着模糊。20世纪20年代,人们就开始了多值逻辑的研究。至1915年,美国数学家理查德在多值逻辑的基础上研究了弗晰集合,进而发展了弗晰逻辑。再其后,在弗晰逻辑的基础之上,数学家们又发展起弗晰拓扑、弗晰测度,这些理论被统称为模糊数学。连数学都可以“模糊”,那么在语言上的模糊现象就更有其位置与意义。更兼,作为小说载体的语言,一旦模糊得恰倒好处,反会更加充满趣味,生发出诗画梦幻般的艺术效果来。

模糊与精确是截然对立的。在人类思维的领域中,模糊思维与精确思维构成既对立又统一的有机体。没有思维上的模糊性,精确性也就无从谈起。但是,精确性中往往蕴涵着模糊性。在小说语言中,由精确到模糊,又由模糊到精确的例证屡见不鲜。在长篇小说《疼痛与抚摸》中,张宇是这样写水月第一次与其夫郭满德在一起的:

有这种心理准备,水月进屋去见郭满德时,已经觉得是走过场,简直象演戏。她估计很快就会走完这个过场,从这种庸俗形式里走出来。进门那一刻,她忽然又觉得有趣。既然进入角色,她就想郭满德这种老实人见到漂亮姑娘会说什么话,会紧张成什么样子。那一定很有趣。由于太枯燥,她就想找一点乐趣把这个形式湿润。

读者之所以感到精彩,完全凭借着一种感觉。我们欣赏一些事物,常常用感觉概述体会,感觉是非常重要的,感觉是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的基础,是客观在人类头脑中的主观映像。它同知觉、想象、感情、思维一样,是审美感受中最基本的心理因素之一。只有审美感受建立在对审美对象的感觉基础之上,审美主体才能把握审美对象的种种感性状态,并引发美感。小说中的水月是绝对不会嫁给郭满德的,她只是为了走完相亲这个形式,因为有了这种心理,所以她想找一点乐趣把相亲的“这个形式湿润”。什么叫“湿润”形式?真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看似朦胧却横生趣味。正是由于她这偶然一念使其身陷囹圄,她湿润形式的行为具体,导致“郭满德上去抱住她”,使她双脚离地被扔在床上,不得不赤裸裸地面对意想不到的强悍,读者在“湿润”背后见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此也就开始了水月的人生悲剧。

形式是抽象的,它不可能成为“湿润”的对象,可是作家硬是用“湿润形式”的思维表述了语言思维的心理惯性,使读者从模糊中恍然出清晰。它如一帷徐徐开启的纱幕,使人于心路历程中咀嚼愉悦,享受焦灼。这就是味道,一种品味久远荒蛮的感觉。人类除了视、听、触、味、嗅五大感觉功能之外,“还有一种人们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在,它如灵犀一点、心气一缕、神光一闪、磁力一曳,虽然神秘、恍惚,却分明负载着某种信息在流动。人们无以类之,姑谓之第六感觉”翟墨在《第六感觉探秘》中表达了这般见解。“湿润形式”刺激的就是读者的第六感觉,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们于模糊中更见清晰,这便是模糊的作用与魅力。

小说在写到水月的男人时说,“山里老人回忆,只说是被黑枪打死的,反正那年月黑枪也多,黑枪这个词语就掩埋了一个男人的生命”。人言可畏尽管足以戕害生命,但此处的“词语掩埋”却是另外的歧义,它歧义得模糊,又模糊得让人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姑妄言之,任人猜度,世事沧桑,星转斗移,黑枪多的年月里,“黑枪这个词语”,岂止掩埋一个人的生命?又怎能不使读者啧啧神会呢!

“词语”与“掩埋”、“湿润”与“形式”表现了具体的行为动作与抽象客体的差异及对立。这种结构形式打破了句子的组合常规,看似文理不通,但却形象生动,它刺激人的第六感官,给人以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义感受,只有第六感觉才能体会它的妙处。从汉语语法的角度我们再对“她就想找一点乐趣把这个形式湿润”进行分析即可发现,这是一个悖缪不通的连动句,因为“乐趣”不能支配“湿润”,“湿润”的对象更不能是“形式”,主、谓、宾风马牛不相及,都出现了逻辑上的错误与语义上的悖谬。可是,由于人的第六感觉在审美过程中发生了积极的作用,读者可以理解“湿润”不是真正的雨水、泪水或其他与液体有关的一切物质浸渍异物的作用过程,而是被虚化了的一个词汇。它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固定意义,化实义为虚义。由于这样的虚化作用,就使得它既能承接“乐趣”,又能支配“形式”,并将全句映衬出新奇空灵的意象与特征,带给读者一种一见而惊的审美快感。唐彪在《读书作文谱》中谈到,“盖作文如攻玉然,今日攻去一层,而玉微见;明日又攻去一层,而玉更现;再攻不已,石尽而玉全出矣。”小说语言的锤炼与攻玉的道理颇似,只有一层一层地剥离,回旋起思维去驰骋,最终的跳跃才会出现。它不仅是高度的凝练,还可以悖谬出变形美变态美扭曲美残缺美,给人的感觉既奇异又精彩。

毕飞宇的小说《哺乳期的女人》,也因作家深谙模糊之妙,才使他的小说平添机趣,文采盎然:

旺旺回家后再也不坐石门槛了,惠嫂猜得出是旺爷定下的新规矩,然而惠嫂知道旺旺躲在门缝的背后看自己喂奶,他的黑眼睛总是在某一个圆洞或木板的缝隙里忧伤地闪烁。旺爷不让旺旺和惠嫂有任何靠近,这让惠嫂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但旺旺在偷看,这个无声的秘密只有旺旺和惠嫂两人明白。这样下去旺旺会疯掉的,要不就是惠嫂疯掉。许多中午的阳光下面狭长的石巷两边悄然存放了这样的秘密。瘦长的阳光带横在青石路面上,这边是阴凉,那边也是阴凉。阳光显得有些过分了,把傍山依水的断桥镇十分锐利地劈成了两半,一边依山,一边傍水。一边忧伤,另一边还是忧伤。

对“闪烁”的修限可以快慢论,却无法“忧伤”;“秘密”虽可以“存放”,但仅尽于内心,“石巷两边”显然悖理;“阳光带”以“瘦长”论,“瘦”的尺度不清;“阳光”显得“过分”,依据何在?“阳光”劈出“山水”还好,分出两股“忧伤”,是何道理?……这种种不确定,使这一段文字散发着一种“张力”,同时加大了小说的思想容量、情感容量——那种难以言说的人性本身的欲望、情感以及压抑、苦闷、悲伤等人物情绪,通过文字得到了最为有效的表达。模糊性、非逻辑、反常规的小说语言,其实质是一种诗化了的语言。元人范德机在《木天禁雨》中说:“辞简意味长,言语不可明白说尽,含糊则有余味”他所谓的含糊正是我们今天探讨的模糊,模糊语言使小说的意境诗化,使读者感受到的是意在言外的无尽。

语文教学中,我们在不断教授、激扬语言修辞的各种表达与用法,试图让学生全方位地掌握并学习,这是没错的,它是语文教学的必须。但是,正因为我们在“语法”、“修辞”的教学中机械化地模仿过多,而且教师本身对语言理解与应用的个性化缺失,所以学生语言的呆板化平庸化严重,即使有些文章立意新鲜,但是由于语言表现力的苍白而使韵味衰减并疲弱。

请看乌鲁木齐十六中初二杨晓红同学在《一蓑烟雨读江南》中写雨中的江南小巷。文章从历史又婉约到路边小店的风光,那里“随风飘扬着的蓝底碎花扎染刺绣、香袋团扇,浸润着春雨浓稠化不开的浪漫。撩人的弹唱扑面而来又幽幽而去,气定神闲的人们在烟雨蒙蒙的江南淡入淡出”,一切都那么轻柔,那些“扎染刺绣、香袋团扇”,经过春雨的洗礼不但没湿,反而浓稠得浪漫活泼,否则怎么会“随风飘扬”呢,三言两语皴染出小巷的活力。更有意思的是人,在“撩人的弹唱扑面而来又幽幽而去”的来去缥缈间,“气定神闲的人在烟雨蒙蒙的江南淡入淡出”。什么叫“淡入”与“淡出”?何其写实又何其虚幻!

淡出淡入本是电影艺术中表示时间、空间转换的一种技巧。在电影中常用“淡”分隔时间与空间,表明剧情段落。“淡出”表示一场戏或一个段落的终结。淡入表示一场戏或一个段落的开始,能使观众产生完整的段落感。“淡”本身不是一个镜头,也不是一个画面,它所表现的,不是形象本身,而只是画面渐隐渐显的过程。它节奏舒缓,具有抒情意味,能够造成富有表现力的气氛。

“淡入淡出”——杨晓红同学虽然使用了阐释电影技巧的语言,但她提供给我们的东西比电影手段要丰富多少倍,它不是简单的时空转换,而是无数画面的连绵,是一幅流动的诗画,又飘渺又迷幻。

淡入淡出作为电影的技术手段谁都明白,但是生活中的人怎么“淡入”,怎么“淡出”?但是作者就是让人“淡入淡出”了,所以就创造了氤氲奇幻的意境与味道——思维一境界,电影技术就变成了语言艺术。

作者回忆儿时的江南更是温馨,“枕着满天星睡去”,“呼吸着甜美的记忆”,“满天星”怎么枕?“甜美的记忆”怎么呼吸?但这是多么陶醉美妙的梦境,有什么比枕着星星呼吸着甜美,更舒心幸福的事情呢。儿时的游戏也是最美好的记忆,“与邻家的伙伴们光着脚丫在酥软的田野上走着,嬉闹着,阳光被我们踏碎,如梦幻般的美”。阳光怎么能被我们踏碎?正是因为被踏碎,所以才印痕出了“梦幻般的美”。

不管“淡入淡出”还是“呼吸记忆”,这些句子都是不通的模糊的。但是它们恰恰模糊出美感,创造出意境,如果我们一板一眼地规范语言,杨晓红同学又怎能诗画出如此梦幻的江南?

没有教“模糊”,学生自己却“模糊”了起来——它模糊得如何?是否离经叛道了我们的教学与写作?

在语文教学中,我们常常跳脱不开修辞语法的规范与束缚。当然,基础知识谁也不该逾越并否定。这就如同围棋一样,哪一位国手对边角定式不烂熟于心?可以这样断言,不懂定式的弈者永远成不了职业棋手。但是哪一位棋手按定式下棋?不突破定式的人你更是永远成不了围棋国手。写作同理,没有对修辞的逾越对语法的挣脱便永远没有写作语言的灵动与鲜活。

郭沫若就曾主张,“写文章要老实一点儿,朴素一点儿,使文章生动,我想少用形容词是一个秘诀”。而在我们的语文学习中,却有多少人刻意在语言的丰富华丽上,形容比喻上,背诵积累上,而忽略了朴素简约的语言习惯,到头来“不会用笔者,一笔只做一笔用”;而言简意赅由博返约的“会用笔者”则能“一笔可做百十来笔用”——张力出耐人寻味余味无尽的好意蕴。

郑板桥的“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讲的都是这个道理。简约朴素使文章的意蕴非凡,味道也便自在其中了。

语言的表达也是人生境界的折射,它和视野、性格、修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要再次重申,朴素自然,干净凝练是写作语言的最高要求。但是语言的运用又在不断地发展创新与变化,因为变化了才可以出新,一切美都源于“流动着的变化旋律里”——即使是静物与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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