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
2015-05-30吕维彬
吕维彬
一
吴大有五十多岁,三年前从一个经营惨淡的公司调过来当了总经理,刚来不几天他很快就融入了这个生僻的环境。吴大有在当地叱咤风云,这辈子活得够本儿,风风光光,洋洋洒洒的。他始终游于商场,戏于官场,混于酒场,泡于浴场,耍于赌场。他在商海里扑腾了几十年,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在各种场子上出尽了风头,露足了面子,充当了社会上典型的痞子角色。
早晨刚上班,郝杰连门也没敲,推门进了我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二话没说就开始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伤心的样子让人心酸,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咿咿呀呀”的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
郝杰今年三十八九岁,是个干练要强的女人,我和她相识十二三年了。我在公司开发部当主任时,她是副主任,在一个部门工作配合了三年多。
吴大有来公司后,听说我的协调能力和文字水平不错,把我调到了办公室当主任。我对办公室主任这个位置不太“感冒”,在公司高层身边工作,明晃晃地把自己晾在大伙儿的面前,杂事儿无尽,乱事儿缠身,吴大有把我安排到这儿,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因岗位调整离开了开发部,郝杰成了主持开发部工作的副主任。像个女汉子的她,工作和办事犹如呼啸的北风,刚烈而强劲,我第一次看见她忧伤脆弱得像个孩子。瞧着她那充满怨恨且又悲苦的样子,我不知道用什么恰当管用的语言才能让她的眼泪停下来,顺手递给她一块纸巾,也算给她一点儿精神上的安慰吧!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什么事儿让你这么委屈呢?你先别哭啊,有话慢慢说行吗?”我眼睛直直地瞅着她劝说道。
郝杰带着酸楚的痛,流着感伤的泪,依然在哭,恨不得把心底的仇怨哭尽,用滴滴泪水洗涤屈辱的心灵。她手拿着我递过去的纸巾,擦了擦眼角上的泪水,又在下巴颏上抿了一把,渐渐地由连续的痛哭,变为断续的抽泣。
停了一会儿,郝杰双手捻着我递过去的纸巾,对我说:“那个该死的大头经理最不是个东西,我今天来得早,没等到上班时间,我着急去他办公室汇报下午开会的事儿,他走到我面前就要摸我的手,我急忙躲开了,然后我说工作的事儿,我刚一张口,他就开始骂人,说我是臭娘们儿,爹长妈短地骂了一堆磕碜话儿。”
我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惊愕地说:“他在办公室就敢这么放肆?属实吗?”
郝杰说:“当然,我都不知咋回事儿,根本摸不着头脑儿。”
“他说话就那么粗,别往心里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得振作起来,今后免不了还得要面对他呢!”我缓缓地安慰道。
郝杰低着头,呆呆地坐着,一声没吭。
显然,郝杰内心在矛盾中挣扎着。无奈、恐惧、怨恨、愤怒和抗争交织在一起,“五味瓶”的滋味儿涌上心头,难言其味。
郝杰说的大头经理,指的是公司总经理吴大有。他的名字叫大有,这几年大伙儿叫他名字叫谐音了,再加上他的身材瘦小,脑袋大,公司的人在背后都管他叫大头。
吴大有来公司和大伙儿共事三年多,公司上下很多都领教过他言谈的粗野。在员工跟前不管什么场合,嘴上少不了挂着“他妈的”、“滚犊子”、“王八羔子”之类的话。在吴大有的身上,寻找一个公司管理者深厚的底蕴和良好的习惯难得要命,人性劣根层面的癖好和嗜好,却积聚并活跃在他身体的每个细胞。
经营部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张志家脾气很怪,说话刻薄。他的姐夫在省里一个实权厅当厅长,他从来不惯着谁,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给吴大有总结了一套顺口溜儿到处传播,原文是:抽烟喝酒打麻将,送礼收钱不走样,说话脏字不离口,搂着女人不下炕。
张志家观察得太细心了,也动了不少脑筋,整的这几句话,大伙儿听着确实贴近吴大有五毒俱全的习性。
我看郝杰情绪稳定多了,就和她说:“这个事儿到此为止吧!你就别往外说了,传出去对你也不好。”
郝杰拿我当知己,平时像兄妹一样,在一起相处这么多年,关键时刻应该能听进去我的规劝。她撅着嘴,布满乌云的脸一直没开晴,一个大大的疙瘩系在了她抑郁的心里。
郝杰临离开我的办公室前愤愤地丢下一句话:“吴大头要是惹急了我,我就实名举报他,像这样损人利己的玩意儿,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地逍遥法外。”
公司里有五分之一的女员工,中层女干部的比例也不小。女人干点儿事业不容易,当上女干部的,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男人,多少管点儿事儿,遇到的难题太多了。在家孝顺老人,照顾老公,呵护孩子。在公司维护领导,管理属下,忙着工作。哪一件不得周旋好啊!哪怕出丁点儿纰漏家里外头不够脸儿,心里放不下,惦着是回事儿,总感觉过意不去,摆在她们面前的都是旁人认为应该做而且要做好的事儿。一个人抛开能力不说,精力是有限的,不能事事如愿,件件称心。如果再有一个无时无刻都垂涎觊觎自己的淫心斜骨的上司,那就更为悲哀了。
郝杰碰到这样的晦气事儿,窝火憋气,一块厚重的石头压在心底。这次事件过后,在她的脑子里,若隐若现的阴影无法扫除,这个羞耻的记忆,在她敏感的神经中枢跳荡着。她心中也不停地旋转着自己后路潜伏的危机,担心吴大有在工作中挑刺找麻烦。
吴大有这几天跟没事人似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在吴大有刚到公司的时候,大伙儿都听说过他众多的花边新闻,或许是绯闻,也许是传闻,已经是隔着窗缝吹喇叭,名声在外了。这也许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吧。据说他在原公司当总经理时,欺负了一名青年女员工,给那个女的肚子弄大了,人家父母一直盯住他不放,把他的问题反映到了上级主管部门,吴大有吃了个党内警告的处分。为了这事儿,吴大有的老婆也常去公司吵闹,整得吴大有躲来躲去的,家庭裂痕累累,内外交困。如果换成别人早就无地自容了,他却平静如水,偷腥依旧,仍然死不改悔。到了新的公司任职,才仅仅几年,是狗改不了吃屎,老毛病又犯了,又重操旧业了。
吴大有在办公室公然挑逗猥亵郝杰,在他看来这只是和女人的嬉闹,是生活上的小事儿,也是生活中的乐趣,根本不算什么。当官的哪个身后还没几个女人呢?他大错特错了,他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想在自己阴暗的灵魂中,环顾并分享着那一丝丝本不属于他的光芒,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在这个光芒下的阴暗,迟早会有被照亮的那一刻。吴大有万万没有料到郝杰的反应这么强烈,这股强烈的冲击波,他完全意识不到,就连潜意识在他那里也不存在,所以他表现的如此从容淡定。
二
吴大有每天无拘无束地晚来早走。
他是公司的总经理,谁能管得了他啊!有时候几天不照面,如同泥鳅一般,难抓难拿的。他离开公司从不打招呼,坐着花了大把钱买来的大吉普,一溜儿烟地东奔西跑着,寻找他的下落更是难上加难。
公司的大事小事,他基本都交给几个副总去打理,自己成了甩手掌柜的。貌似甩手,实质上是一种假相,重要的事情他不点头,任何人也做不了主。当他不在公司的关口,如果副总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在工作上擅自决定什么事情,他回来就是一顿骂骂滋滋地猛批,不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不能算完。公司的几个副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吴大有不让补台,哥几个不拆台就算不错了。何况几个副总知道他有混世魔王的本事,还能精湛地玩着放风筝的战术,让去放风筝,手里紧紧攥着这根风筝线。握着带线的权力在手,可进可退,伸缩自如,干好干坏都有余地,弄得几个副总欲干不能,欲休难止。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封得住,人的嘴是封不住的。时间长了副总们有意见,只是碍着面子不说而已,把苦水满满地装在了肚子里。公司员工对吴大有的行为,看不下去眼儿了,不谋而合地产生一个共同的看法:咱们就是国有公司,沾了“国字头”的光了,这“国字头”的公司确实挺扛祸害,换成是民营的和股份制的公司,就他这个管法,早让他干黄了,不倒闭才怪呢。
对一个公司而言,没有一个好的带头人,总经理没什么正经事儿,自己一屁股屎,不去擦干净,整天老玩儿歪门邪道,端着官老爷的架子,员工不但会有想法,肯定会乱作一锅粥,站在锅台上尿尿,滥炝汤的事儿少不了。
也许官不正,民不纯,就是这个道理吧!
这几天又没抓着吴大有的影儿。
总经理是公司的决策人。这么大个公司几乎天天有需要拍板儿的事儿,原料采购,生产经营,开拓市场,筹集资金,项项关系公司的前途和命运。几个副总干着急,打电话找他,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在忙乎着什么事情。
韩春在公司是二把手,分管生产经营,打电话叫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我猜想韩副总是要问吴大有的去向,其实我也不清楚吴大有究竟去了哪儿。到了韩副总办公室,肖副总也在,两个人正在喝着茶水,小声地说着话儿。
韩副总看我来了,开腔对我说:“我和肖副总都在找吴总,你知道吴总去哪里了吗?怎么联系不上了呢?我有急事向他汇报,你再找找他,要是找到他,你直接和他说现在咱们的大米市场份额在萎缩,前一段和咱们公司签订购销合同的四个合作大户,来电话说要终止合同。”
肖副总接着说:“我找吴总更是十万火急,省纪检委来电话要核实几个问题,他不在,我没办法回复人家,必须由他本人作解释。”
我笑着点点头儿,对着两位副总说:“我试着找找他吧,这两天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也打不通。”
没等我离开韩副总办公室,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吴大有打来的。吴大有在电话里说话声音不大,上气不接下气地却很急促,问我在哪里?我赶忙说在韩副总办公室,告诉他韩副总和肖副总正在找他,有紧急的事儿向他汇报。
吴大有语气匆忙地说:“别的事儿先放一放,你马上回办公室给我打电话。”
我扫了一眼两位副总,简单地和他们说了几句,赶紧回办公室去给吴大有回电话。
吴大有在电话里嗓音有点儿沙哑,说话像连珠炮似的。
他说:“我在外地,家里有点棘手的事儿,如果有人找我,你就说我去医院看病了,别的千万什么也不要说。”
“好的,吴总需要我做什么吗?”我出于作为办公室主任应尽的职责问吴大有说。
吴大有说:“什么也不用,你告诉他们几个副总,让他们别吊儿郎当的,我过几天回去,工作的事儿,谁的孩子谁抱,别老推三阻四的,就说我说的,叫他们各负其责。”
这时,电话挂断了。
我静静地坐在办公室,想着刚才吴大有打电话的口气和语调,冥冥中有一种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预感。吴大有的情绪与以往相比反差太大了,我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在我的脑海里越想越理不出个头绪,剪不断理还乱。吴大有的电话只打给了我,只说了那么几句急促而又带着情绪的话,一定是出了不能对外公开而且是相当重要的问题。
吴大有过去时常离开公司,不过三五天就回来了。这次走了那么久,几个副总和大伙儿都在猜测吴大有这些天到底在忙啥。有的人说,可能是他的老婆病了,有的人说,他陪着省里有头儿有脸儿的人到外地游山玩水观风景去了,也有的说八成是他原来的公司出了问题牵扯到他了。
猜想只能是猜想,吴大有这么多天悄然离开公司,又不明说自己在干啥,神秘地玩着捉迷藏,也来失联那一套,搞得神乎其神的,的确令人生疑。
半个月后的一天,吴大有突然回到了公司。
以前吴大有在办公室的时候,门总是关着的,他习惯于关门办公。这次回到公司后,敞开着门,或者半掩着门。在办公室打电话也不像从前那样大吼大叫了,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有意把自己暴露在大伙儿面前,还略略地隐秘着什么,实难摸透他的心里轨迹。吴大有这个行为动态的跳跃性变化,不得不让人费解。
公司积攒了一大堆的事儿,每件事儿都等着他来定。几个副总和一些部门的主任,轮着向吴大有请示汇报工作。吴大有这次听工作情况,一反常态,一改以往那种咄咄逼人的吵骂和喧叫,在大伙儿面前出奇地宁静而阴沉。
省纪检委核实问题这么大个事儿,肖副总跟他汇报后,吴大有敷衍了几句,漠然平和。这让人倒是觉得不太适应了,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吴大有这是怎么了呢?如同脱胎换骨,超乎常理的性情大变,大伙儿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他去吧,安静点儿还不好吗?这可是难得的啊!
三
吴大有像丢了魂儿似的在公司仅仅熬了三天,又坐不住了。这三天,他度日如年,犹如腐烂的水草在心中盘着根地泡着,难耐无比,他再次离开公司不知去向了。
张志家拿着一个会议通知来找我,说是要替韩副总去省里开会,问我报名没有,我回答他已经报名了。
张志家随口和我说:“你知道吴大头又去哪里了吗?”
“他具体去哪里不知道啊,临走的时候只是说要去外地办点事儿。”我递给张志家一支烟,跟他的话说。
张志家咳嗽了几声,回手关上了我办公室的门说:“吴大头的儿子在南方开了个经销农产品的贸易公司,和一帮年轻人五马倒六羊的,前些天坑蒙拐骗地也不清楚出什么事儿了,儿子被关起来了,他找我叫我姐夫帮忙托人往出捞人,这不现在正给他办着呢。”
听张志家这么一说,我异常惊讶。我知道吴大有的儿子毕业没两年,经销农产品没点儿本钱是干不了的,这是个花血本的生意,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有什么资本和能力在南方开公司呢?
“那他儿子能出来吗?这个事儿涉及到吴总吗?”我问张志家。
张志家眨巴一下眼睛说:“昨天听我姐夫说,现在难办的不仅是他儿子的事儿,就怕把吴大头牵出来,如果他要是犯事儿了,不光是他儿子公司那点儿问题了啊!真的要是把吴大头拽出来,问题可就严重了,神人也救不了他和他的儿子。”
像张志家这部分人,对吴大有始终没什么好感,满腹的意见和牢骚,恨得咬牙切齿的,巴不得他出点儿什么乱子呢。吴大有来公司这几年,在任用中层干部上总是吊着人家的胃口。公司一共有七个中层管理部门,有五个部门全是副主任主持工作,快三年了,不给人家扶正。在吴大有的为官理念中有一个惯性思维,对这部分有晋升提职欲望的人,不让他们达到官职晋位的饱和状态,始终在他们面前点燃着希望,让他们看见前路是有曙光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为着希望之火去拉套,拼命地拉套。
吴大有失算了,这一招不一定用在谁身上都灵验,对张志家这样根深蒂固的人,他根本没把吴大有当作一盘菜。
我从张志家刚才的话语和表情上,不难看出吴大有现在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了。
吴大有这次回公司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变化,绝不是偶然的。人的内心情境的变迁和精神世界的冲击,往往自然地流露在行为上。每个人都有抗击打的底线,当人如果遭遇了对自己心灵极具刺激性的事件时,癞蛤蟆上大街硬装经典小吉普是不行的,更是没用的,怎么装也装不出来。吴大有再有豪横劲儿,摊上这样的事儿,他照样脱离不了凡人所具备的基本属性。自己走着打折的路径,其归宿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会返回原点,打蔫的吴大有到了装孙子的时候了,想当爷爷也没那个底气。
肖副总上次向吴大有汇报了省纪检委要核实问题的事儿,吴大有哼哈地根本没理那件事,只是和肖副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管它。这几天省纪检委仍然在找吴大有,找不到吴大有,人家就找肖副总,把肖副总弄得无所适从,整天叽叽歪歪的。
中秋节刚过,省纪检委来了两个人,到公司专门调查吴大有的情况,态度十分严肃。说是接到实名举报,反映吴大有乱法纪,乱司政,乱作为,乱伦理。涉及的问题主要是吴大有转移公司资产为儿子办公司,在境外寻求合作伙伴期间参与赌博,任用中层干部收礼受贿,利用公款大吃大喝拉关系,与下属女性乱搞男女关系。这都是一些性质非常严重的问题,果真属实的话,哪一条都够吴大有喝一壶的了。
这回省纪检委就不是核实问题了,连核查也算不上了,是切切实实的调查。
吴大有依然在南方四处奔走,自己儿子的事儿还没整明白,儿子还被扣着,家里的后院又起火了,准确地说是自己的身上着火了。
在省纪检委进入公司调查时,肖副总给吴大有打电话,他照例不接听,肖副总只好发短信,详细地告诉他省纪检委来公司调查他的情况。
吴大有看到信息后,当时就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慌神了,走路散脚了,瘫坐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翻江倒海的,自己在社会上呼呼哈哈地混了大半生,交下一些人,也祸害了不少人。每天早晨醒来苦苦期盼着红日当头,天天祈祷着鸿运伴随终生。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自然规律不可抗,辩证法则不能违,花开花落几时红的道理他没有悟透。这次恐怕难逃其劫。在河边站久了,自己走向了水面,不可能不湿鞋,享受的日子过到头了。
吴大有想着,追忆着权的滋味儿,回忆着钱的味道,思忆着家的感觉。这三样美好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上将成为过去,变为历史。
欲想盖棺随魂去,焉知铁窗守残生。
吴大有回公司了,当天就被省纪检委的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