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槐
2015-05-30宋志菊
宋志菊
第十章 再相会
有一天晚上,陈冬推开宿舍的门,就见十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寒气逼人。
“肯定又打听到什么小道消息,借此要揩油。”直觉告诉他。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上当,不能让他们得逞,他打定了主意。
“重大消息,你听不听?”哥几个见他不好奇,只好自己先开口了。
“不感兴趣。”他说。
“不感兴趣,好啊,反正我们也没准备告诉你,关于张东芝的这个消息嘛……”他们一反常态,打着官腔。
“快说,什么条件?”他正往上铺的床上爬了一半,一听见张东芝三个字差点掉下来。
“你不是不感兴趣嘛,我们还懒得说了呢。”他们还端起架子来了。
“好吧,北门外,大酒店一游,爱说不说。”陈冬这回是真破本儿了,上次去那里,哥几个什么新鲜点什么,害得他好几个月的生活费没着落。
他的话音未落,哥几个就围上来了:“老大,挺住了,这可是个重磅消息。”
“少废话,快说。”
“据可靠消息,张东芝的男友把她甩了,而且那个人就要结婚了。”
他一惊,这回是真的从床上掉下来了,幸亏众人护驾,才没摔着。“大哥,你要淡定啊!”大家齐呼。
“消息可靠吗?”他急切地问。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看他们信誓旦旦的样子也不像是闹着玩儿。
那哥几个心里说:“我们敢拿这样的消息跟你‘拼命二郎开玩笑嘛!又不是没吸取教训。要不是张东芝宿舍里的那帮姐们儿拿人头担保,我们说什么也不敢告诉你,就这样还是研究再研究,讨论再讨论,慎之又慎呢。哎,谁让我们心软呢,自己不受美人儿待见,也只好成人之美了。”
众人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老大,你要趁虚而入,趁人之危趁其不备趁火打劫趁热打铁落井下石把她追到手。”然后那哥几个轻悄悄地击掌加油。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成语,一边去。”他说。陈冬应该为这个消息欢呼雀跃,可是他高兴不起来,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准备上床躺下,好好地整理一下思绪。
对面宿舍里那姐几个也没消停,正盯着桌子上的那封信做着激烈的思想和口头斗争。
我们偷看了别人的信件,这是极不光彩的行为,应该受到道德和良心的严厉谴责。可是,我们也是为了他俩好,治病救人,成全一段王子和公主的佳话。你看她,天天幽幽怨怨,相思血泪,花容堪比黄花瘦。另一个人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爱情折磨得犯了狂躁症,把自己往死里整。再说了,我们这也是为全校人民着想啊!天天这样一惊一乍的,谁的小心脏受得了?总之,我们的一片苦心日月可鉴,老天爷是不会惩罚我们的,说不定还会给我们记大功呢!
说到这里,她们就心安理得地把唐新文写给张东芝的信放回原处。她们约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人不知鬼不知。”
陈冬的教室和张东芝的教室在同一层教学楼。最近不知怎么的,有事没事他就想从她的教室门口“路过”,期盼着与她的邂逅,哪怕只是往里瞥一眼。看见她在那里坐着,或者是仅仅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也就安心了。可下一节课还没上到一半,他又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了。也就是说,总有那么大半节课他的心不在一班里,而是在不远处的三班门口溜达。
最后一节课,国文老师大有抢音乐老师饭碗的意思。他不讲“之乎者也”,一上来就探讨开了音乐命题,而且一说就激动,简直捶胸顿足:“你们听听,满大街都是靡靡之音。哎,人心浮华,世风日下!”
由于太过投入,不小心就超了时。陈冬不关心邓丽君,也不关心世风,只关心时间。他的胳膊差点伸到老师的眼皮底下,挽起袖子看手表,最终老师领会了他这个动作的含义,草草做了结尾。
陈冬跟在老师的屁股后头出了教室。展开凌波微步,他的真身来到三班的教室门口,这个时间不奢望与她“同路”,但求感受一点她残留的气息。
出乎意料,三班的教室里还有人,张东芝一个人。同时,他透过门玻璃看到的一幕使他瞬间石化。
傍晚的最后一抹余晖选择了三班的大玻璃窗,凄艳无比。在这片光辉里,张东芝立在窗前,微倾身姿,秀发松散,轻轻梳理,一头乌发瀑布般在她的手指间,在光与影里,流动着。
陈冬像被施了魔法,不是定身术,而是像被磁石吸着一样,不由自主地进了门。张东芝转身看到他,赶忙轻撩手中的蓝色手绢要把发丝重新结成一束。忙乱间手绢轻轻滑落,她俯身去捡,他同时也弯下腰去。
她忙缩手,起身,发梢扫了他的额头、眼睛和脸颊,就像春风里的柳条拂过河堤。他捡起手绢递到她手里,看着她把发丝束好。可能魔法还没失效,他的目光又直了。
这一夜,他做梦了。梦中,他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绿色世界。醉人的绿波在细碎的阳光里跳跃,跳跃着成万千发丝,轻柔地撩拨他,撩拨他,他陷进一片温柔的泥淖里……
宿舍里的那帮哥们儿很识趣,假联谊宿舍之名,变着花样地制造陈冬与张东芝见面的机会。张东芝宿舍的那帮姐妹也积极响应,连推带搡地就把张东芝带到了陈冬的面前。看着张东芝的脸上有了笑容,陈冬最近也没犯神经,他们由衷地高兴。当然了,私心还是有的,顺便多看几眼美女帅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这不,两边一碰头一嘀咕就有了一个新节目,直奔饮马湖,郊游去。
还没等张东芝说出那个“不”字,众姐妹已经把替她打点好的行囊挂在她的肩上,不由分说,伺候着就出了门。
“等等,让我换双鞋子。哪有穿着高跟鞋郊游的?”张东芝急得直作揖。
“没事,会有人背着你的。”她们一起说。门已经在身后锁上了。
校门口,男生们已经全副武装恭候多时了。车一来,只见那帮哥们儿姐们儿冲锋陷阵似的上了车,抢座位去了。陈冬和张东芝上车一看,紧挨着的两个空座显然是为他俩留的。张东芝想跟人换座,那帮人齐刷刷地闭目养神,谁也不搭理她,一个个还直打呼噜。另一个人倒是求之不得,他冲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哥们儿竖了竖大拇指。
汽车出发了,田野里一片紫色的小花,又一片黄色的小花。五月的风从车窗里吹进来,吹动了张东芝颈间的白纱巾,像被风吹乱的白云四处流动。
车是陈冬借来的,把他们送到山脚下就回去了,司机说傍晚再来接他们。
张东芝一下车就看着自己的高跟鞋傻了眼,饮马湖在半山腰上,山路崎岖不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买双鞋子都不能。更可气的是,那帮家伙一下车就撒了欢地往山上跑,成心不管她死活。没办法,只能穿着高跟鞋上了。陈冬陪着她慢慢地走。地上的石子细碎而光滑,她每一趔趄,他就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
“不用,”她一面躲一面说,“我能行。”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走了一段,陈冬看她走得实在艰难,就笑着说:“干脆我背着你得了。”
“你胡说什么?”她瞪他一眼,脸红了。
陈冬走走停停,不时坐下来等她。张东芝正在望着面前的“拦路虎”踌躇不前,只见陈冬大踏步过来,不容分说,拉起她的胳膊就走。
“你慢点,放开我。”她说。
他挟持着她走得更快了:“你最好乖乖的,否则我会抱着你走,你信不信?”
她信,所以住了嘴。眼前的这个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饮马湖在山崖碧树间闪耀着万顷碧波,果然气势不凡。张东芝和陈冬一时被这壮阔静美的景象震慑了。这么美的湖光却没能留住那帮哥们儿姐们儿的身影,好像他们不是来赏湖的而是来爬山的。也罢,你听,一个个发出的怪兽般的嚎叫能把水底的同类唤醒(有的话)。
山腰的风好大,把张东芝的头发和纱巾吹得呼啦啦的,像黑色和白色的旗帜。
陈冬拣起一块小石子嗖地扔出去,石子在水面上做了完美的三级跳才钻入了水里。
显然第一块石子的体育表演给了他信心,他又信誓旦旦地拣起了第二块,刚直起腰,就见一片白云从眼前飘过。随着一声惊叫,张东芝也跟着“飞”了出去。那片飘走的“白云”是她颈间的白纱巾。
那白纱巾乍离了主人优美的脖颈,就像脱了线的风筝没有了方向。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想上树,却又怕树太高,想远行,又担心路太远。自由来得太突然,它犹疑不定。张东芝像扑蝴蝶一样,一路跌跌撞撞跟着它到了悬崖边上。
白纱巾俯瞰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好像突然痛下了决心:洗个冷水澡。也许受到刚才小石子三级跳的启发,它也想像郭晶晶(穿越人物)表演个高台跳水,优美地跃起,翻转,俯冲。同时张东芝也亮出了自己的绝活(体育的是不够了,必须上武术)——饿虎扑食,成败在此一举。
照这架势,本来白纱巾有望打破世界体育史上的跳水记录(不但姿态优美,估计水花也小),关键时刻它好像恐高似的犹豫起来,这一犹豫就被风送到了悬崖边的大柿子树上,再也不敢动弹,只剩了颤抖的份儿。
看来平时不练习就想表演跳水,很容易演砸了。
眼下,这可不仅仅是体育史上的一个败笔,对于它的对手张东芝来说是致命的一击——她扑了空。她的高跟鞋没能跟上空空如也的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大脑很清楚,却无能为力,只剩了惊恐。脚边的悬崖下就是黑幽幽看不见底的湖水,水里有什么,不知道。
此刻惊恐万分的还有陈冬。早在张东芝要“饿虎扑食”时他就本能地伸出手臂要拉住她,无奈隔得太远。眼看着她随着哗哗啦啦的碎石子滚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秒钟之内到了她的面前,不记得自己有神功,但这一刻他确实发挥出来了。
他伸出拯救她的手,可还是慢了半秒。他的头脑一空,天空闪过两个字:完了。他随着脚下的碎石顺势滑落下去,闭上眼睛,等着与心上人一起坠落未知的深渊。
他完全可以不滑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好难过,不是因为自己命悬一线,而是因为不能救心爱的人于危难。男人是干什么的?就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有难时挺身而出。
不能救她,那就陪她一起死吧。能与心爱的女人一起死,此生无憾了。
突然,陈冬感觉伸出的手抓到了她,随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停止了运动。他睁开眼睛,悬崖上伸出的一棵小榆树为他们制造了一道生命的屏障,不偏不倚,长得正是地方。下面,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不寒而栗。
他紧紧地抓着她,手指几乎陷进她的肉里,恐怕稍一放松她就掉下去了。张东芝任凭他抓着,一动不动,显然惊魂未定。他要马上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秒也不想多待。他半蹲起身来,使出全身力气半抱半拉着她,一口气上到小路上,扶她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张东芝的脚扭了,两个胳膊肘擦去了几块皮,衣服上头发上沾满了尘土和干草叶。看她的眼神,显然还没有从刚才惊险的一幕中走出来。
陈冬摘去她头发上的一片叶子,想安抚她,可他听到自己冲口而出的是:“你傻啊,为了一条破纱巾,不要命了?!”他额头的青筋暴跳。
“你干嘛要管我?我死了就算了,要是连累了你,让我怎么办?”张东芝也急了。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他不假思索地说。
“这是什么道理?”她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到。
他俯身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像被烫到一样,本能地躲闪。他岂能让她挣脱开:“别动!不吃你,我看看你的伤!”
一滴血滴在她的胳膊上,他慌了:“你流血了?哪里流血了?”说着就急切地在她的脸上、头上寻找。张东芝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是你的手流血了。”她说。陈冬一看,自己的左手背不知什么时候划了三道长长的口子,往外渗着血丝。他这才感觉滋滋啦啦地疼起来。
她捧着他的手轻轻地吹了吹伤口,“疼吗?”她问。
“不疼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他说的是实话,她的一口“仙气”下去,不但不疼了,整个人还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的。早知道效果这么好,当年华佗何必费劲发明麻沸散呢。
张东芝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小心地替他包扎起来。你看,她的眼神是多么柔软,充满了对他的关爱和怜惜。此刻他是多么感激自己受伤的手啊,只要能得到她一个温柔的眼神,他宁愿再受伤一百次,不,再陪她到死亡面前走一千回,也值。
陈冬一把扯下张东芝刚为自己包扎好,沾了他的体温和鲜血的手帕,在她诧异的目光中为她缠在受伤较重的胳膊肘上,系好。
“脚好些了吗?活动一下试试。” 他又对她说。
一语提醒了梦中人,张东芝站起身就走,脚底的一根筋扯着大腿疼,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见她拖着伤脚像伤员不下火线,英勇奔赴新的战场。这也“活动”得太厉害了吧。
“你要去哪儿?”他问道。
“去拿回来。”她指了指那条白纱巾,对方正在悬崖边的柿子树上打哆嗦呢。
他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拦腰抱起她,转眼张东芝就回到原来的石头上。
“老实待着,哪也别去!”他命令道。
张东芝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你怎么回事?谁要你管我?你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吗?”她生气地说。
“有多重要?比你的伤还重要?比你的命还重要?”
“是,它是比我的命重要。”她幽幽地说,“我必须拿回来,我就只有它了。”说着她又站起身。
他有点粗暴地一把把她拉回来,她猝不及防,跌倒在他的怀里。“你干什么!”她真急了。
“施暴”的好像比“受暴”的还要生气,“这纱巾哪来的?是不是那个人送给你的?”他的眼神咄咄逼人,“我就知道是这样。你醒醒吧,他都不要你了,要跟别人结婚了,你还差点为了他送你的东西丢了命,值吗?”
等到说完了,陈冬才发现,刚才他还在生全天下人的气,转眼只剩下生自己的气了。我这张恶毒的嘴啊!他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晚了!只见张东芝低下头,一声不吭。一会儿,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一颗一颗落在草丛里。
“不是,你别……别哭,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冬抓耳挠腮——这是他看见女人的眼泪时的招牌动作(你见识过)。
眼见她花枝乱颤,他禁不住轻轻按住她的肩头,又使出了绝招:“求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大小姐,姑奶奶,我错了……”张东芝听他像哄小孩一样,与刚才的霸道判若两人,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陈冬如释重负:“快把眼泪擦干了,山风这么大,当心哭坏了眼睛。”
“你安心坐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他又说。
“你去哪儿?做什么?”张东芝问道。
“拿回你的纱巾。”说着,他已经顺着刚逃离的路线披荆斩棘地往湖边走去。
“当心点。”张东芝喊道。
陈冬站在碗口粗细的柿子树下目测了一下,然后抱住树干往上爬。还好,当年与小伙伴们在公园的大松树上练就的绝活还没丢。张东芝眼见他从这个树杈上到那个树杈,越来越高,树枝越来越细,她的心揪紧了。
又见他一只手抓着一根细树枝,努力地探出身子去够白纱巾,一下,两下,没有够到。张东芝实在不忍目睹,干脆转过身去。她再次回头时,陈冬正站在最下面的大树杈上向她挥舞手里的纱巾,纱巾像一片流动的云。
它也曾在另一个男人的手里这样流动过,那是她的老师唐新文把它展开系在她颈间的那一刻。此时此刻,让她柔肠寸断的那个人在哪儿呢?
那帮哥们儿姐们儿哑喉咙破嗓(山歌唱得)赶下山来时,一个个惊呆了:我们是人吗?一语成谶:张东芝果然有人背着往山下走(回放:“没事,会有人背着你的。”她们一起说)。张东芝的脚已经肿痛得不敢沾地了。
“我们肯定不是人,至少也是半仙什么的。”众人因为突然之间做了“神仙”兴奋地又用破铜锣嗓子吼起了山歌。
这下有好戏看了。你看过猪八戒背媳妇,可见过御弟哥哥背女王陛下吗?
一行人返回市里。华灯初上,暮色阑珊。
在校门口下了车,众人扬长而去,又把照顾伤员的任务撇给了陈冬一个人。陈冬还要背着张东芝,可她说什么也不让背了,“让大家看见像什么样子。你扶着我,我能行。”她说。陈冬只好扶着她慢慢走,两条胳膊尽量支撑起她身体的重量。
张东芝突然感觉到什么,她猛回头,借着路灯的光亮,她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熟悉的身影正欲转身离去。不是幻觉吧?她揉了揉眼睛。
“老师!”她脱口喊道。
那个背影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径自向远处走去。她一把推开陈冬,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不能走路的伤员,踉跄着追去,像一个精疲力竭的长跑运动员在做最后的冲刺。就在距离他越来越近时,一辆公共汽车正好停在他身边,他抬脚上了车。
“老师,等等我!”她绝望地喊道。
她看见了车窗里那双忧郁的眼睛,可转眼就被汽车无情地带走了。她摔倒在马路边上。
一双大手温柔地扶起她。她虚弱地坐在地上,好像二十二年积攒的精气神顷刻间都被吸走了。这一刻她需要一个肩膀。陈冬任凭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唐新文是作为全县的教师代表来市里参加教育改革大会的。他没打算来看她。事实上,两天来他一直在告诫自己:我和她已经结束了,还有什么理由再见面呢?明早就要走了,一下午唐新文心神不宁。走出会场,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走向宾馆,而是像个有烟瘾的人一样在这西裕城的街头吞云吐雾。最后他掐掉了手里的烟,向那个方向走去。“我只是去母校看看,哪有那么巧就碰到她呢?”他对自己说。
眼前的这个师范学校是多么熟悉而陌生,那一年他毅然放弃了留校的机会,在老师们惋惜的目光里走出这个校园时,他自认为找到了人生的归宿,从此与它无缘。想不到有一天,一个人又把他与这个地方联系在了一起,使他的心时时不远千里在此徘徊不去。
他告诉自己看一眼就走,可为什么又在这里长久驻足?他怕看见她,可为何目光又在急切地找寻?他想控制自己的心,绝不让下定的决心前功尽弃,可怎么就那么想放纵一回,重新陷入对她无可救药的迷恋?
夜幕降临,她不会出现了。他最后回望一眼,就看见了她,还看见了那个细心呵护她的男生。他应该为她高兴才对,眼前的这个男生正是他无数次在心中为她勾勒的理想伴侣的形象。他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她的幸福吗?可他没有因为自己理想“作品”的诞生而欣喜,反而在多少个夜晚的精心刻画,一朝成型后,又急于将他抹去。因为那个形象过于巧夺天工,不得不让人妒羡。
第二天早上,张东芝坐在课堂上发呆,目空一切。不幸的是,她正好赶上了对这种目无课堂,目无师长的行为深恶痛绝,得而诛之的国文老师,特别是在他不可逾越音乐等其他领地,专讲“之乎者也”时。
他念念有词地走下讲台,在她的身边踱了几回步,连清嗓子带咳嗽,这是提醒她呢,她却浑然不觉。所有人都看出来他这是给她留着脸呢。谁不知道这位老师的好脾气实在有限度,发起火来可是排山倒海。今天也就是著名好学生张东芝,要是换别人,十个也早让他一顿奚落之后逐出教室了。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同宿舍的姐妹们急眼了:这姑娘是坐在火山口上啊,可她却把井口当自家炕头了。豁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救自己的姐妹于水火。趁老师不备,其中一个拔下自己的钢笔帽扔向张东芝。笔帽在与她的后背作短暂亲密接触后,滚落下来,啪的一声摔到地上,又一路叮叮当当地跳到国文老师的脚底下,躺下不动了。
还是有作用的,张东芝遭此袭击,眼珠和身体都活泛起来,茫然四顾。姐几个赶紧对她挤眉弄眼打手势,而她完全像是刚从另一个星球上下来的,懵懂而迷茫。气死人了:我们可是豁出命来救你,怎么就读不懂人类的肢体语言了呢?
中文老师看看脚底下躺着的小东西,再看看一群人对着一个人瞎比划,而那个人像看把戏一样茫无所知。真是一出接着一出。什么世道啊,上节课也不让人省心,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呢!“啪!”他把书往讲桌上一摔。
姐几个应声低下头,用手遮住了眼睛:后果很严重,场面将很惨烈。那位老师正要发火,可是这火该怎么发呢?只见“罪魁祸首”张东芝正瞪着清澈无辜的眼睛望着他。那意思是:怎么了?他彻底凌乱了。
“报告,有人找张东芝!”一个男生在门外喊道。
对于那个想发火又不知道怎么发火的人来说,这声音听上去尤其悦耳。太及时了!在得到了教室里各方鼓舞的眼神后,张东芝一瘸一拐地向教室外走去。
那个男生还在外面等着。“谁找我?”她问。
“不认识,一个男的,在楼下呢。”他回答说。
“会有谁找我呢?”她的眼前闪过唐新文的影子,随即又否定了,怎么可能是他呢?他已经那么绝情地弃她而去。到了楼下,原来是陈冬,斜倚在栏杆上。“你找我?”她问,“你不上课,在这儿干什么?”他看了她一眼,表情很漠然,一指远处:“喏,那个人找你。刚才碰上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玉兰树下站着她的老师唐新文。她像迷失的风筝有了线的牵引,不由自主地走向他。陈冬欠身扯了她的衣袖,又示意她的脚:“你就在这儿等,让他过来。”
张东芝挣脱了他的手,向另一个人走去。同时唐新文也看见了她,向她走来。他们相遇在女生宿舍楼拐角的洋槐树下——校园里唯一的一棵洋槐树。
城市里的洋槐树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花开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
是他!是她!
“你的脚怎么了?”
“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他们同时开口。
“怎么不照顾好自己呢?”两人异口同声。
“没事了。”
“没事。”
相对两无言。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树止风轻,大自然也解人意。
洋槐树送出一片叶子,轻悠悠荡在她的发丝。他替她取下来,拿在手里。杜家庄有数不尽这样的叶子,多么让人误以为是其中的一片啊。
他为她取树叶的时候,她握住了他的衬衣袖口,为他系上因为主人的心不在焉而敞着的纽扣。以前它可不是这样,总是严丝合缝,跟它的主人一样一丝不苟。
他从提包里掏出一袋水果递给她,“我是来开会的,该回去了。”他苦笑了一下说。
“这就走了吗?”她心慌意乱。
“该走了,车还等着呢。”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她的脚,“少活动,多休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你不要总是备课到那么晚,农活也要慢慢干。”她忧心地说。
他点了点头。“走了。”他说。眼睛里有万个不舍。
“走吧。”她说。泪水涌满眼眶。
他想飞快地逃离。这对于他那一双在山村的小路上练就的大脚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可在这城市校园的光滑的水泥地上怎么变成了老奶奶的三寸金莲,步履维艰了呢?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他再次离去吗?出了视线,天各一方,也许永不再见,只留下她日日断肠。失去他的恐惧和心痛一下攫住了她,万箭穿心,使她几乎丧失了理智。
她抢上一步,从后面拥住了他的衣袖。他不是正盼望着被她挽留吗?可他本能地挣脱。
她抓得更紧了,“不要走,别再撇下我一个人。”她泣不成声。
“不要这样。放开我。”他挣脱了她的手,可她又紧紧从后面拥抱住了他。
教学楼里涌出了大队人马,正闹哄哄地往这边来。下课了。你可能见过下课铃一响大家就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的场面,今天看来还是有道理的,走在最前面的那一拨就赚到了。倒不是有一地的百元大钞在等着你捡,也不是哪一辆拉着贵重物品的汽车侧翻,而是开了眼,不出校门就见了街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对一个大帅哥死缠烂打。
“呸!真不要脸,倒贴啊!”
话虽这么说,没有比这种场面更适合激发被几个五十分钟折磨得麻木不仁的身体了,全身的八卦细胞立刻像泡发的黄豆一样水灵灵地涨起来。
“你信里写的都是假的,是不是?你说过你喜欢我,会等我的。你说要跟别人结婚是骗我的,对不对?”张东芝的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就像她的泪水一样。
“快松手。该说的我都在信里说了。别让你的老师同学看到了,这样对你不好。”唐新文面对压过来的“大军”心急如焚。
“我不管,我什么也管不了了,我只要你。”她已经没有其他思想了,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再次失去他!
你可能简直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人了,这还是那个矜持内敛的张东芝吗?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不远处的陈冬正像你一样张大了诧异的嘴巴,看张东芝的眼神像看着一个两个脑袋的天外来客。幸亏远处的那支队伍都是肉眼凡胎,他们要是识破自己的女神成了这副模样,非精神崩溃不可,没准儿还会闹出人命。
不知道这一对一的徒手拔河比赛还要胶着多久?
裁判终于吹响了终场哨。陈冬掰开张东芝的手,把她拉向自己,“还不快走!”他朝唐新文喊道,“请你以后离她远一点,你除了带给她伤痛,还能给她带来什么?!”
唐新文大步向校外走去。张东芝望着唐新文远去的背影,绝望地叫了一声:“不!”
“你离我远点!你是我什么人?你耽误我大事了!”张东芝拼命挣扎。陈冬死死抓住她:“傻瓜!为了一个不在乎你的男人,你要在全校师生面前丢人现眼吗?”
张东芝急火攻心,突然眼前一黑,晕倒在陈冬的怀里。他吓坏了,使劲摇晃她:“张东芝,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啊!我胆小,你可别吓唬我!”他慌忙抱起她,向校卫生室跑去。
等到第二拨人流赶上来,看到的完全是另一个版本的“街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女人所爱的男人弃她而去,她却被爱她的男人劫持了。
张东芝完全失去了唐新文的消息。她不想去打听,事实上,她掩上了自己的耳朵,唯恐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和有关他的一切。假期回到家里,她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因为那个近在咫尺的杜家庄已经成了她的禁忌。要不然,又能怎样呢?难道让她心平气和地去分享唐新文与另一个女人幸福生活的故事吗?
张东芝不但封闭了自己的耳朵,也封闭了自己的心灵。宿舍里的那帮姐妹本以为她与唐新文的结束之日就是与陈冬的开始之时,可是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她在唐新文弃她而去的同时,回身一刀,斩断了陈冬对她的情丝。
“这没道理啊!难不成你还要为那段残破的爱情守身吗?什么年代了,还玩古人剩下的?再说了,为谁守,为那个负心汉吗?值吗?也不买副眼镜仔细瞧瞧,站在你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什么?高富帅!像这种男性人类中的极品打着灯笼也难觅啊,有这样主动送上门的吗?你这是烧了高香。最重要的是(众人清了下嗓子),你跟了陈冬,就铁定是城里人了。十年寒窗,你不是奔着城里来的,难道你还二杆子,争着往回跑吗?”
任凭大家苦口婆心,张东芝只有一句话:“心如止水,不能再爱。”
陈冬的心凋零得像秋风中玉兰树的叶子,断了,落了,散了。它们曾在春光里迫不及待地萌发,舒展,又在秋日里黯然离去,就为了这一夏的爱情吗?一朝被爱情抛弃,它们顷刻失去了生机和光华,叶老脉黄。
这个师范学校的女生们已经放弃了长久以来保持的放学后的中长跑习惯,因为即使她们以火箭的速度奔赴操场,也不见了那个生龙活虎的身影。她们的白马王子此时不在运动场上,要找到他,就要去教学楼楼道里黝黑的栏杆旁,女生宿舍楼下没有植物的花坛边,图书馆门口积满灰尘的台阶上。总之,他正在张东芝的必经之路上吞云吐雾,愁肠百结。
远处,张东芝走来了,一眼瞥见他,她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这些日子,他所有苦苦的守候,等来的都是这样一个冷冷的背影。而他却像一头不知道回头的牛,固执地把所有时间消磨在对她无谓的等待里。
众看客集体转移了视线,一片心碎的声音。这还是她们的那个目空一切高大强健的大帅哥吗?眼前的这个人,瘦削、憔悴、佝偻、颓废,秋风掠过,吹乱他荒芜的头发。这是怎样一番残败的景象?
说什么来着,最毒不过美人心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整个师范学校的女生摩拳擦掌,必欲教训之而后快。张东芝,你今天就是女性同胞的公敌,不替大帅哥讨回公道,我们还有何颜面做“冬粉”(陈冬的粉丝)。哼哼!落在一帮“心狠手辣”的女人手里,算你倒霉。
古今中外的战争史证明,攻城陷地,打垮敌人,最有效的方法,也是最不道德的方法:从内部分化之,瓦解之,里应外合。换句话说,就是培养一批内奸。
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张东芝宿舍的那帮姐妹有说有笑地走来了。众人气不打一处来:没心没肺,全天下都大乱了,还有心思说笑。那帮姐妹偷瞄了一眼,不寒而栗,“杀气很重。”她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张东芝宿舍的那帮姐妹再次出现在镜头前时,每个人的手里已抱了大把的美食。她们一面大嚼,一面显得心事重重:虽说我们各种“坏事”都干过,摘过花,偷过葱,拔过自行车的气门塞,也打掉过小混混的门牙,可我们是有原则的人呢,像这种叛国投敌,出卖朋友,收受贿赂的事情真的从来没有做过。怎奈“敌人”出手太大方了,特别是陈冬班里的那几个女生,要什么,给买什么,明摆着是把我们当阶级敌人腐蚀。
关键是,谁让我们天生软心肠呢,心理的天平总是倾向弱者。再说了,同样是“冬粉”,她们心疼,我们就不心疼吗?瞧把这个大帅哥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张东芝,这次休怪姐妹们不仁不义了。
于是在某个黄昏,张东芝吃罢晚饭,起身要去教室时,宿舍里的那帮姐妹软磨硬泡,就是不让她出门。“你们这是怎么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她们立刻撒了手,一个个看书的看书,织毛衣的织毛衣,总之,都没听见。张东芝一旦动身,她们又纷纷扔了手里的活计,一起冲上来,让她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楼道里一阵大乱,就见一干女将,破门而入,黑压压地挤了一屋子。看那架势,来者不善。这是干什么,难不成要大闹502(门牌号)?张东芝甩了甩头发,整了整衣衫,端坐在床沿上,虽说心虚,好歹要端起架子。
“来者何干?!”张东芝刚一发问,一干人等跑将上来,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这还了得,张东芝赶忙看向自家姐妹,意思很明确:救驾!而那姐几个赶忙低了头,看书的看书,织毛衣的织毛衣,事不干己,高高挂起。别指望了,早叛变了,张东芝心里说,内忧外患,听天由命吧。
说时迟,那时快,那帮人早行动开了,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梳头发的,扇扇子的,幸亏没有温泉,否则非让她泡个热水澡不可。一帮人还甜言蜜语念念有词,“好姐姐”“好妹妹”“求求你”“行行好”,最后都归于一句话:“见陈冬一面吧,别再躲着他。”
众人见张东芝捂着脸不说话,有门儿,就展开了更加温柔的攻势。一帮人都是抱着必胜的信心来的:不把她伺候得全身酥软,找不着北,绝不罢兵。
一会儿,就看见张东芝的眼泪顺着手指缝流下来,刚开始还是低声啜泣,雨点大雷声小,后来干脆雷雨交加。
众人都慌了:我们没打你,没骂你,可别吓唬我们。最吃惊的还是同宿舍的那帮姐妹,两年来,还从没见张东芝这样哭过,即使偶尔抹眼泪,也是偷偷的,默默的。心中该积累了多少忧伤,才会让这样一个人肆无忌惮地哭泣啊。
夜幕已经降临,外面应该是万家灯火了吧,502宿舍里却没有开灯。你要是好奇,打开那扇雨季过后已经没那么难推的门,再耐心地让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幽暗,你会发现你无意中撞破了历史——史上最“悲”的场面。
整个房间泪流成河,悲悲戚戚,愁云惨淡。
悲伤被集体点燃了。刚开始,她们还只是陪着张东芝流泪。后来,由人及己,她们干脆撇开她,一屋子人(包括织毛衣和看书的那几个)或坐,或伏,或倚,或躺,或蹲,默默垂泪,满腹愁怨。这个夜晚,她们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怎么这么想痛快地流泪呢,为自己,为他人,为身边的,也为久远的。
一帮女将走出502,眼睛无一例外都成了水蜜桃,铩羽而归。要问起失败的原因,都不好意思讲,从来有被武器打垮的,也有舌战群雄的,可有被眼泪打败的吗?
事后,女将们都把气撒在男生身上,特别是陈冬宿舍的那几个哥们儿,越看越让人来气:“你们还自称是陈冬的死党,好哥们儿,有这样见死不救的吗?你们还是人吗?”
哥几个一脸的无辜:我们是人,可生来就是些不受你们女性人类待见的小人物,我们倒是想救他,也得有这能耐啊。你知道,我们一看见张东芝这样的美女就腿发软,眼发绿,舌头也不听使唤。至于大帅哥陈冬,他一咳嗽,我们就吓得直哆嗦,哪敢摆布他。
众女生一声大喝:“我们不管,不救陈冬,你们死!”
还有什么好说的,先保命吧。哥几个当天下午就从地摊上淘来了《孙子兵法》等,正头对着头趴在被窝里研究呢。
围魏救赵?不行,被围的是我们自己。走为上策?哪里走,天下之大,有我们的活路吗?研究来研究去,三十六计中好像只有“美男计”比较好使,他们互相瞅了几眼后,很自觉地说:“好吧,我们放弃。”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小宇宙爆发,独创兵家之第三十七计——“用琼浆玉液麻醉之”。众人齐呼:“这个好!”不用动手,也不用动嘴,稀里糊涂就把他撂倒了。
“只是要诸位仁兄破费一点。”那位发明者很不好意思地捻着手指头说。
哎!权当破财免灾了。哥几个心一横,把家底都翻出来,可加一起也不够下馆子的,没办法,谁让我们是穷人呢,只好委屈大帅哥路边摊小酌了。
那个夜晚,一家兄弟在烟熏火燎和往来的人流里喝得很尽兴,说得很投缘,很知心。“兄弟们,哥哥我,心里苦啊。”陈冬酒到酣处,全是掏心窝子的话。
“大哥,你的苦我们感同身受。什么也别说了,来,人生总要喝点酒。”“为大哥的苦干一杯!兄弟们先干为敬。”众人操着不打弯的舌头说,一仰头,又干了。
摊主大叔炒菜炒得满头大汗,擦了把手,又满脸堆笑地过来了:“兄弟们高兴,再来一瓶?”哥几个把胸脯一拍:“再来两瓶,白的!”
他们互相帮扶着走进校园,道路两旁的路灯发出黄晕的光,秋虫在草丛里低鸣。
“都别拦着我,我去找张东芝,我要把她揪出来,让她服服帖帖的。”陈冬说着就趔趄着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大哥,你去!你不去就不是我们大哥!张东芝有什么了不起?!”哥几个含糊不清地说。
“我去了,我真去了。”陈冬倒退着跟他们说。
“大哥,你真去,快去!”哥几个用手做赶鸭状。眼看着陈冬一步三晃地上了教学楼,他们才放心地晃晃悠悠地回宿舍睡觉去了。
尽管被假冒伪劣的酒精产品烧得稀里糊涂,陈冬还是摸到了张东芝的教室。酒壮“英雄”胆,他一脚就把教室的门踹开了,教室里的人被吓得集体一哆嗦,几十双眼睛同时看向他。尽管醉眼朦胧,他还是在众多的眼睛中准确地捕捉到了他要找的那双眼睛。
“张东芝,你……出来!”他一指她,那派头像山寨里的大哥。
张东芝看着他,没有动。在他和张东芝之间是众人轮番的目光。
“张东芝,快出来!我……跟你谈谈。”陈冬说。
张东芝还是没有动,低头翻起书来。
一股怒火腾地冲上来,可能是他体内的酒精被点燃了,紧接着,整幢教学楼都听到了一种类似于原子弹爆炸的声音。
门玻璃开出了不规则的花朵,血,顺着陈冬的手滴下来。
两双眼睛对峙着。
教室里片刻的寂静之后,开始骚动起来。“赶紧去包扎一下。”有人说。还有人要起身走到他身边。
“都别动!”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指着教室里的人,就像用枪指着一屋子的俘虏,“我只让张东芝过来!”说话的同时,他用那只受伤的手攥住了门上残留的玻璃渣,用力,用力,脸上是扭曲的笑容。鲜血瞬间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就像从海绵里往外挤水一样。
这种“挤水”方式是对人的身心承受力极限的挑战,所有目光一齐调转了方向:张东芝,你还不出去!这是要把我们膈应死吗?
张东芝起身冲到他的面前,颤抖着把他的手从玻璃渣上拿下来:“你闹够了没有?”他却猛地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阵风似的把她带走了。留下一片唏嘘声。
他大概跟水不是一个性质,不愿意往低处走,因此拽着她直奔楼上。“你不去包扎,还想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张东芝在他的身后直趔趄。她每挣扎一下,他的大手就像铁钳一样夹得更紧了。
他把她带到楼顶的露台。九月的凉风一吹,他可能清醒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么暴怒,松开了她的胳膊。她的衣袖上沾了一片血迹。她捧起他的手,鲜血淋漓,目不忍睹。“你何苦呢?这样伤害自己。”她说。
他摆脱了她的手:“不就是流点血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径自走到平台的边上,任由手上的鲜血滴落。
她走到他的面前,焦急地说:“别胡闹了,先去医务室包扎吧。”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他甩了一下手上的血,嘴里的酒气喷到她的脸上,“你不会是心疼了吧?我就喜欢看你心疼的样子。”
估计这会儿最后半瓶赝品二锅头的威力发作,他的一双血红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个癫狂错乱的世界。
“这点疼,这点血,算什么?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它每天都在滴血。比这城市的霓虹更凄艳……”他越说越激动,像一头受伤的猛兽一样用血淋淋的手抓挠拍打自己的胸口,仿佛只有增加外伤才能减轻致命的内伤。
张东芝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让我怎么办?”张东芝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求你,别胡闹了。先去医务室,我陪你。”
她说着就去拉他的胳膊,他却就势猛地把她的身体压到平台边沿的墙上,两手抓紧了她。他的眼神像两把饱含痛苦的利剑,直插她的心底:“你知道吗?为了你,我都快活不下去了。”他像是在睡梦中的呢喃,两片温厚的嘴唇像焦渴的蝶,颤栗着压向幻梦中无比迷恋的玫瑰花瓣……
“不要。”她本能地叫道。她的叫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他一愣神,她猛地推开他,哭着跑了。他的酒精燃烧过后的脑袋好像清醒了许多,他先是感觉到切肤的疼痛:心疼!随后是绝望。他疯狂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天呢,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自己的爱情亲手葬送了!
假冒伪劣产品害死人呢!
接下来的几天,陈冬宿舍的那哥几个走到哪儿都心惊胆战,他们成了过街的老鼠,见人就躲。整个师范学校的女生都想买一把笤帚扑打两下。
他们的酒精没有像所预期的那样成为拯救陈冬的灵丹妙药,相反,却成了毁人的毒药。眼看陈冬躺在宿舍里,不吃不喝已经好几天了。
哥几个恨不得把天上的龙肉(如果有的话)弄来让他吃,怎奈他闭紧了牙关,水米不进,一心赴死。“大哥,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可怜的兄弟吧,请为了我们努力活下去吧。我们还没尝过恋爱的滋味呢,还不想死。”说着,他们就一哄而上,抱腿的,搂腰的,捏鼻子的,硬是把一碗粥给他灌了下去。
大功告成!哥几个如释重负,有了这个强制措施,这回你想死也难了。正在众人得意之际,只听陈冬哇哇地大吐起来,不但刚灌下去的东西荡然无存,引得肚子里的苦水也倒出来,而且,好像五脏六腑也要跟着往外翻腾,他痛苦地趴在床沿上,全身抽搐。
哥几个真吓坏了,他这是本能地抗拒食物啊!难道这个人没有了一点生存的欲望,心如死灰了吗?
爱情太可怕了,没有了爱情更可怕!
他们清楚地知道,眼下只有一个人能救陈冬,只要那个美丽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会像枯木逢春,瞬间复苏。可是他们已经像求神拜佛一样去请了无数次,张东芝就是闭门不见。她好像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了。
“实在不行,就去把张东芝绑来。”一位仁兄发了狠。剩下的几位仁兄跟着也发了狠:打劫!这么省事的方法,怎么早没想到呢。
“绑架,可是犯法的。”一个头脑还算清醒的哥们儿提醒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大哥死在我们手里。顶多不就坐牢嘛。解铃还需系铃人,好汉做事好汉当。”
这时一阵东北风从窗口吹进来,顿觉风萧萧兮,易水寒。回首自己的小半生:庸庸碌碌,憋憋屈屈,猥猥琐琐、窝窝囊囊,不想老天成全,今生还能这样“大义凛然”一回。为了兄弟(也为了自己的小命),他们不惜以身试法。
哥几个经过密谋,行动就定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下午,他们从餐厅里打饭出来,正好看见张东芝也端着饭盒往回走。他们仿佛看见她的头顶上正张开一张大网,而正在吐丝的不是蜘蛛,而是他们自己。让这样的大美女成为像苍蝇蚊子一样的猎物,于心何忍!
可一切已成定局。吃过手里的这顿壮行饭,他们将义无反顾地踏上一条不归路。也许明天他们将会成为这个师范学校的风云人物,登上校园小道消息的头条。谁能想到小人物也有惊天动地的时候?想到这里,他们真有点热血沸腾了。
走在前面的张东芝停下了脚步。难道她有特异功能,刚才的心理活动被她感应到了,要等我们算账?再仔细一看,她的眼睛正盯着一个人——陈冬。哥几个看着眼前的一幕,立刻就明白了,他们注定是小人物。也许是今生唯一的一次成名机会已被消灭于无形。
陈冬在他父母亲的搀扶下钻进了停放在男生宿舍门口的轿车里。张东芝几乎认不出他了,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身上的衣服晃荡着,好像大了一号,右手上的绷带白得触目惊心。
汽车开动了,缓缓地从她的身边驶过,她感觉到了车窗后面的那双眼睛。
这是一个寥落的秋天。
最近张东芝的左眼不舒服,刚开始像有个小米粒在眼皮里滚来滚去的,慢慢的小米粒在眼皮的内侧变成了一个小脓包,左眼肿成了一条缝。
在众姐妹的护送下,张东芝只得乖乖地去了市人民医院。一位年轻的男大夫为她做了处理,包扎。她从镜子里瞧了瞧自己的尊容,活像电影里的“独眼龙”。横着竖着的胶带使她的脸显得有几分狰狞,好在“独眼龙”们都是黑色装备。免不了又要受门口那伙“疯丫头”的一顿奚落。
“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切忌焦虑上火。”那位大夫一面收拾器具,一面对她说。她朝他点点头,可是她心里想,怎么会不焦虑呢,眼前又浮现出陈冬虚弱的身影,一个多月来她一直被这身影折磨得心神不宁,无法入眠。
窗外北风骤起,树上的枯叶在做最后的舞蹈,越来越像冬天了。张东芝走出诊室,意外地发现姐妹们不在,不知跑哪去了。这群疯丫头走到哪儿都不让人省心,医院又不是博物馆,也到处乱逛?她只好沿着走廊一层一层地找。
路过三楼的一个房间时,她突然瞥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又倒回来。那是一个中年妇女,正背对门口跟大夫说话。她显得很激动,还不停地抹眼泪:“每次你们都说我儿子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住院这么长时间了,不但没有起色,身体还越来越虚弱了。”
“你先冷静一下,别着急,”坐在桌旁的大夫说,“各项检查指标显示你儿子只是一般的肺炎,只是他的精神状态太差,情绪太低落,不配合治疗。他这样拒绝饮食,只靠药物怎么能治好病呢?”
“你说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他这是闹给谁看?早知道他这样,我生出他来干什么,看着他活活饿死吗?”那位母亲有点泣不成声了。
大夫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安抚他的心情,只要他振作起来积极配合治疗,相信病情会很快好转的。”
那位母亲说:“您说得对,我这就回家给他做好吃的。可是怎样才能让这个小祖宗振作起来呢,愁死我了。”
她辞别了大夫,转身出来,张东芝看清了她的脸,果然是陈冬的母亲。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与陈冬神似的脸。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走廊拉长了她落寞的身影,她抹了把眼泪,发出深深的叹息。
张东芝知道自己惦记的那个人此时就躺在不远处的某个病房里。就在刚才,她的脑海里还浮现出无数个关于他的场景,城市的某个窗口的一个忧怨的眼眸,书桌前微蹙的眉头,亦或是枯叶悄然飘落于那双大手,每一个场景都让她不忍,可唯独没有想到医院的病房。张东芝急切地走向那些被阿拉伯数字标注了的病房,用一只眼睛搜寻着。
张东芝推开写着302的那个病房的门,她确信自己到达了目的地,而且到此为止,她也不必再费劲去寻找另一批人了,她与她的那帮姐妹们在此意外会师。
于是,当陈冬吃力地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了一批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和一个只露着一只眼睛的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我死了吗?”
看着那批人哭得那么悲痛,他也不禁为自己的“死”而难过起来:本来没想动真格的,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死了呢。不过,他还想弄清楚一件事情:这个只露着一只眼睛的人不把白纱顶在头上,或者扎在腰间,捂在眼上算怎么回事?偷窥?鄙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冬趴在她的脸上看清了她的面容后(毕竟只露着一只眼不怎么好认),笑了(也就是那么个意思,好久不笑,实在笑得不伦不类),“你蒙着一只眼睛可真漂亮。”他说。
“还有力气胡说。”张东芝说着轻轻在他的胸口上打了一下,眼泪又流下来。众姐妹赶紧跑上来护住陈冬:“好容易醒了,小心再把他打回原籍去了。”
陈冬的妈妈提着大鱼大肉赶来,正看见护士小姐在给自己的儿子紧急揉肚子,还有一屋子观众。她顿时撂了手里的东西就趴在他身上哭了:“我的儿啊,我就出去一会儿,你怎么就不行了!”只听她的儿子打了个饱嗝说:“妈,吃撑了。”
姐妹们临走时对张东芝发下话:你老实在这儿呆着,回校我们就给你请长假。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你回去也没用,宿舍门不向你开放。
陈冬的妈妈这才明白自己的儿子闹来闹去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姑娘。她不禁暗自慨叹:我和你爸爸一世英明的国家干部,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喜欢姑娘就去追嘛,哪有拿自己的命瞎折腾的,万一不小心丢了命,不是赔大了嘛。
接下来的日子,陈冬的妈妈不怎么在病房里待着了,每次一放下手里的饭菜,她就手按额头说:“不行了,头晕,我得回家躺着去。”后来她发现,她这些表演纯属多余,因为在他儿子的眼睛里她等同于空气。他的目光忘我地追随着那张蒙着纱布(还没拆)的脸,不时露出满足的笑容,好像欣赏到了世间最别致的白色牡丹花。
出院那天陈冬真有点舍不得走了。他本想再赖上几天,怎奈自己红光满面,印堂发亮,实在不好意思再占用医院的有限资源。这天张东芝也拆去了脸上的纱布。陈冬端详着她,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你还是不蒙着纱布更漂亮。”
张东芝和陈冬走出医院大楼,苍茫的天空中雪花正轻舞漫扬。他们伸出手,任由雪花在自己的掌心里飘落消融。陈冬不无感慨地说:“进来的时候还是秋天,出去时已经是冬季了。”
“又是一个洁白的冬天吧。”张东芝说。她的思绪不觉又飘得很远。那些关于冬天的记忆曾经是多么纯洁美好,雪后,阳光照射在杜家庄的山峦上,晶莹剔透。那是属于两个人的记忆,如今少了一个人,不敢碰触了,只剩了疼痛。
“想什么呢?”陈冬看着她说,“你知道吗,你想事情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好像很不开心。”
“有吗?”张东芝问。
陈冬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个冬季我不要再让你心伤,无论多少年之后你回忆起它时,不是紧锁眉头,而是笑逐颜开,我还要让这份冬日的欢心延伸到你的四季。相信我,让我守护你,好吗?”张东芝看着他的眼睛,鼻子酸酸的,眼睛里有雪花一般晶莹的东西。
他牵起她的手,攥紧了,一起走进无边的风雪里。
第十一章 生死之间
“六一”儿童节之后不久,麦收时节到了。麦收一时,它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时间紧,任务重。村人们在大日头底下挥着镰刀与老天爷抢时间,要是碰上连阴天,一地熟透的麦子站在地里就发了芽,即使收回家的,只要麦粒晒不干,沤个三天五天的,也难逃发芽发霉的厄运,一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一切都为麦收让道。实行生产责任制之后,原先各生产队的场院已经成了耕地或者划给村人作了宅基地,各家只好各显神通临时开辟自己的小场院。开阔平整的校园成了附近村民的首选,偌大的校园被十几户村民分割了,到处是丰收景象。
麦子从地里收割回来,还要一捆一捆拆开,一把一把梳理整齐,然后在脚下踩着的锋利的镰刀上割下麦穗,麦秸捆成一小捆一小捆,晒着,用来盖房子或者修补屋面。
麦收的这段时间,唐新文老师照常上课,课余时间加紧下地割麦子。只是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繁重的劳动也变成了甜蜜的事。
下午一放学,张东芝和唐新文就扛着扁担,拿着镰刀、绳子相跟着下了地。
你见过的最美的风景是什么?是夕阳照耀下金色的麦浪?是广阔的田野里如雨后的花朵一样清新的丽人?还是情侣间劳动中眼神与眼神的缠绵?如果将这一切组成一幅画呢?只有在杜家庄的田野里你才有幸目睹到这样绝美的景致,而且,周围,或远处,或近处,或高处,或低处,还有灰头土脸的欢快地扭着大屁股挥舞着镰刀的妇女们做着反衬。
这是张东芝和唐新文带给辛劳的杜家庄人美好的视觉享受。人们也再一次用切身体验证明,像张东芝和唐新文这样的“丽人”在医学上还有奇效:消暑解乏长精神——胜过藿香正气水。
当然,“丽人”和普通人一样,在遇到风雨时也有狼狈不堪的时候。那一次,张东芝和唐新文抢收完地里的麦子时就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他们又紧急把捆好的麦捆运到旁边的一个闲置的看瓜屋子里,脸上身上已经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汗水。
他们站在屋子门口大口喘着粗气,互相看一眼,都笑了。张东芝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拧干了水,替唐新文擦头上和脸上的水。为了擦得更方便些,她把他已经低下来的头几乎抱在怀里了。他的眼睛就在她的胸前,雨水还原了她胸前被衣服遮挡的双峰和沟壑,一览无余。
他身上的血液由三十七度直接上升到沸点,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赶忙别转了目光,拿过她手里的手帕,掩饰地说:“我替你擦吧。”她享受地闭上眼睛,感觉到带着他的气息和温度的手绢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和发丝,她又配合着他的动作,轻扬玉颈,任凭他往下擦拭,擦拭。他呼在她颈间的鼻息灼热而粘稠。她猛地睁开眼睛,炽烈的目光正好捉住了他的,一刹那,她感觉到一股电流通遍了全身,全身酥软,而且直觉告诉她,他也被电到了。异电相吸,他们的身体紧紧地粘到一起,嘴唇也凑在了一块。
这是一个长长的拥抱,深深的吻,仿佛长到没有尽头,深到没有止境。仿佛多少年都在等待这一刻,爱,就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曾经所有的爱的心痛、心疼、心焦、心虑、心伤都要在这一拥抱和亲吻里得到疗伤。要不然,他们的身体怎么挤压得那么紧,那么渴望心与心的舔舐;要不然,他们在亲吻的甜蜜里,怎么会泪流满面,尽情品咂着泪水的苦涩……
唐新文终于放开了张东芝,他一头扎进门外的雨幕里,扬起头,任凭雨柱浇灭自己身体里的火焰。他不想让自己的热情恣意疯长,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爱她,但更爱惜她。她是他的舌尖儿、眼仁儿、心头肉儿,他要含着她,捧着她,焐着她,让她这朵最美丽的花朵在和风细雨里层层绽瓣,丝丝伸蕊。
过了好久他才走进来,倚在门口,故作轻松地说:“淋淋雨挺痛快的。”
她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因为她的头脑是晕的,心是晕的,身体是晕的,她恐怕自己一动就会晕倒了,这甜蜜的眩晕啊!
唐新文老师把割来的麦子放在一个闲置的教室里,总也没见他“梳理”,只是他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了。
那天清晨我被一只早起的苍蝇骚扰得睡不着觉,干脆起床去学校。到学校时天才蒙蒙亮,我无意中发现唐新文老师从盛麦子的那个教室里出来,锁上门,往家走。待老师走远了,我好奇地扒着窗缝往里瞧,一地新割下的麦穗和一捆捆整齐的麦秸。原来老师都是在夜里干活的,一夜未眠吧。
第二天早晨我比那只苍蝇起得还早,溜出家门,一口气跑到学校。我要帮唐新文老师干活。那个教室里有微弱的煤油灯的光亮,还有说话声。难道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往里一看,竟然是杜香。她一面帮老师捋麦子,一面跟老师说话。
“我要天天帮你干活,一辈子也不离开你。”杜香说。
唐新文老师笑了,说:“那怎么行呢,你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学业,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外面的世界那么广阔,你就不想出去看看?”
杜香娇嗔地说:“不想。反正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要不然我会想你的。”说话间,她掏出手帕凑到老师的脸前,要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
“不用,我自己来。”他躲闪着说。杜香已经固执地替他擦汗了。
我刚想冲进去加入他们,突然我隐约地从杜香的脸上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神采,那好像是张东芝望着唐新文的时候散发出的一种光彩。我心里不自在起来,悄悄地走开了。
杜香越来越表现出在学习上的天赋,她不但在班里稳坐第一把交椅,而且在全区竞赛中连续两次捧回了写着“……名列前茅”的大奖状,大有成为张东芝第二之势。我仰望着杜香时,感觉这个学校里除了张东芝外,确实还有一位女性让人刮目相看。她的绿色的褶皱花边的的确良上衣在一众粉红色中独一无二。她头上的绿色发卡是集市上刚上的新货,配上黑油油的马尾辫,像电影里的人物。而她的聪明才智自不必说,她年龄的优势已使她在班里鹤立鸡群,与张东芝的个子不相上下。仔细看来,自有一番青春靓丽。
然而她并没有因为即将成为张东芝第二而喜悦,相反,她好像并不想与后者沾上关系。在杜家庄小学,乃至整个村子,如果说还有谁不喜欢张东芝老师,那就只有杜香了。
张东芝走进这个校园的那天,当我们为她的到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时,杜香突然恼怒地看着我们说:“有什么好高兴的,还不赶紧进教室准备上课。”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发那么大火,她对我们这帮小家伙可从来都是姐姐一般的和颜悦色。我们这群听她指挥的小兵子乖乖地收敛了手脚,强压笑容,走进了教室。
你问问杜香,最近张东芝老师穿上了大喇叭裤,头发也烫成了大波浪,就像邢家镇理发店的墙上挂的明星照一样,她知道吗?肯定不知道。因为课下我们排在墙根里看张东芝老师的时候,杜香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美丽的光芒照射不到的地方。
杜香常说:“我天天跟在唐新文老师屁股后头叫哥哥的时候,张东芝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下午正上课的时候,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王成他娘不行了!
王麦玲闻声跑出教室,她的奶奶已经一头栽在黄灿灿的麦穗里,再也没有起来。她就这样去世了,没能吃上今年的新麦。她扬起的最后一把麦穗,在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样,一根根麦芒刺破了夏日的阳光。
第二天王麦玲奶奶的遗体被抬走了,最终五六个老头老太太也没能使她闭上眼睛,她是大睁着两眼上路的。杜家庄的人们都说:她怎么能闭上眼睛呢?她的儿子和儿媳妇还杳无音信,她与她的小孙子还从未谋面;她怎么忍心闭上眼睛呢?她若闭了眼,谁来看护她的孙女王麦玲呢?
王麦玲哭成了泪人。当奔丧的人群散去时,她发现,除了这个破烂的家,就剩她自己一个人了。
王麦玲的姑姑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的,她舍不得自己的侄女,可她又能怎样呢?在远方煤矿的那个家里,她也只不过是个看自己男人的脸色吃闲饭的主儿。王麦玲的姥姥这几年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反过来需要年少的大外孙女照顾了,更不用说照顾这个小外孙女啦。
远房的亲戚们都退避三舍,谁愿意背上这个累赘呢?
一夜之间,王麦玲成了有爸有妈的“孤儿”。
在王麦玲就要把那个破大门看穿的时候,终于有人走进了这个家,是唐新文老师。他掏出手帕擦干了王麦玲脸上的泪水,牵起她的手说:“走吧。”
王麦玲抬起小脸问道:“去哪儿?”
“去我家,”他说,“从今以后那也是你的家了。”
他回过身来替王麦玲把大门锁上。暮色苍茫中,一大一小向另一个家走去。
唐新文的母亲从被窝里伸出双手,把王麦玲搂过去,王麦玲趴在她的怀里呜呜地哭了。她抚摸着她的头说:“不哭,孩子,还有你唐奶奶呢。在这里住下来吧,这个家不会饿着你的。”
王麦玲叫了一声“唐奶奶”,泣不成声。这时唐新文老师拿来了梳子,唐奶奶一面仔细地为她梳理蓬乱的头发,一面吩咐唐新文说:“把我柜子底的那块红绸缎拿出来。”
她接过儿子递上的红绸缎,嗤啦一声,一分为二,分别在王麦玲的两个小辫上扎了一个蝴蝶结,就像窗外那两朵迟开的石榴花。
这段时间,张东芝老师一上完课就急着往家赶。听说她的母亲生病住院了。
自从张东芝去了杜家庄小学,她母亲的身体就没好过。她实在想不通,自己的女儿怎么就去了杜家庄小学?她感觉之前的一切都是白折腾了,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去了,早知道还是回到原点,又何必费尽力气地瞎折腾一回呢?
当初她是多么为自己的女儿自豪,对她的未来充满了期待,如今自己的女儿却要在那个叫做杜家庄的小山村里待一辈子。女儿的中专算是白考了,她这几年起早贪黑为女儿受的累操的心算是白费了。
这一切就是为了那个叫唐新文的人吗?他配吗?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像刀割一样,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女儿的幸福以及这个家庭的荣耀毁在杜家庄的手里吗?她不甘心。
难道自己的女儿真要嫁到那个家里去?那是怎样糟糠的一个家庭,上有卧病的老娘,中有生病的哥哥,眼下又收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学生,这下算是全了。不说别的,那一家几口人的地谁来种,难不成她的宝贝女儿又回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路上?
她一口痰没上来,急火攻心,就晕倒了。幸亏乡邻们发现得及时,紧急送医院,才算捡了条老命。
这天张东芝赶到医院时,大夫说她的母亲已经出院了,她又急忙赶回家,家里大门紧锁。她急坏了,母亲去哪儿了呢?
张东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她的母亲正和唐新文面对面地坐在杜家庄小学的办公室里。她的母亲第一眼看见唐新文时也禁不住感叹:怪不得自己的女儿被他迷得五迷三道呢。可是样子好又有什么用?生活就是这么实实在在。人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岂能两全?谁让你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又选择了背负它呢?
她狠了狠心,对唐新文开门见山。当然她说的话跟天下亿万个阻挡儿女婚姻的母亲说的没什么两样:我女儿的幸福不能毁在你的手里,不能因为你在这个小山村里待一辈子。你如果真的爱她,就别缠着她,让她死心,让她去找回属于自己的幸福。
张东芝再次看见自己的母亲时,发现一日之间她一扫长久以来的萎靡颓废病病恹恹,变得神清气爽精神焕发。她挡不住地干活,好像要把这段日子落下的活全补回来。她纳闷了:这一日不见,母亲是去什么地方修炼了?脱胎换骨。
她的母亲心里终于踏实了。她是在得到了唐新文的保证后走出那个办公室的,她信他,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个一言九鼎的男人。他说会放开她女儿的手,那么杜家庄还会有什么能羁绊她走向大好前途呢?
她走进杜家庄的时候,还心似悬铁,走出杜家庄的时候已经如饮了仙露一般通体畅快了,尽管这畅快是建立在一个青年的痛不欲生之上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了,谁让她是一个母亲呢?一个别人的母亲。天下哪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不是自私的呢?
张东芝明显感觉到了唐新文对她的冷淡。她想,他也许是麦收累的吧。眼看着自己母亲的身体好多了,以后真该多帮帮他,多替他分担一些农活。下午放学后她没有回家,在宿舍里住下了。紧挨着办公室的那间小屋就是她的宿舍,学校里照顾她是女老师,特意为她准备的,以便刮风下雨不时之需。唐新文走出办公室的的时候,她还特意告诉了他一声:“今天我不走了。”
她感觉好几天没好好跟他相处了,真有点想他了。刚才还看着他跟他说话呢,怎么就想他了呢?她禁不住脸红了。平时她住宿舍时,唐新文总是留下来陪她,帮她做饭。即使有时有事情,他也很快赶回来,一直待到很晚,检查过宿舍的门窗,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去。
小屋的门一关,就是一个美妙的二人世界。即使只是静静地相对,也满是温馨和甜蜜。她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急于在这个小世界里见到他,甚至有点等不及了。
她兴致勃勃地做好了饭菜,等他。饭菜都凉了,他还没有来。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他也没有来。
有好几次她仿佛听到他的脚步声了,惊喜地去开门,外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树影。
她倚在床头的被子上,桌上的饭菜一直没有动。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留心着门外的动静。还有比等待心上人更煎熬人的事吗?
不知什么时候她靠在被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砰砰的敲门声吓了她一跳,刚开始还以为是做梦,及待醒来,她匆忙去开门。他还是来了!尽管晚了一点,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她看到的不是唐新文,而是另一个男人的脸。“陈冬!怎么是你?”她惊讶地问道。
“来看看你。”他说,“你以为是谁?看你满脸期待,在等人吧?等谁?等他?看见我是不是特失望?”他说话有点含混不清,却是咄咄逼人,嘴里有浓烈的酒精味。
“你喝多了。”她说,“这么晚了,快回去吧。”
“回哪儿去?回到那个寂寞的小屋里打坐吗?我这么远从镇上赶来,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你就这么对待客人吗?”
“怎么喝这么多酒,”她说,“你以前可不这样,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没喝醉,清醒着呢,你不用怕,我还是以前的我,还是那个站在远处看着你的陈冬,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亲亲我我。”他越说越激动,“我算什么?你说,我到底算什么?”
“我喜欢的女人,我却不能爱,为什么?我哪里比他差?凭什么他能爱,我却不能,凭什么!”他好像完全被酒精冲昏了头脑,他猛地抓住她,粗暴地一用力,她整个人就在他怀里了。
“放开我,你疯了吗?”她拼命挣扎,他却不顾一切地抱紧了她,紧得她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她闭上眼睛的同时,听到了“啪”的一声响,她被这个响声吓到了,因为这样的声响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实在显得有点惊心动魄。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他被打的脸和自己停在半空的手掌。他猛醒过来,像被蜇到一样,放开了她。只是在放开她的一刹那,他的身体好像失去了支撑,虚脱得要倒下去,他赶忙双手扶住停放在身边的自行车,寻求依靠。
看到他这个样子,张东芝的心都碎了。他以前是多么强健、强势的一个人,而此刻虚弱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罪人。她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的。为了一份无法把握的爱情,他却毅然舍弃了城市里优厚的工作和生活,追随她来到这个山区小镇。
记得毕业前夕的那个日子,她缺席了与陈冬的订婚礼,踏上了东去的汽车。那一天她又走进了杜家庄,从正在磨斧霍霍的妇女的口中证实了唐新文没有结婚的消息,还在晚上与他一起看了一场据说是一个蹩脚的放映师放的一场被搞得零零散散不成体统的露天电影。但对于她来说,那却是平生最难忘的一场电影,尽管她根本没有分清那是一场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那个晚上她甚至忘记了远方那个缺失了女主角的订婚礼和那个苦苦等待她的男人。
最后一次登上离开西裕城的汽车,像当年她的老师唐新文一样,她竟对这个城市没有多少留恋。这座城市不属于她,因为它装不下她的心。她要哪里来回哪里去,那无论何时想起来都让人激动不已的广阔的山野才是她心灵的真正归宿。
她以为这趟单程之旅也是她在两个男人之间做的最后一次抉择。别了,城市里那个爱我的人!原谅我,爱情是一条单行道,容不下第二个人。
啊,那个乡村里的我爱的人,等着我,我来了!从此不离不弃。
汽车缓缓开动,她脉脉地回望一眼,这个城市留给她的最后一幕却使她的眼睛瞬间变成了铜铃:一个青年像行军一样手提肩背着行李,两个老人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孩子,你这是要去哪儿?”“到沂蒙山区支教去,都回吧!”青年说着追上来,司机师傅一开门,他一脚踏上来。
“嗨!正好一路啊!”陈冬得意地朝后排的张东芝招了招手。
毕业分配的时候张东芝本想直接去杜家庄小学。她的母亲说:“你前脚进杜家庄,我后脚就喝敌敌畏。”慑于她母亲手里杀人就像杀只害虫一样的敌敌畏的威力,还有陈冬近乎乞求的眼神,她与他一起留在了邢家镇中学。
她每天走在去邢家镇的路上,就像丈量着她和唐新文之间的距离。不远。可是要换算成爱情距离的单位,那就是千山万水。
小镇和山村,那是有没有大马路的区别,有没有汽车、拖拉机、摩托车的喧嚣声的区别,有没有电影院、书店、大商店和饭店的区别,有没有脱离农村和土地的区别。
张东芝知道,要消除她和唐新文之间的爱情的距离,首先要在地域上零距离。杜家庄小学的民办教师们响应党的号召掀起的发家致富潮流无疑给了她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而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把握住了。
她离开邢家镇中学的那个傍晚,陈冬也是像眼下这样虚弱无助。他一腔热情地追随她而来,却被舍弃在这个寂寞的小镇上。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爱我,就放开我的手吧。”她的眼睛里是祈求,是伤感,是无奈。
他神经质地松开了她的手,他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他不忍心让她为难。可在松开她的一刹那,他的身体好像失去了支撑,虚脱得要倒下去,他赶忙靠在身边的合欢树上,寻求依靠。
眼下,张东芝看见陈冬靠在自行车上的身体在这酷热的六月天里却像身处寒冬腊月,瑟瑟发抖。这是一个需要温暖的人。她难受地把手覆在他握着车把的手上。
“不要这样。你答应过我,会放开我的手。”她说。
“我答应过你,所以总是远远地看着你。可是今晚我做不到了。”他凝视着她的脸,“你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感觉吗?我宁愿把心在油锅里煎。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夜晚要在这种煎熬中度过,等到老了?心不再跳的时候?”他像一个身处绝境的孩子,无声地流下眼泪。
他的手突然松开车把抱紧了她:“让我抱你一下,就一会儿。就这一次。”
他更像是瘫软在她的身上。她想推开他,可狠不下心来。她犹豫着把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像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你该走了,”她说,“回到你的城市里去,回到你父母的身边去。”
“别赶我走,”他抱得更紧了,“在这里,至少我还能看见你。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让我留在这里,偶尔来看你一眼就行。”
“忘了我吧,”她说,“我不值得你这样。”
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是不是有所期待?因为按照电影或者小说中的情节,一般这个时候,就该有另一双眼睛出现了(在背后)。当然,我不会令你失望的,因为我们的故事也落入了俗套。张东芝挣脱了陈冬的怀抱,正好碰上月光下唐新文的眼睛。唐新文在忙完了一系列的事情(与本故事无关)之后,已经及时赶到了,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你可不要以为唐新文神机妙算,专门来寻“刺激”的,纯属偶然。
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这样的偶然和巧合正在上演。你可能处心积虑地寻找一个人,找了多少年都没有找到,而多少年后,当你在千里之外的茫茫人海中,不经意的一瞥,就看见了他。
你也可能为了一样东西(或许是名,是利或者一段爱情)已经坚持了很久,你甚至以为你会为它付出毕生的代价,然而偏偏就在那样一个早晨,你醒来的时候,一缕细碎的阳光照在墙角那个残破的蜘蛛网上,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热泪盈眶了,你突然觉得一直以来你为之心力交瘁的那些东西,原来并不是那么重要。
瞧我,怎么一不小心又扯到蜘蛛网上去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唐新文老师还在那边等着呢。
唐新文本来今晚不打算来了,因为前面我已经说过,他是一个一言九鼎的人。既然答应了那位母亲,不再跟她的女儿来往,那就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快刀斩乱麻。可是他一晚上都心烦意乱,如坐针毡。他能想象得到,张东芝如何在那个孤寂的小屋里盼望着他的出现。
他已经上床了,准备逃避到睡梦中去,可他睡不着,放不下她。他特别恨自己,为什么自己的感情不能理智一点毅然决然呢?他这样恨着自己的时候,已经猛地坐起来,穿衣下床,大步向学校赶去。即使要毅然决然也等到明天吧,这个夜晚他需要她,需要她的支撑,需要一个拥抱。
借着灯光,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其实,要认出这个男人还需要灯光吗?上弦的新月正幽幽地挂在树梢上。何需月光?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出他。
从第一次见面起这个男人的身影就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那也是一个让他疼痛的烙印。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最想让张东芝与之配成一对的人。无论后来在镇中学的展览室里,还是在杜家庄被霞光照亮的角落里再次看见他时,这种感觉都有增无减。
而这不只是他个人的感觉,也正是张东芝的母亲表达出来的意思:“我的女儿与城里来的陈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与你,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错误。错误的东西注定没有好的结果的,所以,请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不要挡了他们的道。”
在这个弯月如弓的夜晚,两个男人在杜家庄的小道上,从同一点出发,背道而驰。此刻,唐新文和陈冬的头脑里却是同一个念头:放开她的手,从此时此地起。
“这个夜晚说明了什么?”他们两个同时问自己。
唐新文得出的答案是:自己果然就是她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他总是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空间,他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今夜,在自己虚弱得几乎要瘫倒,最需要她的支撑的时候,她的身体却支撑着另一个男人。
而陈冬也正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回答:在这场爱情的角逐中,自己注定不是那个赢家。自始至终,无论他做了什么,到头来不及唐新文的一个背影。今夜,在自己虚弱得几乎要瘫倒,最需要她的支撑的时候,她却毅然抽身,走向另一个男人。
两个男人都离去了,留给张东芝的还是一地月光。
这个夜晚她想了很多,想起了多年前与她的老师唐新文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怦然心动的午后,也想起了那些没有唐新文,只有陈冬的日子。
周末的午后我带着弟弟去拦河坝里洗衣服。拦河坝里的水已漫不到坝上,下游水沟里的水断流了,只剩一汪一汪的死水。
一到目的地我就任由弟弟下到沟里玩了,可别指望男孩子为你做洗衣服这样的事,他们除了心不在焉、无可奈何,就是净祸害你的洗衣粉和肥皂了。
我先把弟弟的白T恤捡出来,准备给以特别优待。这件T恤是母亲前几天赶集时为弟弟买的,也是弟弟长这么大难得穿到的新衣服,而且弟弟穿着这件T恤是多么好看,连母亲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鱼!好多鱼!”“姐,快来!”突然传来弟弟惊喜的叫声。
我撂了手里的衣服就向他跑去:“鱼在哪儿?真的很多吗?别吓跑了。”
我顺着弟弟的手指看过去,嚯,大鱼小鱼挤在一个不大的水汪里,跟下饺子一样。弟弟挽起裤腿下了水,噼里啪啦地往上扔鱼,鲫鱼、鲤鱼、白条,应有尽有。它们被扔上来,就在草丛里做滑翔运动,我追出去很远才把它们溜滑的小身子抓在手里。
这么多鱼放哪儿呢?脸盆!“你慢点扔,我去拿脸盆!”我朝弟弟喊。当我风驰电掣地赶到拦河坝上拿到脸盆时,感觉眼前好像少了点什么,可是我满脑子都是意外收获,已经无法思考“失”的问题了。“能少什么呢?”我不以为然地想。
“泥鳅要不要?”弟弟问。
“要!”我说。弟弟又忙着逮那些滑溜溜的大泥鳅。
大鱼小鱼装了满满一脸盆,它们争着往外出溜。我三下五除二洗完了衣服,满载而归。我端着鱼在前面走,弟弟抱着湿衣服在后面跟着,顺带着拣鱼——不时,哪个不知高低的家伙就摔了个嘴啃泥。
回到家,我和弟弟兴冲冲地忙活着,准备把这些战利品做成美味,晚上全家人好好地犒劳一下。
今天母亲下地回来有点早,她累得歪在椅子上,脸上阴云密布,满肚子的怒火一点就着。我和弟弟尽量小心翼翼,以免擦出她的火花。母亲突然盯着晾在绳子上的衣服问:“安子(弟弟的乳名)的白汗衫儿呢?”
我往晾衣绳上看了一眼,心里一凉,是啊,弟弟的白T恤去哪儿了?它应该是在我感觉“少了点什么”之后就再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没有了关于它的记忆痕迹。
“可能是沉到拦河坝里去了。”我嗫嚅着说。我悔恨不已,不敢看母亲的脸,知道自己闯大祸了。
母亲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
“可能沉到拦河坝里去了。”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可它对母亲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白花花的银子买回来的,没穿几天就打了水漂。
母亲铁青着脸跑到我面前,“啪”就是一耳光:“连件衣服你都看不住,你中什么用!”说着又狠狠地在我的腿上补了一脚。
她咬牙切齿,“你这个傻瓜,能做好什么事!”她连推带搡地把我带出家门,“给我找去!找不回来,我就……”
我从来没见母亲这样疯狂过,她大概是心疼得丧失了理智。我知道走出家门的后果,哭着死死抱住大门口的一棵杨树,宁愿在家里关上门被母亲打死,也不愿意到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母亲像掰玉米棒子一样掰开了我的手,连打带骂地赶着我走。她真的疯了,完全不顾及我的脸面,把我的最后一点尊严无情地践踏在脚下。路上的行人很多,而她唯恐全村人不知道似的。到大街上的时候,已经引来了很多人围观。我狼狈不堪,无尽的屈辱使我想逃离这个世界,可是怎么逃得掉呢,我无法化解自己的屈辱,只有哭泣。
这时,我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弟弟的眼睛,仇恨的眼睛!我看见他盯着母亲喊了一声:“我去给你找回来!”说完就向拦河坝的方向跑去。
母亲还在自顾跟围观的人群述说我的不是,好像她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一个愚蠢得还不如大玲子(大玲子正在人群里冲我傻笑)的傻瓜,才能解她的心头之恨。
我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这个时节的拦河坝里,水深,泥厚,是大人天天告诫自己孩子的游泳禁地。
我狠狠地挣脱了母亲的拉扯,向弟弟追去:“弟弟,你站住!快回来!”
弟弟已经站在拦河坝边上了,远远的,我听见弟弟大声地朝我喊:“姐,你别怕,我去找回来!”
“不要下去,危险!”我大声喊道。
弟弟冲我笑了一下,然后他像一条义无反顾的鱼,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跃入水中。我的心一下随着他沉到了河底。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河面上水平如镜。
“救人啊!快来人啊!救我弟弟啊!”我感觉自己声嘶力竭,可那声音虚弱得好像只有我自己能听到。我全身颤抖着瘫软在地上。
对面的菜园里是唐新文老师吧,他已经撂了手里的工具往这儿跑了,其他人也朝这儿跑来了。
“来不及了。”我颤抖着对自己说,“我要救弟弟,我不能没有弟弟!”我爬到水边,直接爬进了水里。
我不会水。平时看见弟弟在河里优哉游哉我就心惊胆战。我常跟他说:“我最害怕水了,深不可测的,多吓人。以后无论怎么死也别让我在水里死。”
弟弟就天真地说:“姐,你别怕,不等你淹死我就把你救上来了。”
如今我在水里了,不由自主地扑腾喝水,扑腾喝水……
原来人的根是长在地上的,到了水里就成了无根浮萍,总想抓住点什么,我最想抓住的是弟弟的手。终于抓到了,是弟弟的手,抓着他再也不要松开。我感觉我和他飞快地沉入另一个世界,和弟弟一起度过的许多美好的瞬间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让人感觉到无比的温暖和愉悦。
终于到了,原来水底也有一个杜家庄!它还在清晨的水雾里没有醒来,安静而祥和。路的两边是一树树打了露珠的洋槐花,绵延不绝。我说呢,这地上的洋槐花落了去哪儿了,原来都在这儿呢。我牵着弟弟的手在这圣洁的花的长廊里欢笑,奔跑。好香啊,醉了!
“弟弟,在这美妙的世界里陪着你,真好!”
如果那个傍晚能及时醒过来,我就会发现我“憧憬”了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变成了现实:我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我的母亲哭天喊地。
而事实上是两个孩子躺在河岸上,外加一个母亲前仆后继,一心要“举身赴清池”,追随她的孩子们而去,十几个人抱不住她。
后来村人们都说,那是杜家庄一个凄惨的傍晚,那也是一个悲喜交加的傍晚。在把肚子里的水都吐出来之后,两个孩子都活过来了。
本来弟弟在水里完全可以像鱼一样想不喝水就不喝水,可他为了救我才被我死死地拽住,只有喝水的份了,结果肚子也撑得像皮球一样。天呢,我对弟弟的爱差点害死了他。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弟弟就躺在我的身边,黑眼珠咕噜咕噜的,看着我。我艰难地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颊,感觉到了,感觉到了,没错,是我的弟弟。他朝我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我把它攥紧了,泪珠从眼角滚落。母亲扑到我和弟弟的身上,又哭又笑。
好多人围着我们,大家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王麦玲笑了,张志生笑了,唐新文老师和几个叔叔大爷的衣服还湿漉漉的,也笑了。而唯独一个人哭了。我听见了他夹杂在众人的笑声里的一声啜泣,还看见几颗泪珠滚在他的脸上,又被他用手抹去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张强流泪。
唐新文老师让我和弟弟在家休养几天再去上学。母亲完全停了地里的活,一心在家照顾我们。中午吃饭时间和下午放学后家里挤满了来探望的弟弟的同学和我的同学。
晚饭后大家都散去的时候张强来了,他带回来我的学习用品,替我补习今天的功课。又停电了,我和他坐在小饭桌前,就着墙上简陋的煤油灯,先学习语文再学习数学。说话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也有两簇煤油灯的火焰,一突一突;低下头,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窝下形成两道阴影。
一只“瞎闯子”闯进来,没头没脑的,到处碰壁。它吧嗒一声落在书页上,赶紧用手去扑它,没等扑着,它又“呜”一下飞起来,“啪”撞到房梁上,半天没再听见动静,估计晕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张强每晚都来。今晚屋子里特别闷热,学了一会儿功课,张强就拉着我出了家门,加入大路边上纳凉的队伍。大人们摇着扑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萤火虫都打着灯笼出来了,蓝莹莹的,路边、沟畔,这里一盏,那里一盏。
我和张强坐在沟边上,凉风习习。远处山野的坟地里,也有一团一团更大的蓝火在跳跃,那就是传说中的鬼火吗?是鬼魂点起火把在夜色里狂欢,还是只是哪个爱玩火的小鬼的恶作剧?张强用手遮住我的眼睛,把我的头转过来说:“别看那边,多吓人。”
说着他把脖子上挂的一个小饰物摘下来,给我戴上说:“戴上这个就不怕了,桃核做的,辟邪。”我一看,是一个精致的小筐。
“我不用,你戴!”我豪气地说,“你不知道我不怕鬼吗?”
我说的是实话。平时小朋友们一说起鬼火就怕得要命,可我不怕鬼火,也不怕鬼,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从来不像他们那样用被子蒙住脑袋。有时我倒真希望有鬼魂,像老人们传说的那样,他们在夜里悄然来到亲人的窗前,在第一遍鸡叫前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这样我们就知道我们思念的亲人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
那点点鬼火就是他们的眼睛吧?在看着我们。
张强把我摘下来的“桃核小筐”重新给我戴上:“以后你就天天戴着,可管用了。我三岁的时候,有一次蹲在水汪边上看我妈洗菜,不知怎么我一头就扎进水里去了。我妈妈吓得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我一下站起来了,刚刚露出头顶。我妈妈说,幸亏那天我戴了它,要不然早淹死了。”
我捻着手里的小筐,看着他,眼里有潮湿的感觉。我知道他想要保佑我远离的不止是鬼火。
“你要学会游泳!”他半带生气地说,“真搞不懂你,鬼都不怕,还怕水。你说,现在还怕不怕。”
“不怕了。”我说。
“好。等沟里发了水,你就学游泳,我教你。”
一会儿张强问我:“你在想什么呢?”
“也不知道王麦玲怎么样了?”我说,“她该想妈妈了吧。”
在这种杨树叶的清香于湿热的空气里酝酿的夜晚,是多么容易让人想念远方的亲人啊。王麦玲的心又顺着萤火虫点亮的夜路去向梦中的地方了吗?她说,在梦中她总是在无边的杨树林里穿行,好像永无尽头。头顶的杨树叶沙沙作响,她终于看见她的妈妈了,微笑着向她张开怀抱,然而总是隔着那棵最大的白杨树。
每次来梦中,她妈妈还是穿着那件草绿色的上衣,没换过,是恐怕她认不出她吗?上衣的那几粒白色的纽扣闪着金属的光,那曾经是她在妈妈的怀抱里时最喜欢把玩的。每次,不能到达妈妈的怀抱,怎么还清晰地感受到了纽扣摩擦肌肤的感觉?对,就是那种感觉。
今夜,你如果经过王麦玲的床前,你就不难发现她眼角的泪水,不过你不要担心,此刻她是幸福的,看看她睡梦中的笑容你就知道。
第二天是邢家集,母亲早早就去赶集了。回来时她兴冲冲地从提包里掏出两件新衣服,一件白T恤,一件粉红色的的确良上衣。白T恤跟弟弟失去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而这件的确良上衣是当下最流行的,百褶的花边弯曲地镶嵌在胸前,正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母亲把两件新衣服分别递到我和弟弟的面前,那眼神在鼓励说:快试试!我没有接那件衣服,弟弟也没有接,我们都转身走开了。
笑容僵在母亲的脸上,她拿着衣服的两手在半空里擎了很久。
那两件新衣服搭在屋里的衣服绳子上,一进门,迎头就会看见,特别刺眼,可是没有人去动它们,就好比扎进手里的两根刺,不敢碰,一碰就疼。两件衣服上渐渐落满了灰尘。
第十二章 离家出走
近来,杜家庄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见面问候语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关心“吃饭”问题,而是关注起晚上的“用电”问题了。两个人一碰面,必先有一个迫不及待地问:“你说今晚上还停电吗?”他当然知道对方不是供电站的人,管不了这样的民生大计,只不过盼人家说个“不停”,寻求点心理安慰。“可别再停电了。”对方也不无焦虑地说。
如果你认为大家关心的是晚上的“照明”问题,那说明你不了解杜家庄人,这从来就不是问题,一盏小煤油灯也能解决(你见谁家墙上的煤油灯取下来过)。即使在没有月光的晚上摸黑也不会把饭吃到鼻子里。我们的祖先没有发明电灯不是也照样过来了。生活从来是能将就的,可是精神的娱乐是不能将就的。眼下电力就关乎一个重大的娱乐项目——看电视。
太阳还没落山,我五叔杜亮家的十二寸黑白大电视就搬到院子里来了,这就等于露天电影挂上了幕布,全村的大人孩子匆匆吃罢晚饭急急火火地就奔着来了。
无奈那个年代停电是家常便饭的事,总不能拿两节电池看电视吧。特别是电视连续剧看上瘾的时候,一晚上就一集、两集,算是吊足了人的胃口,还要一整天都为电的问题劳心伤神,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更可气的是,那些年的电就是发出来跟人作对的,你越害怕停电它越连续几晚上不来电,人的心就像被猫挠着一样难受,总想咬牙切齿地骂娘。如果赶上正好没有停电,或者是电半路又来了,就像白捡了个新年似的。
你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拽一下拉灯绳,嘴上满不在乎而又气鼓鼓地说:“反正也没电。”其实心里充满了期待。“啪嗒”灯亮了,心里也立刻像装了一百瓦的大灯泡,亮堂堂的。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到了路上,已经行人如织,“来电了!”“来电了!”都彼此快乐相告。原来就剩你不知道了。到杜亮家的院子里一看,人挤得满满的,俨然一个小型电影场。
这是我第一次来五叔家看电视。每次五叔在街上看到我都会朝我喊:“晚上来看电视啊!我给你留着凳子!”我就想:哼!美食不能诱惑我,又想打娱乐牌?物质上不能腐蚀我,又要从精神上打垮我?我是贪图享乐,见利忘义的人吗?
话说得有点早。不是我意志力薄弱,不怕原版,就怕翻版。如果一群人一天到晚在你面前用粤语齐唱主题歌: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唱完了还讲得眉飞色舞,最气人的是兴到浓处还比划上几招,你能招架得住吗?据说是什么武打功夫片,香港的。
我是溜进来的,专往人多的地方钻,好埋伏。我打算听听主题歌,看他们打上几趟拳就走。一是验证一下到底是张志生版、王麦玲版还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版的主题歌正确;二是多少争回一点话语权。以前都是我说大家听,现在是大家说,就剩我一个人听了。
反正听你家一首歌,看几眼电视也不代表我妥协了,我奶奶和张爷爷的仇是一定要报的。
我的注意力很快被电视吸引了。你看,多好看。你听,多好听:万丈高楼平地起,供水采暖没问题……高楼大厦的水龙王……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五叔在那边招呼我:“玉儿,过来!这儿有凳子!”所有在站的人的目光唰一下都集中到他手里高举的凳子上,又猫下腰看人缝里的我,目光甚是艳羡:这可是“国宾”级待遇。这里可不比电影院,不是谁都能就坐。
我检查了一下四周的包围圈,大惑不解:这不合乎情理啊,里三层外三层的,我一个小人儿,完全不存在暴露的可能性。要知道,我看的电视都是从人家的腿缝隙里穿过来的。早知道五叔有这“隔板探物”的本事,我就不来了。以后报仇的时候还真要提防他这招。
眼下一个最紧迫的问题是:过去,还是不过去?毕竟空中的凳子和一众看客还等着我抉择呢。
五叔眼中的期待被电视机变换的光线照得明明白白,我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就在我五叔以为他手里的板凳确定无疑能送出去的时候,我却突然来个九十度转身,挤出人群,走出院子。
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瞥见了五叔失望的眼神——这正是我想要的。这一回合,我胜!
我走在大街上,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什么,我开心不起来。今晚的月色并不好,月光始终穿不透薄薄的云层。
第二天下午正上课时,一辆大汽车很有声势地开进了校园。老师们都从课堂里走出来,热烈地迎上前去,孩子们也跟着出来看热闹。
从大汽车里下来的竟然是我五叔。唐新文老师一面与他握手,一面回身朝大家说:“杜亮同志为我校运来了煤炭,以后同学们喝热水就不成问题了,大家欢迎。”孩子们高兴地跟着老师鼓起掌来,黑眼珠像车上的炭块一样闪着光。我也不自觉地随着拍了两下。
我五叔一向气宇轩昂,此刻却显得扭扭捏捏局促不安,好像他倒成了小学生。由于激动他的嘴角哆嗦得厉害,千言万语只好汇成一句话:“孩子们,好好学习,以后不用上山捡柴禾了,杜家庄小学的烧水用煤都包在我身上!能上学,是你们的福气啊!”
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不过最后一句更像是发自心底的叹息,对他自己命运的叹息。
五叔是奶奶家五个孩子中最想上学却进不去学屋门的一个。他的哥哥们尽管是地主成分,是“狗仔子”,在学校里受人欺负,可是他们至少还有上学的权利,而轮到他时,干脆连到学校里给人欺负的机会也没有了,他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
我奶奶说,五叔从小就喜欢书。这个我信,因为从我记事起他的枕头旁边就放着一本不知道是哪个哥哥传给他的厚厚的书。可能是编者也顾念他不识字,就配了各种动物和植物的插图,令人印象深刻。
它间接地也对我起了启蒙作用,特别是其中画了一条盘着的蛇的那一页,每次我翻到那里都吓得一哆嗦,我对这种动物的恐惧就是从这一页开始的。
对了,你若问现在富起来的杜亮有什么珍藏品,那我不得不告诉你,不是什么珠宝古玩字画,还是那本大厚书。不信你去看看,离他的枕头最近的绝对不是我的五婶,还是那条在那里盘踞了几十年的蛇。
五叔因为不能上学天天跟奶奶闹,“我生下来就过着贫下中农的日子,怎么就成了地主了呢?”他翻着他的枕头边上的大厚书痛苦地说。不过,要是他知道长大后还有一件更头疼的事在等着他,估计这会儿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那就是找媳妇。
论找媳妇,我五叔的硬件那是杠杠的: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国字脸,气死周瑜,羡煞罗成。可惜他生不逢时,那是一个软件比硬件更重要的年代。根不红,苗不正,政治指标不过硬。这可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阶级成分的大是大非问题,哪个好姑娘会迷了心窍跟他呢?
那些当初被他的美貌所迷惑的漂亮姑娘们刚开始还跟他山盟海誓,可头脑一清醒过来就跑路了,甚至有个姑娘情愿嫁给了一个瘸腿的人。哎,谁让人家是贫下中农(上数八代也找不出一个有产的)呢?我五叔被彻底打垮了,好几个月没打起精神来。伤得起感情,丢不起这个人呢。
他从此不再对女人抱有任何幻想,她们天生就是些现实主义的动物。当然偶尔也会有个把感情至上主义的巾帼,比如他的三嫂,即我的母亲齐秀娥,可即使走遍全世界,也就一个齐秀娥。他的感情生活从此偃旗息鼓了。
我奶奶沉不住气了:好姑娘不跟咱,咱找孬的。不找媳妇算怎么回事?在我奶奶的张罗下,他终于娶到了我的五婶,一个嫁过一次的,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特别是天生好酒量的女人。
结婚的那天晚上,他独自走到杜家庄的山坡上。曾经无论生活多么不如意,只要置身于这片原野他就会感到无限的希望,而今晚,望着它,他只感到了绝望和悲伤。
一双温软的手从后面抱住了他。他知道,是那个在生产队里向他频抛媚眼的女人(张爷爷的儿媳妇)。此刻他没有力气把她推开了,他的心里冰冷而孤寂,他对一个女人的倒胃口需要用另一个女人去稀释。他任凭她揉他,搓他,望着天上清冷的月光,倒下去。
第二天早晨他走进家门时,我奶奶迎着他走上来,“没事吧,孩子?”她关切地问。
“没事了,”他扛起立在墙根的锄头说,“该下地挣工分了。”
生产责任制后,我五叔站在自己家的地头上,自言自语地说:“我杜亮也要尝尝做‘地主到底是啥滋味。”五叔成了远近乡里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中的一个,他感觉生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了阳光。他望着正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我的五婶说:“喝吧,管够。以后再也不会因为你偷地瓜干换酒喝打你了。”
夜里,我被乱七八糟的梦搅得头昏脑涨,一起床就感觉心神不宁。结果我把母亲刚要用来摊煎饼的煎饼耙子当烧火棍倒进了炉子里,自然被母亲痛骂了一顿。
到上课的时候教室里还空着一个位子。张强没来上学。
下午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又空了一个位子,王麦玲不见了。上午她还好端端地坐在教室里上课,可中午放学后就没回家吃饭。
唐新文老师很着急,“谁看见王麦玲了?”他挨个问班里的同学,都说没看见。
我捅了捅张志生说:“中午你和王麦玲走得最晚,你没看见她去哪儿了?”
张志生赶忙连说带比划:“没……没有……没看见。”
他一紧张就口吃,一口吃往往就有疑点。我想,看这架势,不刑讯逼供他是不会招的。如果张强在就好了,他现在可是张志生心中的大哥大,一瞪眼睛张志生就会乖乖的。张志生早就自觉自愿地沦为他的御用贴心小跟班了。
下第一节课的时候,张志生的爸爸妈妈带着风夹着电来了。他爸爸进来教室,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拽住张志生的胳膊就打,他妈妈在一旁呐喊助威:“使劲打,揍死他!”
张志生以他爸爸的手为轴心做圆弧运动,眼看着巴掌落下来,就是打不到他的身上。他妈妈急得在一旁教导他爸爸:“你这样打,这样打!”一面啪啪地在自己的身上做示范。
唐新文老师及时接到小报告后赶到了教室。他爸爸妈妈立刻舍了张志生,争着抢着向老师告他的状。
“小小年纪就学会偷钱了。”他爸爸说。
“十块钱呢,可不是个小数。”他妈妈说。
“这回偷十块,下回偷二十块,用不了几年就进公安局了。”他们两个一起说。
被他爸妈提前“打入”公安局的张志生像是找到了进公安局的感觉,坐在位子上低头不吭声。
老师问他:“钱是你拿的吗?”
“是。”他小声说。他可能天生懂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法律政策。
“你看是吧,老师,我们没冤枉他吧。”他爸爸妈妈一听来劲了。
唐新文老师说:“你们先别说话,先听孩子说。”
“拿钱做什么了?”老师又问他。
“买糖吃了。”他说。
她妈妈一听就张大了嘴巴,想喊出来,又被唾沫憋回去了,那意思是:买糖了?十块钱得买多少糖啊。不甜死你!
“真是买糖了?好学生可不说谎话。”老师又说。
张志生还是一口咬定买糖了。
他爸爸一着急,挥起巴掌又要上去揍他。老师拦住他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跟他慢慢谈谈。”
他爸爸妈妈临走时还绕过老师分别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放下话说:“回家再跟你算账!”
直觉告诉我,张志生偷钱一定与王麦玲的失踪有关。可是这家伙今天好像铁了心要死扛到底。
只好求助大姐大了。
放学后,老师前脚刚出教室,杜香就带领大伙包抄上来。张志生下课前就把书包收拾好了,本想先走为快,溜之大吉。可是他抬眼一瞅,四面楚歌。紧急估算了一下,答案是:即使变成耗子也溜不出去。
杜香说:“你要老实交代,要不然你别想踏出这个教室半步。”
张志生好像打定了主意要以校为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偷钱是不是与王麦玲有关系?她去哪儿了?”杜香问道。
我们在一旁纷纷帮腔,以壮声势:“快说,王麦玲去哪儿了?”
张志生就两句话:“钱,买糖吃了。王麦玲去哪儿了,不知道。”
毕竟没带钢钎来,面对他的铁嘴钢牙,事情好像变得很棘手。我担心王麦玲,就气急败坏地对他说:“你要是不说,从今往后我们谁也不搭理你。”
张志生有点意外地看着我,第一次见识我如此着急的样子。同时,想当年王麦玲被全班同学隔离的场面还历历在目,简直是惨不忍睹啊。在回顾了昔日情景之后,他的一双大眼睛好像又洞穿了时间隧道,看到了2014年普京孤零零地坐在克里姆林宫,奥巴马等人都不和他玩儿的凄惨场景……最孤独的是你周围满是人,却没人理你。他有所触动。
“快招了吧,反正你回家也是死路一条。”同学们说。
这一下提醒了张志生,对啊,家里还有人等着跟他算账呢。两头夹击,走投无路。还让人活吗?
杜香毕竟年龄大,考虑周全一些。她说:“如果你知道王麦玲在哪儿就赶紧告诉我们,天不早了,她一个人在外面吃什么,住哪儿,有没有危险?再说老师也急坏了,肯定又出去找她了。”
张志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为难地趴在桌子上哭了。
“我答应过王麦玲,不做叛徒蒲志高。”他带着哭腔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蒲志高?你要是知道王麦玲的下落,你就是大功臣。”杜香说。
“真的?”张志生抹了把眼泪,“大功臣”多少抵消了“蒲志高”的屈辱。
我们都点头表示赞同:“不是蒲志高,是大功臣。”
卸下精神包袱的张志生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昨天下午放学的时候王麦玲把张志生叫住了,她把他领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说:“我要去找我妈妈了。”
“你去哪里找妈妈?你知道你妈妈在哪吗?”张志生问。
王麦玲摇着头说:“不知道。”
“只要去镇上坐上公共汽车就能去找妈妈了。”她又说,“可是我没有钱,你能先借给我一点吗?”
张志生有点为难:“这能行吗?老师还不知道吧?”
“不能让老师知道,他如果知道了我就走不成了。你先把你百宝箱(也是以张强的为原型设立的)里的钱借我一点,等我找到妈妈了就还给你。”王麦玲说。
“其实我箱子里没钱,就一块大石头。”张志生嗫嚅着说。
王麦玲一听就急得掉下泪来:“你骗人,大骗子,吹牛大王,你不是说你的钱多得数不过来吗?我不能去找妈妈了,都怪你,都怪你!”
张志生第一次知道,原来吹牛也是要纳税的。他羞愧不已。看着王麦玲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也差点掉下泪来,王麦玲这么久见不到妈妈了,该多想她啊。
他一拍胸脯说:“你别难过,明天我给你带钱来,送你去找妈妈。”
“真的?!”王麦玲眼里含着泪笑了。
第二天张志生起了个大早(压根儿就没睡着),趁着父母还在熟睡,他偷偷地拿螺丝刀撬开上了锁的那个抽屉,由于过高地估计了防守设备的强大性,他被闪得一趔趄。一拉抽屉,一大摞票子暴露在他面前。他紧张得手足无措,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多钱(只见过它的幻影),不知道怎么下手。他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就像捉鱼摸虾一样,抓着哪张算哪张。
一睁眼,他吓了一跳,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他妹妹正从方桌对面翘着脚扒着桌沿好奇地看他:“哥哥,你拿的什么东西呀?为什么要闭着眼睛啊?”她问道。
他赶紧朝她摆手说:“小声点,别再说话了。”
“我告诉妈妈去。”她说。
“你要是敢告诉妈妈,我揍你。”他压低声音说。
“妈妈,哥哥揍我。”他妹妹一面喊,一面往爸爸妈妈的房间里跑。
他吓得一溜烟跑没影了。
一上午,张志生被手里的十元大钞煎熬得一句也没听进去,好容易熬到中午放学,等大家都走了,他把那张在他手里受尽酷刑变得皱皱巴巴的票子交到王麦玲手里。“走吧,我送你。”他说。
他一直把王麦玲送出村子。王麦玲说:“你回去吧。”“再往前送送。”他说。
又走过了很长一段菜园地,“再往前送送。”他说。
又走过了一片一片的玉米地,他还是说:“再往前送送。”
前面就是张家庄了。“你回去吧,别晚了上课。”王麦玲说。
“你知道路吗?可别走错了。”
“知道,顺着赶集的路走就到了。”她回答说。
他找个土堆站上,看着王麦玲往前走,她头上两朵石榴花一样的蝴蝶结随着小辫一颤一颤的。她往前走一小段就回过头来看看他,他就朝她挥挥手。快走到拐角时,她回过头来朝他喊道:“替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会做叛徒蒲志高的!找到妈妈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他也朝她喊。
然后她就拐过那个拐角,两朵石榴花不见了。
我们比赛似的跑到唐新文老师家时,他推着自行车正要出门,我们七嘴八舌地把王麦玲的消息告诉了他,他跨上自行车就驶向了大路。
老师赶到邢家镇赶集场,夜幕下的集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他失望地转身要去别处时,就听见了王麦玲的啜泣声。在一棵大杨树的背后,王麦玲正坐在地上抹眼泪。她可能一下午也没挪窝,地上的沙土被她用小石子划得横一道竖一道,就像她脸上的泪痕一样。头上的两朵石榴花像被风雨打过,在头上歪着。
她走到这里就不敢往前走了,这是她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那一年她跟着妈妈来赶集,好像就是坐在这棵大树下,吃着妈妈为她买的油条。离杜家庄越远她就越体会到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感觉。她这才知道,离了唐新文老师的家,她在这世上就真的没有容身之地了。
你说怪不,出来了就不想妈妈了,一下午她想念的是杜家庄里的那个家。她不再羡慕有妈妈的孩子了,而是羡慕起有家的孩子,包括树上鸟窝里的那群小乌鸦。
她后悔极了,走投无路。要是能重新选择一次该多好,那她绝不会再玩什么失踪。纵使被村里的妇女指骂,议论,可比起无家可归又算什么呢?可那时怎么就感觉在杜家庄待不下去了呢?
一段时间以来,村里的妇女议论纷纷,都说因为麦玲子,张东芝可能不跟唐新文好了。
她们老远看见王麦玲就开始挤眉弄眼,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等她走近了,她们又故意提高了嗓门,唯恐她听不见。
“本来这个家就够烂的,再多了这么个累赘,谁敢嫁过来?这算什么,难道张东芝嫁过来就做后妈吗?”
“我们杜家庄几辈子的福气才修来个张东芝老师,难不成因为这个小丫头片子又给气跑了?”
……
王麦玲已经习惯了被村里人无视,从前即使在人堆里她也感觉像穿了隐形衣一样自如,如今却突然成了众矢之的,像隐形衣被人强行扒掉,而身上正好没有穿其他衣服一样。她惊惶、害怕、手足无措。一出门,她什么都不怕碰见,就怕碰见大人。
昨天下午跟张志生商量好以后,王麦玲回到家就忙不迭地干活。她先挎起小提篮,去桑树地里拔回来一篮子猪草,倒给猪圈里的小猪,又翻出家里的几件脏衣服洗了,再把屋子打扫一遍。看唐新文老师还没回来,她又开始烧水炒菜。
唐奶奶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朝她喊:“孩子,别这么着急干活,累着怎么办?地不脏,不用扫。”
一会儿她又朝着院子里喊:“玲儿,别干了,过来陪我说说话。”
王麦玲走进屋,趴在她的身边。“瞧这一头的汗,累坏了吧?”唐奶奶抚摸着她的额头说,“活要慢慢干,日子长着呢。”
泪水不觉涌满了王麦玲的眼眶,她赶忙转身把泪水擦掉。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很久都没舍得吃的糖果,扒开黏糊糊的糖纸,把糖块放进唐奶奶的嘴里。
“甜吗?奶奶。”她问。
“甜。”她笑眯眯地看着她说,“真是个孝顺孩子。”
“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天天给你买糖吃。”王麦玲说。
“好,”唐奶奶点着头说,“会有这么一天的。”
王麦玲一眼看见唐新文老师,眼泪又像两条蚯蚓一样曲里拐弯地顺着脸颊爬下来。
“走吧,回家吧。”唐新文老师和蔼地蹲下身,两条蚯蚓还没爬到头就被他的两只大手抹掉了,“以后不要再做傻事,安心学习。终有一天你的爸爸妈妈会回来找你的。”
王麦玲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出发了。她回头望了一眼大杨树茂密的枝桠,现在她不那么羡慕躲在窝里的那些小鸟了,因为她又有家了。而且老师说,在不久的将来她还会有一个更加完美的家,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弟弟。这一路上她的小脑瓜都不会闲着了,该好好憧憬一下这个未来的家。
今天早上,张强的妈妈起床时看了一眼外面司空见惯的太阳,就断定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然而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儿子没有像平时那样按时起床,然后走进他心爱的校园。她赶忙揭开捂在他脸上的被子,他脸色蜡黄,昏迷不醒。
张强被邻居们抬着紧急送进了医院,过了很多天才出院回家。在这一去一来之间,他的人生完全改变了,落下了永远的病根“羊角风”——脑膜炎的后遗症。
张强不能上学了。
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总要在张强的家门口徘徊好久,院子里静悄悄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大人们看见了,就朝我挤眉弄眼打手势,告诫我说:“离他家远点,那孩子一犯病就口吐白沫翻白眼,吓死人。”
我一听见大人说那样的话就气得当场给他们脸色看,好像他们才是口吐白沫翻白眼吓唬人的人。“你们胡说,张强才不是这个样子!”我说着跑开了,眼泪竟然掉下来。我感觉张强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而受羞辱的更像是我自己。
“瞧这闺女那脾气,明明为她好,她还好心当驴肝肺了。”他们在身后不满地说。
我无法把张强与他们描述的样子联系起来,因为他美好的样子早已定格在我的心里:那是我因为家门紧锁,吃不到中午饭的时候,他说他的口袋里恰巧有一个多余的卷了虾皮鸡蛋的煎饼时的样子;那是我被母亲赌气拒之门外时,他也蹭过来说要在我家门口数星星时的样子;那是我冒冒失失地摔破了膝盖,他从桑树地里拔来七七菜,揉出水,敷在我伤口上时的样子……
王麦玲看上去开心多了,失而复得的家使她格外珍惜。早上,我们两个走到学校门口,正好看见张东芝老师也来了。早晨清冽的空气把她的脸打得白里透红,颈间雪白的纱巾更把她衬托得典雅清新。
“老师好!”我赶忙跟老师打招呼。
“同学们好!”她笑着说。
我奇怪地看了王麦玲一眼,要是平时她早抢着向张东芝老师问好了,现在却像是有人要“抢”她的,嘟着嘴,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箭在弦上的防卫架势。我扫了一圈,试图找出那个“抢劫犯”,可除了我们两个就只有天使一样的张东芝老师。我摸了摸王麦玲的额头,凉凉的,估计是发内烧。
也许看见张东芝她就感觉自己的“家”受到了威胁?出走了一趟之后她才感觉到这个“家”是多么温暖,多么宝贵。
走进校园,我和王麦玲不由得同时欢呼:“张强!你来了!”
张强的妈妈正在跟唐新文老师说话,张强站在一边。他的肩上背着书包,旁边放着他的凳子。我走过去拉了拉张强的手,他回过身来,我开心地朝他笑了。他看着我,没有笑。
我像初次见面一样急切地从上到下打量他。如果说张强的样子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比从前瘦了一圈。我长舒了一口气:“多事的大妈们,难道瘦了一下身也能被你们说得那么可怕吗?”不过我已经原谅她们的信口雌黄了,我心情大好的时候总是喜欢原谅人,就像以前的皇帝龙心大悦就特赦犯人一样。
唐新文老师跟张强的妈妈说:“让他留下待一段时间看看吧。”张强的妈妈千恩万谢,出门时,一步一回头,很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
我和王麦玲抢着帮张强搬凳子,结果还是被半路杀出的张志生抢去了,“‘主人(这一称呼据说是从二郎神主仆那里来的),你可来了。没有人伺候,闲得我手都痒痒了。”他跟在张强身后说。
张强急于把落下的课补回来,下了课也留在教室里读书学习。他读书的样子还是那么投入,大眼睛还是一扑闪一扑闪,毛茸茸的。只是他更不爱说话了,脸上很少见到笑容。
三天后的上午,第三节课。这个时候,我的听觉照例因为缺乏能量提前进入了休眠状态,就是说我现在处于一个无声的世界里;视觉也出现了偏差,具有了电影里重影的效果,讲台上有一排的唐新文老师在整齐划一地做哑剧表演。而在器官的补偿作用下,我的嗅觉却获得了异乎寻常的敏锐度,我刚品尝完谁家的辣椒炒鸡蛋,又从另一个窗口里游丝一样飘进韭菜炒土豆丝的清香,不好,谁家的玉米粥糊了?
突然,异乎寻常的事发生了:我的嗅觉功能戛然而止,听觉却瞬间复活——随着身后扑通一声响。
只见讲台上的唐新文老师撂了书本,一步跨下来——当然是他本人自己,不包括那一排影子。我的心被一阵难受揪住了,我知道是张强倒了,老师正在紧急施救。旁边的同学围拢上来,我不敢回头,我不要看到他的那个样子,我只想哭。
没过多久,张强的脸上就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犯病时磕的碰的。老师专门安排张志生和另外两个男生看护张强,并手把手交给他们救护的知识。在校时,张强不管走到哪儿,他们都轮流陪着他,放学后,张强的妈妈一般都在学校门口接他。
每次犯病醒来,张强从地上爬起来,又如饥似渴地读书了,完全不顾身上的伤痛和同学们的目光。我想:时间有的是,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呢?
有一次张强的妈妈有事没来接他,我不放心,想牵着他的手一起走,我刚碰到他的手就被他挡回去了,我不甘心,再次抓住他的手,又被他甩开了,我只好跟在他的身边。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
那天下午放学很久了,张强还坐在位子上做数学题。张志生他们等不及都走了,最后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张强两个人。一会儿,张强起身向厕所走去,我赶紧放下拿倒了的语文书跟出来。他好一会儿没从厕所里出来。我想象着里面可能发生的事情,担心极了。四顾无人,我准备勇闯“禁地”——男厕所虽然与我们的女厕所只一墙之隔,大家可是从来井水不犯河水的。
就在我扭腰摆胯高抬腿,准备发起冲锋时,张强出来了。他走过女厕所的后墙,走过那个大土堆,就要走到我所在的老槐树下了,我长吁一口气。
走着走着,张强突然看到眼前有无数亮点,像夜晚的萤火虫提前出动了,它们又组成了一个大圆圈,转动起来,嗨,这不是曾经在大年夜的路灯下转动的大把的滴滴金嘛。什么味?胶皮味。一定是妈妈又把破皮鞋底捣炉子里当柴火烧了。跟她说过多少次,烧胶皮会污染空气,她就是听不进去。这味道使他恼火,皱起眉头。肚子猛地疼起来,像是被谁偷袭了一拳,晕了的却是自己的脑袋。
我看见张强猛地倒下去。他的脚蹬直,头往后仰,像要努力地把身体拉成一张弓。接着他全身抽搐,眼往上翻,口吐白沫,一道血水从嘴角淌出来。
“快来救人啊!”我听见自己凄厉地叫了一声。学校里空无一人。
“张强啊!你别吓我!”我大哭起来,猛地跪到他身边,不顾一切地模仿着老师的动作,胡乱掐他的人中。
张强睁开了眼睛,他的脸慢慢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如果被十五年后的张志生看见,他一定会笑话我是世间最不称职的“医务工作者”,因为没有哪一个大夫掐个人中就把自己累晕了的。我却真的没有了一点力气,哭倒在张强的身上。张强从地上坐起来,扶住我,眼泪像开了闸门的水一样流出来。那个下午,我们两个哽咽着哭了好久。
他站起身,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替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牵起我的手。我们俩在落日的余晖里慢慢向家走去。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