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与回忆
2015-05-30黄雅玲
黄雅玲
摘 要:在李娟的散文集《走夜路请放声歌唱》中,笔者发现了两条行文线索——梦想与回忆。李娟一直在“往前走”,离开乡村,不断更换城市,直到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为止——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而她在“往前走”的同时,不断回头关注着自己曾遇到过的一些人,他们大部分是社会弱势群体——李娟没有忘记他们,体现出深厚的人道关怀。并且,在城乡对比中,李娟发掘了仍留存于乡村的传统文化,以期对现代城市生活提出某种改善的可能,具有一定的社会指导意义。因此,笔者将通过李娟的具体作品集(以《走夜路请放声歌唱》为主,结合前期的《九篇雪》和同时期的《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对这两条线索加以具体深入的阐释,得出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从而反映出李娟作品中深刻的社会意义,展现李娟的当下关怀。
关键词:李娟;《走夜路请放声歌唱》;梦想;弱势群体;传统文化;当下关怀
“我总是借助文字,在每一个‘当时打开道路,大步走出。又借用同样的文字,在每一个‘后来沿路返回,看清自己。”这是李娟在散文集《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的序中所言,它暗示了李娟行文的两条线索,其一是梦想;其二是回忆。
对于梦想,李娟在《李娟所在的星球》 《十个碎片》 《我梦想像杰瑞那样生活》 《超市梦想·超市精灵》等文章中有比较集中的表述。而回忆,更是在这本散文集里占据了很大篇幅,往事历历在目。同时,不能忽略李娟创作的精神历程,即她的这两条线索是有源可溯,还是新的思路?因此,本文将以《走夜路请放声歌唱》为探讨重点,并结合此前的散文集《九篇雪》和同时期的另两本散文集(《我的阿勒泰》 《阿勒泰的角落》)进行溯源与补充,以期系统地梳理这两条线索,发掘其深刻的意义。
一、梦想——陌生的远方(城市与生活)
从李娟的散文集《走夜路请放声歌唱》(以下简称《走》)看来,她是一个有梦的人,她一直在走,去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在每一个‘当时打开道路,大步走出”。自散文集《九篇雪》始,她就在多篇文章中谈及“梦想”,谈及“远方”。随着阅读的展开,这个梦逐渐具体、清晰起来,读者至少可以知道她想去城市,不愿待在乡村(尤其不习惯四处迁徙的游牧生活);她想要摆脱贫穷、坏天气、荒凉的所在;她不愿从事单调平淡的裁缝、卖杂货、干流水线等工作。而在散文集《走》里,这个梦更加的确切。以下,将列举文中的相关例子来印证上述说法。
在散文集《走》里,李娟先是在《最坚强的时刻在梦里》(2006年)回忆了过往的种种辛酸,但是她不放弃,希望将来能够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不畏逆境,朝梦想勇往直前。2007年,《超市梦想·超市精灵》第一次具体地谈及自己的梦想——“能够在一家大型超市里打工”。2008年,《到哈萨克斯坦去》,李娟提及背井离乡这一现象,即便在以传统游牧或农耕为生的少数民族山村,也变得习以为常,想走的人说走就走,去追求“更好一些的生活”——这也是李娟梦寐以求的。可见,不是李娟一人在远行,人口的流动加快已成为时代趋势,生活的多种可能性令人们跃跃欲试。2009年,《李娟所在的星球》第二次较具体地总结自己的梦想之路:“整天到处乱跑,去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换了一种又一种生活,但哪一种生活都不能长久地适应。她以为只要多多地努力,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去挨个儿尝试,挨个儿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一个属于自己、适合自己的地方。”可见李娟对梦想的执著。她甚至想好了,如果到了这么一座理想城市,就像《杰瑞那样生活》——“小小的房子,简约的布置”。虽然李娟对上述梦想没有进行深入细致的说明,但是她至少没有停留在先前作品中所谓的“梦想”“远方”“城市”这样一些更为抽象的表述上。读者终于看到冰山一角,满足了阅读的好奇心。
不过,对于梦想的追寻,实始于散文集《九篇雪》。可以说,《九篇雪》中最引人注目的精神表征之一就是“梦想”。接下来,《阿勒泰的角落》与《我的阿勒泰》仍或多或少涉及“梦想”这个字眼或与之相关的表述,让读者看见一个有梦的李娟如何借由文字一步步走向未来。但与散文集《走》有所不同的是,这些“梦想”比较笼统,仿佛一个把捉不到的精灵,可见李娟的远方之路还在求索当中,现梳理如下以作溯源与补充。
在散文集《九篇雪》中,李娟在《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做了一个彩色的梦,梦里有“铅笔、水彩、口红、指甲油、新衣服、青春,以及那么多话语,那么多的憧憬。”《外婆在风中追逐草帽》,但自己早已不安于一隅,更易走向陌生的地方。在《像针尖》一文中,李娟更是不顾家人和男友的反对,“吵着闹着要出去”,打工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马不停蹄地奔向“金光灿烂的未来”。其余几篇文章,如《星空》 《暴雨临城》 《故事》,也同样点出“远方”的主题。
在接下来的两本散文集《我的阿勒泰》和《阿勒泰的角落》里,李娟表达的则更多是离开荒凉贫穷、没有变化的家与乡村的情绪。尤其是《阿勒泰的角落》,其中有四篇文章突出表达了这样一种情绪。《我们的裁缝店》,李娟见到的哈萨克女人身负繁重的家务活,甘于平淡简单的生活,可她却不甘心,“总像是在失望,在反复地犹豫”。李娟不愿一辈子做裁缝,不愿过单调繁琐的生活,总想尝试改变,去追求一种陌生感、不确定性。剩下的三篇文章(《有林林的日子里》 《我们的房子》 《金鱼》)则是写不断地离开所在之地,因为土路太荒凉死寂,桥头没有希望,红土地也不过是贫穷、天气恶劣的人生驿站,李娟写道,“在红土地,我想的是:总有一天会离开的”,因为“较之金鱼,我想我们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去做。”离开,同样是为了远方,为了更重要的工作,以过上更好的生活。
综上所述,笔者在李娟散文的字里行间探知到她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笔者除了探讨这个方面外,还将探讨一个更深刻,更富于人文情怀的李娟,这样一个她,从自己的世界走出,走向记忆中的人与事,温暖了世界的某些角落。
二、回忆——弱势群体与传统文化(当下关怀)
李娟在《晚餐》中说道:“我一边努力回想一边向前走去。”“走去”在上面已经讨论过了,“回想”的又是什么?或者说,李娟在记忆深处关怀着什么?以散文集《走》为例,李娟关心平凡、穷苦、不幸的人群;喜爱古老文化中对大自然的敬畏、重精神轻物质、友好的礼俗等。她在回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也在提醒社会不要忘记,因为人道关怀和美好的传统文化正在当下(城市)生活中渐渐消失,可见李娟深切地当下关怀。
1.人道关怀——社会弱势群体
在散文集《走》中,李娟首次大量描写了一群不幸的小人物,对其抱以同情或愤愤不平。这在其他三本散文集里极为少见。因为即使写到生活的穷苦艰难,基调也是明朗向上的,中心是体现精神的富足愉悦。比如《吃在山野》,对比都市饮食与山村饮食,突出后者用以充饥、共同分享的特点,而不是为了消遣的个人情调。虽然食物简单粗糙,但精神富足愉悦,不比城市的快速与空虚。比如《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外婆年近生命的尾声,却被迫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一个人孤单冷清。被“连根拔起”的伤痛是强烈的,但直至临终,外婆留给李娟的却始终是“辽阔空旷的安静感”,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总之,不完美的事物也如此美好温馨。但在散文集《走》中,李娟的情感不再那么克制,她尽力抒写痛苦与悲伤,反映绝望、残疾、穷困、被驱逐、被侮辱。在这些文章里,涉及一些社会问题:老人的境遇问题、外地人的身份歧视问题、城市底层民工的生存待遇问题、城乡结合部底层人的生存问题。
在《到哈萨克斯坦去》中,阔阔来一家搬迁失利,落入困顿,但他们没有放弃生活,日夜打拼,终于渡过难关,受到大家的尊重与帮助;《户口和暂住证的事》,没有户口就是另类,被排斥,不受尊重;民工在城市打工,因无暂住证(太穷买不起,且一年一换,政策脱离实际)过得偷偷摸摸,以免遭受政府人员的“打压”(盘查与罚款)驱逐。可是他们在仅仅获得低廉工资的同时,却从事着高强度劳动,为城市的经济增长贡献出巨大的力量,辛劳的付出与低下的社会地位恰成反比。《卖猪肉的女儿》,老人不愿背井离乡,坚持留守故土,却因儿女催促的压力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他们属于社会的底层人物或弱势群体,李娟以想象与深情的笔触使他们呈现于纸上,引起这部分人群的共鸣,并唤起社会中上层对其的关注,使他们被记忆,被关怀,体现了李娟的人道主义精神,使作品呈现出一定的社会意义。
2.乡村传统文化——对现代(城市)生活的借鉴意义
如果说人道关怀体现了李娟身为一名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而喜爱乡间仍留存的传统文化则是她个人的偏好的话,则这种偏好从深层意义上也同样反映出李娟的当下关怀。正是在对传统文化的审视中,李娟看到了现代(城市)生活里缺失的美好,具体而言,即人与自然感人的默契、人与人的和谐、精神的宁静知足等。因此,在《走》这本散文集里, 李娟通过《邻居》 《乡村话题》以及《看了〈凿空〉》这三篇文章,希图告诉读者:不要忘记古老美好的传统文化。关于此点,在其他三本散文集(见上)里亦有论述,是李娟创作的另一重心。所以,笔者除了探讨散文集《走》外,还将结合另外三本散文集作溯源与补充。
其一,李娟思考了传统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早在《富蕴县的树》(见散文集《九篇雪》)一文中,李娟便谈到城市化进程给当地生态所带来的严重破坏:森林被砍伐一空,河道被污染,城市建设以毁灭自然的方式快速地进行着。后来,在篇幅很长的《木耳》(见散文集《我的阿勒泰》)里,李娟集中、深刻地思考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发掘出传统文化的现实意义——哈萨克牧人“总是严格遵循野生动物繁殖规律进行着狩猎行为,他们敬畏万物。他们的古老的礼俗中的一条是:不能食用野生动物和鸟禽”,传统文化强调敬畏大自然,尊重万物,节制个人私欲,重精神轻物质,因此人少欲,与自然平等相处,共生共荣,呈现出古老的天人合一的和谐景象,人类得以“平平安安生存了千百年”。而外地人为了敛财的私欲,疯狂采集木耳、党参、虫草、石榴石,乱扔塑料袋,甚至违法狩猎,使大自然遭受严重破坏,木耳又“奇迹”般地消失。两相对比,李娟除了为当下乡村里的一部分人还继承着上述传统文化,过着天人合一的生活深感庆幸外,更重要的是为了揭露当下的一些群体或者个人,因为一己私利而与自然紧张对立。诚然,城市化不可逆转,物质化不可阻挡,但人类征服自然的后果只能是自讨苦吃。因此,人与自然的和谐即便在现代生产生活中,也和在传统中一样,需加以实现并努力维护。
其二,李娟思考了传统文化中人与人的关系。在散文集《走》里,《邻居》一文讲述了李娟家与邻居家的互动——李娟救了邻居的儿子,以及邻居不但没命令小孩远离狗,还让其与狗狗亲密接触。这样平易友好的人际关系,在李娟的系列“阿勒泰散文”中,则被赋予了深层次的民族文化传统内涵。比如散文集《九篇雪》中的《吃在山野》,“当地牧民来商店买东西,总不忘带上礼物,啧,多么好的民族礼性啊!尤其是女人们,登门从不空手,哪怕她是来给你们商店照顾生意的,买东西照样付钱”。不仅在哈萨克民族聚居区,其实,在中国的很多乡村,仍然继承着古老和谐的交往传统,村子里几乎都是同姓人,定居的乡民彼此熟悉,虽容易为小事起纠纷,可总体上,大家互相照应,传统节日一到,更是走家串户送礼收礼,好不热闹,极为亲近。因此笔者认为,李娟所写的阿勒泰地区,其实可以作为中国传统乡村的一个缩影,看似特殊,却有一定的普遍性,反映了人与人的熟悉、亲近、友好。反观城市,人口流动频繁,人与人陌生化,关系冷漠(“一个也不认识”),李娟拖着笨重的编织袋走在寒凉的街头,举目无人知,缺少李娟所说的“家才有的温暖”;只有回到乡村、回到家里时,内心才再度涌起暖意。也许,当城市中的人们读到李娟的文字时,能够从内心涌起一股温情,不忘了关怀他人,相互友爱,给冷漠的城市吹来一阵暖风。
综上,李娟回忆了一群不幸的小人物,回忆了遗失于现代(城市)生活的传统文化的种种美好。在体现人文关怀的文学作品日渐式微的21世纪,李娟的创作不受商业化时代大潮的裹挟,不迎合社会的庸俗趣味,不为市场效应所动,坚持独立思考,反映弱势群体的生存境遇,反映城市生活的病态,反映人们的精神危机——多角度审视时人的生存困境,发人深省。同时,李娟的文笔总是在灰暗中展露光明的一面,在丑恶下藏有真善美的坚持,温暖人心,鼓舞世人。
三、结语
在本文中,笔者探讨了李娟行文的两条线索,它们看似是平行的,实则有着深刻的关联——正因为李娟身处城市,又有过乡村生活经历,所以才能敏锐地察觉到传统(主要留存于乡村)与现代(以城市为代表)的一些特别不同之处,从而把捉传统文化的种种美好,对城市生活提出某种改善的可能,具有较强的社会指导意义;正因为李娟在城市里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但仍念念不忘还在不幸中挣扎着的人们,关心弱势群体,并使其引起社会的关注,才更能体现其作为一名作家应具备的优秀品格——良知和人道主义情怀。正如她自己在《晚餐》中所说:“那些被我所抛弃的贫穷生活,年迈的亲人,被我拒绝的另一种人生——是不是,其实从来不曾离开过我,满满当当垫住双脚,走一步扯动一下。”假如李娟一直生活在乡村,即便写下如此的人与事,可能只是不自觉的创作而已;但在笔者看来,已身在城市相当长时间的李娟,是自觉地承担起了一些责任,提醒自己,也提醒大家不要忘记,从而体现李娟悲悯的情怀和温暖的心地,这也正是散文集《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的社会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1]李 娟.走夜路请放声歌唱[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
[2]李 娟.九篇雪[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3]李 娟.阿勒泰的角落[M].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0.
[4]李 娟.我的阿勒泰[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