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二)
2015-05-30李一帆
李一帆
阿白是我的邻居,比我大一岁,在老北胡同住了十八年。我和他同属于胡同生胡同长的那批人,但是一直不熟。事实上,阿白和所有人都不熟。
阿白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慢一点。一般的孩子一岁就能喊人了,阿白要等到两岁;一般的孩子两岁就能满胡同乱跑了,阿白要等到三岁;一般的孩子三岁上幼儿园、六岁上小学,阿白却要一直等,不知道要等多久。
在他三岁还是五岁那年,老天对着阿白念了一句咒语,从此,他的智力被时间囚禁,期限是永远。
而每当人们谈论起阿白,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那个傻子,离他远点。
我永远都记得第一天放学归来的那个傍晚,站在老北胡同口的小小的阿白,白胖的肉脸,米黄的汗衫,他站在温厚的夕阳下冲着放学的孩子们挥起右胳膊转了两圈,又很响地拍手。阿白的爷爷说,他在向你们问好,学校里有那么多朋友,一定很好玩。
阿白不用上学,单调的日子里,只有爷爷照顾他。他喜欢在胡同里疯跑,踩自己的影子,憨憨地笑,拔狗尾草或野菊花,累了就歪在爷爷的马扎上睡觉。下雨时,爷爷不允许他乱跑,阿白就躲在胡同里老旧的自行车棚里,把身体弓成一个扭曲的问号,数自行车的轮子,有时也数数来往的人、蔷薇的花,只是从来没数到过十。
岁月流逝,阿白长高了,跑得快了,可再快也跑不出老北胡同。阿白不懂离开。他总是站在原地,站在胡同口,在每一天的黄昏迎接快速成长的我们,以相同的姿势。他抡着右胳膊不停地转圈,手里拿着狗尾草或者野菊花,憨笑着朝每一个路过的孩子冲过去。我们惊叫着躲开,情急时拿小石子砸他,他便“嗷嗷”叫着跑开,迷惑又失神地回头看着我们,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几年,阿白的身上总有小伤口,他大多数时候不知道疼,偶尔也会发出“呜呜”的哭声,但只要爷爷摸摸他的肉脸,他便又不吵不闹,继续站在胡同口咧着嘴等大家放学。
后来的某天,我们放学时看见他指着地上的影子摇着狗尾草努力地比划,也许是被砸怕了,他并没有冲过来。
那时赵小蝶说,阿白可能是想叫我们陪他踩影子,毕竟一个人不好玩。至于狗尾草,也许是礼物呢。
可他再也没有向我们冲过来。
赵小蝶住在我家楼下,和阿白同岁。她是我们胡同里全体女生的模范,从小成绩优异,笑容明媚。但胡同里的男生一致认为,小蝶站在舞台上唱歌的样子才最迷人,就像童话书里的花仙子。
大家都喜欢赵小蝶。
我七岁那年,带着对小蝶姐姐的无限崇拜离开了老北胡同,跟着父母租住到了别的地方。再归来,已然十年。而十年对于一条胡同来说,早已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流变。
十年后的老北胡同,阿白蹿到了一米八三,高高壮壮的,却依然顶着一张憨憨的肉脸。长辈们依然会叮嘱自家孩子离他远点。
十年后的老北胡同,人们再谈论起赵小蝶,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那个痞子似的姑娘,离她远点。
我不知道这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看到十八岁的赵小蝶烫了一头亚麻色的短发,右耳有一个耳洞,每天背着吉他戴着耳机,不经常上学。半夜我悄悄打开窗户,能听到楼下涌来金属般的歌声。我觉得赵小蝶很酷,十八岁的赵小蝶站在舞台上唱歌的样子一定更加迷人。但是在胡同里,无论是我还是曾经的男生们,都装作不认识她。
现在,大家都不喜欢赵小蝶了。但是阿白喜欢她,特别喜欢。这个秘密在我回到老北胡同后不久就发现了。
那天阳光正好,我在胡同里迎面遇到了赵小蝶。忽然,旁边传来一个迟钝的声音:“蝶——蝶蝶……”一个人影从车棚后面的草丛里跳了出来,是阿白。他不自然地伸出一双紧紧合拢的手,僵硬地张开——他掌心里有一只蝴蝶,真正的蝴蝶,不知道被他捧了多久,翅膀却依然颤抖着。
赵小蝶戴着耳机,也许是没有听见,醋酷地转身走开了,没有多余的表情。
那一刻,我恍然间看到十年前的赵小蝶,看到那个小姑娘忧心忡忡地站在我面前说,阿白可能是想叫我们陪他踩影子,毕竟一个人不好玩。也许,十年在一个姑娘体内催生的改变,远比我们从外表所看到的猛烈。
后来我常听见阿白含混地重复那个字:蝶……蝶。只是那时,赵小蝶早已不顾一切地踏上了远行的列车,彻底离开了老北胡同。这是后话。
而我也再没见过那样动人的蝴蝶,晶莹剔透,无垢纯净,一如他不变的眼眸。
一米八三的阿白依旧喜欢黄昏时的胡同,喜欢站在胡同口憨笑着等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回家。他还像十年前一样痴傻,然而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了什么变化。当那一天到来时,当阿白意识到自己再也看不到赵小蝶时,他一定也会难过。
日升日落,人聚人散,我们打拼,奋进,挣脱,抑或静默地生活。没有人知道,岁月究竟给阿白留下了什么。但我知道,哪怕一生也不会有破茧成蝶的改变,他也一定在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里默默地成长着。
我们的一生其实没有太多的十年,却有太多关于十年的故事。在有些人看来,从八岁到十八岁,是赵小蝶的十年,是离经叛道的十年;而阿白的十年,是注定空虚的毫无价值的十年。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毫无道理的改变,也没有谁的成长会一直停滞不前,无论是赵小蝶、阿白,还是我自己。而这些隐秘的道理与价值,注定会在未来的岁月里,在一度度十年的轮回中一一浮现并应验。
点评
十年很长,长到可以让一个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十年又很短,短到我们还来不及感知,就只能带着不舍与落寞回忆过去。作者以淡然的笔调,向我们展示了他儿时的邻居阿白和小蝶在十年中的变化:阿白似乎一成不变,固守着胡同,静默地生活;而小蝶却发生了巨大变化,她离经叛道,再也回不到从前。这两个人生轨迹迥异的人物在作者的笔下恣意游走,诠释着“十年”对于人生的意义。读罢全文,让人不禁忆起词人蒋捷的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并感怀时光的易逝与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