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
2015-05-30吴墨晗
吴墨晗
十年之后,我又一次经过那栋孤独的楼。
1
当听到学校的放学铃声时,她正用被凉水冻得通红的双手从水盆中拎出带着晶莹水滴的菜来,粗糙而饱经沧桑的手青筋凸起,花白的头发时而遮住视线。她提着菜用力甩了甩,扔到一旁的干净水盆中。
瘦骨嶙峋,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突兀地镶嵌在她蜡黄的脸上,千枯的头发用黑色的橡皮筋扎起,她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终于直起身来,望着从校门口鱼贯而出的一个个红红绿绿的身影,眼中闪烁着极其温和的期待的亮光。
可是她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重新暗淡下来,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一点点地滑坐到她经常坐着的马扎上,怔怔地看着一个个笑得如同阳光般的孩子,机械地取过一旁的土豆削了起来。土豆皮一层又一层地落下,很长很长,划过她如同树皮般分明的皮肤,她呼出的白气融化在冬日的阳光里。
无数次经过一楼外的空地,她有时会抬起头瞥我一眼,不过更多的还是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东西。我快走几步,却总是禁不住转过头去,她瘦削的肩一抖一抖的,此外再没有任何别的幅度。
满满一大盆的蔬果,却从未见过有人与她分享,她只是不停地累积,不停地让自己忙碌起来。十年日复一日,她总是怀着期待,期待着儿女能够回来欢聚一堂,期待着小孙子抱着她的脖子撒娇,期待着自己能够用这些蔬果做一顿丰盛的大餐,以哺育嗷嗷待哺的儿孙。
十年,她早已不再年轻,手中的小刀如同时光,沿着她的纹理划过,染白了她的发,削减了她的高度,揉皱了她的面容,却始终未曾带走她那双孤独的眸。当我再次站在一楼外的空地上时,发现那里已经长满了干枯的草。
突然想到安妮宝贝说过的:我们始终孤独。
2
他是一个温和且慈祥的人,瘦而高,浓眉下的双眼炯炯有神,一件陈旧的T恤衫不知道陪伴了他多少个夏日。
旧式的厨房直冲楼道,那时还没有声控灯,那扇窗后的灯光总是能让我感到安心。他手握铲子,一上一下地翻炒着,抽油烟机轰轰的响声掩盖不住他的口哨声,昏黄的灯光也遮盖不住他的笑意与满足。
昏暗而狭小的空间,灶台、水盆、抽油烟机、各式的调料便是厨房的全部光景。所有的东西陈旧却不失条理,菜式也总是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茄子炒肉、白菜炒豆腐,简简单单。偶尔能看到一个老妇人进来想要帮忙,却被他笑着推了出去,他总是拍着胸脯说自己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当年他被归为“黑五类”,想上大学的梦想破灭,只能做一些零散的活儿。他曾经迷惘失意过,却将这一切转化为对家人满满的爱与乐章。英雄无用武之地,这种痛苦又有何人能知,何人能晓?而将这一切化为沉静的他,也应该是孤独的吧。我想。
只不过,这应当算是享受其中的孤独。十年过去了,空荡荡的可以自由出入的门已经被厚重冰冷的密码门所替代,灵敏的声控灯替代了那个温暖的灯,耳旁却似乎还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十年的光阴没有割断他的追求与梦,但却让他一点点地沉淀下来,眼中的落寞已然被儿孙满堂、欢声笑语所替代,脸上的皱纹也因为时常开怀而不显苍老。当我再次立在窗前时,依然能够感受到那温暖。
3
我站在台阶上,沉默地看着邻居门口挂着的油画,个性而张扬,只是边框已然落满灰尘。
他总是穿着一件有很多口袋的衣服,戴着一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帽子,帽子压住了有些卷曲的头发。他是一个画家,不出名,全靠帮人拍工作照来维持生计。
在他刚刚搬来时,我曾见过他对于画执着和热爱的样子。那种渴望如同火焰在他的眸中闪烁,他像是一个得到礼物的孩子,盯着眼前一株含苞欲放的花朵,用每个关节上都沾满了颜料的手指在画布上涂涂抹抹。五色的画笔落入水筒中,泛起微微的涟漪,那些颜色一点点地扩散,扩散,映着极蓝的天空。
他仿佛沉浸在绘画的世界中,那个远离了喧嚣、繁杂与名利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也许只有那时的他,才是真正快乐的。可是他终究要醒来,终究要面对这冷酷而生硬的现实。许是过了短短的几年,他开始面对着空荡荡的冰箱,因只有几个硬币而可怜得发出声响的钱包和沾满了颜料的地板。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相机,刺眼的闪光灯在屋子里闪了又闪,这一晃就是十年。
有时看到他站在楼道里抽烟,吞云吐雾将他的愁容遮盖得不分明起来。
十年之后,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挂在门口的油画,崭新,似乎是他近期的画作,右下角是他张牙舞爪的签名。
4
这些,都是他们选择的路。
在这栋孤独的楼中,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他们一生的故事。
昏黄的灯光映出他们忙碌的身影,卑微而快乐着。曾无数次地想,他们的人生是否局限于此?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没有回首看看人生,发出感慨?她有没有摩挲着家中的全家福默默落泪?他有没有做过自己也曾上了大学的梦?他最终有没有办上个人画展成就自己的梦想?他们有没有想过搬离这里,搬离孤独?
人,是不是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会看清自己最初的路?
十年孤独,百年孤独。
那种与生俱来的愁思,那种对温暖与幸福的追求,都融入了他们的血液中,无论是迫于生计抑或是其他,都不能改变他们心中最初的路、最初的梦。
原来,我只是在向往遗世独立时,逃离孤独。
十年之后,我又一次经过这栋孤独的楼。
(指导老师:朱淑君)
点评
刘同说:“有一种孤独是对现实的结果无能为力,对重复的失败无法自拔,于是尝试一次又一次地去追问为什么。凡是没有答案的日子都是孤独的,但有了这样静寂的孤独,才有可能找到答案。”本文作者用非常细腻而又饱含深情的语言,描写了一栋孤独的楼里三个人的十年人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孤独与悲伤,然而每个人也都有各自的温暖和希望。作者也从他们的孤独中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之路。文章构思巧妙、意蕴悠远,对“十年”这一主题的解读极具个性色彩,获得了评委们的一致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