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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与空间的徘徊

2015-05-30黄晓敏

书城 2015年6期
关键词:亚诺莫迪咖啡馆

黄晓敏

二○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不论是生活还是写作都与巴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巴黎不但是他小说的主要背景,是人物环境和故事氛围,而且是一面闪烁在现实和虚幻之间的镜子,折射出时间与空间。

在二○○五年发表的半自传体小说《家谱》中,莫迪亚诺曾讲述自己的历史:“我于一九四五年七月三十日出生在布劳涅比杨古(按,巴黎近郊)的玛格丽特街十一号,父母是在巴黎占领期间相识的犹太男人和弗拉芒女人。”不久,他跟随父母离开郊外小镇,搬到巴黎市区。他的童年是在塞纳河左岸度过的,沿河的孔蒂街十五号,留下了他对巴黎的最初印象。这些记忆的碎片,在另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家庭手册》中也反复出现:夜晚,塞纳河游艇的耀眼灯光射向天空,越过窗户,投映在房间雪白的墙上;白天,河畔的古籍书摊一个挨一个,书商们的身影在树阴下时隐时现……

寻找被遗忘的角落

这段时期的巴黎生活,留给莫迪亚诺的是二次大战的印象。尽管他并未亲身经历过战争,但伴随他长大的是城市沦陷后的萧条、寄宿学校、母亲的女演员生涯以及父亲的长期外出。孤独的少年常常一个人走上巴黎街头,漫步在空旷的林阴大道和幽灵般的广场。在无休止的忧郁徘徊中,巴黎就已经作为一些故事的场景,在他心中渐渐形成。早期的写作,对他来说是不失为一种寂寞的寄托。一九六○年,年轻的莫迪亚诺结识了著名小说家莱蒙·格诺,这位文学前辈将他引进了文坛。八年后,当一部《星形广场》标志着他真正走入法国文学界的时候,莫迪亚诺才只有二十三岁。

这部小说以德国占领下的巴黎为背景,不但使莫迪亚诺一举成名,而且奠定了今后创作的主题和基调。从此,巴黎就成了他的主要角色。有些法国评论家认为,莫迪亚诺写的巴黎可以分为“两个河岸”,正如巴黎的地理被划分为塞纳河左岸和右岸一样,代表两类不同的风格。一类以某个区为中心,搜寻附近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例如小旅馆、车库、咖啡馆、电影院,警察局等等;另一类则穿越巴黎,描写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的步行之旅,其中大多是夜行。在这两者之外,还有少数是环绕巴黎,通过外围来观察一个危机四伏、充满威胁的城市。

从第一部小说《星形广场》开始,地名就显示出其重要性。许多街道的名称、地址和电话早已消失了,旧日地名勾起了对那个藏匿逃亡年代的回忆。巴黎的“星形广场”今天已被命名为戴高乐广场,以凯旋门为中心,周围分布着十二条大道,呈星光放射状排列,分别属于巴黎第八、第十六和第十七区。但是这里说的“星星”还有另一个寓意,即二次大战期间表示犹太人身份的记号。德国占领时期,巴黎的犹太人被要求在衣服上佩戴黄色星,纳粹分子以此区别于其他人种,将他们隔离并流放。这部书中的巴黎,到处漂泊着被流放的幽魂,从事黑市买卖的投机者神出鬼没,其中也包括他父亲的影子。莫迪亚诺写道:“每一条街,每一个十字路口,都会让人想起自己的生活。我是巴黎的囚徒,它给我的童年和少年打下了烙印,巴黎已经成了我的内心。”

寻找被遗忘的痕迹,在许多小说中都表现得十分强烈,作者的调查如此细致,使他几乎成了地图绘制员。其中最典型的一部要数《废墟之花》,书中对塞纳河左岸的详尽描述引导人们熟知第五区和第六区。这一带是巴黎文人和艺术家活跃的区域,也是莫迪亚诺从郊区搬到巴黎后最先生活的地方,不仅坐落着古老的索邦学府、万神殿、卢森堡公园和植物园,还有贵族的圣日尔曼区和许多著名的咖啡馆。随着书中描写的路线,我们从圣吉妮维芙高地来到蒙日街,从盖吕萨克街的“未来旅馆”到于絮丽娜小电影院,紧挨着索邦大学的喧嚣却始终寂静的维克多库辛街、佩剑教士街……读着这些,仿佛看到作者手捧一幅发黄的旧地图,边走边看,随手在地图边缘写下的小说。

类似的寻找,在五年后发表的《走出遗忘》(Du plus loin de loubli,另译《走出黑暗》)中也能看到。拉丁区和圣日尔曼区仍然是必经之地:卢森堡公园旁边的但丁咖啡馆,索邦大学附近的库雅咖啡馆,圣米歇尔大街的书店,还有通向河边的塞纳街。但是这一次莫迪亚诺却没有在这里停步,他带人们走得更远,穿过塞纳河的桥,来到右岸,直到热闹繁华的奥斯曼大街、华盛顿街和香榭丽舍大街。他这样形容游荡在巴黎的自己:“我是一只假装拥有家谱的狗。”

在另一些小说中,查询地址和调查地名成了故事的主要线索,主人公乐此不疲,像做问答考试卷一样,一个个问题和答案相互呼应,此起彼伏。罗旺达尔公园广场在哪里?在十五区。天文馆在哪里?十六区。佩尚街和阿尔博尼小广场呢?也是十六区。还有巴比伦街、博尔盖斯街、凯撒弗兰克街、萨克斯大道,等等,等等……列昂·福多耶街的那些楼房,真的都是同一年建筑的吗?茹尔丹大街四号,到底是什么人住过的?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人跟寓所的历史有什么关系?《夜草》中反复提到的纳西丝·迪亚兹街,确曾有过一个米拉波诊所吗?这些答案或有或无、或真或假的问题,吸引了今天的许多读者下载谷歌地图,沿着莫迪亚诺的启示重游巴黎,寻找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和消失的痕迹。

巴黎是一座迷宫

莫迪亚诺小说中的巴黎住满了时间和空间的幽灵,过去与现在、真实与虚幻相互交叉,相互转换和渗透。这不仅是一座大街小巷纵横交错、令人晕头转向的地理迷宫,也是制造了一连串扑朔迷离的人物命运的谜语之宫。

在众多人物的神秘命运中,作者首先探寻的就是他自己。莫迪亚诺回忆道,当年在塞纳河右岸散步时,常常会一直走到第八区的克拉利吉公馆去跟父亲会合,或者去香榭丽舍大街附近的酒馆喝一杯。他的第二部小说《夜巡》,也是以他并未亲身经历过的“灰暗年代”为背景。

多年以后,《朵拉·布鲁德》又一次继续这种尝试。这部小说在莫迪亚诺的创作中占有一个特殊地位,书中的巴黎也具有不同的气氛。小说以调查的形式展开,扫遍巴黎角落,探寻一名犹太少女的失踪。在揭示悬念的过程中,巴黎的历史被一点一滴地重拾,许多碎片拼成一些画面。书中列举了真实的地点,当年流放犹太人的集中地,例如十六区的巴萨诺集中营,十区的勒维丹集中营,而它们已经被许多人遗忘了。朵拉一家曾住在十八区克利尼昂古尔门附近,奥纳诺大街四十一号。这一带莫迪亚诺十分熟悉,因为童年时他常陪母亲一起去附近的跳蚤市场,还有奥纳诺街四十三号的电影院。围绕朵拉的踪迹,熟悉的地名再现,但却失去了往日色彩,代替它的是阴险和残酷,是痛苦和难堪:匹克布斯街的教会寄宿学校,曾发生过犹太人大搜捕的勒伊火车站,图莱特军营,格勒福尔街的犹太事务警察局……巴黎成了罪恶的场所。

其中一条街,杰斯富尔河岸十二号,在不止一部书中被提到,可以说凡是调查巴黎秘密的小说里都有,这里曾经是警察局的社会救援部所在地,实际上是协助逮捕犹太人的行动部门,据说莫迪亚诺的父亲也曾参与其中。在少女朵拉身上,浓缩了巴黎的一段历史,这部小说似乎在提醒人们不该忘记。也许出于这个意义,莫迪亚诺获得诺贝尔奖以后,巴黎市政府为他举办了一场荣誉晚会,授予他巴黎市荣誉奖章,并宣布将十八区的那条街以他小说中的人物命名,即朵拉·布鲁德街。

跟那些获奖的作品比起来,《走出遗忘》是不太知名的小说,但不少评论家都认为这是一部杰作。这是一个中篇悬念小说,从圣米歇尔大街的一次邂逅开始,在但丁街的咖啡馆展开,地点和路线不但是罪恶的线索,而且跟罪恶合为一体,参与目睹了主人公和杰奎琳的私会、复杂情意,以及杰奎琳的最终消失。和他的许多小说一样,莫迪亚诺总是抛出一连串关于身世和地点的疑问。“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吗?对我来说,此时此刻,一切都包含在二十来个零散的名字和地址之内,而我是它们的唯一联系。为什么是这些而不是别的呢?我和这些名字地址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我正在梦境中,如人们都知道的那样当危险来临时会随时醒来。如果我愿意的话,就可以离开这张桌子,然后一切就都解脱了,都会在虚空中烟消云散。剩下的将只是一个白铁皮箱子和几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些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的名字和地址。”

在《蜜月》中,巴黎仍然是主要背景,但却以另一种面目出现。这里活跃的是声色场所和市井俗趣,从皮加尔红灯区到克里希广场,从蒙马特的酒馆到红磨坊舞厅,今天在有些人眼中已经成了低级和猥亵的代名词,但当时却是艺术家和文学家们聚会和结伴出游的地方:小酒吧、饭店、咖啡馆、夜总会,既是寻欢作乐的天堂,也处处留下了文学艺术和名人的痕迹。莫迪亚诺的母亲,当时就在这一带街头剧场当女演员,星期日的傍晚,他经常一个人徒步从贵族和学府气浓厚的左岸穿过塞纳河,来到皮加尔闹市看母亲演出:“我钻进那所维隆公寓(十八区)的房子,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走的是红磨坊后边那座已经许久无人使用的楼梯。”

透过空间的时间追忆

漫步巴黎这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总是引发对往事的回忆。例如《夜半撞车》开头就写道:“在我即将步入成年那遥远的日子里,一天深夜,我穿过方尖碑广场,向协和广场走去,这时,一辆轿车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短短几行,典型地呈现出莫迪亚诺式的叙事特点:夜间发生的故事,人物陷入往事,巴黎作为场景,既具体又模糊。说它具体,是由于地名和方位的详细交代,而它的模糊则来自有意的描写手段。主人公在缺乏魅力的街道中游荡,不断地在电话簿和地址簿上查找,却总是捕捉不到想要的信息;从事一些不光彩活动的父亲,行止暧昧,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影子……

从一部小说到另一部,巴黎的一条条街道、一个个广场和一座座咖啡馆在回忆中出现。每个地点都映现着过去与现在,空间和时间交织在一起。

“走出遗忘”的愿望,不但直接作为一部小说的题目大声喊出,也隐含在所有的小说中。然而,这样的尝试往往以失败告终。这个结果,似乎恰如莫迪亚诺的创作生涯的象征。他迄今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二○一四年问世的《为了你不在街区迷失》,一如既往地以遗忘为主题,也一如既往地漫步巴黎,但是,记忆究竟能够找回来吗?“他们兜了个圈子,走到那个她带几分嘲笑口气称作‘居所的地方。随着两个人的漫步,他觉得被一种温柔的失忆感包围了。”巴黎,说到底是失忆的漂流,是心理和地理的漂流。莫迪亚诺笔下的巴黎,由许许多多角落和细节构成,但却从不提供完整的信息,永远无法拼出一幅全面的清晰的谜底。

直接在题目中宣告寻找记忆的,还有《消失了的街区》。在一个夏日的星期天,已成为英国侦探小说家的安布罗斯·吉斯来到巴黎,寻找从前作为法国人的痕迹,揭秘自己的身世。他见到的巴黎,是一座黄昏中的幽灵城市:除了零落的雕像,空无一人。遭到轰炸后,人们都被疏散了。地点不仅是陌生的,而且是怪异的:库塞尔街的密室,对面的宝塔,阿尔马广场有着空旷前厅的楼房……他开着一辆白色的车,驶过被遗弃的街区,所经之处被惊醒的只是一些已作古的鬼魂。

《暗店街》的故事发生在第八区的一所公寓。来到这里之前,首先要沿着具体路线,穿过许多道路、街巷、广场、桥梁、河岸……书中列数的地方,仅是提到确切名字和门牌号码的就有近三十个。行走过程中也有停歇的时刻,停歇的地点也并非随意选择的,而是具有代表意义,其中最典型的有两种:咖啡馆和旅店。

咖啡馆是巴黎的标志性画面之一。莫迪亚诺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光顾咖啡馆,但最初并不是自己去的。“那时候我的父母经常不在家,照管我的是一个学美术的女孩子。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她常带我去一些十分古怪的咖啡馆。”在他的小说中,咖啡馆既是约会、等待和邂逅的地点,也是休息和观望的港湾,而且是欢聚、交谈甚至设计阴谋的场所。《一度青春》中写到“梦想”咖啡馆,今天已经成了十八区最有名的去处。“他们坐在梦想咖啡馆的长条凳上,那家咖啡馆坐落在考兰古尔街,路易喜欢这里完全是因为它的名字。”

莫迪亚诺小说中最有名的咖啡馆,也许要数《青春咖啡馆》中的孔岱咖啡馆了。书中将它定位于第六区的奥德翁附近。一群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放荡不羁的年轻人时常光顾,谈文说艺,其中有一个名叫露姬的神秘女子。在咖啡馆里,最寻常的举动也显示出神秘:“在咖啡馆的两个入口中,她总是走最狭窄的那个,即人们叫作影子门的那个。她总是选择小厅深处的那同一张桌子。”热衷于寻根问底和地图般精确的莫迪亚诺,在这里却虚构了一个咖啡馆,孔岱咖啡馆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却由于这本小说闻名。虽然地点是虚构的,其中场景却来自真实的经验。咖啡馆内的装饰我们并不陌生,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物,悄悄观察每一个顾客,默默地在小本子上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地址。在这个人物身上,显然有莫迪亚诺自己的影子。

有人说,莫迪亚诺的许多小说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故事和人物有不同,但主题和气氛确有异曲同工之处。特别是以巴黎为背景的小说,都试图将失去的记忆捡拾和贯穿在一起,空间的徘徊,是为了捕捉过去的时光。

当然,时光是无法留住的。年华流逝,历史变换,小说人物也像那些旧地名和旧地址一样成了往事。但莫迪亚诺笔下的巴黎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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