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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春天

2015-05-30俞莉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陈然刘诗诗学校

1

刘诗诗什么时候从教室里离开的,谁也没在意。大家都在安静地晚修,白亮的节能灯下,36张桌椅,每张小桌上都堆放着厚厚的一摞书本,间或还夹有笔筒、水杯和小茶叶罐等常备物什,留出的空间只够容一颗头颅。抽屉里也溢满了书和文具。教室很大,对于只有36人的小班来说显得略有些阔绰。前后各有一台柜式空调,眼下是三月,空调还没派上用场。左右墙壁上分别对称挂着几幅楷书写就的励志帖——“不问耕耘,但问收获,天道酬勤”“滴水穿石战高考如歌岁月应无悔,乘风破浪展雄才折桂蟾宫当有时”“造物之前,必先造人”“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米色条纹布窗帘半拉着,靠过道的那一面墙有一排三合板木头柜,每人一格,放着各自的书本资料以及属于自己的杂物。日光灯静静地照着,仔细聆听,有笔落在纸上细微的沙沙声,有翻书的摩擦声,有苦思冥想的叹息声,有吞咽唾液的喉咙滚动声,有做完一道难题如释重负的呼吸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更凸显出教室的安静。不愧是火箭班的孩子!

在这个班,你见不到交头接耳,见不到躲在抽屉里偷偷读小说、玩手机的现象,也不会有不学习,眼睛痴傻地盯着窗外的景象。

班主任冯贞屏老师每每经过自己班门口,打心眼里就高兴,她觉得这些埋头学习的孩子太可爱了,她爱他们!教了快30年的书,像她这样的年龄,还当班主任的,学校已经找不出第二个。快退休的老师一般都能享受到特殊照顾,少教一个班,少代点课,或者去图书馆资料室等闲职部门,享享清福。但冯老师从不觉得自己老,学校领导也不觉得她老,高一刚组建火箭班时,曹校长钦点冯老师为这个班的班主任。“我希望你能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曹校长是重托,冯老师是不辱使命。

冯老师是木棉中学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她40岁从湖南到深圳,之前已成绩卓著,是学科带头人,全国教育系统劳模,职务上做到校党委书记。她到深圳属于特招,一年就解决了户口。第一届高考,她带的班级出现了全市最高分,数学平均成绩跃居全市第二,这在木棉中学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木棉中学不是深圳名校,总在二流堆里徘徊,生源基本都是人家挑剩的。能冒出一个全市前列,木棉中学大大红了一把,冯老师因此而荣获当年的高考先进个人。一开始有人认为她碰巧,后来实践证明,她所带的每一个班,平均成绩每次都要甩平行班好多。大家无话可说了。不服不行,她是真干出来的,大家看在眼里,你能像她那样起早贪黑?一天到晚做题、钻研,一丝不苟,给学生的作业从来都是精挑细选,绝不是网上随便找来下载粘贴拼凑而成。你能像她那样,每天除了几小时的睡眠,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学校,泡在班级?乐此不疲地给孩子们辅导讲解,处理他们遇到的各种问题?

有记者采访她时,曾问:“您不觉得累和苦吗?”冯老师笑道:“其实哪个人愿意自找苦吃啊,只是我一点不觉得苦罢了,我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老师们最佩服她的就是这个。怎么没有职业倦怠感呢?日复一日的教学,改不完的试卷,做不完的题,各种各样的学生,层出不穷的问题,烦人的家长,比不完的升学率……

冯老师不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她是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真心实意地爱这个职业,爱她的学生。

今天的晚修,是化学小杨老师看班,他跟学生一样趴在讲台上认真做题。冯老师在办公室备完课,准备好第二天要发给学生的案单,已经8点半了,从早上6点半来学校到现在,14个小时过去了。她直起身,揉揉僵硬的老腰,收拾好要带回家的东西,准备一会儿搭乘学校9点20的班车回家。她没买车,年纪大了,不学车了。回去之前,照例去班上看一眼。学生都在安安静静地学习,冯老师一眼发现刘诗诗的位子空了,脑袋“嗡”的一下,脸色突变。立即走进去,弯腰问刘诗诗的邻桌陈然,她去哪儿了。陈然做梦一般睁大眼睛,她也不知道刘诗诗去哪儿了,好像出去有一会儿了。她以为是上厕所,怎么还没回呢?陈然说我去厕所看看。全班同学都醒过来了。陈然在厕所没有找到刘诗诗。小杨老师焦急地从讲台上走过来,搓着手。太大意了,怎么没有留意刘诗诗呢?她什么时候出去的?万一……大家都不敢联想。前两天刚出一个新闻,浙江的一名高三男生,在课堂里,好好地突然跑出去,冲到阳台跳了楼。这类消息最近听了不少,某市重点中学一开学,连续跳楼两个。深圳不久前也闹出一起,一名男生因考试帮人作弊,被老师发现,从楼上跳了下去……

冯老师指挥几个班干分头去找。学生宿舍、操场、图书馆、美术室、实验室、天台……总不会出校园的,门口有保安,学校各个角落都有监控。

木棉中学今天晚上比平时热闹,高一年级召开家长会。报告厅还亮着灯,家长会从7点开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容纳千人的座位都坐满了,有的一个家庭还来了两位家长,篮球场上也站着零星的家长。领导讲话时间太长了,接下来还要分散到各班,估计不到晚上10点11点收不了场。高一年级的家长是出了名的热情负责,他们成立了家委会,设有会长、秘书长、理事,除了协助老师处理学生问题,组织家长研讨交流,还轮流义务值班,每天晚上有一名家长来学校看守晚自习,让高一的老师分外感动,也更加不敢松懈。高一的势头这么好,冯老师颇有压力,她除了是火箭班的班主任之外,还是高二的年级长。其实高一家委会的做法,冯老师班早就走前头了。去年,她曾跟学校申请,以培优的方式让火箭班的学生周日来学校补课,上午各科老师轮流辅导,下午家长轮流看班。这个举措得到大部分家长的拥护,双休时间太长了,学生在家效率不高,老师们既然都这么乐于付出,家长自然更责无旁贷。不过,这做法只坚持了一学期就停掉了,倒不是家长怕麻烦,也不是老师不愿意来——火箭班的老师都是精挑细选的,在“铁人”冯老师的带领下,个个都成了拼命三郎。歇掉的原因是一起突发事件。就是在那个暑假,一名高三学生在补课的头一天,突发心肌梗塞,不幸身亡。那真是学校灾难的一天。校长当时在老家,连夜从山东赶回,紧急召开校委会,去教育局汇报交代情况。幸而学校有监控显示,学生老师积极采取救助措施,校医到位,120也及时拨打,才免于问责。就这样还麻烦不断,家长伤心过度,要告学校,说学校没有教会学生正确的抢救方法,急性心肌梗塞不能乱搬乱抬,要按压帮助呼吸,它的最佳抢救时间只有8分钟,而校医从办公室赶到还绕了几个楼层……家长向学校索要90万赔款,近乎无理取闹了。心情当然可以理解,那个爸爸50多岁了,是某企业的老总,就这么一个独子,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他开车送来的,转眼人就没了,任谁也接受不了。学校深表同情,也决定给些抚恤金,但90万,太过分了。要打官司,学校奉陪,请了律师。已经掌握到有利证据,那名不幸的学生当天没有吃早饭,早读课就趴在位子上,第二节课间,起身准备去小卖部买点东西来吃,走到过道没两步就倒在地上了。同学立即过来搀扶,叫校医。又有学生爆料,他前两天就感冒生病。官司后来没有打,家长是企业老总,不差钱,孩子没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义?

这件事后,学校自然不敢利用假日来补课了,教育局明文下达,补课一律叫停。连高三都不补了,高一高二就更不用说。高三的老师很着急,就像广东荔枝有“大年”和“小年”之分,他们这届就是“小年”,生源前后都比不上,也没有用重金吸引高分学生搞出一个火箭班,他们现在的尖子班跟名校相比,中等都排不上,校长心心念念的北大清华想都不要想。

寒假快到的时候,高三年级长沉不住气了,准备在学期结束后再多上一周课。课表刚排出来,就有学生投诉到电视台第一现场。记者追到学校,办公室主任赶紧辟谣说,我们还没补,课表是某个年轻老师自己排着玩的。无可奈何,计划就这么泡汤了。高三年级长气得七窍生烟。

还是高一有办法,家长承担起责任来,除了晚上轮流看自习,他们主动要求双休日也来守半天自习,是以家委会的名义。冯贞屏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在高二引进这种模式,若不是刘诗诗的事,她大概早就行动了。唉,刘诗诗!

2

就在大家焦头烂额遍寻刘诗诗不着的时候,刘诗诗拿着手机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回到了座位。晚自习已经结束了,除了个别回家的走读生,其余都在教室里等她。冯老师当然也没赶上9点20的班车,她搭小杨的车回去的,到家快11点了,也没怎么批评刘诗诗,只是让陈然等几个同宿舍的同学多留意和关照她,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

陈然没有告诉冯老师,刘诗诗在宿舍里得意洋洋地说,她混进高一家长会会场,在里面一个劲地打手机,周围的家长都看着她,好过瘾。冯老师要是听见一定会气晕过去。学校三令五申不允许学生带手机,家长会上领导肯定会说到这条纪律的,刘诗诗就在那儿公然打给家长看,是什么意思?

简直不可理喻!用曾逸凡的话说是发生了基因突变。的确,刘诗诗最近以来的表现太令人讶异了,这学期一开始,刘诗诗就有点反常。

首次让大家瞠目结舌的是开学不久的一堂化学课,刘诗诗上台发言。小杨是这个学期新接手火箭班的,原来的肖敏老师生孩子去了。杨老师有条新例规,每节课的课前5分钟让一名学生上讲台来讲述上一节课的知识要点。刘诗诗是化学课代表,老师让她最先发言。

那天,刘诗诗不紧不慢地走上讲台。她个子不高不矮,短发,方脸,戴着眼镜,偏瘦。站在讲台上,没有丝毫紧张。身为班长,又是化学课代表,她是经常上讲台的。尽管在火箭班,她的学习不算好,但工作能力强,认真负责,天生一副干部相。火箭班的班干都是民主选举的,唯有她是冯老师亲自点将。从高一起就当班长,她的干部履历很长,可追溯到小学一年级。火箭班能人多,当过班长的也不止刘诗诗一个,但冯老师还是义无反顾地相中了她。实践证明,冯老师的确是慧眼。整个高一,刘诗诗管理班级表现突出,帮了冯老师不少忙。冯老师欣赏她,因为刘诗诗身上有跟她一样铁面无私的敬业精神,刘诗诗不怕得罪人,也敢管。学生私下称她“冯二”,曾逸凡则叫她“刘狗”,因为他被刘诗诗严重得罪过。

说来话长,曾逸凡是高一下学期进的火箭班。火箭班是动态的,实行末位淘汰制,每次大考之后,成绩落在后面的同学就进到下一阶梯“实验班”,若实验班还不行,再下到普通班。相反,考得好的也可成功晋级。曾逸凡原先在普通班,高一上学期末区里统考,一跃为年级第五,连跳三级进了火箭班。像曾逸凡这样的特例,木棉中学几年也冒不出一个。这孩子太聪明了,潜力无穷。但也正是他,一度让爱才的冯老师头疼莫名。曾逸凡学习虽好,却一身毛病,行为习惯与火箭班格格不入。

他进来的时候,冯老师跟他再三交代,不仅要好好学习,其他方面也要跟上,“我不要求你马上能做到一点错误不犯,但起码的规则要遵守,否则,哪里来的再回哪里去。”冯老师话语体贴,又透着威严。全年级的孩子都知道老冯的威名。曾逸凡头点得郑重其事。能进火箭班是他的光荣,早在普通班时,他就不服气那些神气活现的火箭班同学。曾逸凡天资聪颖,中考没考好,是因为他缺考了一门课,当时他妈妈跟学校说了他的情况,想进火箭班,冯老师没同意,说一切按分数来。这不还是进来了吗?

曾逸凡虽然信誓旦旦地跟冯老师作了保证,可是,积习难改。开学头一天,升旗礼就迟到了,迟到是要扣班分的。至此,火箭班零扣分的神话记录随着曾逸凡的到来被打破了。

不仅迟到,曾逸凡的诸多毛病也随之次第显露。英语课堂上,他偷偷吃泡面,香味刺激得英语老师胃疼,她气愤地说,我也没吃早饭,从早读课空腹上到现在,你却在这里吃得快活,像什么话!给我站到后面去。曾逸凡很听话地自动站到后面墙角,一米七几的个子,一点也不害臊,他是被罚站惯了的人。墙后面有张空桌子,曾逸凡站着站着就靠在桌子上了,还一条腿舒服地压着另一条腿借力,把英语老师气得不行。

科任老师纷纷找冯老师投诉,曾逸凡上课讲话,吃东西,不交作业,写字鬼画符……冯老师是个铁腕人物,她当然不允许好好的班级出现“一粒老鼠屎带坏一锅粥”的现象。

整治曾逸凡费了她不少心血,这孩子自由散漫,偏又人缘好,点子多,会玩,在同学中挺有号召力,有时他的犯规居然能逗得大家开心大笑。他一来,就拉了一班人打篮球,天天疯到一身汗,晚修都迟到。过去班上同学哪敢啊。

必须拿他开刀。对付不了他,她还是冯贞屏吗?

她知道,猴子性躁,扭也得有个过程。

曾逸凡也是个老油子,在多年和老师的斗智斗勇中积累了不少作战经验。他善于承认错误,甚至态度还很诚恳,让老师相信,他真的想改好。又善于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最要命的是,他很会赖账,若你没掌握到十足的证据,他会装得很无辜,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有一次,周一升旗礼,他又迟到了,冯老师很生气,拿出他上次写的保证书给他看。他摸着脑袋很无辜懊丧的样子,说,早上妈妈开车送他,路上堵,还出了车祸,车撞坏了。冯老师打电话向他妈妈求证,他妈妈电话里先是一愣,然后就说,确实是撞车了,耽搁了一些时间,责任在我。

冯老师心里叹道,家长惯孩子,惯成这样。

有一节晚修,看班老师临时有事出去一会儿,曾逸凡不知从哪儿弄了副乒乓球拍,对着后墙拍打了几下,恰巧被对面高一教室的一位值班家长看到,那家长好事地跟当天的巡查领导说了。巡查领导找到冯老师,冯老师找到曾逸凡。曾逸凡说他没有玩,冯老师问同学,同学都说没看见。冯老师第二天请电教老师打开教室监控,在证据面前,曾逸凡无话可说,他乖乖地打扫卫生一周,并从后排位置调到最前面,单独一座,横在老师眼皮底下。这种处罚,曾逸凡小学就挨过,现在是高中生了,重温旧梦,曾逸凡好几天情绪不佳,蔫蔫的,乖了很多。惩戒了好一段时间,才让他回到原位。

除了监控,冯老师还有一个可依赖的得力助手,那就是刘诗诗。尽管冯老师上下班很勤,但总不能时刻盯住学生,她不在的时候,刘诗诗就是她的耳目,她的喉舌,她的化身。

有几天曾逸凡上课总打瞌睡,无精打采,与他平时活力四射的样子很不相称。冯老师得知后,顺藤摸瓜一调查,原来是晚上在宿舍里玩手机游戏玩得辛苦。打电话给家长,禁止让孩子带手机到校。并让曾逸凡再次写下保证书——这是冯老师最常用的一招。其实,老师能用的招数也并不多。“若再带手机,愿罚回原班。”曾逸凡在保证书中按老师的要求承诺。

手机其实在木棉中学屡禁不止,每学期缴获上来的不知有多少部,有的学生收了一部,又带一部,还大都是三星、苹果的,不知怎么那么有钱。好在火箭班是没有这种现象的,也绝对不允许这种现象出现。

保证书压在冯老师的玻璃板底下,家长也十分配合,曾逸凡妈妈感激地说,我也不想让他带手机到学校,他不听我的,现在好了,他不敢带了,手机到周日晚上就交给我保管。

然而,保证书写了不到一个月,曾逸凡手上又惊现手机,是刘诗诗发现的,他课间在楼道的拐角处,偷玩手机。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只怪他一时大意,玩嗨了。他的手机其实一直都带在身边的,交给妈妈的不过是淘宝网上买来的不值钱的手机模型,跟他的三星一模一样。骗妈妈太容易了,冯老师其实也好骗,她以为班上没有人带手机,都那么怕她,实际上光他们宿舍里8个人中就有4个人带,只不过大家都很默契,不会像“刘狗”那样告密而已。最近大家对一款3D建筑游戏着迷,每天晚自习回来都要玩一会儿,大家比赛自己设计搭建的作品,摩天大楼、古代宫殿、航母、三国城……曾逸凡为自己设计了未来的SOHO,超气派豪华,有办公区域、宴会厅、会议室、商务中心、接待室、咖啡间;生活区域、卧室、客房、儿童房、工人房、衣帽间;休息区域、书房、影院、KTV、酒吧、游泳池;还有地下室、车库、花园、跑道……他像个一丝不苟的建筑大师,精心打造自己的作品。那天,他有个新想法,想修正一下玻璃阳光房,就偷偷拿出来,没想到,那么倒霉,竟落在女克格勃眼里。

冯老师板着一张脸,她很气,曾逸凡挑战了她的权威,他简直没把老师放眼里。而且,最不能容忍的是,他还撒谎,欺骗父母和老师。

冯老师拿出保证书,没什么好说的了。

曾逸凡低估了冯老师的狠劲,他以为罚回原班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不会真那么做,他可以用扫地,哪怕扫一个月,站黑板、背书、做俯卧撑等等代替,只要不那么丢脸地回到原班就行。他向老师提出这些处罚办法。

冯老师黑着脸,没有挽回的余地,姑息就会养奸,学生像弹簧,你弱他就强,你没有原则,他就有漏洞可钻。曾逸凡太胆大妄为了,治不住他怎么能让别人信服呢?她不能给他任何侥幸的机会。

对于曾逸凡来说,他很不愿意回忆被发配回去的那一幕。虽然那是他曾经的班级,在那个班里,他曾如鱼得水,独占鳌头,是大家羡慕的对象,但现在他又可耻地回来了,灰溜溜地坐在最后一排。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每一科的老师上课,都会朝他投来奇怪的一瞥。曾逸凡忍辱负重痛苦不堪地待了两周,才在妈妈和原班主任的求情之下,重新回到火箭班。

至此,曾逸凡老实了很多,他终于知道了冯老师的厉害,为此也恨透了刘诗诗。

3

刘诗诗笔直地站在讲台上,拢了拢齐耳的短发,开口道:“你们,大家,都以为我是好学生——”

大伙儿被震到了,这是什么节奏?曾逸凡轻蔑地“嘘”了一声,谁以为你是好学生?自我感觉良好吧?成绩在班上倒数,上学期期末考跌出前四十,按照道理该滚出火箭班的,冯老师对她网开一面,说她工作负责,为班上作出很多贡献,火箭班需要她这样的人,硬是没把她弄走。哼,冯老师也有不讲原则的时候。现在自食其果了吧,她的爱将这学期屡屡给她找麻烦来了。

“你们以为我是好学生,乖学生,NO!其实,你们都错了,我骨子里不是好孩子,我很坏,你们被我骗到了。”刘诗诗嘴角绽出一个得意而又诡异的微笑。

班上一阵哗然,杨老师惊愕地望着她,她讲的内容完全偏离了轨道。他刚接手这个班,不太了解这些学生,带火箭班,本身就有压力,又是半途接,他都能感觉到同学们对他的排斥。

“我不是好学生,以前的好都是装的,我装累了,以后不装了,我要活出真实的自己来。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自由自在做自己?干吗要伪装?你们大家别笑,其实,你们也和我一样,难道不是在伪装吗?你们是真正的自己吗?”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这节课变得有趣起来,他们班还从来没有这么有趣过。

“我说得不对吗?做回自己,只要不犯法,想怎样就怎样,干吗要有那么多约束?你们留意过没有我们一进校门的墙壁上贴着的两句校训?‘千教万教教做真人,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扪心自问,你们做到了吗?你们不虚假吗?杨子豪,你别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眼就看得出。”

被点到名的杨子豪摸摸脑袋,笑得很不好意思,同学们就起哄,让刘诗诗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杨子豪嘛,貌似洒脱,不拘小节,其实,心比谁都细,又自恋,很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尤其在乎×××。”

大家再次哄笑起来,×××是隔壁班女生。杨子豪恼羞成怒地“靠”了一声。

刘诗诗仿佛得到鼓励,又点评起其他同学来,被点评到的很兴奋,没被点评到的盼着被她点评。这节课不用上了,玩吧。杨老师在一旁瞪着眼,这个牛皮烘烘的火箭班,到底有些什么样的奇葩孩子?刘诗诗是班长,他目前真摸不准该怎么办,是制止还是听任。已经无法制止了,学生们现在都很起劲地听刘诗诗发表即兴演说,半节课都没了,索性,他也了解一下这些学生吧,听听刘诗诗还放什么厥词。落下的课,找其他时间再补。

“……学校规定有些不合理,不让我们带手机,为什么不能带手机?手机是我们和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这话从刘诗诗嘴里出来真是太逗比了。曾逸凡不禁想起心头之恨,刘诗诗的眼风扫射到他脸上,仿佛完全知晓他的心理活动,发出会心的一笑。

“我们早上6点半起床,到晚上11点熄灯,扣除吃饭、睡觉的时间,全天候都在学习学习学习,没有一点点自由和空闲。大家观察过我们的宿舍吗?从外面看像不像牢笼?有时候,趴在封闭的阳台上,我真想飞出去看看。对面就是华润大商场,你们能听得到街市上的人声吗?

“据我所知,在国外,学生是比我们自由的,可以发表任何观点,可以带手机、带电脑——本来这些东西发明出来就是给人使用的,为什么不相信我们呢?把我们当贼一样防范,管头管手管脚。再比如说吧,为什么我们不能穿自己的衣服,非要穿校服不可?什么都得统一,不能有自己的个性,校服要是好看也罢了,像有的国家,那校服真是好看,哪像我们这种,丑死了,显不出身材,分不出性别,无美感无品位,甚至还不如民国的校服好看。穿也罢了,还天天派人查,不准改腰身,不准改窄腿裤,现在更过分了,还非要人家贴上木棉中学的校徽,把精力都放在这些形式主义上……”

即兴演讲变成了刘诗诗的吐槽脱口秀,她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兴之所至,滔滔不绝。这些话真是亮瞎了大家的眼。作为学生干部,作为学校规章制度的忠实执行者,她现在站到了对立面,猛烈抨击。这简直太滑稽、太搞笑、太不可思议了!连曾逸凡都觉得吃惊。她那些话应该由他说才对,他就改过校服,还被查处过写过检讨呢。刘诗诗简直说出了他的心声,可是,连他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吐槽啊。这话要是传到老冯耳朵里,可吃不了兜着走。

刘诗诗似乎并不怕传到老冯耳朵里去,甚至,她就故意要传到老冯那里。

在石破天惊的那番宣言之后,刘诗诗果然身体力行地做真实的自己了。

第二周的升旗礼,刘诗诗穿了件宽大的黑风衣,很扎眼地站在清一色的校服队伍里,像一只不协调的大黑色垃圾袋。

从来都是对老冯服服帖帖的刘诗诗,在办公室跟班主任争辩起来,她说她没错,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她不能穿风衣。冯老师感觉到刘诗诗是故意这样的,她变了个人,难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抑或青春叛逆期来得晚,爆发得更凶猛?

刘诗诗的爸爸被请到学校。这学期他已经是第二次来冯老师办公室了,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往常,他都是带着骄傲和感激来的,如今却是心怀忐忑,头皮发麻。

“诗诗寒假过得怎么样?没有遇着什么事吧?”冯老师给刘父泡了杯茶,让他坐在沙发上,慢慢聊。

冯老师是名师,单独一间办公室。

“没有什么事,寒假学习也很认真,还报了培训班,培训物理和数学,就过年几天放松了一下。”

“在培训班怎么样?没遇到什么刺激吧?有没有交什么不良朋友?”

“没有,没有,她很乖,每天都是她自己坐地铁来回。在家里就关着门学习,还说,下学期一定要考好一点。”

“诗诗想过将来上什么大学吗?有没有定目标?”

“我跟她妈妈给她分析,按照她那个成绩,上国内一本应该没太大问题,当然,一流的好大学肯定考不上。她自己以前想上中大,最近又改变主意了,想出国,去国外念书。这是受她表姐影响,她表姐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校区读书,这次寒假回来了,给她讲了很多国外见闻。她现在心心念念也想出国。说实话,我们家庭经济不瞒您老师,也不是十分好,要供她出国,把房子卖了也不够。这些情况她也知道。不过,我还是鼓励她的,真要出去,我们砸锅卖铁也给她凑。就这一个女儿,供不起也得供,是不?”刘父40多岁,看上去有50多的样子,比别的同龄父亲老相,瘦削的脸,布满皱纹,头发灰白,也没染,刘诗诗长得像他。每次家长会都是他来,冯老师从没见过她妈妈,想必是忙。

“诗诗也很体贴家人,就说出国的事等以后再说,等将来上了大学,争取拿奖学金出去,可是,你看她成绩又掉队了不是?她自己也急,假期很认真在补。唉,没想到开学是这个样子。”刘父唉声叹气。现在许多家长都是他这个样子,面对小孩超级无能,管又管不到点子上。冯老师见得多了,只是没料到曾经最让老师和父母省心的刘诗诗也令人束手无策了。

刘诗诗也被叫到办公室,她瞟了一眼父亲,脸微微发红。

“你是班长,一直以来都能起表率带头作用。老师相信你只是一时情绪不佳,学生穿校服,这是学校的规定,没什么好说的,全深圳市都这样。”

“深中不是这样。”

“这个,我也知道,深中,它是重点中学,比较特殊,他们有不同的理念,学生还可以带手机,但是,你也知道,深中的学生素质高,考进去的都是好学生,他们的自控能力也强,像我们这样的中学,肯定不能比。退一步讲,学生穿校服也是应该的,有归属感,也能杜绝攀比,是不是?”

刘诗诗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衣服不能比,难道鞋子袜子文胸底裤也不能比?还有手表、发卡、洗发水、零食,可比的东西太多了。

刘诗诗想要反驳,看见父亲可怜巴巴的眼神,皱了一下眉,把话吞咽了回去。

4

吴春找宿管申请,要求回家住,那天中午,她跟刘诗诗吵了一架。午睡的时候,刘诗诗一个人不睡,把窗帘拉得开开的,借着外面的阳光看书。吴春在刘诗诗的上铺,阳光亮眼,照得她睡不着。对吴春来说,这半个小时的午休特别宝贵,可以支撑她熬到晚上12点。她起身将窗帘拉上,刚躺下,没睡两分钟,窗帘又给拉开了。

“你什么意思?还让不让人休息?”吴春憋着气,小声地质问,怕惊动其他熟睡的人。

“你睡你的呀,谁不让你睡了?”

“那你在这里看书!”

“我看我的,又不出声音,碍你什么事?”

“你窗帘开着,这么亮,叫人怎么睡?”

“我这是节约电哪,我都没开灯,这是自然光,怎么啦?你怪太阳去啊!”

“你讲不讲道理?”吴春呼地一下坐起来,声音也大了。其他同学醒了,有的根本也没睡着。

“好了,好了,别闹了,刘诗诗你不困吗?要不你去阳台看书也行,窗帘开着确实太亮了,我也没睡着。”陈然爬起来打圆场。陈然在班里也是很有威信的一个人,女学霸,每次考试都是年级数一数二的,老冯对她器重有加,是冲击北大清华的好苗子。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老冯让她多留意和关照刘诗诗。

“阳台风大,要是感冒了,得了甲流什么的,传染你们岂不是更不好?” 刘诗诗捧着物理书,屁股动都没动,眼睛也不抬。

陈然相信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用功也不是这样用法,刘诗诗现在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晚上熬夜,中午也不睡觉。本来宿舍里最刻苦的是吴春,每晚歇灯后,总要躲在被窝里亮个小手电,再看一会儿书。现在晚睡纪录被刘诗诗打破了,她能熬到深夜一点。陈然打心眼里瞧不上这样卖命学习的。宿舍里的人其实都很有意见,一天学下来,谁都很累,睡个囫囵觉都被打扰。

“大家住集体宿舍,不是一个人一间,还是应该谦让点,不管怎样不要影响别人才好。”陈然说道。

“那好吧,我让你们,我出去。” 刘诗诗摔门而走。

大家面面相觑。陈然正准备出去找她,刘诗诗又折返回来,拿她的书本。快两点了,没法睡了,吴春恨恨地骂了一声:“神经病!”

冯贞屏现在头疼极了,不仅学生投诉,老师也被搞得心神不宁,小杨老师继上次给刘诗诗搅黄一节课之后,再次收到她的“礼物”——被劝下课。

那天,刘诗诗来到小杨老师的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们班同学都喜欢以前的肖老师,你的教法,大家不能适应和接受。

小杨老师30岁出头,还是临聘老师,在木棉中学教了4年书,有两年连续在高三,教学成绩不俗,才被老冯挖到火箭班来的。小杨自己也想出成绩,好早日正式调进来。没想到受到这样的迎头打击。刘诗诗是班长,她的话在他看来是代表全班同学的意见。这让小杨老师既伤心又委屈,他那么战战兢兢,努力教学,一丝乱子都不敢出,也不敢得罪学生,竟受到这样的待遇。当天,他到教室上课,心情沉重,对大家说:“我带你们班,是学校对我的信任,我自己也会很努力,一定不辜负大家。请你们相信我,我……”杨老师停顿了一下,眼睛都快红了。

同学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好好的,老师上来说这些?待得知是被刘诗诗“代表”了之后,纷纷跑过去安慰杨老师。

这件事冯老师在班上不点名地批评了刘诗诗。“对老师教学有意见和建议可以提,但要实事求是,不能伤人,更不能把一己的想法绑架给所有人。杨老师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与老师和谐相处,对我们的学习非常重要,希望以后不要再出现这种事情了。”

刘诗诗不以为然。她说大家虚伪,明明都是希望肖老师来教,现在又故意讨好杨老师。“中国人就是不敢说话,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 刘诗诗现在俨然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愈加愤世嫉俗起来。

政治课上,老师讲经济生活,分析书中的一个案例。

79岁的张大爷在家中开了个经销店,本小利微,但他时刻不忘纳税,年年被评为“纳税标兵”。这年12月1日,病危的张大爷把儿子叫到床前,嘱咐说:“我一生从没拖欠过国家一分钱税款,你替我到税务所把11月份的税款交了吧。”儿子交完税款,张大爷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请问,张大爷积极纳税,给我们什么启示?

刘诗诗站起来说:“老师我有个疑问,这个案例不符合人之常情,一个病危的老人死前最挂念的不应该是自己的子女亲人吗?难道不交税就死不瞑目啊?太假了吧!”

全班都哄笑起来。政治老师给问愣住了,干咳了一声,敲敲桌子说,大家看题目,不要扯没边的东西,我们搞清楚问题要问的是什么,这里讲的是税收和公民依法纳税的义务……

理科班的学生学政治本来就不上心,要不是高二有个会考,课都不开了,刘诗诗一搅和,大家都来劲了。政治老师收他们的作业,看到五花八门的答案。

不交税张大爷就死不了,不孝的儿子,赶紧交去!

赋税严重,都逼死人了!

大爷知道做事须谨慎,不能授人以柄。

张大爷真心是个艾斯比。

张大爷的退休金比屌丝们的工资高。

欠谁的钱也不能欠天朝的钱。

……

简直就是瞎胡闹了。这些熊孩子,只会在他的文科课上轻松轻松,他们是有恃无恐,会考不过是个形式,肯定都能过。他惊讶的是,一直乖巧的班长怎么变得这么放肆大胆起来。

不止如此,语文老师也被刘诗诗给闪到了。那天是作文课,语文老师布置大家写一篇作文,是某地考过的高考作文题《坐在路边鼓掌的人》。这篇文章大意讲的是,一个总是考23名的学生,并不自卑,她乐于助人,乐于为别人鼓掌喝彩,她说:“妈妈,我不想成为英雄,我想成为坐在路边鼓掌的人。”

这是一篇话题作文,命题内容让大家,尤其是学困生更有话说,体现了素质教育课改要求的理念。“教育的实质,是让每个人的生活更美好。因此它不要求学生与学生之间比高低,而让学生每天都有进步,从进步中感受到快乐。”语文老师启发道。

刘诗诗笑出声来,老师的思路被打断,怔怔地看着刘诗诗。刘诗诗道:“这个学生真虚伪,她说她不在乎名次,其实越这样说,越说明她在乎。她是吃不到葡萄不敢说葡萄酸。再说了,大家都在路边鼓掌,谁去跑啊?”

这个岔子一打,语文老师半天回不过神来,同学们在下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语文老师说,你们可以有不同观点,但注意了,高考作文题,你们在考试的时候千万不可造次,不要乱质疑,要按照规范去写,尽量正面。

大家安静下来,只有刘诗诗一个人不以为然地撇着嘴。

5

小白兔变成一只小刺猬,冯贞屏不知拿刘诗诗怎么办。她不是曾逸凡,皮实,打一下,骂一下,甚至罚回原班都没事。她是一个女生,一个一直优秀的女生,是班主任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刚带这个班的第一天,刘诗诗就给冯贞屏留下突出的印象。那时大家刚来,彼此都不熟悉,跟老师也不熟。新生报到完毕,老师交代了些事情,就各自散去。刘诗诗却没有立即离开,她在教室里拾捡那些废弃的纸张、垃圾。冯老师很感慨,现在的孩子都比较自我,注意不到别的事,刘诗诗却能想到这一点,而且做得十分自然,仿佛天经地义。一问,果然过去在班里当班长。

刘诗诗跟冯老师很亲,每逢教师节、元旦、妇女节、母亲节,都会自制手绘贺卡给老师。她心细,高二上学期参加社会实践,去广东梅县一周,参观叶帅故里,去山区学校结对子,听报告。一周下来,个个都累坏了。回到深圳,各自拖着行李箱作鸟兽散。谁也没有注意到冯老师的狼狈。一直以来,冯老师都给人以精力无穷,拼命三郎的形象,在同学眼中也如此,但毕竟年过五旬,又比较胖,累了一周,到底体力不济了。她也拉着个拉杆箱,笨重地走在最后。刘诗诗本来是走在前面的,突然停了下来,等老师,正好看见曾逸凡,立即叫住他,帮老师拉一把。

回忆这些细节,让冯老师越发的心疼。

现在的刘诗诗跟她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她走不近这孩子的心了。跟她谈了几次话,刘诗诗不像过去那样,亲密地偎在她身边,也不像过去那样,跟她同声共气地分析班级问题,替她分忧解难,出谋划策。如今站在对面,像块冬天的坚冰,又冷又硌人,眼睛躲闪着,都不看老师。跟她说什么,她就被动地应着。只有说请父母的时候,她才抬头略带惊恐和怨愤地瞟一眼。她怕家长?

“她哪里怕我们,是我们怕她呢。”刘诗诗的父亲在电话里说道,他也发现了女儿的问题,在家里也不跟父母说话,“一个星期没见面,双休日回来,我们想问问在学校的情况,跟她交流交流,她一句话没有,吃饭就盯着手机看,说她,她就发火,不耐烦。吃完饭,过去她还抢着洗碗,现在她妈也不让她洗了,说学习紧张,让她多点时间看书。她就门一关,躲在房间里。老师你说过,孩子学习,最好不要让她关门,家长可以看得到。可是,你要是让她开门,她火气就很大。说我们外面有声音吵到她学习。哪有什么声音啊,我和她妈现在连电视都不开了,说话也不敢大声,家里安静得不得了。”刘父在电话里诉苦。

家长被孩子折磨,冯老师见得太多了,教了一辈子书,发现现在家长是越来越难当了。家长孩子之间彼此像寇仇的不在少数。前几年,有一次开家长会,一个妈妈当场哭了起来,她看到儿子在写给家长的一封信里,只有一个字“滚”!是什么使得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变成这样?

“我跟孩子她妈说,诗诗现在有点不正常,她妈反怪我,说,刘诗诗只是上次没考好,学习压力大,如果她不正常,那不正常的也太多了。她说她那个电子厂的同事都羡慕她,女儿在火箭班,又是班长,那么优秀,不像他们的小孩,有的考不进高中,读职校的,吸烟酗酒,打架,沉迷游戏,乱交网友什么的,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诗诗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唉,说的也是,她比过去还要认真。唉,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老师你就多帮帮她吧,多开导开导,她听你的。”

冯老师放下电话,心情很沉重,球还是踢到她这儿来了,她可以感觉到刘父的心力交瘁,把她视为救命稻草。

“我看哪,就是惯坏了,得狠狠敲她一棒,把她敲醒。”语文老师说道。其他老师也有同感,没吃过什么苦,父母一直当宝贝,在学校也总被表扬,太骄了。得让她清醒清醒,否则,到高三怎么办?

大家建议把刘诗诗的班长职务给撤掉,她目前的样子,再让她当班长是说不过去了。

冯老师说要慎重,还没来得及实施,刘诗诗仿佛听到了老师们的咬耳一样,主动提出了辞职。

当然,她没有听到老师背后的议论,她辞职,是因为另一桩事。

那天是周五,周五是住校生返家的日子,不用上晚修,平常下午三节课后就可以走了。但那天,学校有个庆祝活动。曹校长当校长30周年,搞了一个座谈会,嘉宾有教育局领导,还有他过去在老家学校的代表,媒体记者,木棉中学也有很多老师自愿参加,多功能厅都坐满了。场面很温馨,曹校长充满感情地回顾了自己一辈子的教育生涯,他说,木棉中学将成为他人生最具意义的一笔。座谈会一直开到日落,当他在老师们簇拥下出来的时候,一排学生打着横幅迎上前去,他们高声说道:“曹校长好,祝贺曹校长从教30周年,桃李满天下。”曹校长一下子被感动了,热泪盈眶,和学生们握手合影。他没想到,同学们那么有心,这一辈子值了,曹校长老泪纵横。

在这群举横幅的学生中,就有刘诗诗。她本来可以五点多就回家的,结果等到六点半。她认为学校的这种做法虚伪,故意制造感动,讨好校长。她没想到一向刚正不阿、不会溜须拍马的老冯竟也参与,让他们几个班干留下来,害得他们在多功能厅外面苦等了一个多小时。

仪式一结束,她就跑到老冯办公室,请求辞职。

冯贞屏也有点无奈,确实等得久了一点,当时没想到会议有那么长。这个创意是中层会议上几个部下一起动议的,要给曹校长一个惊喜,因为任何礼物都比不上孩子们的热爱。火箭班本是曹校长的心头肉,又多次去他们班听过课,所以,任务就由高一高二两个火箭班的学生承担了。

“我不想当班长了,以后这样的事,我坚决不参加。”刘诗诗在路上口气很冲地对陈然说。

“有什么,偶尔为之。今天是周五,也没什么关系。”

“我的时间很宝贵,我不像你,学习那么好。”

冯贞屏同意了刘诗诗的请辞。

6

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透,风凉飕飕的,路面半干,小区里茁壮的阔叶草、矮棕榈、散尾葵湿漉漉的,挂着水珠。春节之后,这一个月来,寒流连续来了几波,比冬天还难受,气象部门统计本月日照时间加起来不足5小时。

深圳的春天用春寒料峭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在北方人眼里,这个城市终年无雪,一年到头花红树绿,要是说冷,倒被笑成矫情。只有在这里真正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到那种蚀骨的寒意。

冯贞屏走在清冷少人的路上,背着一只大黑包,包里鼓鼓囊囊地装着钱包、手机、餐巾纸、老花镜和近视镜等这些离不开的必备用品,还有一把折叠伞,手里还拎了一只印有木棉中学字样的环保袋,里面放着数学试卷案单什么的,是她晚上带回去做的。环保袋里还备了一件蓝色卫衣,白天热起来的时候可以换。春天温差大,这样的季节,穿短袖的和穿棉袄的有时会同时出现,一天四季都不奇怪。像她这样家离得远的,出门又早,衣服得多备一点,年纪大了,体质不如以前,得自个儿多注意。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早起的黑头小鸟快活地一声接一声啼叫着,从枝头飞到草地,又从草地跃上枝头,神气活现。看样子今天不会再下雨了。

路边的木棉树红了,一朵一朵硕大的花簇拥着,累累地压在枝头,天天走这条路,竟没有留意到花苞是什么时候绽放的。大叶榕也仿佛一夜之间推陈出新换了新装,碧绿青翠,新生的绿叶可看得见绒绒的细毛,像初生的胎儿。地上跌落的是陈年旧叶,它们挨过了整整一冬,终于无愧地躺下了。春天也落叶,这番景象大约也只有深圳看得到吧。冯贞屏走在厚厚的落叶上,好像第一次发现这触目惊心的景象,这满地的落叶,让她想到故乡的秋天,也让她想到自己的衰老。她是近来才有这感觉,岁月不饶人,到底有些力不从心了。过去,她走这条路,步子是轻盈的,心情是欢快的。早些年,女儿在她的学校,她和女儿一道走,一路听女儿用柔柔的声音背英语课文,尽管一句也听不懂,在她也是享受。女儿上大学,出国了,她的心就全在学生身上。她喜爱小孩子,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感受他们的朝气,这让她觉得自己年轻,她也能感到孩子们对她的爱和信赖。有什么比看到学生的成长更能让人欣喜呢?不知不觉这一辈子教学生涯就要走到尾声了。她终于有累的感觉了。她没想到,在她准备完美收官的这一届,竟然出现不可预料的惊险一笔。刘诗诗那天晚自习的失踪着实吓得她一身冷汗。万一刘诗诗有什么意外,她的余生如何度过?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总是从噩梦里醒来,梦里刘诗诗的眼神充满哀怨。她恨她?

冯贞屏上了学校的班车,这辆中巴车乘客并不多,绝大部分是还没买房子的小年轻,或租住在附近的临聘老师。年轻人瞌睡大,有的还打着哈欠。半个小时的车程,够他们在车上补个回笼觉。

进到校门,在门口的手模仪上,按一下手印,这是木棉中学的考勤方式。她刚来深圳时,还不太习惯按手印,这个以现代工业文明著称的城市,把工厂管理模式也运用到学校了。进门出门都打卡考勤。一开始,她记不住,大会多次强调后,也就慢慢习惯了。一进门就自觉地按一下手印。时间显示7点15分,离早读还有一刻钟。冯贞屏沿着校道快步走到她所在的教学办公楼层,打开门窗,把包先放好,来不及泡茶,就先走到同一楼层的教室,她的火箭班。语文老师已经来了,正带领学生早读,同学都已到齐,刘诗诗也在,她低着头看书,头发遮住了整个小脸。冯贞屏松了口气,又一路巡视了高二所有年级。然后去食堂吃了早餐,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泡了茶,把书籍试卷资料拿出来。第二节课,学校还有个临时会议,省教育督导评估团明天要来学校检查工作,领导要布置相关事宜。她的备课时间经常要从这些事务性工作中挤出来。

办公桌前方有个黑色监控头,一打开,就可以看见她的班级。这是上学期末才装的,学校采买了一批新的监控头,多出的就给领导和名师办公室装上了。

小工安装的时候,刘诗诗恰好在办公室。冯老师当时在找她谈话,因为期末考试跌出年级前40名,刘诗诗情绪不太好,冯老师安慰她,并保证不会给她降班。刘诗诗当时说,她愿意去2班,省得老师工作不好做,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这孩子总是很体贴他人。冯老师说,你是班长,为班级做了许多事,虽然这次退了一点点,问题也不是很大。我已经跟学校说了,火箭班尽量不退人出去了,除非差得太远,跟不上。

那当儿,她看见小工,就问老师那是装什么。

冯贞屏笑道,监控头。刘诗诗愣了一下。冯贞屏道,以后你的工作就减轻了,老师在这里就可以看得到,省得你委屈,老师知道你管班得罪了一些人。

刘诗诗身体好像被谁猛推了一下,朝后仰了仰,眼神复杂。

你是为班级工作,不必担心,咱班同学还是明事理的,你看,期末评优秀班干,大家不还都选你了吗?

刘诗诗点点头。但她的眼睛不时瞟在监控头上,仿佛那是什么值得让人玩味又令人恐惧的怪物。

现在回想起来,那眼神就是冯老师梦里出现的眼神。

冯贞屏打开监控头,看见刘诗诗正好回头找人讲话,还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自从辞去班长职务之后,刘诗诗似乎更加不在乎自己的行为举止了。

冯贞屏不知道,刘诗诗回头找后排同学说的一句话是:“我现在有一种犯罪的快感。你们要不要也试试?”

刘诗诗现在经常口出狂言,她的活出自我,就是口无遮拦。她还说:“你们看,连曾逸凡见到老冯都唯唯诺诺,我现在才不怕她呢。”

被她点到名的曾逸凡对她很不屑。刘诗诗总是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好像要跟他比试谁更能气着老师似的。看到老冯布满血丝没睡好的眼睛,曾逸凡现在由衷地同情老冯。唉,什么叫心腹大患,这就是了!上次刘诗诗晚修出逃,害得大家一顿好找。她竟然若无其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曾逸凡说:“哼,担心我跳楼?我要是跳楼也会拉上老冯的。”

真是白眼狼,这话要是让冯老师听到,一定会气出心脏病。

7

三月末,学校组织第一次月考。每一次考试都是高考的一次模拟演习,包括考场的安排都跟大考一样。单人单座,40人一个考场。

刘诗诗在第二考场。他们是按考试名次顺序排座位的,这个做法从初中就开始了,说是有利于促进学生的竞争意识,也便于管理。

这个教室只有她一个是火箭班的。六门功课考两天,安排在周四周五。那两天天气照例不是很好,阴沉着,跟刘诗诗的脸色差不多。上午考完数学,回宿舍,几个女孩正围着陈然对答案。刘诗诗把卫生间的水放得大大的,洗脸洗手,然后重重地脱鞋,上床,抱着书看,看了没一会儿,把书狠狠地朝地下一掼。大家吓一跳,也不敢对答案了,各自散开,有的睡觉,有的躺床上看书,有的干脆去了教室。老冯让大家多担待些,不要跟她计较。有两个人已经要求回家住了。

月考卷子很快就改出来了,排名和各种数据曲线也都跟着出来,刘诗诗这次36名,居然进步了。在班会上,冯贞屏特地表扬了她。晚自习的时候,陈然坐在刘诗诗旁边,她发现刘诗诗似乎并不开心,好像还在悄悄地抹眼泪。陈然写了张纸条给她,问怎么了?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刘诗诗没有回应。放学的时候,刘诗诗主动走到陈然身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有什么事吗?谁欺负你了?”

“曾逸凡。”

陈然唬了一跳,他欺负她?

“他嘲笑我,看不起我,他恨我……我可是为他……”刘诗诗咬着嘴唇,眼里忍着一眶泪。

啊?陈然吃惊不小,她那么在意曾逸凡,难道刘诗诗看上那个家伙不成?太不可思议了,曾逸凡不可能喜欢她的,那家伙女孩缘好,绯闻女友好几个,目前似乎正跟文科班的某个女孩拍拖。班里许多人都知道,除了老冯。刘诗诗不可能不知道吧?何况,她还得罪过他。

刘诗诗不再说话了,任陈然使出浑身解数,她突然就关闭了好不容易开了一点点的窗口。

难不成刘诗诗的种种反常是因为早恋?陈然留心起来,越发觉得怀疑得对。刘诗诗的眼神常常长久地盯着曾逸凡,曾逸凡写字笔水写没了,她第一时间递过去。那家伙有时起晚了,忘吃早饭,刘诗诗竟打包帮他带来,放到曾逸凡桌上,她讨好他的样子十分明显。大家都起哄曾逸凡走了桃花运,被刘诗诗看中了。曾逸凡很恼火。

刘诗诗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若哪个女生和曾逸凡在一起说笑,她脸上就流露出一种受伤的神情。她刻意打扮起自己来,齐耳的短发用两个粉红的发卡夹起来,手腕上也换了只粉红时尚的电子表。她过去是最不讲究这些的。最过分的是,她竟然还打了耳钉,这已经违反校规了。好在她的头发遮住了,只有在曾逸凡面前,她才会不经意地撩起头发,露出亮晶晶的银色耳钉。只可惜曾逸凡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有天晚自习,刘诗诗迟到了,值日老师叫陈然赶紧去宿舍找找,她一没来,大家都提心吊胆。宿舍没找到,陈然回到教室,发现刘诗诗已经来了。晚修下课,陈然要和刘诗诗一起回,刘诗诗却故意去厕所磨蹭,等了半天,陈然只好先走。

刘诗诗回宿舍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大家都睡了,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不知在写什么。有人说她今天被曾逸凡耍了,白天,她收到曾逸凡的约会条,约她晚饭后去图书馆聊一下。结果等到晚自习铃响,曾逸凡也没来。晚自习后,她约曾逸凡一起走,把话讲清楚,自然,曾逸凡又逃之夭夭。

陈然很生气,这个曾逸凡也太不地道了,就算看不上人家刘诗诗也犯不着这样。面对陈然的指责,曾逸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羞恼地说,谁约她那个三八了!看样子不像撒谎,难道是有人故意逗刘诗诗?谁会逗她?现在大家都不太敢招惹她呢。该不是她臆想出来的吧?

陈然抽了口冷气。她想起前天吃饭时,刘诗诗叫外卖“必胜客”,校后门对过儿是商场,许多学生都隔墙在那里叫外卖。刘诗诗一边吃一边对陈然说,你还敢吃食堂,地沟油啊。她说她那天亲眼看见食堂师傅从外面运来一桶地沟油。

陈然当时以为她是开玩笑。现在看来,是不是真的有妄想症?

8

雨暂时停了,一大早,天黑得像黄昏,乌云翻滚的天空充满着诡谲叵测的意味,看样子还得下。大风吹得树枝摇曳,地上满是跌落的黄叶。木棉花也开始落了,一朵朵,鲜红醒目地摔在路中间。它们才开多久?这么快就轰然倒地了。深圳的春天真是奇绝,不仅落叶成堆,也落花满地。人们往往只看见它们的盛开,却看不到它们的凋落。老冯感叹着,好像第一次发现一样。

昨天她收到陈然转发的短信:“叫老冯快来救我。”是刘诗诗半夜1点发给她的,陈然吓坏了,赶紧转发给班主任。

孩子们并不知道刘诗诗已经住院了,住的是深圳精神疾病防治中心。上周家长会之后,她就没来上课了。她父亲领她回去的,仿佛一夜之间,她父亲头发就全白了。他多么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证实啊!他不相信,这个一直斯文懂事优秀的女儿,会变成……一个疯子?

刘诗诗在学校整夜整夜不睡觉,总是精神百倍地在宿舍里忙活,一会儿把所有人的水桶接满,说学校要停水;一会儿又在前门和后门挂满不知哪里弄来的水果刀,还有一把随身别在自己腰间,说,有坏蛋要来搞恐怖活动,她是要保护大家。她在宿舍来回走动,听到远处的青蛙鸣叫,就大喊“坏蛋来了”……

哦,他不相信,不相信冯老师说的这些,他的好端端的女儿,他的给全家带来那么多喜悦和骄傲的女儿,他的笑起来阳光明媚的女儿,他的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的掌上明珠……怎么会变成这样?哦,他的女儿啊!

冯老师在班里没有多说什么,她只告诉大家,刘诗诗身体不好,需要休息调养一段时间。她跟诗诗父母一样,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昨天夜里,她又梦到刘诗诗,梦到她惊恐的大眼睛,求救似的望着她:“冯老师救我——”喊声惊醒了她,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哦,诗诗,亲爱的孩子。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冯老师失声痛哭起来。老公在隔壁房间,没有听到她的哭声。

这是周一的早晨。气象预报,有橙色暴雨,还有大风。

冯老师走在湿漉漉的布满黄叶和落花的清冷街道上,包里搁着昨晚加班改完的周考试卷。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是春雷,像擂起的战鼓。很快,四面八方响起了号角,雨神驾到,冯老师还来不及撑开伞,大雨就瓢泼而下。

原载《清明》2015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苗秀侠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俞莉,女,教师,广东省作协会员。在《清明》《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长篇小说《我的似水年华》和《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

创作谈:教育之殇

俞 莉

好几年前,一个初中在我校呆过、高中考入深圳一间重点中学的女生突然轻生,消息传来,大家都非常震惊。那位女学生学习优秀,模样端庄,嘴角常常挂着微笑。谁也没想到,她会跳楼。她的班主任和曾经的科任老师参加了葬礼。她母亲悲伤不已,说孩子留了遗书,只有一句话,“你们不要悲哀,我早就想走了。”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有人分析,是学习压力太大;也有人说,是情感受挫;还有人说,是因为家里穷,那所中学富裕的孩子多,深圳两极分化明显;最后,有人归结于抑郁症。

抑郁症是一种现代病,有蔓延的趋势。凡是不能说通的,最后都可安到它头上。

我不知道,那女孩决心赴死的那一刹那到底想了些什么?她对什么绝望?

这件事过去好多年了,老师们都已不提了,但类似的事件依然在全国,在各个地方,各间学校,时有发生。最近不是有一个报道,衡水二中为防止学生跳楼,安装了铁栅栏。真是下血本了。人们调侃,这不像学校,倒像监狱了。

是什么,让我们的教育走到这一步?装了铁栅栏就能阻止悲剧发生吗?也许仅仅能阻止的是不在校内发生。学生真正的处境并没有改变。

衡水中学以高升学率著称,我从不认为学校追求升学率是错误的,一个学校不抓升学率,反而不正常。问题是,除了升学率,我们还应该问一问,教育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教育的本质应该是促进生命个体的健康成长,是唤醒人的内在生命意识,“教育即生长”,生长就是目的,在生长之外别无目的。但我们今天的教育,背离了这种目的。功利化的教育模式下,我们失去了本真。教育已变成了和生产工业产品一样的流水线。每个活生生的孩子,他们必须要适应这条流水线。这种“流水线”异化了人,也异化了教育。

作为一名教师,同时也是一名写作者,这双重身份,使我感触更深,也思考更多。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改变什么。我身边的老师们大都非常敬业,令人敬佩。作为一名教员,我尊重这个岗位,也尊重我的教师同行。但,作为一名写作者,我不由自主地要批判、要怀疑。毕飞宇说,写小说的人本质上是个弱者,他有悲观的倾向,对伤害有一种职业性的关注。

是的。在这里我看到了伤害,看到了扭曲,看到了痛苦。我无法做什么,只能拿笔把它们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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