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之眼
2015-05-30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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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大学时认识的那些狐朋狗友里,后来混得最差的叫安小男,混得最好的叫李牧光。这本来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人嘛,都有混得好的和混得不好的。尤其是如今这个年头,两个阵营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几乎有变成两个物种的趋势了。不过我想指出的是,混得最差的安小男原来可没有那么差,相应地,混得最好的李牧光原来也没有那么好。他们在学校里的状况和后来的境遇恰好相反。当然,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社会嘛,通行的标准肯定不是上学时的那一套,否则“混”这个词也就没有那么准确而传神了。
那么我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恐怕是安小男和李牧光之间那段奇特的雇佣关系。
还是先介绍一下安小男。他本来跟我不是一个系的,念的是“电子信息和自动化”,但是宿舍离我很近,就隔着一个水房。对于理科生,我们这些读文科的往往有一种偏见,认为他们大脑发达但是思维狭隘,生活很没有情趣。当我们像孔雀开屏一样每天不知道瞎咋呼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却在实验室里吭哧吭哧地埋头干活,课余时间也就是守在电脑前面打游戏或者下“毛片”。埋头干活是为了拿学分,打游戏是为了放松大脑,下载“毛片”是为了在右手的帮助下抚慰肉体,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着简单而明确的目的。也就是说,做什么事情都必须要“有用”,这是他们普遍信奉的生活哲学。然而安小男却好像和大多数理科生不一样,他跟我熟起来,恰恰是通过讨论一些“没用”的话题。
当时正是盛夏天气,学校的考试季快到了,我闲散了一个学期,如今只好捧着复印来的笔记到图书馆里死记硬背。这种工作是很折磨人的,往往还没有背上两条名词解释,我就会不停地打哈欠、流眼泪,然后不得不跑到楼下去抽一棵烟。一棵不够就两棵,两棵不够就三棵,其间还要喝汽水买零食,再瞄两眼穿得比较暴露的女同学,一个晚上下来,浪费的时间肯定要比背书的时间长得多。有一次正坐在水泥台阶上发呆,背后忽然有人叫了我一声:
“这位同学。”
一回头,便看见一张又瘦又黄、胡子拉碴的脸,让人想起北京人用来搓澡的老丝瓜瓤。我想了想,似乎是在宿舍楼道里见过这人,便问他:“有事儿吗?”
“你是历史系的吧?”
“是啊,咱们共用一个厕所。”
“你对中国历史一定很有见解。”
“至今还比较懵懂……期末考试可能会挂。”
他又说:“那么就是说,你主要在研究中国社会的当下问题喽?”
我有点儿被搞晕了,但也只好敷衍道:“这就更不是区区不才所能关心的啦。”
这人却热情地一拍我的肩膀:“你太谦虚啦——咱们谈一谈怎么样?”
说完就一屁股坐在了我身旁的台阶上,瘦膝盖尖锐地顶到下巴上,脸却45度角上扬,呈现出一副很有情怀的样子。我更加惶惑了,同时还稍微有了一点不安,不自觉地把身体往另一侧挪了挪,问他:“你想谈什么呢?”
“谈一谈中国的历史、现状,以及中国会向何方去?”
“这也太宏大了吧。”
“那么就谈谈中国人的道德问题好了。你觉得当前的形势是不是很严峻,我们这个社会的道德体系是不是失效了?”
面对他那诚恳而热情的目光,我哼唧了半天,说:“这又太抽象了。就算我想谈,你又让我从何说起呢?”
“怎么会抽象呢?我的问题非常具体,而且离每个人都并不遥远。”他说着,突然把手往半空中的某个方位一扬,“比如说那里,很可能就存在着严重的道德缺失。”
我顺着他的手,也朝斜上方45度角望了过去。我看到远处的围墙之外,一幢碉堡般的建筑物耸立入云。那是我们学校的“三产”,一个在中关村乃至全北京都很著名的电脑城,里面每天川流不息着形形色色的高科技二道贩子。而现在已经是晚上8点来钟,电脑城通体黑黢黢的,只留下顶端的一圈儿航空警示灯正在有规律地明灭着,仿佛这幢大楼正在呼吸。分明是指路明灯,他是怎么看出道德问题来的呢?
“恕我肉眼凡胎……”
那人一拍膝盖,“咳”了一声,语速飞快地对我讲解起来:“国家规定,离地高度90米以上的建筑物航空警示灯,其闪光频率应为每分钟20至60次之间,有效光强不低于1600坎德拉——坎德拉也就是一种光学上的计量单位。然而根据我的实地测量,这幢大楼上的警示灯是每4秒钟才闪烁一次,也就是说每分钟只有15次。更危险的是,光强也根本没有达标,在下雨或者大雾天气,很难对几百米上空的飞机起到提示作用。我还查了一下,国内生产信号灯的厂家很多,达到法定标准也并不需要多么先进的技术,那么采购的人为什么非要选择这种不合格产品呢?这分明就是拿了回扣嘛……这不是腐败又是什么?而腐败的根源难道不是道德败坏吗?”
作为一个高中“分科”以后就没有再翻过物理课本的人,我固然对他的那些技术用语感到糊涂,而好不容易听明白大概意思之后,糊涂的感觉却越发加剧了。我仍然想不出来几盏劣质信号灯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真有一架飞机晕头转向地撞上了我们学校的电脑城,那儿离我睡觉的宿舍也还远着呢。进而,我不得不把眼前这位仁兄归入了“校园神经病”的行列。在我们这所号称兼收并蓄的大学里,这类人还是比较常见的。其中的女神经病症状倒还温和,顶多是到比较英俊、比较有风度的老师(比如中文系的一位著名诗人)课上去发发春,当堂朗诵几首题为“翡冷翠”或者“我底爱人”之类的诗歌什么的。男神经病就要激烈得多,我在上“中国思想史”这门课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长相很像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超实用主义民间哲学家”,他提出了一个论调,说的是应该把社会上那些“没用的人”统统消灭,肉做成罐头,脂肪用来生产力士香皂,皮拿去做鞋。他宣称,如果国务院采纳了他的建议,那么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就指日可待了。然而所谓“校园神经病”大多数是一些半流浪状态下的旁听生,还有那些考了几年研究生都没考上的落榜者,年龄也都在三四十岁上下,而这人明明是个热门专业的在校生,他发哪门子神经啊。
更加让我纳闷并且懊恼的是,图书馆门口进进出出这么多人,他干吗非要找我来“谈一谈”呢?难道我看起来比别人精神不正常吗?
于是我截断了他的话头:“打住打住,我可没工夫听你瞎咧咧。”
“我知道你是个谦虚而低调的人。”他居然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如果你觉得我的分析不够深入,没有触及本质,你可以反驳我,但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呀。我确实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听起来好像我对他、对中国社会负有多大的责任似的。我差点儿急了:“凭什么呀?你想跟我聊天我就必须得陪你聊吗?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吗?你把我当什么了?三陪?你给我钱了吗?”
对于我的一连串问话,眼前这人却不慌不忙,从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拿出一摞书来。上面的几本分别是《中国大趋势》《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何以说不》,而压在底下的那本则名叫《谁敢不让中国说不》。看到那色调花花绿绿,仿佛刚拍扁了一只老鼠的图书封面,我突然傻了眼,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难道不是你的著作吗?我在楼道里见过你连夜整理书稿。”
他没说错,那本跟风烂书的确出自我手,但这么说又有点不全面。实际情况是,我在上个学期想和女朋友郭雨燕去九寨沟旅游,顺便在路上把她给“办了”,便经人介绍从一个书商那儿领了这个活儿,打算用挣来的钱支付路费、门票和宾馆的房费。书里面的内容全是我到网上扒下来,再胡乱拼贴到一块儿的,至于署名,我给自己取了个颇有“民国范儿”也颇有自知之明的笔名,叫“老放”——比起“老舍”和“老残”,我所干的事儿和通篇放屁也没什么区别。顺便说一句,这本《谁敢不让中国说不》刚一上市,雇了我的书商就破产跑路了,说好的报酬也没给我。又过了没多久,郭雨燕认为我这个人既无能又言而无信,一怒之下把我给踹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导致我在考试的紧要关头遭到“热心读者”的滋扰,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与此同时,我又想到了前女友郭雨燕那小狐狸般的眉眼和一对大胸,不免感到了真诚的哀伤。我站起来,茫然四顾,想找个由头甩开身边这人。恰好这时,我的身后又扬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咦,你怎么会认识他这种怪胎?”
我再次回头,看到的却是我的表妹林琳。她是比我低两级的数学系学生,长了一张白白嫩嫩的娃娃脸,眼睛又黑又亮,眼窝还有点儿异族风情的凹陷,看起来好像用气枪“砰砰”两声,把两颗葡萄打进了一坨奶油里。兄妹两人都考进了同一所著名的大学,这很可以被传为一段佳话,也说明我们家族的基因比较优秀——可能主要来源于我姥爷那边儿,他当过“反动学术权威”嘛。然而我这个表妹自打入校伊始,就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几乎见面如仇人。当然,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曾经以林琳为诱饵,勒索那些暗恋她的傻小子们请我泡酒吧、打台球、到小西天的中影公司放映厅看进口大片,甚至还打算召集全体有姐姐妹妹的男同学,组建一个“换亲俱乐部”,把“因为太熟而不能下手的资源”转化为“可以下手的资源”。林琳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已经被我同时许配给七八个人了。
而这时,我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林琳也认识这人,并且也认为他是一个怪胎吗?可再一打量,她说话时的眼神明明是看向我身旁那人的。也就是说,她在向对方宣布我是一个怪胎。我不由得气哼哼地说:“我好歹也是你哥。”
“狗屁哥。”林琳同样气哼哼地说,“摊上你这种哥,我算是倒了血霉啦。”
然后忽闪着大眼睛对那人说:“你是安小男吧?我在去年的高数冬令营里见过你。你解开那道函数方程的思路,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
那人却露出了和刚才的我如出一辙的惶惑,然后又转换成了乏味。他把我的著作和其他几本书一起放进包里,站起来说:“问我也没用,我也讲不明白。你自己查查书去吧。”
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
作为一个长期被本系男生像狗似的围着“嗅”的漂亮女孩,林琳遭受到这种待遇,恐怕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我心里升起了古怪的快意,顺便问她这个安小男是什么来头,脑子到底有没有被驴踢过。林琳却鄙夷地瞥了我一眼,说:“就你,还看不起人家呢?”
据林琳介绍,安小男的确是个“神人”,这里的“神”是神奇的“神”,而非神神道道的“神”。他简直可以被称为近几届理科生中的传奇:高中曾经获得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金牌;从来没上过高等数学、理论物理的专业课,但考试的时候随随便便一写就是满分;可以背诵小数点后一千多位的圆周率……他还是个电脑高手,不管多复杂的计算机编程语言,只要看一遍就无师自通。据说电子系的系主任,一位年近七十的老院士曾经摩挲着他的脑袋,笃定地说:
“这里面装着半个硅谷!”
这话说的,倒令我感到那位“民间哲学家”的思想应该修正:需要活体利用的其实是安小男这样的奇才,只要把他的大脑像杏仁豆腐一样一勺一勺地挖出来,就够中科院之类的单位忙活上几十年的了。
林琳又问我:“他找你做什么?”
我矜持地说:“事实上,他有一些问题向我请教。”
林琳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仿佛在看《围城》里自称“被罗素请教过几个问题”的野鸡哲学家褚慎明。而我也的确疑惑起来:安小男为什么会对《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何以说不》以及《谁敢不让中国说不》这样的狗屁玩意儿感兴趣呢?经过一番思索,我的答案是:这恰恰可能是因为他太聪明了。作为一个奇才,“自然科学”这个确定性的、答案一望可知的领域令安小男感到了乏味,而“人文思想”的本质则是混乱的、含糊的,想不明白的东西更能容纳他那无穷无尽的智力,也就更让他觉得有意思。就像老鼠特别爱啃桌子腿一样,是因为桌子腿好吃吗?不不不,只是由于老鼠的牙齿过于发达。这样一想,我在感到滑稽的同时,又有了那么一点肃然起敬。
总而言之,经过那天晚上的一面之交,我和安小男就熟悉了起来。一个楼道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在此后又被他频频骚扰,请教一些历史学以及有关“中国社会”的问题。他的请教常常发生在厕所里,有时我们正在并排尿着,他突然就撇过来一句:
“农耕文明是否终将被海洋文明打败?”
或者我正在蹲坑,他从隔板外面撇过来一句:“官僚体制是否扼杀了中国社会的创新能力?”
他那虚心向学的态度令我越来越不好意思了,而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我表妹林琳写了一封信,逼我转交给安小男。那封信我毫不犹豫地拆开来偷看了,内容很简洁,说的是她有几道数学难题一直没解开,想请安小男帮她讲解一下;还说希望安小男能和她结成“对子”,在晚自习期间一起探讨、共同进步。言辞虽然纯洁,可是其心昭昭——对于文科生而言,恋爱的发端是借书,对于理科生就变成解习题了。
“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啦?”我直截了当地问林琳。
林琳还想抵赖:“你管得着吗?”
“当然要管,狗屁哥也是哥嘛。”我苦口婆心地劝她,“我知道在你看来,安小男有很大的优点,这个优点就是聪明。可是找男朋友又不是数学比赛,聪明不是唯一的标准,否则你直接找台586去谈情说爱不就得了吗?对于男朋友,还是需要看看长相,看看性格,看看他有没有……魅力嘛。”
“可我恰恰觉得他有魅力。”林琳涨红了脸说,“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再配上聪明得冒尖儿的脑袋,让我觉得帅极了。”
这个小书呆子,对男性的口味也真够古怪的。我劝她不动,只好冷笑两声,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把信交给了安小男。而安小男自然是看不出林琳的潜台词的,他哼唧了几声,极不情愿地说:“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去的。”
当晚他便离开了男生宿舍,到理科楼后面的小自习室去和林琳会面了。这两个家伙待在一起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呢?我躺在下铺饶有兴致地猜测着。到了晚上9点多钟,安小男回来了,他敲开门告诉我“任务已经完成”,我表妹的数学难题全被他解开了。
“除了数学题,你还解开了别的什么没有?”我相当下流地问。
他好像没听懂一样,继续汇报道:“不过,其他的事情,她让我很为难。”
我更加好奇并且焦急了:“她让你干吗了?”
安小男说:“我们从自习室出来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大家都是爱学习的人,所以不要在勾勾搭搭上浪费时间,如果我喜欢她,那么就亲她一下好了。”
“你怎么做的?”
“她把脸一仰,眼睛一闭,我就趁机跑了……这不直接回来了么。”安小男摊摊手说。
我“咳”了一声,穿鞋出门往外就跑。安小男居然把一个向他求吻的漂亮女孩孤零零地扔在了大街上,这他妈的是人干的事儿吗?好找歹找,我总算在食堂斜对面的冷饮店里找到了林琳,这时候她已经咕噜咕噜地喝下去了三瓶酸奶。好在林琳并没有因为羞辱而大哭,她只是眼神儿发直地盯着呈等边三角形排列的瓷瓶,幽幽地说了一句:
“他比我更不愿意浪费时间。”
后来林琳就再没动过谈恋爱的念头,一心念书,考GRE,没过两年就出国留学去了。而经过这件事情,我对安小男倒有了点儿模模糊糊的好感,对于他在人文学科方面的兴趣,也不得不郑重对待了起来。为了不至于误人子弟,我劝他扔掉从地摊儿上买来的“说不”系列,转而到图书馆里找几本“有营养”的书籍进行深入学习,比如汤因比的《历史哲学》、斯塔夫利阿诺斯的《1500年以后的世界》和费正清的《剑桥中国史》之类的。那些书我只是听说过却压根儿没看过,但是既然被公认为名著,那么想来应该是不错的。况且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就是厚,都是能压弯一根勃起的阳具的大部头,这有利于更多地消耗安小男的时间和精力,让他少来烦我。
在这么做的时候,我本人也承受着一定的思想压力。我有时会想:我间接地助长了安小男把他那得天独厚的大脑浪费在“没有用”的事情上,这会不会导致我们国家错失一个诺贝尔奖,甚至让整个人类的科技进步都将蒙受巨大的损失呢?再举个历史八卦作为例子,抽水马桶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侍臣哈灵顿爵士发明的,但如果女王在当时勒令爵士先生去研究点儿别的,那么我们今天就还得忍受厕所里的臭气熏天。但我也安慰自己:万一安小男本来会变成一个邪恶的科学家,发明出一种能够毁灭地球的机器、电磁场或者计算机程序呢?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就相当于把全世界人民给救了。
在跟安小男的接触中,我倒是越来越有科学精神了。
就这样又熬过了一个学期,暑假来了又走,我们这茬儿学生迎来了大四学年。重新回到学校之后,我特地昼伏夜出了好几天,为的是躲开安小男。躲他有着另外的原因:按照他的认真劲儿以及智力水平,那几本大部头应该全都“啃”完了吧?如果他再来缠着我“谈一谈”,而我却一问三不知可怎么办?那这人可就丢大了。事实上,随着阅读的深入,他上个学期问的那些问题已经让我越来越头疼了。身为安小男在人文领域的指路明灯,我既感受到了荒唐的虚荣,又不知不觉地心虚了起来。我担忧自己这个“伪劣产品”会像电脑城顶端的引航灯一样,被他有理有据地揭穿。
然而躲是躲不过的,我总得拉屎撒尿嘛。那天晚上10点多,我夹着本书溜出了宿舍,正好在厕所门口撞上了同样夹着一本书的安小男。只不过我手里的书是看了第三遍的《笑傲江湖》,而他的则是法国历史学大师布罗代尔的《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狭路相逢,我心下一凛,在那一瞬间多么希望他考一考我东方不败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或者华山派共有几人为了修炼《葵花宝典》而把自己给阉了。
那当然不太可能。安小男的眼神依然热切,拉住我说:“跟你说个事儿。”
“你问吧。”我又瞥了瞥他的书,心里绝望地打着鼓。
安小男却说:“我想从低年级的专业课听起,把历史系的所有课程都听一遍,你说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你图什么呀?”
“当然是解决问题喽。”他用食指指了指太阳穴,但那动作却像是朝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你给我推荐的那些书我全读了……都很好。但是对于我心里的那些疑问,他们似乎都说了点儿,但又都没说清楚。再来问你呢,恐怕也不是个事儿。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你和我一样年轻,和你探讨一下问题,共同进步是可以的,但要想答疑解惑,恐怕还得求助教过你的那些老师。他们都是真正的专家,我想我有必要系统地接受一下他们的思想。”
也许安小男已经看出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了?他的话让我一阵失落,同时却又感到释然。但随后,我却真切地为他担忧了起来:“可是咱们都已经大四了啊,马上就要找工作或者考研究生了,哪有时间去听外系的课呢?况且你还要听全本儿的。”
“那就申请延期毕业嘛。”安小男挥了挥手说,“实在不行我就转系,从历史系的大一开始念起。我查了学校的规定,这在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
他那既淡然又决然的态度,简直让人想起弃医从文的鲁迅先生。也许一个天才的脑袋,就是和我们这样的俗人不同。但我仍然本着一个俗人的善意,继续劝解着他:
“这恐怕有些不妥……你应该三思而后行。没必要为了爱好把专业都扔了啊,那可是你将来吃饭的手艺。”
安小男却说:“我意已决。”
说完,他就错开身子走了出去,而我也没再说些什么。这一来是因为我感到自己至今仍然缺乏和他这样一个“神人”沟通的能力,二来则是因为我已经快憋不住了,再废话裤衩上就要多出一个“柿饼”来了。后来不出我所料,安小男的延期毕业和转系申请果然闹出了不小的风波,他本人也成了我们毕业季里一桩奇闻的主角。
首先是安小男的母亲,一个肉联厂洗肠工,从河北H市赶到了北京。她冲进我们学校的校务办公室,怒斥有关责任人“没有抓好学生的思想教育工作”,导致她的儿子眼看就要自毁大好前途,去钻研“连猪屎都不如的没用学问”。她质问校方,如果安小男真的转了系,那么谁能为他注定穷酸到底的未来负责?又有谁能为一个含辛茹苦的寡妇的晚年生活负责?如果只是学生家长闹一闹,那还不算什么,但是经由这一闹,安小男的问题就演变成了电子系和历史系两个团伙之间的矛盾。没过几天,电子系的系主任,曾经断言安小男的脑袋“装着半个硅谷”的老院士也向学校施加了压力。他表示,一般的学生倒也罢了,但是如果把安小男埋进了故纸堆,那实在是一种资源的浪费。老院士的言辞固然委婉,但也使得我所在的历史系深受侮辱,老师们抗议说,你身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楷模,怎么说话的逻辑也像家庭妇女一样呢?这不还是在说历史作为一个冷门学问,不如电子、信息、自动化之类的“格致之学”有用吗?进而不又是在说人文学科的人不如理工科的人有用吗?你们这些理工科也太欺负人了,盖大楼你们先盖,拿项目经费你们比我们多几十倍上百倍,连买汽车都能从项目里面报销,到了这时候还不忘踩我们一脚,让不让人活了?
本来是一个学生的一厢情愿,只要稍有阻力,那么说不要也就可以不要的,但是本着不争馒头争口气的精神,历史系的老师却怂恿历史系的领导,跟电子系“杠”上了。他们向校方递交了一份意见:学生选择专业,本是个人自由,又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焉知损失“半个硅谷”,换不来一个范文澜、陈寅恪或者钱穆?进而又大谈历史学乃至全体人文学科之重要性,并上升到了国家民族的高度。搞文科的人都是善于言辞之士,那份意见写得冠冕堂皇,让校方也不好反驳,于是决定破例为安小男举行一个多方面试,大家来决定一下这个学生到底待在哪个系比较好。
没承想,那个面试会议又把风波推向了新的高潮。在会上,电子系的班主任先代表老院士发了言,说的还是人尽其才那一套。安小男表情呆滞,无动于衷。接下来,历史系颇有名气的商教授便闪亮登了场。我们系的老师里,能在学校外面混得开的人物不多,这位商教授就是其中之一。他入选了好几个政府机关的参事,为不少级别相当高的领导干部写过讲话稿,隔三岔五还会在党报的头版“刷”上一篇社论;而给他带来最大名气的事儿,当然还是登上过央视的《百家讲坛》,讲的好像是“中国宦官干政考”。大家公推这样一位人物出面,可见是想先声夺人,让对方知道我们历史系也不全是碌碌鼠辈。
商教授保持着他在电视机里的一贯作派,先轻轻胡噜了一下毛泽东风格的大背头,又抖了抖西门庆风格的“五彩洒线揉头狮子”对襟唐装,然后才循循善诱地开了口。他问道:“这位同学,你贵姓?”
“姓安。”
“那么我可以叫你小安子吗?”
不得不指出,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轻佻。而商教授这个人,向来的确是轻佻的。对于轻佻,他还专门发表过一番解释:既然我们这个社会的风气,就是把轻佻当有趣,而人在任何时代都在追求有趣,都在尽量活得不那么沉重,那么轻佻一下又何妨呢?他还引证说,许多历史上的名士,譬如阮籍、金圣叹和唐寅,骨子里都是些轻佻的人。这么一说,他的轻佻好像就有了传承与深度。再加上这套作派在电视上和领导干部的圈子里都很受欢迎,那么商教授更可以理直气壮地插科打诨下去了。
果不其然,商教授一开口,原本凝重、尴尬的会场气氛登时轻松了下来,许多人脸上不知不觉地泛上了一丝笑意。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本领,他们很善于改变周遭的“气场”。现在,全体教职工都在等着欣赏这位电视名人的表演了。
对于商教授的问话,安小男的反应先是愣了几秒钟,然后磕磕巴巴地说:“这不妥吧。”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您又不是慈禧。”
此言一出,现场的人们就真的忍俊不禁了。不要说学校教务处的领导,就连电子系那两个满脸“常量函数”的教师代表都互相看了一眼,嘴里“扑哧”一声。本来嘛,地球又不是围着一个学生转的,搞得那么兴师动众干什么?而得到了安小男不经意间的“配合”,商教授就更加胸有成竹了,他笑容一敛,将谈话引入了正题:
“还是说说你平时都看一些什么书吧——我指的是在课余时间里。”
安小男便将我开给他的书目一一报上名来。要知道,这些书连许多历史系的研究生都是没有读完的,就像很多中文系的研究生却没有读过《红楼梦》一样。商教授眼睛一亮,有些惊奇也有些技痒,便当堂考问起安小男的学问来。
一考之下,令人惊奇,安小男对答如流。他不仅能够把商教授提到的具体章节精确地复述下来,而且对于关键的段落还能全文背诵。他原本是木木讷讷的模样,一谈到书本却像插了电一样,眼珠子里往外喷射的全是精光。如果不是商教授及时打住,那么他可能会孜孜不倦地说下去,直到两个嘴角下方越积越多的白沫流到脖子里去。
“大家都看到,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商教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转向了校方代表,“这位小安……同学在历史方面达到了相当的造诣,虽然他的阅读稍嫌不成系统,还有点凌乱,但是他对重要著作的熟悉程度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我想如果不是对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是不可能付出这么多的时间与精力的。而学校作为一所人才培养机构,为什么要扼杀学生的兴趣呢?这是不负责任的。当然,搞教育的都有爱才之心,电子系诸位同仁的心情,我们历史系也能理解。不如由我个人来提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给予小安同学电子系和历史系的双重学籍,他继续在电子系读研究生,同时还可以到历史系来念本科,由我本人亲自担任辅导老师。现在的大学教育不是提倡打通,提倡跨学科吗?历史上那些真正的大师也都是通才:笛卡尔既是一位数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哲学家;爱因斯坦发现了相对论,同时也热衷于演奏小提琴;杨振宁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同时也爱好着古典诗词以及翁帆女士……”
商教授好不容易正经了片刻,终于又在发言的结尾流于轻佻。但这轻佻却是恰到好处的轻佻,它让在座的众人哄堂一笑,有了皆大欢喜之感。既把安小男的人留在了电子系,又保全了历史系的面子,多么完满。只要这种长袖善舞的人物在场,那么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校方的领导们满意地点了点头,宣布“再回去研究一下”,假如对学生好,对学校好,“特事特办也是可以的”。
大家欠起屁股,已经准备离席了。但没想到,安小男却在这时候又开了口。他的话是对商教授说的:“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历史系。”
难道今天的会不是为了你转系才开的吗?这时候说这种话,不是消遣人么?商教授不免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系统学习历史之前,我想再问您一个问题。”安小男说。
“你也想考考我吗?”商教授饶有兴致地笑了,“一个问题够吗?”
“就一个。”
“那你说。”
“历史到底有什么用?”
商教授又一愣,但过了半晌,笑容便重新圆熟起来:“历史当然不如电子有用啦。但是兴趣嘛,喜欢嘛,如果再纠缠于有用没用,是不是有点儿俗了呢?”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可能我没表述清楚。”安小男舔了舔嘴唇,直视着商教授说,“研究历史是否有助于解决中国的当下问题?”
“比如说什么问题?”
“比如说中国人的道德缺失问题。”
“明史鉴今当然也是一种思路……但是我想,没必要把历史学理解得这么直接吧。”
“可是有些问题明明是绕不过去的。或者我再换一种问法,您对中国社会的腐败和道德缺失有什么看法?想过怎么解决它们吗?”安小男说。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商教授的眼神便开始迷离了。他一定感到了和我当初一样的惶惑。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问题。”
在安小男的锲而不舍之下,商教授又吁了口气,看了看与会者中有着领导头衔的那些人。历史系的党委书记还没有走出门去,据说这人有可能要提成主管文科教学的副校长了。于是商教授陷入了另一种逻辑,这种逻辑就是容不得轻佻,但也容不得过分郑重的了。
“你可以去看一看上个月《新华文摘》上的一篇文章,是我今年刚写的,其中也有一部分谈到了知识分子应该如何面对今天的现实。”商教授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分清主流和支流,比起繁荣的、蓬勃的历史主旋律,这样那样的问题都是小小不言的。”
“也就是说,可以不关心吗?”
“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主流,或者潜心于自己的专业……”
安小男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您很无耻。”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会场上却有如炸雷。一些人被定住了,另一些人则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离开。商教授着实是蒙了,他半张着嘴,瞪着安小男,僵在了原地,连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安小男便抬起了一只手,手指尖利地指着商教授的鼻子,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大鸣大放大批判。他质问道,中国社会已经沦落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步,难道您没有看到吗?难道您不忧虑吗?如果是一般的人也就罢了,但您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在公共领域拥有话语权的知名人士,居然选择了鸵鸟策略甚至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何种用心?安小男还说,他之所以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是由于认为比起中文、哲学和社会学等等其他人文学科,历史最有希望解决他的“核心问题”,但今天看来他错了。中国的历史学家并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样高大,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一群“没用”的家伙。
谁能想到,安小男的历史研究之路沿着汤因比、费正清和布罗代尔等等大师绕了一圈儿,又绕回了在那个盛夏之夜和我讨论的领域。他挥斥方遒地发表了10来分钟的演说,直到商教授也面色铁青地溜走了,会场上空无一人,才喘息着停下来。据说此时的他已是满脸热泪,他居然哭了。
毫无疑问,转系的事儿被彻底搞砸了,而安小男也在文科生之中出了大名。再顺便说一句,那位商教授曾经把我们折腾得不善,他自己忙于上电视和走穴,基本上不给学生上课,但到了考试的时候却摆出铁面无私的架势,把题目出得非常难,一定要“挂”掉一批人才过瘾;他还把系里比较漂亮的几个女生招致麾下,通宵达旦地为他整理新一期《百家讲坛》栏目《中国秽乱宫闱考》的讲义。基于这个情况,大家虽然认为安小男有可能疯了,但也不得不感到大快人心。一时间,大家争相到电子系的宿舍去瞻仰、声援安小男,每天都有人隔着门帘对他挥挥拳头:
“干得漂亮!”
按照众人的理解,安小男之所以突然发飙,正是因为那个“小安子”的玩笑——那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进而失去了自控能力。再细一想,他对商教授的指责虽然突兀,但又来得多么刁钻,多么让对方无所适从。一个研究过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同学阐释道,按照福柯的理论,疯子虽然和正常人驴唇不对马嘴,但是他们的思维其实有着严密的内部逻辑,一旦进入那个逻辑,正常人的经验和智慧便丧失了作用,甚至也有可能会被搞疯掉。这也是以商教授之机智老辣,却被一个小毛孩子诘问得张口结舌的原因。
在这种时候,我却越发感到自己有必要躲开安小男了。作为一个骨子里很“”的人,我对于那些具有狂暴因素的人与事,向来抱以本能的敬而远之。然而还得怪学校宿舍的布局以及我们排泄系统的生物钟,躲了一阵,我终于又被安小男堵在了厕所里。
那是一个清晨,我刚冲完水,正迈着发麻的两腿从隔扇里挪出来,正好撞上安小男也站在小便池前。他迅速抖了一抖,提上裤子拦住了我的去路,眼里满是悲伤。
我抠了抠眼屎,仍旧不知说什么才好。安小男却先开了口:“我想,你应该理解我。”
“理解你什么?”
“我的初衷并不是想去故意捣乱,更没有针对商教授个人的意思。”他的一边嘴角抽搐了两下,“我很真挚,的确是希望历史学,希望研究历史的人能够帮助我解决困惑。”
“对不起,我们都让你失望了。”
“怪我,我不该强人所难……我太幼稚了。”
安小男说完,抛下我转身走了。而我却沉默地站在原地,生出了一种类似于羞愧的心态。那感觉,就好像急匆匆地方便完了,才发现自己闯进了一间女厕所一样。
2
相比于安小男,后来混得最好的李牧光虽然和我是一个系的,住得也离我近得不能再近,但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却一度是模糊的。这倒不是说他没有特点,恰恰相反,李牧光正是由于特点太过鲜明了,才导致我最初和他的交流极其有限。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新生入校的时候。因为我属于北京生源,所以不必提前几天赶过来安家,而是卡在了录取通知书上规定的最后一天,才背着铺盖卷走进了宿舍。当时屋里看似没有人,大家或许都去参加“入学教育”了。我草草铺好了褥子,又到水房涮了涮脸盆,突然瞥到窗台上摆着一只“爱华”牌双卡收录机,还是那个年代最新的款式呢。我一时手欠,便按了播放键,喇叭里随即传出了鼻音浓重的“牛津腔”英语:
约翰先生,今天的培根煎得怎么样?
爱丽丝小姐,我们来跳一曲华尔兹吧。
看来这台收录机主人还真爱学习。我无言地笑了笑,把机器关了,这时却听见一声呻吟从我床铺的上方传来。然后,上铺的被窝里钻出了一个人脑袋:
“哥们儿,几点了?”
这人一嘴东北腔,同样也是鼻音浓重。刚才居然没发现自己的脑袋顶上就躺着一个活人,这让我先被小小地吓了一跳,随后便不好意思起来。人家正在睡觉,我却在宿舍里东搞西搞,太不合适了。
我抬手看了看表:“下午4点多了……吵到你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那人长得倒还周正,是一张东北人里常见的国字脸,肤色也颇为白嫩,只不过睡得有点儿肿胀了。他把一条光溜溜的胳膊也拔了出来,指了指双卡收录机,“你要听就接着听,抽屉里还有磁带,音乐的也有,相声小品二人转的也有。”
看来他是那台机器的主人,我就更不好意思了:“那多吵呀,你怎么睡觉?”
“我不怕吵,在哪儿都睡得着。”他说完,把身子往被窝里一蜷。
我看了看他杂草丛生的天灵盖,又扭脸望了望窗外,轻声叫他:“那我先出去,你知道别的同学在哪个教室吗……哥们儿,哥们儿?”
上铺无声无息,这人居然一转眼就又睡着了。
到了晚上,和宿舍里的其他同学见了面,才知道我上铺这人名叫李牧光,是从赵本山的故乡“铁岭那旮旯儿”来的。同学们又啧啧称奇地介绍道,自从到校以来,他就一直在睡觉,已经连睡了两天两夜了。何以要睡这么长时间?这时李牧光终于不情愿地起了床,他一边睡眼惺忪地刷着牙,一边对大家解释,这是因为报到之前,他们家人带他到欧洲和澳大利亚玩了一圈儿,偏巧地球又是圆的,纵横几万里,时差把他的生物钟统统搞乱了,所以需要用睡觉调整过来。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却暴露了李牧光的另一个情况,就是他的家庭条件很不错。我考上大学以后,父母只是给我买了块手表,并且还不是瑞士的,而是日本“精工”,就算“以资鼓励”了。其他两个来自广西和贵州的兄弟更惨,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亲串邻地借债。再瞧瞧人家这日子过的。
一个同学问:“欧洲什么样?”
李牧光打了个哈欠说:“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全忘了。”
有一个同学问:“你爸是老板吧?”
“算不上,也就是给国家打工的。”
说到这儿,李牧光咂吧咂吧嘴,又从柜子里拽出一只沉重的纸箱子来。嚯,那里面真是五花八门:真空包装的酱鸡腿、卤牛肉、整只鸭子,进口蛇果、红提、山竹和哈密瓜……这些大概是李牧光的父母给他留下来的,难道他们怕儿子吃不饱饭吗?李牧光嚼了两块饼干,然后又看了看我们,招招手说:
“愣着干吗,大伙儿一块儿呗。”
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家伙便一拥而上,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这个聚餐会刚进行到一半,李牧光突然又伸了个懒腰说:“你们慢用,我就不陪了。”说完爬上床,不到半分钟,又没声儿了。
谁也没见过这么爱睡觉、这么能睡觉的人。此后的日子里,我更加为李牧光在睡眠方面的造诣而惊叹。每天早晨大家出门去上课,他正在被窝里酣睡;中午大家回来,他仍在被窝里酣睡;勉强被我们拽起来,极不情愿地到食堂扒拉两口饭之后,他总算有了一点精神,于是便会在园子里东逛逛西逛逛,到球场去看人家打会儿篮球,但才过晚饭点儿就又困了,火急火燎地跑回来睡觉,好像刚上了一个大夜班似的。课他自然是不怎么上的,不管是本专业还是公共课,考勤表上缺席的记录都占了大多数。大二的时候,全体学生被拉出去军训,李牧光正在太阳底下站着“军姿”,突然就像一段枕木一样拍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教官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中暑了,休克了,然而我们几个同宿舍的人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我们知道,他只是睡着了。
这基本上就是李牧光大学生活的常态。套用一句伟人的名言来说,一个人能睡觉不难,能天天睡觉也不难,但要是能天天都睡得像李牧光这样惊世骇俗,那可就难了。日子久了,对于宿舍里永远有一个人在睡觉,我们从不适应到适应,又从适应过渡到胡思乱想,甚至还有了一种恐怖的感觉。大家都担心突然有一天,李牧光会无声无息地睡死在被窝里。于是我提议,每天早上出门之前,都要有一个人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如果不幸真的发生了,那就赶紧通知校医院的太平间。我们不能允许他臭在屋里。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大学毕业。
我也不免好奇:难道李牧光一直都是这么嗜睡吗?假如中学时代也是这么睡过来的,他又是如何考进我们这所赫赫有名的大学的呢?难不成他像电子系那个传说中的安小男一样,也是一个天才型的人物,而学校为了保护天才,才特批了他不需要上课、写论文,甚至不需要考试吗?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天才怎么会像那些抱着小孩卖黄色光盘的妇女一样,你走到地铁A口冒出一个,走到地铁B口又冒出一个。有一次班级聚餐,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被灌醉了,才吐露了李牧光背后的真相:他父亲是东北一家重工业大厂的一把手,专门在厂里为我们学校设立了一个理工科的“创新基地”,说白了就是赠送一块地皮,供学校在当地开办形形色色的收费班,贩卖注水文凭;而这么做的条件,是学校要给李牧光一个免试入学名额,并且保证他顺利毕业。换句话说,李牧光虽然不是天才,但是他爸却是天才——搞钱的天才、搞关系的天才,而那些天才要比智力上的天才更加畅通无阻。
不过这个信息流露出来,我们虽然在理性上感到了不公,但却对事不对人。再看到李牧光安然高卧的时候,并没有谁会真正地讨厌他。平心而论,李牧光其人除了舍生忘死地爱睡觉之外,身上并没有一点儿“各色”的、让人不愉快的东西。他的脾性随和极了,压根儿没显露出过公子哥儿的骄娇二气。有的时候大家闲得无聊,就用报纸卷成小棍,去捅他的鼻子,捅得他喷嚏连天的,但人家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打完喷嚏哼哼两声“不要搞我,想吃什么柜子里有”,然后就继续睡过去了。还有一次,我对面床上那位兄弟也不知怎么弄的,把半壶热水浇到了李牧光的被子上,他被烫得嗷的一声坐了起来,愣了片刻,憨笑道:
“我尿炕了吗?”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物质上的收买。如前所述,李牧光那装满了吃食的百宝箱,大家是可以随意享用的;他那台“爱华”牌双卡收录机也早被宿舍里的两个英语狂人霸占,练听力用了。世纪之交,个人电脑在学生中间普及了起来,别的宿舍都是大家凑钱集体购买,还有为了你掏多点我掏少点而打架的,李牧光却大手笔地一人买了两台,一台台式机,一台笔记本。这两台电脑,他这个长睡不醒的人几乎从来没有摸过,而我们却可以用台式机打游戏时用笔记本下“毛片”,或者用笔记本打游戏时用台式机下“毛片”。
说来也惭愧,我吃着李牧光的,用着李牧光的,心里还不止一次地嘲弄和诋毁过李牧光,但整整四年,我却从来没跟这个人进行过深入的交谈,更别提交心了。我对他说过的话,仅限于“你果然还在睡”“你居然也会醒”和“给我用”“给我吃”这样的层面,而他的回答则基本上是“哦”“嗯”“好”以及无声无息。我毫不怀疑,只要大学一毕业,我就会把李牧光给忘了,就像他同样会在睡梦中把我也给忘了。然而临到毕业时的一件事,却使得李牧光认定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交到我这样一个朋友,是他大学期间唯一的收获——当然,作为一个永远长眠的人,他也不可能有别的收获。
那又是在盛夏季节,我再次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只不过以往是忙于应付考试,这时却在忙于投简历、找工作。我们历史系的毕业生可比不得理工科,到各大招聘会上稍微一打听,就会发现自己的出路少得可怜。而我的成绩本来就不怎么样,又不是党员和学生干部,形势便更加不容乐观,也就更加需要勤勉。有一天夜里12点,我才刚刚结束了一个位于昌平县城的企业面试,坐着长途车赶回城里。这时宿舍已经熄灯了,屋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臭脚丫子味儿,我本想直接脱了衣服上床,却忽然听到咯吱一响,李牧光的脑袋探了下来。
“小庄……庄博益,你睡了吗?”他问我。
四年以来,我只见过李牧光在不该睡觉的时候闭着眼,可从来没见过他在该睡觉的时候睁开过眼。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甚至觉得天有异象,马上就快地震了:
“你他妈的要吓死我?”
“对不住,对不住。”李牧光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不过我的确睡不着……也有个事儿想找你帮个忙。”
难道李牧光也在为找工作的事儿发愁吗?我没好气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应该找你爸说去。”
“这事儿他也帮不了我,只能找咱们同学。”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可怜巴巴的,“我也问过宿舍里的别人,可他们都不愿意。”
“别人不愿意,我为什么会愿意呢……到底什么事儿?”
李牧光就磕磕巴巴地说了。原来他爸按照很多成功人士的育儿之道,决定送他去美国留学。为了办这事儿,老头子亲自跑了趟得克萨斯,给他联系了一所州立大学,并且以慈善家的身份留下了一笔不菲的捐款。按说这已经足够把路“蹚”平了,然而快办手续的时候,外国佬那种特别“死性”的毛病却又犯了。他们提出,李牧光就算可以不参加入学考试,但总得提交一篇本专业领域的论文,否则没法儿向所谓的“学术委员会”交代。
“你们学校的委员会,难道不是归你们这些校领导管的吗?实在不行我就跟你们书记谈。”李牧光他爸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刁难,他一怒之下,简直口不择言了。
对方表示,那个委员会还真是有权把任何学生拒之门外的;而他们已经对李牧光很宽松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两年财政吃紧,哪能随便糊弄一篇文章就可以入学。至于“书记”这个说法,对方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于是压力就转嫁到了李牧光的头上。他爸打来电话,让他火速“攒”出一篇论文来,再翻译成英文。这让李牧光感到很无辜:“我又没想出国,是他们非逼着我去的。这时候事情没有完全搞定,却又来折腾我,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吗?”
我只好顺着他说:“就是,他们太不知道心疼你了。”
“可是我也只好给他们擦屁股。”李牧光又说,“我这个着急呀,上火上得牙床子都疼了。今天我已经问了好几个人,但他们都说正在找工作,根本没时间替我动笔。”
“可我也在找工作呀,我的牙床子也在疼。”我说。
“别人不管我可以,但你可不能不管我。”李牧光急道,“谁让你是我的下铺呢,咱俩睡得最近,交情也就应该最深。再说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给你钱。”
“不要说得这么赤裸……”我眨眨眼,“多少钱?”
他说了个数:“两万够吗?”
我仰着头,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和李牧光对视着。过了半晌,我说:“够了。”
我之所以答应了李牧光,首先是因为两万块钱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实在是一笔无法抗拒的巨款;而第二个原因,就是我突然想到,那篇文章其实并不需要我来写——再说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能骗过美国佬的水平。说定之后,我和李牧光分头安然入睡。第二天他照常没有起床,而我则披上衣服,蹲在厕所门口守候安小男。
7点来钟的时候,安小男果然出现了。这时候却是我追着他问了:“你对历史还有兴趣吗?”
“实话实说,已经没有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开导他说,“你其实只是对历史系以及历史系的那些人没有兴趣了,但对于历史本身,你一定仍然是乐于思考的……否则也不能解释你为什么一口气读了那么多书啊。”
“可我正是因为历史系的人而对历史丧失了兴趣,我不认为那些人所搞的学问,能够解释我的困惑。”安小男把逻辑拽回到自己的轨道上,然后看了看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凡事应该有始有终,你可以写一篇文章,谈一谈你前段时间研究历史的心得。”我进而扯起了谎话,“我正在给出版社编辑另一本书,是《谁敢不让中国说不》的姊妹篇,名叫《中国想说不,谁也拦不住》。你对历史学的思考,是我见过最独特也最终极的,仆未尝闻有为道德而研究历史者。我认为这本书里如果没有你的文章,那么将是一大遗憾。”
安小男的眼神陡然凝聚起来:“你真这么认为?”
我点了点头,他也随之点了点头。
然后我补充道:“对了,稿费五千。”
半个月后,安小男果然交给我一篇洋洋洒洒,长达几万字的雄文。那篇文章我大概扫了一眼,所用的材料和大多数论点都注明来自我向他推荐过的那些书,但安小男对它们进行了重新整合,从而指向了一个终极的天问:中国人的道德水准是如何不断降低的?他从秦王扫六合、五胡乱华和竹林七贤一直写到了五四运动,写到了“文化大革命”。在他看来,中国原本是有道德的,但中国的历史却是一个不断击穿道德底线的过程。一穿再穿,时至今日,我们的民族已经相当于穿着开裆裤上街了。客观地说,安小男的文章存在着严重的硬伤。首先,他将历史解释成了一个有目的、有意志(也即消灭道德)的过程,这已经近乎阴谋论了。要知道,吾国吾民除了败坏道德之外,还在春种秋收,男耕女织,需要忙活的事儿多着呢,谁那么有闲心专门和道德这个劳什子较劲。其次,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八百多遍“道德”,但却并没有对道德进行起码的辨析——是儒家道德还是法家道德?内心道德还是社会道德?在他看来,“道德”似乎是一种先验的天成之物,在人类的蒙昧阶段保存完好,一进入文明社会就腐化变质了。但据我所知,原始社会不说别的,起码婚姻制度的基本形态是:看上哪个女的就“给丫一闷棍”,哥儿几个把她扛到山洞里轮流上——这道德吗?
看来天才也是有局限性的,安小男在理工科方面的智慧并没有平移到人文社科领域。或者说,他那种一根筋、特别“轴”的性格恰恰说明老院士制止他转系是正确的。我有些担忧这样一篇文章是否能够通过美国学校的审查,但转念一想,我又何必替李牧光那么尽职尽责呢?再说了,也许美国人会非常喜欢这种中国人自爆家丑的态度——就像他们很喜欢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样。于是我没有耽误,又拿着文章找到了我的前女友,外语学院的郭雨燕,请她将其翻译成英文,翻译费五千元。挟着巨款之威,我顺便企图和郭雨燕重修旧好,并且再次提起了去九寨沟旅游的计划,但是郭雨燕干脆利索地请我滚蛋:
“你这种人,一起玩玩儿倒是挺有乐趣的,过日子就太靠不住了。”
“谁也没说要奔着过日子去呀。”我说着“香”了她一记,又揽住了她的腰,“我们就是玩玩儿也可以嘛,纯娱乐。”
郭雨燕脸色泛红,一对大胸起伏了两下,但随即却嘤咛一声,将我推开。她正色道:“这就是你的爱情观吗?太不道德了。”
他妈的,怎么又是道德。安小男不是已经得出结论,中国人早就全无道德可言了吗?可见他那篇文章的确是大谬特谬。
随着我的彻底失恋,我们这茬儿学生也最终毕了业。朋友或仇人们像狂风里的杂草一样飞向天南地北,转眼之间大部分都成了陌路人。李牧光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美国的入学通知书,连最后的聚餐都没参加就上了飞机。临走之前,他给我们留下了两台电脑、一台双卡收录机、几身簇新的西服,还单独交给我一个装满了钱的厚信封。我有点好奇,帮助他通过审查的,究竟是安小男那篇旁征博引的文章呢,还是郭雨燕那流利而精确的英文翻译?抑或这两者都不重要,美国佬既然拿了他爸的钱,所谓提交论文仅仅是走个过场罢了?当然,对于既成事实,我们也没有必要像历史学家那样一味追寻原因,否则生活将会变得更让人疲倦,也更让人难以适应。
讽刺的是,出国之后的李牧光倒是与我交往得日益密切了起来,并且真的发展成了他所谓的“朋友”。恨不得刚一下飞机,他就开始给我写信,告诉我自己在美国的见闻和生活状况。这也能够理解,人毕竟是需要回忆的,到了陌生的环境里,往事就会焕发出原先所不具备的温馨色彩。而李牧光的大学四年几乎都在睡觉,可供他回忆的,似乎只剩下了和我之间的那点儿交往。于是他美化了我们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将我给他“攒”文章说成了两肋插刀的朋友之义,又把他给我两万块钱说成了自己的仗义疏财。他的信上没有一点儿美国气息,反而发散着越来越浓厚的东北味儿:
咋说呢?咱们兄弟就啥也不要说了。
自从我有了手机之后,他和我的沟通方式就变成了打越洋电话。每周起码一次,一打就是一个小时,先声称“啥也不要说了”,然后说的话却比我们睡在上下铺的四年还要多。这个期间,李牧光的谈话主题变成了抱怨。他抱怨美国的白人看不起他,黑人居然也看不起他;中国留学生里比他更富的看不起他,那些穷得连二手“丰田”都买不起的家伙居然也看不起他。作为一个肤色、体格和智力都不占优势的外乡人,他在美国可真是受够了委屈。更加让他忍受不了的,是他在中国都可以尽情享受的自由,在美国却受到了粗暴的干涉:
“他们还不让我睡觉。”
“谁?”
“我那个印度导师,还有美国房东。”说到这儿,李牧光都快哭了,“有一次我在屋里睡了三天,房东就报警了。他们说这是病,必须得治。”
我想了想,第一次给了他真诚而善意的忠告:“我也认为你应该配合治疗。”
再后来,也许是度过了初来乍到的不适应阶段,李牧光的电话总算渐渐少了下来,每次通话的时间也变短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交情”,当他父母来北京,我总会跑一趟他们下榻的豪华饭店,为他们磕磕巴巴地讲解一遍美国补药的说明书——都是李牧光寄过去的,其实也就是些深海鱼油和褪黑素什么的,想来“吃错了药”也没什么危险;而过了两年,我的表妹林琳考入了美国名校斯坦福大学,我指派李牧光开着他的“凯迪拉克”横穿了几个州,去接林琳入学、给她安顿住处、采购生活必需品并且由他埋单。能交上这么一位有钱有闲,又傻乎乎的热心肠的朋友,这也是我在表妹面前唯一一件有面子的事儿了。
林琳专门打电话感谢我,说的话和《围城》里赵辛楣对方鸿渐的评价刚好相反:“你这人虽然讨厌,但还有点儿用处。”
3
直到这个阶段,安小男和李牧光之间还没有发生直接的交集。我想介绍的发生在他们之间的雇佣关系,指的也绝非安小男那篇被我克扣了大半稿费的文章。一个“枪手”有什么稀奇的呢?在我毕业之后,找到的头一份差事,是在一个市属机关当秘书,工作内容就是给副局长写发言稿。而像我这样的编制内“枪手”,在各级单位里数不胜数。
再说一个笑话,我所“跟”的那位副局长本来是一平谷桃农,普通话不太标准,总是把“我们”说成“碗们”,而恰好我们的局长又姓郭,于是他朗读稿件的时候就变成了:
“碗们要团结在锅的周围,坚决解决好老百姓的副食供应问题。”
这份工作我干到第二年,就死活坚持不下去了。坐在单位的会议室里,我感到自己真的是一只碗,叮当乱响地空空如也,只等着从锅里分出一点肉汤来。然而锅身边积极踊跃的碗又太多了,他们有的会往锅里倒米,有的是从更大的锅里空降下来的,还有的镶着金边妩媚多姿,并且不惮于随时和锅跳到同一个水槽里去洗澡。看起来,我这只缺了口的破瓷碗是很难熬到出头之日了,于是我咬了咬牙,放弃了这条许多人眼里的“人间正道”,跳槽去了一个地方电视台下属的节目制作公司。
随着广电系统的市场化改革,如今的制作公司完全采用项目制,拍一个片子拿一份钱,不想干活的时候,在家躺半个月也没人管你。虽说碗们和锅的关系仍然颠扑不破地存在着,但在这个管理相对松散的单位,我的生活状态总算轻快了一些。我先是当记者,跑了一段时间的社会新闻,然后又转入了编导岗位,很快混上了一个导演的头衔。只可惜我这个导演和动画片导演、动物世界导演一样,都是没机会和女演员们“深入说戏”的。我干的是纪录片,所表现的内容不是边远山区的孩子走几十里路去上学,就是挺着大肚子的女支书都“破水”了还坚持带领乡亲们抢修养猪场。
斗转星移地又过了几年,我的某部主旋律片子蒙上了一个政府奖,进而和公司签订合同,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随着财务上的宽裕,我在通州买了房子,接手了一个朋友的二手“大切诺基”,染上了把玩檀木佛珠和沏功夫茶的爱好;为了让自己时时刻刻“更像个导演”,我还留起了络腮胡子,每天出门之前都给自己扣上一顶镶有红五星的绿帽子。总而言之,我终于变成了自己既向往又厌恶的那般模样——一个满嘴跑火车的文化混混。
大概是北京刚开完奥运会的时候,我的不知第几任女朋友,一位社会学专业的在读研究生向我建议了一个新选题:中关村和学院路一带的“校漂”人群。这个群体和那两年受到大量关注的“蚁族”又有不同,他们之所以不是学生还赖在大学周边,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人纯粹是毕业之后收入低,贪图食堂的价格便宜;有人是因为还保持着华而不实的精神追求,喜欢隔三岔五去听听讲座什么的;还有人是因为怎么也跨越不了从学生到社会人的心理转变,索性就拒绝长大了。凭着直觉,我感到这些人里也许能挖出点儿什么东西,弄不好还能再骗个国际上的二流奖呢。况且,我也迫切需要拓宽题材。
说做就做,我“撒”出去几个聘来的实习生,让他们为我搜集汇总了一批“校漂”的典型人物,然后带着摄像扛着长枪短炮,逐一进行采访。工作进行得出奇的顺利,那些“素材”形形色色,但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就是都不把自个儿当凡人,表现欲也特别强。他们对着镜头手舞足蹈,或抒情或明志,令我不得不临时调整思路,将一部绷着块儿装深刻的纪录片改换成了喜剧风格。我还特地留心寻找了一下当年见过的那个“民间哲学家”,很可惜,留校任教的同学告诉我,那人因为偷窃了几十件女生内衣,已经被移交公安机关了。
几天以后,前期采访工作大致告一段落,我在母校的留学生餐厅请全组人员吃了顿饭,准备回去整理录音。但在席间,一个比较负责任的实习生小张告诉我,在她搜集到的采访对象中,还有一个没有“采”到。
“不是都没落下吗?”我翻了翻名单说。
“那个人比较孤僻,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也死活不愿意上镜。”小张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人身上有故事。他没工作,也从来不到学校的课堂去听课,每天就是在学生宿舍里窜来窜去,保安把他当成捡破烂的,往外撵了好几回,但每次撵出去,没两天他又回来了……”
“没准真是个捡破烂的呢?或者在倒卖偷来的自行车?”
“我见过他一次,绝对不像。”小张笃定地说。
我时常教育手下的孩子们,干活儿一定要有始有终,哪怕一个镜头没拍到也不能收工。我也对他们说过,真正有意思的素材往往是锲而不舍地“抠”出来的,而非随便拍一拍就能捕捉到的。小张的态度倒好像将了我一军,于是我让其他人先吃,自己跟着她走出了餐厅。
小张所说的那人的住处,就在我们学校西门外的“挂甲屯”一带。那儿的居民把平房加盖成摇摇欲坠的简易小楼,再按间甚至按床位租给住户。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城中村仍然又脏又破,熙熙攘攘,土路的两侧摆满了卖鸡蛋灌饼、麻辣烫和羊肉串的摊子,不时有戴着厚厚的眼镜、满脸木然的年轻人夹着书本匆匆而过。小张带我穿街过巷,拐进了靠近圆明园西路的一个小院儿。她在一扇紧闭的门上敲了敲,半天无人应声,又不甘心地透过窗帘缝往屋里打量。
“干吗的?”一个穿花睡裤的矮胖女人拎着一网兜蔬菜进来,警觉地看着我们。她大概是小院儿的房主。
“这儿的住户不在家吗?”我指指那扇门说。
“我出门的时候还在呀。”房主说,“难道又被抓走了吗?”
“什么人抓他?警察?”
“不是警察,是学校里的人。”房主撇撇嘴,“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呢,要不是看他孤苦伶仃的挺可怜,早把他撵出去了。”
我对小张努了努嘴,和她走出了小院儿。院门对面,是一间污水横流的公共厕所,从刚才起,那股恶臭已经把我熏得很烦躁了。我没好气地对她说:“八成就是个小偷什么的。我上学的时候,就在宿舍里撞上过一个,哥儿几个撵着他满学校乱跑,最后差点儿没跳湖了。”
小张却瞪大了眼睛,朝我身后望去,同时抬起了随身携带的微型摄像机:“就是他就是他。”
我不由得回过头,看见一个又黄又瘦的人。他的头发长可及肩,脏得都打绺了,身上穿了件分不出颜色的双排扣西服,脚踩一双塑料拖鞋。他的手里攥着一卷卫生纸,卫生纸耷拉下来一截,随风摆动着,倒是这人周身上下唯一鲜亮的颜色了。
我像被什么奇异的情绪击中了,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却在红五星绿帽子和络腮胡子之中努力地辨认着我的脸,片刻之后,眼睛里流露出了单纯的、近乎天真的惊喜:
“你是庄博益?”
“安小男?”
他扭头看了看小张,伸出一只因干枯蜕皮而处处斑驳的手,急促地摆动着:“念及同学的情分,你就别拍我了行吗?”
真没想到,我和安小男久别重逢,居然又在厕所门口。我让小张关了摄像机先回去,自己跟着他走进了那间小平房。房屋低矮,进门时必须得低头,否则会蹭一脑门子灰;屋里有一床一桌一椅,看起来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旧货,此外再无他物。坐在25瓦灯泡的下方,安小男便显得更加肮脏,也更加瘦弱了,但如小张所言,他绝不像个捡破烂的和小偷。如果让我说,他倒像个80年代的流浪诗人兼过度手淫犯。
他那手足无措、局促不安的模样也让我心酸。要知道,我们可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作为改革的同龄人,我们虽然没占到什么改革的便宜,但是比起那些更年轻的后辈,吃改革的亏也还算吃得比较少的——起码找个相对体面的工作不难做到。那些和我一样不学无术的家伙都已经有资格在办公室里大搞性骚扰了,而安小男可是理科生里公认的天才,脑袋里据称“装着半个硅谷”,他怎么会混到这般田地?
因为害怕刺激到他,我没有直接发问,而是延续拍纪录片的思路,迂回着和他谈起了眼下的学校生活——都是些琐碎细节。安小男告诉我,学生第一食堂那著名的冬菜包子已成绝唱,图书馆地下室的录像厅也停业了;原来被我称为“肉香阁”的澡堂子却还开着,尤其是女部,飘出来的香味儿越来越浓了,“但洗澡的早已不是原来的人了吧”,他咂吧了一下嘴说,那一瞬间居然显得有些风趣了。
总之,学校是雕栏玉砌应犹在,我是前度刘郎今又来,安小男则已经乡音不改鬓毛衰。看到他的状态倒还平和,我终于开口:“毕业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我还以为你留在电子系读研究生了呢。”
“也是命,也是活该。”安小男垂下头去苦笑了一声,“我还得感谢你呢,当初刚毕业的时候,是你那五千块钱帮我在北京安了家。”
我扫了一眼他的“家”,脸上发起了烧。幸好安小男没有察觉,他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当初本科毕业以后,他固然没有进入历史系,而电子系力邀他继续读研究生,还开出了免试英语、政治的条件,却也被他拒绝了。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和兴趣、追求之类的东西无关,起作用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因素——生计。在安小男10岁出头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是靠母亲在肉联厂洗猪肠子拉扯大的。天长日久,母亲的手已经被碱水烧坏了,眼睛也被熏得迎风流泪,视力大大下降,眼瞅着这份活计都做不下去了,幸亏熬到了儿子大学毕业,手里攥着的又是一份热门专业的文凭。供养安小男上学读书,在他母亲看来就是为了改变家里的生活状况,只要能实现这一目标,那么就算回了本儿,含辛茹苦没有白费;相反,如果不能立竿见影地赚出真金白银,那么再多的头衔也是扯淡。
“我真是干不动活儿了。”他母亲对他说,“手像咬了几千只蚂蚁,这我能忍,但眼睛要是瞎了,拖累的反而是你。”
在此后的择业过程中,也是母亲的意见起了主导作用。安小男没有进入对口的通信公司或者大型国有电子管厂,他母亲的理由是,前者不是有保障的铁饭碗,而后者的效益不好,工资太低。选来选去,她主张让安小男去银行上班。一个纯粹的理工科,到银行又能做什么呢?这是因为刚好在这期间,金融机构开始大力推进数字化办公,他们需要安小男这样的人才提供“技术支持”,说白了也就是当局域网的设备管理员。
于是安小男穿上了黑西服,胸口别了一只镀金领带夹。本来这份工作还是很实惠的。首先工资可观,旱涝保收;其次活儿也不多,办公室里遇到的技术问题在他看来都是小儿科,最麻烦的不过是重装系统和恢复硬盘,实在不行还可以开单子重买一台电脑,反正单位有的是钱。那段时间,安小男的生活过得相当滋润,他在西单附近分到了一间精装修的宿舍,宿舍里堆着工会发的鱼、肉、水果、成袋的大米,他还能每月定期往家里寄一笔钱,不仅足够母亲在H市衣食无忧,而且还能攒下来“将来结婚用”。
但是变化发生在3年前。某一天的午休时间,安小男所在的那个支行行长突然打来了电话,想约他谈谈。这还是他头一次受到顶头上司的单独召见呢,安小男有点懵懂,但还是准时推开了行长办公室的大门。
支行行长正在屋里看文件,他抬起手来向里摆了摆,示意安小男进屋,又向外摆了摆,示意安小男把门关上。安小男把半个瘦屁股坐在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眼巴巴地看着领导给他倒了杯茶,给他拿出了一包中华烟,又将写字台上那只沉重的水晶烟灰缸放在了他身旁的沙发扶手上,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跳起来,慌乱地躬着腰说:
“我不渴,我也不会抽烟……要不您喝吧,您抽吧。”
行长被他那拘谨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我就喜欢你们这些搞技术的人——实诚,心里没那么多道道儿。”
然后又草草问了安小男的工作以及生活情况。安小男一一答了:“谢谢您的关心。”
支行行长话锋一转:“向你咨询一个技术问题。”
安小男说:“您说。”
支行行长说:“通过你那台主机,能否掌握行里每个人的电脑数据,以及他们都用电脑干了些什么——比如聊天、转账、炒股……”
安小男说:“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使用特定的软件,那么就是可以做到的。因为行里的网络是通过我这台服务器对外连接的,这就相当于我这里是公共汽车的调度站,每一辆车的行驶速度快慢虽然有差别,但是路线和停靠站点全都被我记录着。”
支行行长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交给你一个任务吧。”
安小男说:“什么任务?”
“去搞一个你说的那种软件,花多少钱我给你报。”支行行长说着,又把一张打印纸递到他面前:“这个名单上的人,你从今以后把他们上班期间收发的所有邮件、用通信软件和别人说的话都保存下来,每周拷贝给我过目。”
安小男就傻了。他不知道行长让他做这个是为了什么。这是在严肃工作纪律,落实考勤制度吗?可门口分明已经安装了指纹打卡机,办公室里也设有不留死角的摄像头,总行还会定期派出检查人员,一旦发现谁用单位的电脑玩游戏或者炒股票,立刻通报批评。再说所谓的纪律和制度,说到底都是执行给上面的人看的,又何必那么较真儿,非得将监控细致到每一封邮件和每一段聊天记录呢?
“我当时首先的反应,是这个领导吃饱了撑的,多此一举。”安小男对我说。
“你太稚嫩了。”我笑着回答他,“他给你的那个监控名单上都是什么人?肯定有一个是单位的其他领导,比如副行长什么的吧?剩下的都是这个领导的直接下属或者有裙带关系的员工吧?这哪儿是执行纪律,明明就是在搞人嘛。你们行长想要通过你的技术优势,把他的对头们搞串联的动向掌握在手里,如果还能抓到什么黑材料,那就更好了……”
“还是你聪明。”安小男由衷地说,“我当时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后来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也晚了。”
“你是怎么答复你们那位行长的呢?”
安小男当时的举动是——凝视了行长片刻,像垂死的鱼一样“啵”地吐了个泡儿,然后说:“您这么干很不道德。”
行长同样凝视了安小男片刻,然后抬起手来,往外挥了挥,示意他出去,又向里挥了挥,示意他把门关上。但是我也猜到,事情当然不可能这样过去。在行长眼里,安小男就算没被对立面提前收买,也已经属于那种“知道得太多的人”,如果不能加入自己的阵营,那么就万万留不得了。没过多久,上面来了一纸调令,将安小男调离了技术部门,发配去总行直属的信用卡中心做推销员了。
而我突然问道:“对了……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还在看书呢?”
“什么书?”
“历史书。还有那些思想神棍写的骗人玩意儿。”
“当然不了。”安小男说,“不是告诉过你嘛,我已经对历史学失望了。”
“那你又何苦扯什么道德啊?”
“我也不知道。”安小男在昏黄的光线下垂下了脑袋,油毡一般的长发散发出一股霉味儿,“我当时只是觉得特别别扭,特别难受,好像被人掐着脖子,往肚子上擂了两拳,如果再不说点儿什么就要喘不过气来了。于是我就说了。”
我又想起了他在商谈转系事宜时,对商教授的那次发飙。安小男虽然对历史学失去了兴趣,但促使他去研究历史学的终极目标,也即“中国人的道德问题”,却还像华老栓的那包洋钱一样,往腰间一摸,硬硬的还在。调动了工作岗位之后,他的生活就走上了下坡路。信用卡中心属于新组建的市场部门,人员构成大多是编制外的合同工,效益考核也纯粹是计件工资,拉进来一个客户算一分钱。为了多拿提成,大家各显其能,有到各种展会门口摆摊的,有到人多密集的场所扫街的,还有像出租车司机一样隔三岔五到机场趴活儿的。但无论在什么地点面对什么人,你都必须要放得开,要有一张好嘴皮子,让目标客户在极短的时间内对你产生亲和感。而这恰恰是安小男的劣势,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和那些人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何让人对一样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产生兴趣。他也曾经把同事们的那套推销词语记在心里,一蹴而就地对着目标客户全文背诵,但还没等他把书背完,人家却早已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走开了。连续几个季度的考核下来,安小男始终是单位里的最后一名,他不仅工资被扣得所剩无几,还要遭受同事们的奚落乃至敌视,因为他的推销成绩严重地拖了别人的后腿,连累大家一块儿跟着挨批评、扣奖金。
终于,在信用卡中心新一轮的竞聘组合即将展开时,安小男又一次承蒙领导单独谈话了。这次仍然有茶,有中华烟,有水晶烟灰缸,而当他再一次如梦方醒地客气起来时,领导的话却是:“两条道儿你自己选:要不你自己走,要不我们请你走。咱们这儿任务太重,竞争也激烈,不是养大爷的地方。”
就这样,安小男被迫从银行辞了职。
“然后你没再找别的工作?”我问他。
“找了,但没找着。推销的岗位肯定是干不了了,我说我还能做技术,但人家都不信,因为原先那个行长给我写的鉴定是‘业务水平无法胜任。”
“那么你回到学校来,是打算重新考研究生吗?”
“考上也念不起呀。”
“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呢?”
“感谢母校,还是有办法。”
安小男告诉我,他失业之后,单位的宿舍自然也没了,于是便来到这里租了间小平房。茫茫北京,他真正熟悉的地方只有学校,走投无路之时也只能回到学校附近。几乎所有的学生在上学期间都恨过自己的学校,但毕业之后一旦混得不如意,却又把学校当成了避风港。他们甚至是在自我欺骗,感觉只要回到当初的状态,那么生活就还有希望。这也是我在拍摄这部“校漂”的纪录片时总结出来的共性。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安小男闲散了半年,手头的一点积蓄差不多快花光了,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在学校里靠山吃山的新门路。以前银行的人事干部给他打来了电话,吞吞吐吐地求他代替自己19岁的儿子参加高等数学考试:
“我看过你的成绩单,理科全是满分,所以请你千万不要谦虚。”
前同事愿意为“这一单活儿”支付“市价”,也即5000块钱,恰好和我当初把李牧光的论文“转包”给安小男的价格是一样的。由此可见,那时候的李牧光的确是一个睡糊涂了的冤大头,想找枪手也不先打听打听行情,从而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利润空间。没过几天,安小男拿到了用自己照片制作的假学生证,走进了考场。他第一次干这种勾当,固然紧张得满头大汗,但实际的操作过程却波澜不惊。公共课都是好几个系的学生混考,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基本上谁都不认识谁;况且大家都在埋头答题,即便是同班同学之间,也不会留意谁该来没来,谁不该来却来了。他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做完了卷子,并故意答错了几道题——这是出于雇主的要求:
“我们只要七八十分就够了,太高了容易暴露目标。”
有了良好的开头,后面的路也就平坦了。通过成绩不好的学生们的口口相传,安小男变成了中关村一带几所大学中赫赫有名的“枪手”,雇主们对他的评价普遍是:待人诚恳,业务精湛,要价合理,不留后患。还有人在校内论坛上主动为他打广告:小男小男,考试不难。他的名气甚至传到了外地,就在去年,一个上海富商的孩子专门为他买了头等舱的机票,请他过去为其斩获了复旦大学微积分竞赛第一名的奖杯。这个行当的经营周期和地坛庙会上卖羊肉串的有相似之处,都属于干三天顶一年,安小男只会在期末的考试季里马不停蹄地赶场,其他的时间则都在学校周边闲逛,或者干脆窝在屋里。
不过作为一个枪手,安小男也有着明显的缺点。首先是他的穿着和外貌越来越不修边幅了,身上还散发着呛人的霉味儿,这导致他很容易在考场上引起怀疑;其次就是他过于注重“售后服务”这个环节,每次从考场出来拿到钱,都要苦口婆心地把考试题目向对方讲解一遍,然后再进行一通思想教育:
“连这都不会,你对得起父母吗?”
听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但才笑了一声就生生咽住了。我看到安小男的脸上浮现出了货真价实的痛苦,他讲到自己的失业和窘迫困境时都是心平气和的,但现在却两眼湿润了起来。如果只看那双眼睛,你甚至会把安小男当成一个不慎失足的纯情少女。
“我知道你觉得我虚伪,我也知道替人代考本身就是弄虚作假。”他打着磕巴说,“所以我每次劝那些学生好好学习的时候都是真心的,如果他们都能用功点儿,也就不用把父母的辛苦钱花在这种事情上了……”
“那样的话,你就连这碗饭也吃不上了。”我打断他,扯开了话题,“你妈怎么样?”
“暂时还过得去。”安小男舔了舔嘴唇告诉我,他的代考收入除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其余全部寄回了H市,并且是分月寄的。他至今没有把失业的消息告诉母亲,因此反倒庆幸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已经没法儿坐火车来北京看他了。而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只要临时换一身西服,也能大致搪塞过去。这么大的事儿,居然被他瞒了个严实。
“所以说嘛,别再把道德什么的当压力。”我顺势替他开脱道,“道德的标准也不是绝对的,得视情况而定。你的处境是饥寒交迫而不是衣食无忧,你面对的又是赤裸裸的生活而不是宗教审判,况且你还有一个母亲要赡养——凭什么要求你的灵魂像那些有钱人的后脖颈子一样雪白呢?那反而不道德也不公平。”
“你真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而且一直都是这么实践的。”我说,“这年头,就算苍天有眼也被马路上的摄像头给取代了,只要警察不来找你的麻烦,那你就是一理直气壮的良民。日子已经过得不容易了,咱们都得活得尽量轻松一点儿,也务实一点儿,对吧?”
安小男这时却咧开了嘴:“可是警察没准儿已经盯上我了,上次替人家考完力学出来,有个助教带着保安跟了我一路,还把我叫出去盘问了半天……他们说以后再看见我就报警。”
“那也不用怕,咱们再想想别的出路。”
那天一直聊到了傍晚,我带着安小男离开挂甲屯,到以前开在学校东门外的胡同里、后来又移师到海淀体育场一侧的“千鹤”餐厅吃了顿日本菜。没有想到,如今的安小男也开始喝酒了,而且量还不小,我们一共要了五六瓶糯米酿制的清酒,差不多都被他一个人给喝了。酒足饭饱,我又提出找个地方“咯吱咯吱洗干净”,便强拽着他打车去了一家洗浴中心。酒劲儿被冷风吹上了头,安小男的情绪也终于开朗了一些,他踉跄着走在门口的几个“罗马人”中间,手四处乱指着,像小孩儿一样卖弄着学识:
“这孙子叫屋大维,这孙子是恺撒。”
他身上的泥都快结成壳儿了,搓澡师傅表示必须得收双倍费用。趁他正在搓着,我便穿好衣服走出了洗浴中心,到街拐角的自动提款机上取钱。先取了一万,这是当年我利用安小男的文章从李牧光那儿赚的;又加到一万五,这是把给我前女友郭雨燕的那份儿也添了进去;最后又加到了两万,这是每天的提款上限。我从脚边捡了个塑料袋,将那摞钱胡乱包了,揣进洗浴中心里递给安小男。
他正坐在休息间,赤身裸体地摩挲着两扇瘦排骨,好像一只洗干净又煺了毛,只等下锅的菜狗。看到袋子里的是钱,他惊慌地推回来:“这怎么使得……你已经对我够好的了。”
我感到了心酸,脸上再次发烧,硬是将钱推回去:“都是同学,客气什么。你先换一个像样点儿的地方去住,再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安小男的嘴像鲶鱼一样一瘪一瘪的,似乎马上又要哭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禁动情地胡噜了一下他的满头杂毛,又用力搂了搂他的肩膀。这个举动倒惹得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好奇地打量了过来,在他们眼里,我们也许很像一对正在上演爱情悲剧的同性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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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后,我又断断续续地找过安小男几次,有时候请他吃顿饭,有时候给他送几件剧组里配发的工作装。那两万块钱他没有用于换房子住,而是都寄回了H市,支付他母亲治疗眼病的费用了。他继续住在挂甲屯厕所边的平房里,等待着下一个考试季的来临,并提心吊胆会不会被校方抓个现行。
我也帮他找过工作。很遗憾,我们那个工作室的经费非常有限,因此才只能剥削那些“有志于艺术”的实习生,而要想添加一个全职的岗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至于我问过的其他同学那里,情况就比较气人了。那些家伙平常都吹得天花乱坠的,可是真赶上事儿,却一个比一个缩得快,给我的答复不是“能力不济”,就是“掣肘奈何”,还有人反过来开导我:
“为了那么一个人,你犯得着吗?”
这固然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世上有贫贱之交,有富贵之交,但最让人无法想象的就是富贵与贫贱之交。让我不舒服的是,他们对我的义举也揶揄了起来。“上次我想在你的片子里插俩‘软广,你张嘴就要10万,这时候却他娘的扮演起了爱心大使——”一个自己开了个小公司的同学刻毒地挤对我说,“告诉你,就你兜里那俩钢镚儿,想沾染真正的富人癖好还早着呢。”
更让我不适应的,反而是和安小男的交往本身。他看我的眼神已经不对劲了,刚开始是羞怯和感激的,后来就渐渐地变成了崇敬。那崇敬之中似乎又藏着什么严肃、高远的东西,仿佛崇敬的并非我这个人,而是我所代表的某种抽象观念。他不会认为我对他的关切是出于什么伟大的情怀,进而把我看成“道德”的楷模了吧?
“我在大学期间所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在五道口一个挤满了韩国人、“西巴”之声不绝于耳的串儿吧里,安小男奋力地用嘴撸着一根烤火腿肠,喷散着酒气问我。
“是当众痛斥了商教授吗?”
“不不不,是那天在图书馆门口和你打了个招呼。”
“这实在不敢当。”我躲着他的目光说,“事实证明,我帮助你学习历史什么的,明明都是浪费时间。”
“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值一提。”安小男用竹签子“点”了我一记,“我的意思是,我很庆幸能交到你这个朋友,这让我不再那么孤独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突然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向安小男坦白,我之所以愿意帮助他只是因为“黑”过他的钱,如今心里突然过意不去了——假如非得把这种情绪称为“负罪感”的话,其性质也仅仅类似于一个立志减肥的胖子在酒足饭饱之后的后悔与自责。但我又在话要脱口之际憋住了。告诉他实情又有什么用呢?当务之急,其实是寻找到一条门路,改变安小男的处境,帮助这个已经被现实逼到墙角的人“跳出来”。
恰恰是在这个当口上,另一个曾经把我视为“唯一的朋友”的人空降到了北京。
李牧光回国之前并没有通知我,但降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打了电话。从那鲸鱼腹腔一样拥挤、杂乱的波音777机舱内,我先是听到了乱糟糟的美式英语、澳洲英语、印度英语和粤语、上海话,随后,在一片全球化的南腔北调之中,一个东北铁岭口音抑扬顿挫地宣布:
“惊喜不?我南霸天又回来啦!”
事实上,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怎么和李牧光通过信儿了,偶尔在网上聊两句,也是浮皮潦草地匆匆而散。看起来,李牧光已经完全适应了美国的生活。他建立起了新的交往圈子和业余爱好,更重要的是看似弄明白了自己在那边应该干点儿什么,以及能够干点儿什么。而这样一想,他能够念及旧情,首先找到我,就足以令我受宠若惊了。
我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儿,奔向机场接他。在一群因为不熟悉新航站楼而晕头转向的海外赤子中,我一眼就发现了李牧光。他正穿着一身80年代华侨风格的白西服和花衬衫,精神矍铄地东张西望。看见我之后,他高呼了一声小沈阳味儿的“long time no see”,张开双臂将我淹没在“迪奥”男士香水的气息中。
“先看看这几个宝贝吧,他们是贝贝晶晶欢欢莹莹和妮妮。”我被呛得喉咙发痒,挣脱出来指着远处广告牌上的五个“福娃”介绍道。这就有点儿没话找话的意思了——我突然对眼前这个李牧光感到陌生。
“网上不是说还有丫丫么,她没来?”
“这不你丫来了么……”
李牧光哈哈大笑,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兄弟,你还是那么风趣。”
开车回城的路上,我递给他一张剧组长包的酒店房卡:“还没订房的话就先到我那儿歇会儿吧,想必你也累了……”
“不累不累。”李牧光挥着手说,“我在飞机的头等舱里都没睡,好几年没回国了,太兴奋了。”
我惊愕地张大了眼睛。难道李牧光还有睡不着觉的时候吗?睡不着觉的李牧光还是李牧光吗?突然间,我总算反应过来他哪里令我感到不对劲了。一个一天到晚都在睡觉的人是萎靡的、淡漠的,就算站着,好像也已经完全垮塌了,过去的他就是这种样子。而今天的李牧光却是如此的亢奋、躁动和兴致勃勃,身上除了香水味儿之外,还散发着既强烈又炽热的能量。他俨然已经脱胎换骨了。
我自然问到了他是怎么治愈嗜睡症的:“他们电你了吗?给你注射什么药了吗?”
“电倒是没电。药吃了不少,不过也没什么用。”李牧光不堪回首地摇了摇头,随后又笑了,“倒也真奇了,本来所有人都觉得我那毛病是治不好的,但是突然有一天,我自己反而不想睡觉了。好像我已经把一辈子的精神都养足了,突然就想去吃、想去玩儿、想去找女人、想去干点儿事业了。”
“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好了,没有什么具体的契机吗?”
李牧光歪了歪脑袋,好像思索了一会儿:“如果说契机,可能是我爸退休吧。退休了也就是没权力了嘛,我妈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都哭了,说他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儿都照顾我了,还说我也该长大了,以后就得靠自己了……他们还给我寄了笔钱,让我学着投资去做点儿生意。打这之后,我总感觉身后有一群狗撵着我,日子过得快了,人也有精神了。”
这倒是个合理的解释:地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爱犯困。别说李牧光了,我们所有人身上的精气神,又何尝不是被狗撵出来的。只不过在有些人屁股后面追着咬的,是一群得了狂犬病的疯狗,个中滋味就与李牧光这种公子哥儿不同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祝贺他,并且尽量利用好和他的交情——从那身“阿玛尼”西服和“瑞摩瓦”旅行箱看出来,他很可能已经是个相当成功的买卖人了。
随后的几天,在李牧光的要求下,我开车带着他满北京地找乐子。这些年,从世界各地尤其是欧美窜回来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我身边的不少朋友都会隔三岔五地接待一批外国还乡团,并且把这种事情当成了负担。他们抱怨说,有一类从海外回来的人很难伺候,那些家伙既像原来一样爱面子,又新学会了斤斤计较;既什么都没见过,又要装作什么都见过;既要蹭吃蹭喝从来不掏钱,又要指桑骂槐地暗示国内的种种不好。总而言之,他们同时具备着中国人与外国人的双重没出息和双重不满意。但李牧光可绝不是这样的人,他的作派与其说像个海归,倒不如说像个土财主:
“只要是国内有而在美国享受不到的,你就尽管带我去。”
于是我们去了“大三元”吃佛跳墙,去了朝阳公园的“八号公馆”做泰式按摩,还去了昆仑饭店附近那家当时尚未查封的夜总会喝了场花酒。每次折腾完,都是李牧光抢着结账,我和他争过两回,他差点儿跟我急了:
“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美国人民是不是?”
还训斥我:“别以为世界上的钱都被你们中国人挣了。”
我问他:“你入了美国籍了?”
“那当然,现在国家荣誉感正强着呢。”
能够这样爱美国,可见李牧光的确在那边混得很开。几天吃吃喝喝下来,我便开始打探他“发的是哪一路财”,这一趟回来又是做什么的。
“中国人在美国还能做什么生意,无非是老三样:餐馆、洗衣房、倒买倒卖。”李牧光爽快地回答我,“我是最后一样,只不过玩得比一般人大一点儿。刚开始,我在洛杉矶的一家玩具批发公司干活儿,老板是我爸的朋友,他带了我两年,教会了我一些门道,然后就收手不干,搬到迈阿密去享受生活了。我趁机买下了他的公司,又扩大规模,在一个‘帽儿里新开了家玩具城,占了整整一层楼。这趟回来当然是跑货源,中国是世界工厂嘛。我过两天就要到义乌去了,如果能跟那边的商业协会谈好,绕过中间商直接发货,一个芭比娃娃就能省下10美元呢。”
我仿佛看到成千上万个芭比娃娃身穿着一模一样的花裙子,浩浩荡荡地跨过太平洋,前往天使之城,走进了李牧光的玩具大观园。接着,他又向我介绍了正在经手的各种玩具的产地、价钱和受欢迎程度:小丑鱼尼莫、机器人瓦力、凯蒂猫、胡迪和巴斯光年……看来他这个老板的管理风格是亲力亲为,事无巨细都要了解和掌握的。他谈论起生意的精明劲儿,也让我再次感到恍惚,怀疑眼前这人和当年在我头顶长睡不醒的李牧光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动了把安小男引荐给李牧光的念头。我尚未想明白在李牧光的生意里,安小男那样一个人到底能有什么用处,但既然李牧光看起来不像大多数同学那样势利,又“做人正在兴头上”,那么就算他不能帮安小男谋个职位,出于同学之谊施以援手也是很可能的。但我并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而是鞍前马后地送走了李牧光,又耗过了一个多星期,等到他从义乌回来,才打电话约上了安小男。
那天算是我为李牧光回美国而设的送行宴,除了安小男之外,还叫上了以前历史系的几个同学。大家都惊愕于李牧光的巨变,但也旋即就适应了全新的李牧光,进而拿出场面上那一套,驾轻就熟地和他套起“瓷”来。在纷飞的名片和酒杯中,安小男表现得比那天面对摄像机时还要无所适从。他佝偻着腰,深陷在沙发椅里,下巴都快与桌面齐平了,歪着脑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别人说话他插不进嘴,别人问他什么也完全接不上茬儿。或许他一直搞不明白我把他弄到这种场合是为了什么。
“这哥们儿不是那个——那个谁么?”菜走了大半,李牧光仿佛才发现了饭桌上还有一个安小男。他睥睨着,把酒杯举了过去。
“咱们着实不认识。”安小男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却没跟李牧光碰,径自干了。我知道,他的举动并非有意失礼,只是因为面对陌生人的紧张。
“庄博益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李牧光不以为意地笑着,又问,“哥们儿在哪儿发财呢?”
“失业。”安小男小声地如实答道。
“实业救国吗?具体是哪一行?”
“不是实业是失业,没工作。”
“那就是自由职业者嘛——你太会开玩笑了。”李牧光还替他打了个圆场。
但安小男认真地纠正道:“的确是失业。”
他的态度好像在和谁负气,更加与酒桌上的气氛格格不入了。旁边的几个人侧目而视,已经不加掩饰地冷笑了起来。李牧光倒被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起身去了卫生间。
我趁此机会跟了上去,在走廊里拦住他:“刚才那人,你觉得怎么样?”
“哪人?”
“失业那人啊。”
“他失业也不能赖我……不过看起来倒是个老实人,不像其他几个人那么滑头。”
“这就对了,你果然是块干事业的料,很有识人之明。”我恭维了一句,随后介绍起安小男这个人来:他是我们的同级校友,他是理科天才,他恰恰是因为太“老实”才被打压成了一个失业人员,他还要供养一个两眼昏花的母亲……自然,我略去了李牧光去美国学校的入学论文是安小男捉刀这一环节。现在再提这事儿,对我们三个人都没什么好处。
“那么你的意思是……”李牧光迟疑着问我。
“能不能扶他一把,帮他撑过这个难关。”
“这种事儿干吗找我?你也知道,我是个买卖人,不是开粥棚的。”
“但你是我所认识的混得最好的人。”我赤裸地说。
这恐怕也是我能想出的最义正词严的理由了。我说完,就像真的站在了某种道义那一边,以审视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李牧光。自从在心理上变成了一个成年人以来,我就很少如此诚恳而郑重地对人说过什么事儿了。
李牧光却淡淡地笑了。
“你这不是要挟我么?”他耸了耸肩膀说,“我招谁惹谁了,混得好什么时候也成罪过了。”
在那个瞬间,我很想向他阐述一个逻辑:如果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就是零和游戏,那么混得好也许还真是有罪的。就像墙角里只有一撮面包屑,胖老鼠吃了,瘦老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还像这两只老鼠只够一只猫填饱肚子的,黑猫吃了,白猫便只能饿肚子。但李牧光那慵懒的笑容又让我心虚了一下,随后换上了习以为常的、漫无边际的微笑。这可能是条件反射,但也可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前面说过,我很害怕变成一个偏激的人。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安小男身上那种既沉郁又凄凉的气质给催眠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于是,我们寡淡地咂吧了一下嘴,肩并肩地回到席上,继续吃,继续喝。那天的晚饭一直持续到了夜里,很多人都喝得语无伦次了,安小男则是自己把自己灌高了。他到卫生间里吐了两趟,皱巴巴的衬衫上沾着来历不明的液体,脸却越来越白,两只眼睛泛出血丝来。幸好有两个人的老婆打来了电话,异口同声地威胁他们“再不回来就甭回来了”,李牧光这才把杯中酒一干,瞥了瞥我说:“就这么着吧?”
大家出了餐馆的大门,又在几根朱红的仿古柱子之间疯癫地熊抱了一番,口中说的无非是“何日君再来”“常回家看看”或者“狗富贵,猪相忘”之类的套话。等别的鸟兽都散了,我凑近李牧光,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去喝壶茶?”
“要喝就到我那儿喝去吧,别再单找地方了。”李牧光仍然懒洋洋地笑着,又对不远处正在发怔的安小男歪歪下巴,“你要叫上他也可以。”
李牧光的确变得很精明,他已经料到了我接着想要做些什么,而他的意思分明是那桩事情还“有缓儿”。我欣慰了一下,赶紧过去拉住安小男。
“我就算了吧……”安小男两眼往地上溜着说。
我硬生生地扯着他:“你就权当再陪陪我吧。”
李牧光的住处离餐馆不远。我们溜溜达达,影子被路灯拉长复又缩短了几个来回,一起走进了长安街畔的那家老牌五星酒店。记得李牧光的父母来北京的时候,常住的也是这一家。喝了两杯客房服务送来的“锡兰伯爵茶”,大家很快气定神闲下来。抓住这难得的清静时刻,我又把话头拽回到刚才的主题上,对李牧光反复强调安小男是多么的需要帮助,又是多么的值得帮助。但我已经学乖了,不再企图论述这种帮助是一种责任,而是将它渲染成了一种乐善好施、一种只有李牧光这个级别的成功者才配拥有的美德。我的有些话已经说得很肉麻了,就连“你拔一根毛比我们的腰都粗”这样的名句都引用了出来。
“哪个部位的毛呢?”李牧光还在打哈哈,脸上却泛上了颇为享受的神色。
“任何部位。”我一挥手说,“只要你舍得拔。”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一点羞耻之心也没有的。反正我是在替安小男央求李牧光,出卖的也不是我的自尊心。而安小男的头却一再地低下去,几乎低到了地毯的羊毛里去。他的手还在用力地抠着皮沙发的边角,发出轻微的啵啵响声。他的这副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儿残忍,但又不得不时时扼杀着自己那令人反胃的同情心。
说到底,我是为了他安小男好。
终于,李牧光逗够了闷子,瞥了安小男一眼:“别光人家说呀,你的态度呢?”
安小男歪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站起来,为李牧光把茶杯斟满,又从写字台上拿过一只“高希棒”牌南美雪茄,连同水晶烟灰缸一起放到了李牧光的手边。这是安小男在社会上混了那么一遭,学会的唯一的“礼数”。做完这些,他对李牧光近乎羞惭地笑了。
李牧光点燃了那根狼烟弥漫的屎状物,轻轻地感叹了一句:“你呀,还真是个老实人。”
“咱们谁也不忍心看着老实人受委屈,对吧?”我赶紧说。
李牧光点点头,站起来说:“再说了,庄博益的面子我也不能不给。”
“你的意思是——”
“给我看仓库,你能吗?”李牧光对安小男说。
我心里升起的悬念顿时坠落了下去,甚至觉得李牧光是在开一个恶意的玩笑了。我一个没忍住,叫了起来:“这也太屈才了吧?要看仓库你找一老头儿、找一残疾人不就行了吗,用得着找安小男吗?再说了,你在国内又没有厂子,你让他到哪儿看去,把他带到美国去吗?”
“你听我解释嘛。”李牧光摇着雪茄,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我说的看仓库,可不是一般的看仓库,而且正因为不用去美国,所以才非得找个过硬的技术人员不可。还是从头说起吧,我公司的仓库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地方就在洛杉矶港口附近的一个物流基地里,是一次签了几年的合同整租下来的,不光我的货得从这儿进出,同时还租给其他人用。这么重要的产业,当然得找人看着啦,但是美国那鸟地方,劳动力的质量实在令人堪忧,所有的穷人都是被宠坏了的家伙,又懒又滑。我曾经一次性地雇了两个黑人、一个白人和一个墨西哥人,让他们两人一组双班倒,结果差点儿被气死。有一次物流基地里闹水老鼠,他们却喝多了睡大觉,导致几箱芭比娃娃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简直像遭到了集体奸杀似的。还有一次,他们居然串通一伙越南流氓,把我的一批玩具给偷出去卖了……就这样的货色,我他娘的居然还要给他们发福利、上保险,而且要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他们。尤其是那俩老黑,连训也不敢训他们一句,否则他们就要上法院去告我种族歧视。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呀?比来比去,还是咱们自己的同胞靠得住,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中国人更勤劳勇敢的了,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仓储这一块的业务外包到国内来。”
说到这儿,李牧光的语调就激愤了起来。但我仍然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插嘴问道:“你的意思是把仓库挪到国内来吗?”
“那怎么可能。”李牧光像看傻子一样扫了我一眼,“我的玩具都要在美国卖,吃饱了撑的在中国盖什么仓库?仓库还在美国,但看仓库的人要在中国。”
“这怎么可能?”
“这并不难。”一直像闷葫芦一样的安小男这时却突然开了口,“我们只要通过互联网建立一套可视系统,把摄像头安装在美国的仓库里,监视器则设置在中国,完全可以实现远程监控。不光是监控,如果把电子报警器和美国的保安公司、警察局对接,一旦仓库里出了什么意外,报警也完全可以通过网络来实现。”
“对啦。”李牧光一拍巴掌,激赏地看了一眼安小男,继续对我说,“在这方面,他就比你灵光得多。其实我这个想法也是受别人的启发,现在美国的很多行业已经这么干了——比如那些推销电话,常常就是雇了一帮印度阿三从新德里打过来的;还有我前些天新换了一辆林肯车,号称有真人实时导航系统,结果接通了一听,妈的,马来西亚口音。一个马来西亚土鳖教我在美国怎么开车去比弗利山庄参加安吉丽娜·朱莉出席的新款服装发布会,多神奇!不过我在美国也咨询过专家,他们说如果要实现我的这个创造性计划,就必须在中国找一个技术过硬的人,因为这边的监控终端得由他来建立和调试——你行不行?”
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问安小男的了。而安小男眨了眨眼睛还没说话,我就已经代为回答了:
“当然行。”
“那么恭喜你。”李牧光笑着向安小男伸出了手,“从今以后,你就是外企雇员了。”
5
随后的两天,李牧光痛快地和安小男签订了劳务合同,然后又痛快地和我告别,登上如同鲸鱼插了翅膀的波音777,返回美国了。没过多久,他往国内汇了一笔钱,让安小男租房子、买设备,将他们商量好的那个“监控中心”的中国分部建立起来。他还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帮他“看着点儿那小子”:
“如果他想从我这儿揩油的话,那就打错主意了。美国的财务制度和你们中国可不是一码事儿。”
这个态度令我隐隐地感到不快,但也只好担保道:“安小男你又不是没见过,那就是一榆木脑袋,让他在钱上做手脚还得现教呢。再说你让我监督他,但又焉知我是不是个老实人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爸他们单位以前有个干部,日子过得节俭极了,连过年也舍不得炖一锅肉,可后来一查才知道,人家在北京和上海买了七八套房子——那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李牧光哼哼冷笑两声,但大概听出了我的不满,又安抚我说,“至于你,我是一百个放心的,咱们是朋友嘛。”
他干净利索地挂了电话,却把我留在一派类似于懊恼的情绪里,莫名其妙地生了会子闷气。在和李牧光接触的这些日子里,我一边重新对他熟悉起来,一边却又感到他比以前更加陌生了。他的神态和语气里有了一种毫不掩饰的倨傲之气,并轻而易举地重新定位了和以往故交的关系,把人与人之间的平视一律改为俯视,那架势不言而喻——我和你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与此同时,他又展示出了令人直打寒战的精明。就以他和安小男之间的雇佣关系为例吧,这个念头李牧光也许早就盘算好了,但他一直不说,而是在我反复央求之后才以施舍的姿态答应。如此一来,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出那些苛刻的、对他大为有利的条件了:安小男是拿不到各种保险的,如果需要加班也没有加班费,工资更是只有李牧光原先雇佣的一个黑人保安的三分之二,仅为区区一千美元出头而已。李牧光对此的解释是,黑人看仓库是需要上夜班的,而安小男人在中国,美国的夜晚恰好就是中国的白天,夜班补助也就可以免了。这样算下来,安小男每个月就要替他省下几千美元的人工成本,李牧光真是赚大了。
当然,我并没有把李牧光的这些变化理解为加入美国籍的结果。决定人身上某些特性的,往往不是国籍而是阶级。在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之前,全世界的资产者已经率先联合了起来,他们的嘴脸也大抵如出一辙。试想换成一个中国富人同学,就会对我保持平等,对安小男出手大方吗?情况恐怕更甚。所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应该替安小男感谢李牧光,正是因为他的创意和实践精神,才让安小男重新有了工作。再考虑到中美两国之间货币以及“人”本身的价格差异,这份工作甚至称得上差强人意。
如今的安小男终于搬离了挂甲屯,结束了校漂生活。在我的帮忙张罗下,他在中关村以北的上地附近租下了一个写字楼里的开间。房间大概有三四十平米,里屋的墙上挂着七八台液晶屏幕,此外还有保证时时畅通的网线以及高性能电脑主机;外屋则是洗手间和一张单人床,他下了美国的班,足不出户就可以睡中国的觉。在设置那套监控系统的时候,安小男再次显露了一个理科高才生的素养。他指挥李牧光那边的技术人员将摄像头安置在最合理、最精确的位置,保证偌大的仓库不留一个死角;他还修改了软件程序,升级出一套可以迅速切换视角的操作方法,这样一来,同一个屏幕可以分别显示几个摄像头的视角,当某一个摄像头损坏或者被挡住之后,它附近的摄像头也能及时填补空白。总之,这套系统的精髓正是:让安小男像身临其境一样,在那两个篮球场大的空间里明察秋毫。
监控屏幕里每天显示着什么样的内容呢?无非是一个又一个庖丁解牛般的黑白图像:水泥地、墙角、货架、通向走廊的安全门……把这些切片拼合起来,就得到了仓库的全貌。只不过是一个单调呆板的巨大长方体而已。但一想到这个长方体位于太平洋的彼岸,位于上万公里以外的我们的脚下,就不由得让人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在高清晰的微观摄像头里,我还见过工人们往玩具包装盒上打价签:一个芭比娃娃14.99美元,一个Hello Kitty16.99美元,一个会摇头晃脑的机器猫略贵一些,是19.99美元。美国的物价的确令我们眼红,我曾经给一个亲戚的孩子买过一模一样的“进口”芭比和Hello Kitty,国内商场的售价几乎高了一倍不止。而据我所知,我们国家东南沿海的打工妹们忍受着化学原料的毒气,冒着手指和整张头皮被机器绞掉的危险,生产出了这些人见人爱的小玩意儿,出厂价也就是二十几块人民币。
很显然,安小男非常珍视这份工作。他几乎变成了一个网上所说的“技术宅”,周一到周五的整个白天都坐在监控台前,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美国夜晚的仓库。这其实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那些图像几乎永远是寂静的、一成不变的,我曾经替上厕所的安小男盯过一会儿,才不到5分钟就心烦意乱地走起了神儿。别说是水泥地和货架子了,就是换成哪位性感女演员的艳照,让你直愣愣地盯上几个钟头,恐怕也得看吐了。
但是安小男却能做到绝对的忠于职守,永远不会审美疲劳,并且很快就立下了一件奇功。那是在一个中国的正午美国的子夜,一个弯腰驼背的白人老头儿溜进了仓库,先是蹦脚乱跳地自言自语了一阵,然后又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只打火机,企图引燃货架上的纸箱子。安小男利用网络报警系统接通了物流港的保安室,片刻就有两个屁股像八仙桌面一样大的胖子冲了进来,上演了美国警匪片里才有的场面:掏枪顶着嫌疑人的后脑勺,将其按倒在地,双手背后铐成了一条肉虫子。
“那人就是被安小男顶替的老保安,因为失业了,所以丫疯了,妄想报复我。”李牧光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这套监控太管用了,所以我总是说,干活儿还是中国人靠得住。”
我向安小男传达了李牧光的褒扬,但对被抓住的那个老头儿的身份,我却缄口不言。
这事儿过后,安小男的工作积极性更高了。当他再坐到那排昆虫复眼一般的监控屏幕对面时,脸上几乎泛起了少女怀春般的红晕。他是如此的专注和激动,就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了。这人从来就没在人际关系中扮演过强势的一方,更没有支配、掌控过谁,但通过这套监控系统,他一定获得了巨大的心理满足——那也是一种权力的滋味。
俯瞰一切,全知全能。毫不夸张地说,在那个仓库里,安小男扮演的角色简直可以比拟上帝。
这一切也令我获得了莫大的成就感。安小男其人能够重新走上正轨,和我对他的关心不也是密不可分的吗?再扯得远一点儿,我所从事的纪录片工作,说起来是以“记录人生、改变社会”为宗旨的,我们这个行当的人假如说还有一点儿职业理想的话,也应该是给寒冷者以温暖,给绝望者以希望。但这个观念几乎没有实现过,在操作的过程中,我所做的无非是不停地退让、妥协、谄媚,乃至于一个庙一个庙地拜菩萨,从那些头面人物的手指头缝儿里抠出一点项目经费来,说白了和要饭也差不多。然而在安小男身上,我却意识到自己还有着影响别人生活的力量,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是一个有用的人。在这种信心的激励下,我或许也将有勇气去结婚、生孩子、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来——当然,前提是得在那些急功近利的小娘们儿里发掘出一个值得我“爱”的。
而当安小男的状态彻底安定下来之后,我便不得不离开北京,到外地跑了一圈儿。“校漂”那部片子粗剪完成,有个教育主管机构提出了意见,说我的作品里“亮色”太少,然后拨了笔钱,让我着力反映一下几个近年新建的“大学城”的风貌,从而和方兴未艾的“教育产业化”改革挂上关系。对于那纸批文,我在同行圈子里极尽嘲弄之能事,但一扭脸就包了辆“依维柯”摄像车,叫上组里的几个得力人手准备动身。
“你怎么竟依了?”一块儿去的实习生小张问我。
“你不晓得他们的力气有多大。”我和她对了句鲁迅在《祝福》里的台词,然后无耻地辩解道,“反正我不答应他们也会收买别人,这种好处与其便宜了那帮王八蛋,还不如自己抢在手里。”
出发之前,我专门到上地的办公室看了看安小男,给他带了一盒从楼下“屈臣氏”商店买的眼药水:“敬业归敬业,也不要太废寝忘食。”
安小男“嗯”了一声,捋了捋仍如乱草一般,但总算干净了一些的头发,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里面是这两个月的工资,李牧光给我打过来的是美元,我已经换成了人民币。你路过河北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弯到H市一趟,把这些钱给我妈带过去?她眼睛不好,去银行取钱很不方便。”
我自然一口答应,并在两天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办了。紧邻H市不远,就有一片刚刚竣工的大学城。那儿基本上就是一块镶嵌在华北平原上的水泥疙瘩,到处都是明晃晃的道路和操场,连一棵树也见不着。大学城里聚集着省内几所三流学校的低年级本科生,他们因为被发配到这种地方而心情颓丧,像一群走错了门的鸡一样仓皇地闲逛。在取景的时候,我们还遇到了一个突发情况:几个农民工攀登上大学城的主楼,悲愤地呼号着什么,频频作势欲往下跳。一打听,才知道是开发商一直没给建筑方付清尾款,导致他们的工钱也被拖欠了。但在当地政府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这样的场面肯定是没法抓拍的。
晚上又被几个头头脑脑拉进宾馆狠“撮”了一顿,到了晚上9点左右,我才有了空暇,下楼拦了辆出租车开往H市的老城区。这地方在很久以前还作过一个诸侯国的国都,并流传下来诸如“纸上谈兵”“一枕黄粱”等等名声不太好听的成语,但如今已经看不出一点儿王城的气象了,整个儿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厂宿舍区。安小男家坐落在一条格外破旧的巷子里,车都开不进去。我下车步行,因为没有路灯,几乎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崴了脚。
由于提前打了电话,安小男他妈并未惊讶,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个当年勇闯校办公室的肉联厂洗肠工衰老得很厉害,头发像七八十岁的人一样苍白而稀疏,软塌塌地贴在天灵盖上。她的眼睛一翻一翻的,明显是在努力地看却又看不清楚,在狭窄的斗室里必须摸索着桌沿才能行走。
我把装钱的信封放在桌上,本想客气两句就走,但她却死活不依,非要让我喝壶茶。她摸到厨房去烧水的时候,我便只好歪在塌陷的布面沙发里,打量这间兼做客厅和卧室的房间。像所有独居的老年人一样,安小男他妈在屋里摆满了杂七杂八的破烂儿,床脚的夹缝里居然塞着一台竹制的老式婴儿车,难道她正期待着用它给安小男看孩子吗?而在一只矮柜上方的白灰墙上,我看到了密密麻麻地悬挂着的奖状和照片。
“你是有出息的人,能拍电视……”安小男他妈的声音从满是中药味儿的厨房传来。
“安小男更不赖,挣的都是美元了。”我敷衍着她,起身踱到那扇墙边端详。
红底黄边儿的奖状自然都是安小男获得的,来自五花八门的数学和物理竞赛;照片则是他们一家人在过往的不同时期拍摄的,在昏黄的灯光下具有浓郁的复古意味。有两张8寸的合影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的主角是一位四十上下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长相也很精神。他不是在主席台上领奖,就是正向某位年迈的大人物进行讲解,俨然是那个时代报纸上频繁报道的“青年改革家”或“科技标兵”什么的。这人无疑是安小男他爸。在另一张生活照里,他正在给儿子过生日,父子俩一人捧着一块奶油蛋糕,满嘴白胡子明媚地笑着。
我突然想,如果这男人还活着,那么一家人的生活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吧?或许安小男的脾性也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从心理学上讲,许多性格有明显缺陷的人,都是少年时代没能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造成的。
安小男他妈沏好茶,又絮絮叨叨地拉着我聊了很久。她感谢我这么长时间来一直照应着安小男,并让我提醒安小男除了埋头干活儿,还得注意和领导、同事搞好关系。“他现在跳槽到美国公司去了,我觉得挺好,听说那种地方的人际关系单纯一些,更适合他这样的人……他爸当年就是在这方面吃了亏。”说到这儿,安小男他妈的神色有些凄然,又有些恍惚,但马上岔开话题:
“他也该找对象结婚了——还有你也是。别光顾着挣钱,多少钱也买不来一个家。”
我走的时候,她还给我带上了好几张下午烙好的糖饼,让我路上吃。她坚持将我送出门外,又陪着我在漆黑的巷子里走了一小段,走的时候手扒着墙,小步慢慢挪着,仿佛每一步都不知道应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那是我第一次以辛酸的感情理解了“邯郸学步”这个成语。
离开安小男家后,我们的剧组一路南下,途经郑州、武汉、长沙,边走边拍,终于在深圳结束了工作。至此已经在外面奔波了两个月有余,每个人都蓬头垢面,乍一看很有漂泊感。在这期间,我的生活发生了两个小小的变化,一是原先那个女朋友跟着一个搞金融的跑了,二是我导致了组里的实习生小张受孕。奇妙的是,这两件事之间并不存在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所以我们三个当事人谁也不觉得亏欠了谁。小张的妊娠反应很强烈,才两周就开始哇哇大吐,恨不得把苦胆都清空了,而且还有小产的迹象。到了深圳之后,我只好让剧组里的其他人就地解散,自己陪着她到医院保胎。我们已经商量好,等她一毕业就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作出这个决定之后,我的心情倒是颇为激荡,乃至于充满了初为人父的悲壮之感。记得夜里躺在宾馆的床上,我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多煽情的话,有几次把自己都快感动哭了。
小张一句话就戳穿了我:“不要试图给自己的每个举动寻找意义——累不累啊?我和你别的那些女人相比,唯一的特殊性就是恰好在你即将折腾不动了的节骨眼上插了进来,相当于击鼓传花的最后一棒。”
比我们小十岁的那代人都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早早儿就把什么都看透了。她们让我欣慰,也让我惭愧。
又拖拖拉拉地磨蹭到北方的天气暖和了,我才带着小腹微微隆起的未婚妻回到了北京,但也不再出去和各路魑魅魍魉厮混,而是把自己那套房子好好布置了一番,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小张的研究生论文答辩在即,一旦通过就可以和我去“扯证儿”了。她在正式上任之前便已经很进入状态,不但把我饲养得越来越肥嫩,而且还严格地限制了我能跟什么人交往、不能跟什么人交往。她也算在我那个圈子里混过,对我周围人的品行相当了解,好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都被列入了黑名单。
“你那群所谓的朋友里,也就安小男还算个老实货色。”她如是评价道。
但即便是这个老实货色,我也有很长日子没见面了。就连美国仓库放假休息的周六周日,他也忙得团团转,根本没工夫出来和我消磨时间。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安小男在沉沦数年之后,终于迎来了事业的“黄金期”,这还得益于李牧光那敏锐的商业嗅觉——他让安小男为洛杉矶那个物流港里的每一间仓库、每一条过道和每一间办公室都设计好“跨国监控系统”,再由自己出面推销给附近的企业主们。他还有个长远而宏大的计划,就是把那些设备贴牌批量生产,行销到所有人力成本高昂的国家和地区去。不管在中国还是美国,什么东西一旦沾上了“高科技”又沾上了“国际化”,利润都会像苹果手机一样打着滚儿地往上蹿,李牧光迅速地在玩具生意以外拓展出了新的滚滚财源。而在这一轮的雇佣关系里,他对安小男也变得仁慈多了,答应每售出一套监控系统,便返给他5000美元的提成,当然这也只是整个销售额里的小小零头罢了。
安小男甚至不必前往美国进行实地考察,只需要对着那些房间的3D图形,把监控系统的设计方案做好,再用网络传给李牧光就算大功告成。至于监控终端设在哪个国家、哪个地区,也可以由购买系统的美国老板们自行决定。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地球的各个角落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十几二十个和安小男干着同样工作的人,他们端坐在印度、马来西亚、菲律宾、墨西哥或者中国的电脑屏幕之前,注视着美国一隅的风吹草动。闭着眼睛想一想,这是多么壮观的场景啊。
“不要老说我们美国人在监控全世界,”李牧光给我打电话时说,“全世界人民也在监控着美国嘛。”
又过了不到两个月,李牧光再次乘坐着鲸鱼一般的波音777,声势浩大地空降到了北京——对于这种行程,他现在已经不再称之为“回国”,而是改口叫作“访华”了。仍旧是到了机场,他才给我打了电话,但这一次却不再叫我出去鬼混。跟在他身旁东跑西颠的人变成了安小男。
他们先是结伴去了西安的高新区,然后又依次到华北的几个大中型城市溜了一圈儿,此行的目的是为投资建厂选址,有可能的话还要跟当地政府洽谈一系列相关事宜。既然监控系统已经打开了销路,就需要找一个国内的厂家进行规模化生产,把采购来的摄像头和主机贴上统一的商标。美国发明出来的玩意儿总是要在中国制造,这条法则就像地球总是自西向东旋转一样不言自明。然而我却想不明白,要建厂干吗不去东北啊?那儿是李牧光的老家,他爸虽然退了,但想必余威还在,再加上和他们家沾亲带故的人非官即商,办起事情来总是要方便得多。
“恰恰因为父母和亲戚都在那边,所以才多有不便嘛。”对于我的疑问,李牧光解释道,“越是家门口越要注意影响——你这个人还是幼稚。”
我也算在中国的江湖混迹过一些年头的人,如今却被一个美国人训斥为“幼稚”,这不免让人啼笑皆非。而没过两天,又有一个消息传了过来:李牧光为厂子初步选定的地址就在H市。这就不能不说是一个巧合了。据说当地的官员常年苦恼于经济发展和钢铁绑定在一起,污染大不说,这几年的销路也不大好,一吨钢材才赚十几块钱。他们早就叫嚣着要“转型升级”,却拉不来合适的项目,如今正好和李牧光一拍即合,不光口头承诺了税费方面的优惠,而且就连地皮也是可以低价出让的。李牧光他们在H市盘桓的时候,我特地打了个电话,请他去安小男家里拜访一下,最好再拉上一两个政府里的干部作陪。我的用意很简单,是想让安小男的母亲见证到儿子的确“出息了”,而且对老人以后的日子也有好处——哪怕能招徕一伙儿学雷锋标兵,逢年过节给她刷锅刷碗擦擦玻璃也是好的。
“这个也不用你说。”李牧光回答我,“你这朋友既然跟着我干,我就亏待不了他。”
但不久之后,安小男却一个人先回来了。打电话时一问才知道,他到H市只是作为“技术总监”走个过场,向当地的有关领导“汇报”一下监控系统的功能以及原理。而当洽谈涉及股权、地皮和人员安置等等关键阶段时,就得李牧光亲自出面了——那想必是个漫长而艰难的扯皮过程,尤其是在李牧光打定主意让自己的叔叔出任新厂长的前提下。
我再次见到安小男,就是在自己的婚礼上了。小张的肚子已经骇人地鼓了起来,如果再不早点儿办事儿,恐怕将来就得让亲儿子来给我们当伴童了。好在现在的婚庆公司很高效,服务也很周全,还能定做用钢丝把裙子高高地撑起来的孕妇婚纱。婚礼的地点是在一个酒店的露天花园里,我与小张并肩走过草坪,感觉自己正挽着一只雪白的蘑菇。来宾们自然对着她那奉子成婚的肚子指指点点,被请来当证婚人的一个“央视”春晚副导演更不靠谱,他摇头晃脑地指导我们互相戴上戒指,然后宣布:
“祝福你们仨!”
好歹把仪式进行完,我还得在人群中不停地穿梭寒暄、被人打趣。转到同学的那一桌时,我一眼就看见了被几个人勾肩搭背地簇拥着的安小男。人们对他的态度明显变了,那副亲热劲儿就好像在对待熟识已久的老朋友。这也是可想而知的。安小男“咸鱼翻身”的消息经我添油加醋地扩散出去,几乎成为一个现实中的小小奇迹,一个美国梦的中国翻版。
“啊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有个家伙正狠捶着安小男的肩胛骨说。而安小男一定还不习惯这样的恭维,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茫然失措地四处望着。直到看见了我,他的眼睛才亮了一下。
我过去和那帮人喝了杯酒,解围似的把安小男揽出了人堆儿,在一蓬浓郁的月季花边聊了起来。
“李牧光还在H市吗?”
安小男舒了口气说:“还在。他投资的条件挺苛刻,两边还在僵持。”
我又说:“你怎么不趁机在老家多待两天?你妈还好吗?她烙的糖饼料真足,咬一口能烫后脑勺。”
“你要喜欢吃,下次让她再给你做……我爸活着的时候,每次听完高英培的相声都要吃糖饼。”安小男笑了笑,又吸溜了一下鼻子,“李牧光让我先回来,一是因为公司的仓库还得有人看,二是让我再改进一下那套监控器材,现在的成本还有点儿高。”
“得加班吧?”
“昨天又熬到3点多钟。”
李牧光果真是疑人不用,一旦用了就往死里用——还是那句话,他们那个阶级的人大凡如此。这时我如果斥责他“剥削”,反倒显得矫情了。于是我说:“累点儿无所谓,能挣着钱就行。既然荣升了什么总监,他给你的工资也该涨了吧?他答应的那些提成兑现了吗?”
安小男近乎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说,“手头宽裕的话就赶紧买套房子,现在北京的房价涨得厉害,人家都说晚买俩月白干一年……还有,你妈让我劝你找个对象。我老婆有几个同学正好闲着呢,比如那个,我看就还行——”
我朝隔壁桌边一个把自己涂抹得如同雕花萝卜的姑娘指了指。那姑娘正在奋力地对付着一堆冷盘,看见我们粲然笑了,嘴里差点儿蹦出俩潮州肉丸子。
我也扑哧了一声,正想认真地寻觅出两个可以被称为“果儿”的姑娘,安小男忽然说:“你结婚了,我给你备了份礼。”
“搞那么‘虚干吗?”我笑道,“要是钱的话就直接塞前台那捐款箱里吧,美元也收。”
“除了钱还有别的。”安小男匆匆跑回座位,从桌子底下抱着一个纸箱子出来,“我亲手做的,你们的孩子生出来之后也许用得着。”
这时小张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我们两个打开箱子,看见里面分门别类地绑着几个摄像头和数据线什么的。分明是一套仓库监控系统的具体而微者嘛。
“这有什么用呢?”我不免感到荒诞。
安小男解释起来:“你想呀,你很忙,小张学历这么高,也不可能不出去工作吧?到时候孩子放在家里,只能请保姆来照顾。可现在信得过的保姆太不好找了,她万一要是不给孩子按时喂奶呢?要是给孩子吃安眠药呢?所以我就专门给你们设计了这套婴儿用的监控系统,环绕着小床360度无死角,而且还有体温遥感器,孩子发烧的话也能报警。你们在外面一开电脑,就可以随时掌握孩子的情况了……”
他那认真的样子让我们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小张向安小男道了谢,然后又指着我说:“你还不如帮我把他也上了监控呢,他那个行当里不三不四的女人太多了,这人意志又不坚定,他每天上班我都提心吊胆的。”
“这就是所有正房的通病——刚扶了正就过河拆桥,也不想想当初是怎么‘扑我的。”我笑着跟小张“逗”,“但是归根结底还得怪我,魅力太大了无法抵挡。”
小张反唇相讥:“咱俩谁‘扑谁呀?谁在器材间里痛哭流涕地哀求人家‘暖一暖我的灵魂呀?当时就应该把这段给你录下来。”
我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但安小男却茫然地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北京阴沉沉的天空。他好像正在走神,从周围的气氛里“间离”了出去。小张便有点儿讪讪的,对安小男说了句“多喝点儿”,然后就挺着肚子找她那帮女伴去了。
我拍了拍安小男的肩膀,换上了诚恳而体贴的口吻:“谢谢啊——看到你能越过越好,我也很高兴。”
但这时,安小男却舔了舔嘴唇,说出了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我不想干了。”
6
安小男的话虽然让我惊诧,但却又有似曾相识之感,就像一出彩排了几遍的拙劣话剧。只不过第一次和他演对手戏的是商教授,第二次是那个银行行长,第三次就变成了我。但我招他惹他了?我可以说是唯一真心想帮他的人啊,他怎么就这么不让我省心呢。
“为什么啊?”带着近乎委屈的情绪,我叫了出来。
“我有心理负担……”安小男的眼神游移起来,仿佛正在斟酌词句。
我突然想到了被安小男协助逮捕的那个酒鬼老头儿:“难道你是因为不忍心抢了美国老弱病残的工作吗?这就是妇人之仁了。咱们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哪儿配同情美国人啊?那国家的福利好得很,当个失业的穷人幸福着呢。”
“不是这个原因。”他说。
“那么就是李牧光逼你干过什么事儿……比方说除了仓库以外,还监视监听什么人?”
“也没有。”
“那你抽什么疯啊?你的心理负担是从哪儿来的?”我索性任由酒劲儿发作,指着安小男的鼻子质问道,“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这份儿工作多让人羡慕,你自己知道么?挣钱多少都不提了,姑且谈谈尊严,谈谈人生价值吧。你知道咱们那些坐机关的同学十年如一日打水扫地擦桌子上级放个屁都得叫好越讨厌谁越得冲谁乐乐得脸都抽筋了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为了拍个片子骗完项目骗赞助骗完审查骗观众这活儿干得有多没劲吗——制片人都改叫‘只骗人了。再跟你说个玄的,我有个前女友是开皮草行的,参观了一次活剥水貂皮就开始夜夜做噩梦,梦见自己也被开了个口子,然后‘啵地一声从皮里拽了出来,因为这事儿她信了佛,结果还让一假冒‘仁波切财色通吃了。谁没压力呀,谁活得容易呀?也就是你这种干高科技的,一不用缺德造孽,二不用自毁人格站着就把钱挣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对于我这番泄愤式的长篇大论,安小男似乎无话可说地点了点头。但他随后却又说道:“工作本身当然没有问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安小男猛然直视我,目光炯炯,“你知道李牧光的钱是哪儿来的吗?”
“不是卖玩具挣的吗?”
安小男的口齿也加快了,但却远比我要冷静、清晰得多:“我看过他的入库单和出货单,他那个公司处于整个儿玩具流通环节的末端,利润已经被其他公司瓜分得差不多了。就以一个芭比娃娃为例,中国出厂价大约3美元,到了他手里已经涨到了将近15美元,而他还要应付税收、场租和每个季度一轮的打折促销,再刨除美国那昂贵的人工成本,能打个平手就算万幸。还记得他曾经跑到义乌,想要绕开代理商低价拿货的事情吗?当地的商会害怕得罪几家垄断性的贸易组织,根本没敢答应他。总而言之,李牧光靠他玩具生意的营收,根本不可能赚出现在这么多的钱——你知道他在H市谈的那个项目投资有多少?连厂房带地皮他都想买,起码要拿出几千万人民币。”
我尽力跟着安小男的思路,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突然又含糊了一下,打断他问道:“你说你……看过李牧光的流水单据?”
安小男“嗯”了一声。
“他怎么会让你看这种东西?你一个技术人员,他吃饱了撑的才会请你查公司的账。”
“说起来也是凑巧。那些材料李牧光本来是不可能给我看的,他每次核对完货物,都会把单据放回仓库旁边的办公室里。但这一阵他不是回国了吗?他待在H市而我又回了北京的那几个白天——也就是美国的夜里,我继续在办公室监控着仓库。恰好这期间,公司到了一批货,是他手下的一个业务经理接收的,那人大概比较马虎,签完字就顺手把一摞单据都扔在了货架上,结果被风卷了一地。而等到我上班打开摄像头的时候,看见仓库里乱七八糟都是纸张,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呢,赶紧用摄像头的放大功能拉近了看,结果就大概了解了李牧光公司的经营情况。”
我这个技术方面的白痴又提出了新的疑问:“摄像头都在天花板上,那些进货单和出货单上的字迹想必又很小,离得那么远能看清楚吗?”
“对于专用的高清摄像头来说不是问题。”安小男笑了笑,“没听说过吗?在伊拉克战争期间,假如一个萨达姆军营里的士兵正在吃橘子,美国卫星能够清楚地拍到他手里的橘子有几瓣。类似的技术早就开始转入民用了。”
“再过两年,我们剧组的器材没准儿也该更新换代了。”我跑题道。
但安小男板起脸来问我:“咱们还是说回李牧光吧,既然现在的公司利润很薄,他的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也许是他在开玩具公司以前挣的呢?”我含糊道,“再说李牧光家里也给了他一笔启动资金……”
“可他告诉过我——你一定也知道,李牧光在做玩具生意之前患有神经性疾病,他一直在被强制治疗嗜睡症。”安小男敏捷地打断了我,“倒是你说的后一件事情可以作为解释,但那恰恰是让我怀疑的地方:李牧光的父母再怎么混得好,也是国企干部,他们的收入保证全家丰衣足食并不奇怪,然而聚积出那么大的一笔财富就说不通了。”
“你的意思是……”我几乎是在明知故问了。
“这里面有问题。”安小男笃定地抿了抿嘴,“道德问题。”
时隔多日,我再次听到他的嘴里迸出了那两个字。此时给我的感觉,“道德”这玩意儿简直就像一种罕见的隐疾,它蛰伏于宿主体内,无形无迹,但一有机会就会不可避免地发作。在这喜庆的、觥筹交错的婚礼现场,我从安小男身上嗅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合时宜的气味,仿佛他不是地球上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从哪个遥远的、未知的世界流窜过来的。他站在草坪上,却好像两脚悬空,只是一个飘飘然的人影。
接着,我的心里升起了一团厌恶。这厌恶并非针对安小男,但恰恰因为没有具体指向而让我格外恼火。我瞪着安小男,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病,得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你说的是道德吗?”
“不是道德,而是你这种把一切都和道德扯上关系,再和一切较劲的怪癖。这和卫道士有什么区别?搁一百年前你是不是也得哭天喊地地阻止女人天足寡妇改嫁呀?你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啊,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我冷笑了一声又说,“而且你刚看出李牧光他们家有问题呀?告诉你,我早就看出来了,从他刚一入校上大学就看出来了。但我们能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不为他那五斗米折腰吗?那好,你要有骨气的话就抡圆了抽丫一大嘴巴,搬回你的小平房里去,你妈的眼睛也干脆甭治了,省得看着你糟心……我也懒得再管你了,我管够了。”
在我的逼视下,安小男的脑袋便低了下去。他的嗓子里发出了“吭、吭”的声音,好像一个挨了批评正在吮泣的小学生。片刻以后,他才重新扬起脸来,表情却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淡漠:“你说得也对。”
我乘胜追击道:“我对在哪儿了,你错在哪儿了——不要口是心非,要深刻反省。”
“日子得过下去,而且得好好儿过下去,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他嗫嚅道,“可我老管不住自己,成天都在乱想……我辜负了你对我的好意,我以后不这样了。”
他的声音很细小,让我一下子就心软了。于是我不知是叹了还是舒了一口气,搂住了安小男的肩膀。我挟着他往人群中走去,路上调整情绪,又掀起了一轮场面上的高潮:
“请允许我敬你们一杯!”
“为什么不呢?”大家雀跃着拥了上来,间或还有砰砰的开香槟酒的声音在半空中回荡。
那天我用七八种酒连续干了无数杯,但不知为何根本没有喝多。和身边那热火朝天的气氛相反,我的心里只感到空寂、落寞,甚至有一丝寒意在周身游走,让我不时像刚撒完尿似的打个哆嗦。安小男大概提前走了,不知何时我一回头,就发现他的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到了下午3点多钟,折腾够了的宾客们才零零落落地散了个干净,我终于也疲了,叉着两腿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满地狼藉发呆。小张则在当场开箱盘点收上来的份子钱,不时向我通报一声谁给多了下次得找机会把人情还上,谁比较“鸡贼”红包里的票子还不够自助餐的人头费呢。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我面前,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纸包:“你看看这个,也没写名字。”
我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美元,而且都是百元大钞。小张说她大致点了点,足有五千之多。
这五千美元大概是安小男从监控系统上获得的第一笔提成收入,而他也没换个信封,就给我送来了。我把纸包还给小张:“甭管谁的,来则收之,收则花之。你不是一直想出国玩一圈么?留着那时候用吧。”
“我是真没看出来,你们那群人里面居然还有这么值钱的友谊。”
“要是友谊犯得着用钱来衡量吗?”我惨笑道,“也许这是宣布跟我绝交呢。”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便再没见过安小男,就连电话也没通过一个。他仍在上地附近的那个写字楼里为李牧光工作着,同样没有再来找过我。分析一下我们互相敬而远之的心态,从我这边来讲,是因为他那顽冥不化的“道德感”令我感到疲惫和无所适从;而他呢,则是为了不得不继续端着眼下这个饭碗而羞愧,并害怕来自我的冷嘲热讽吧。所以说人呐,真没必要把自个儿的调子定得太高,除非你已经做好准备和生活决裂了——这也是义士们只有在刑场上的那两句豪言壮语才具有说服力的缘故——没有功德圆满的最后一枪,其他时候再怎么喊也作不得数。
实话实说,我这些年也没少“掰”过朋友。有些人是因为利益上的纠葛而翻了脸,还有些人也没什么具体的冲突,仿佛突然之间就话不投机了,然后互相在背后说对方“俗”。我本想用以往的经验来处理和安小男的疏远,宽慰自己“谁离了谁活不了”,但我居然没有做到。每当看到什么有关于我们母校的新闻,甚或在夜阑人静无法入睡之时,安小男那张老丝瓜瓤般的脸总会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不动声色地搓着我心里的某个污痕累累的部位,搓得我的灵魂都疼了。安小男如芒在背,安小男如鲠在喉。但这样的感受我也不好意思对任何人提起,就连和小张都没说过,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对安小男的古怪感情被她往“基情”方面引申——这丫头怀孕期间闲得没事儿,看了不少日本电视剧,特别热衷于在男人与男人之间捕风捉影。按照她现在的理论,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同性的交情这码事儿,远到陈胜吴广,近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无不是尽心竭力地“卖腐”的结果。
“你注意点儿胎教行不行?我们家可是三代单传。”我怒斥她,“再说对于龙阳这事儿,你不认为教唆和歧视一样可耻吗?”
又挨了些日子,我们的儿子终于顺利出生并且满月了。四面八方的闲杂人等咸来相贺,我索性又到外面摆了几桌,给了他们凑在一起说吉利话的机会。小张的奶水很足,那天饭还没吃到一半就又快喷了,于是赶紧抱着孩子离席。我也愈发觉得正常的繁殖能力似乎没什么可值得显摆的,对那些有口无凭的祝福更是提不起道谢的兴致,便默默地喝起了闷酒。我就这么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但是除了把他制造出来之外,我还为他做了些什么呢?我是否曾经尝试过使他大驾光临的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一点呢?这样的疑问让我感到沮丧,越发地不想搭理人了。
正在低着头若有所思,身边似乎有人站了起来,朝着包间大门的方向打招呼:“你怎么才来?”
“这么大的喜事儿,你也不早点儿告诉我。”进来的人热情地嗔怪我。
我抬起头来,赫然看见了李牧光。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西服,越发显得身材高壮挺拔,方脸上挂着温润的笑。我赶紧对他解释:“也不知道你是在外地还是外国……”
“甭管在哪儿也得专程来一趟——我可不像你那么薄情寡义,觉得我这朋友可有可无。”李牧光在我身边坐下,从皮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给咱们儿子的。”
他递过来的是一枚巴掌大的纯金长命锁,我一接,被那分量吓了一跳——居然是实心的。这些金子足够换一辆越野车的了。
我下意识地推让着:“太重了,这要挂上对小孩儿颈椎不好。”
“没劲了啊,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只好把那块金疙瘩揣进兜里,和他寒暄了起来。除了这份大礼,今天李牧光的态度也让人觉得奇怪——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不见了,哼哼哈哈的样子几乎可以称得上谄媚,全然不像一个少年得志的国际“新贵”。我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我。我们的屁股一个比一个沉,直到把所有的客人都耗走了,李牧光站起身来,把门关上,回来后掏出烟来,双手笼着火儿为我点上。
我还在没话找话地试探他:“H市那厂子筹备得怎么样了?”
“还行,土地批文已经快拿到了,他们还准备以我的这个厂子为试点,在H市城区打造一个高新产业园。”李牧光宣告着好消息,语气里却陡然没了喜色。
“那应该恭喜你才是——可惜我拿不出那么厚的礼。”我作势要举杯。
他摇了摇手,两眼迟疑地眨了眨:“但我有点儿别的事儿想请你帮忙。”
帮什么样的忙能值得上偌大一个金锁呢?我郑重起来:“什么事儿?”
“安小男的事儿。”
我心里怦然一跳,说:“我也很久没跟他联系了。”
“但这种事儿还非得你去跟他谈谈不可。”李牧光下意识地往别处瞥了瞥,压低了声音说,“我怀疑他正在查我。”
“查你什么了?你什么时候发觉的?”
“就在最近。以前我觉得他就是一傻乎乎的理科生,现在才发现这人太阴了。自打我从H市回到北京,他就老套我的话,问的全是他不该问的事儿,比如我在美国的哪个银行存过钱,我洛杉矶的房子是全款还是贷款,还有我和供货商的结算周期。这还不算最过分的,就在上个星期,东北那边的亲戚突然告诉我,他居然还在刺探我们家里的情况……”
“他跑到东北去了吗?”
“那倒没有。他通过电话和网络联系上了咱们分配到辽宁工作的那些校友,还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我上高中时的几个朋友,说什么他是公司人力资源部的,要为我建立信息档案。这借口也太他妈拙劣了,美国是最尊重个人隐私的地方,哪个外企的人事部门需要掌握老板他爸担任过什么职务、交往过什么人、经常到哪个球场打高尔夫、打完球到哪个会所洗澡啊?好在我这人平日里手面还算大方,因此那些人就算嫉妒我也不愿意得罪我,扭脸就把这事儿告诉了我……而我一猜就猜到了是安小男。我爸都退下来有些日子了,除了他,早已经没人对我们家的事儿感兴趣了。”李牧光越讲越激动,又烦躁地咬了咬牙,咀嚼肌像马一样涌动着隆起,“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孙子这么干究竟有什么目的,而身边潜伏着这么一个人,实在太让人难受了。就跟裤裆里盘了条蛇似的,谁知道它哪天不高兴了会照着你最要命的地方咬上一口。我已经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了,早上醒来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头发……你知道我现在最怀念的是什么时候吗?就是大学的时候躺在你上铺——完全没有烦心事儿,想睡多久就能睡多久……”
这时候我突然想,也许李牧光治愈了嗜睡症真不是一个明智之举。人醒了就要折腾,从而把自己折腾进无穷无尽的麻烦之中,但折腾一圈儿的结论,往往不还是那句“浮生若梦”吗?早知如此,何必要醒。然而我也知道,现在可不是抒发那些旧式文人感想的时候。又不知是怎么搞的,李牧光所说的事情让我产生了某种暧昧、含混的好奇,但他那火燎屁股般的焦虑模样却引不起我丝毫的同情。
于是我盯着他的眼睛说:“这有什么难办的,你是老板他是员工啊。如果他让你不舒服,让他卷铺盖卷儿滚蛋不就得了么——也不必在意我的面子,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李牧光嘟囔道:“事儿恐怕还不能这么说……我现在还不好解雇他。”
“为什么呢?”
“一句半句也说不清。”
“你该不会是怕打草惊蛇吧?”我嘿嘿干笑了两声,仿佛是在为自己那极其有限的逻辑推理能力而得意,“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安小男没准儿已经掌握了你——或许还有你家里——的什么事儿,而这些事儿又是不大适宜让太多的人知道的,所以你既讨厌安小男又害怕安小男,怕他被惹急了反倒会把事情捅出去。至于你想让我帮的忙呢,自然就是说服安小男别找你的麻烦,你甚至还打算让我出面替你收买他,用钱堵住他的嘴……”
李牧光的额头上冒出一排虚汗,他抬手擦着,趁势挡着眼睛说:“可以这么理解。”
“那么好了,”我两手一摊,“你还应该告诉我,你害怕被安小男知道的到底是什么事儿?”
“有这个必要吗?怎么你也调查起我来了。”李牧光梗了梗脖子,白了我一眼。
我不慌不忙地又对他说:“你要搞清楚情况,你既然想请我帮忙,那么总得对我坦诚一点儿吧,把我蒙在鼓里当枪使算怎么回事儿?再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犯人的作案过程可以瞒着法官,但绝不能对他的辩护律师说假话。”
李牧光张开手指顶着太阳穴,好像在忍受头痛,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小狗一般的呜咽声。现在我算看出来了,这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心理强悍的狠角色,他曾经摆出来的精明和傲慢,只不过是仗着有钱虚张声势罢了。只要面临足够大的外部压力,他便会像孩子一样乱了分寸。果然,李牧光又磨叽了两下,随后便吞吞吐吐地向我交代了起来。正如安小男所推测的,他从来就没在玩具生意里赚到过什么钱,而他也并没指望靠做正经买卖发家致富;开那个公司只是个幌子,其作用是把他爸积累下来的财富转移到美国去,说白了就是利用国际贸易来“洗钱”。而追根溯源,李牧光家里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积累财富的过程往往要比转移财富更加简单粗暴——无非是提成回扣、资产贱卖那一套,相当一部分曾经辉煌过的国有大厂都是被这些人生生玩儿垮的。
当然,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就连李牧光也委屈地说:“不是好多人都这么干么。”那语气就好像我的询问都是多此一举似的。但我的心里却冒出了一种酣畅的、简直可以称之为快意的情绪。这倒不是因为曾经不可一世的李牧光终于又在我面前服软认小,而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在中国发了不义之财的那一小撮人亲口认账——此前从来没有过。
“该知道的你也知道了,那么你是不是可以……”李牧光满脸涨红地问我。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他,缓缓地把那枚金锁拿出来,咚地一声拍在桌上。然后,我尽量铿锵地对自己作了个评价:“我这个人吧,缺点是做人的底线偏低,但优点是还有点儿底线。”
李牧光反而笑了:“真没想到,咱们俩的交情这么不牢靠。”
“在这种事儿上你跟我扯交情,本来就显得居心叵测。”我用贾惜春的台词反诘他,“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不想被你这样的人带坏了。”
我的态度不仅坚决,而且颇有几分豪壮。按照我的脚本,李牧光应该窘迫地、耻辱地离开,或者当场撕破脸,对我大发雷霆也可以。而不管哪种情况,我都将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胜利者——就像上中学时戒除手淫一样,哪怕满脑子里肉体横飞,可我最终“守住了也就光荣了”。
但没想到,李牧光非但屁股纹丝不动,而且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坐得更加舒展了。他又点上了一棵烟,透过浓郁的烟雾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他的神色反倒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了虚弱,并且对刚才的那番表态自我反省了起来:我有想象中的那么昂然而坚定吗?我把李牧光“崩儿”回去,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吗?另外,难不成我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安小男的洗脑,因此处事态度也开始“安小男化”了?
我正在颠三倒四地踌躇着,李牧光却幽幽地撇过来一句话:“就算咱们两个人的交情不值什么,你还是要考虑一下三个人的交情嘛。”
“怎么成了三个人的事儿……还有谁?”
“你表妹林琳啊。”他轻巧地说。
我的眼睛仿佛往外鼓了一鼓:“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们已经结婚了,就在我上次回美国的期间。”李牧光再次对我亲热地笑了,“论起亲戚来,我现在得管你叫表舅子了,难道林琳没告诉过你吗?”
没想到会插进来这么一个突然性的消息,我的头都大了,猛地抓住了李牧光的衣领子:“她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丫头只跟我说过,她正在斯坦福大学读博士。你妈的王八蛋,居然敢勾引我表妹。”
“都是一家人了,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李牧光把我的手拨开,脸却凑得离我更近了,“再说我也没勾引她啊,是你表妹自己来找我的,她哭着喊着想嫁给我,拦都拦不住。”
“别扯淡了,我表妹是个女学霸,她怎么可能看上你这种暴发户。”
“可我是个国际暴发户啊,拥有美国国籍。”李牧光说,“说白了吧,林琳除了一门心思念书之外,还一门心思想留在美国,而她的留学签证又马上就要到期了,所以她突然找到我,想要跟我假结婚——你也不要太吃惊,这种事情很常见,唐人街还有专门的中介在做这种生意呢,只不过给留学生们介绍的都是美国的孤寡老人。所以说,哪怕是名义上的丈夫,林琳能找上我还算不错呢,且不提钱,哥们儿起码体健貌端,比那些肯德基上校似的洋老头儿可强多了。”
难道不找他李牧光,我表妹就要嫁给肯德基上校和麦当劳叔叔吗?我憋着口气说:“照你的说法,你娶了她还是帮她的忙啦?”
“这首先当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喽。而且我也不是白帮忙,如果林琳成了我的妻子,我可以用她的名义开个银行户头,用来处理我的那些……款项。她家底清白,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政府都不会怀疑到她头上。”李牧光说,“还是说回你表妹的情况吧。我再给你普普法,按照美国的现行规定,结婚之后必须通过两年的审核期而不被移民局发现破绽,她才能拿到独立绿卡。而这期间如果我向美国政府揭发她,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对于我这个美国人来说无非是罚点儿款,大不了再交点儿律师费罢了,而她呢,驱逐出境都是轻的,并且还有可能因为婚姻欺诈而被判一年监禁——你可以自己到网上去查,最近有一拨儿串通美国水兵假结婚的东欧女人就被这么处理了,这案子在美国很有名。”
我都快听不下去了:“李牧光,你他妈的威胁我是不是?”
“我是想提醒你血浓于水,不过你要是把这理解为要挟也无所谓。”说到这儿,李牧光终于露出了优雅的、全然无耻的笑容,“我知道我的做法有点儿不地道,但对于你来说,眼下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和我这个妹夫搞好关系,否则你表妹的苦日子可就来了。试想林琳要是真坐了牢,你们一家人尤其是你姥爷得有多伤心啊……据我所知他老人家都八十多了,这两年身体还不太好。而我想让你做的事也并不难,你对安小男有恩,他又把你看成唯一的朋友,你的话他一定听得进去。”
接着,李牧光伸出两根指头,轻柔地推着那枚长命锁,让它像一只金光灿灿的小乌龟一样爬到了我的近前。我低头盯着那坨金子,看得头晕目眩,而李牧光却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那天回家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尝试着联系林琳,但她在美国的手机居然停机了,再打她在斯坦福附近租住的公寓电话,一个外国老太太告诉我,她几个月之前就搬走了。于是我又去找林琳她爸,我的前姨父。这儿要补充一句,我表妹的父母早就离婚了,她爸娶了自己的女秘书,她妈没过多久就心肌梗塞去世了,我们一家人都认为林琳她妈是被她爸给气死的。而那位老花花公子对女儿的情况知道得比我还少,他连林琳进了哪所大学读博士都没搞清楚:
“她在斯坦福吗……这么说我女儿和克林顿的女儿还是校友呐。”
“嗯,您和克林顿也有相同的爱好。”我说。
把亲戚们问了一圈儿,居然是从我姥爷家固话的来电显示里找到了林琳的新手机号码。她曾经给我姥爷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提她结婚的事儿,只是简短地问了个安。但或许是“隔辈亲”的心灵感应吧,我姥爷一口咬定林琳是心事重重的,并让我一定要劝她“凡事看开点儿,实在不行就回来”。我哼哼哈哈地答应着,出门用手机拨通了林琳的电话。
电话通了,中国的傍晚连接了美国的黎明。林琳半晌才开口,她这一次没叫我“怪胎”,也没叫我“混混”,而是低低地唤了一声:
“哥。”
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林琳,还是在机场送她去留学,那时她还是个俏皮的小甜姐儿,临走前狠狠地扯住我的耳朵揪了一记。而现在,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把自己给嫁了。我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才知道你结婚的事儿,但你别指望我会恭喜你。”
“李牧光告诉你了?”
“嫁得好呀,挑了个有钱的主儿。”
“你应该知道,我和他结婚可不是为了钱。”林琳的口气随着我一起变冷了,“再说他对婚前财产做过了公证,就算我们离了,我也分不到他一毛钱。”
“只为了个美国户口,就把自个儿嫁了?”
“可以这么说。美国经济不景气,大学和研究所的预算都削减了一大截,我熬了8年才熬到一个博士学位,可还是找不到工作,要想继续留下也只能通过结婚办个身份了……比起雇来的人,你这个同学还算靠得住,更重要的是愿意帮我的忙……我想,干脆就别浪费时间了。”
林琳的话让我想起了当初她与安小男的那场约会闹剧。“别浪费时间”,那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她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呀?
我问她:“然后你允许他使用你的名字去开账户什么的?”
“反正我名下也没钱,随他怎么使去。”
“你这是图什么呀?混不下去了回来不就得了吗?”我恶狠狠地说,“是不是人一到那边脑子都变笨了?现在不比以前了,美国有的中国也有,这边挣钱的机会没准儿比那边还要多呢。别跟我说你是为了民主自由才死乞白赖留在那儿的,在国内的时候也没见你好过那一口儿……”
林琳却没跟我吵,而是缓缓地对我说:“我也有我的难处。家里的情况是一方面,我没妈了,爸也等于没有了,当初之所以决心要走,就是这个原因。其实快毕业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回国,但事到临头又犹豫了。我已经不年轻了,回去的话得重新习惯中国的空气、交通,得重新学习那些明规则潜规则,还有想想就让人头疼的人际关系,还得打起精神来和那些比我年轻得多的孩子们竞争,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我是个两头不靠的人,如果回去的话仍然没找到出路,那就算彻底失败了,可我承受不了失败,只能硬着头皮在美国扛下去……站在我的处境想一想,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说着说着,林琳就抽泣了两声。我和她隔着一个太平洋,却仿佛看到了她的眼泪亮晶晶地滑落了下来。我又想起了我们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大人都忙,一到寒暑假就被送到姥爷家相依为命。那时候林琳老和我大吵大闹,还曾经为了半根糖葫芦把我的脸挠出过一片血道子,但我要是真的烦她了,不跟她说话了,她就会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脸上默默地滚着泪水。她说我不理她就是欺负她。
我的鼻子一酸,对林琳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妹。如果李牧光趁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他妈坐着飞机到美国跟他拼命去。”
林琳更加响亮地抽了抽鼻子,想对我咯咯笑两声,但却完全笑跑了调。她又说:“别担心我和李牧光的关系。假结婚嘛,我们只是走了个手续,其实还是互不相干,更没在一块儿住。我已经搬到了西雅图,在这边的大学里找了份短期代课的工作,而且跟他说好了,一旦拿到绿卡,就跟他离婚。”
我愕然了一下:“你还挺坚贞。”
“我只是求他帮忙,但绝不想把这事儿变成卖淫。”林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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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引申一下我对李牧光所说的那句自我评价:假如我这人的优点是还有点儿底线,那么缺点却是底线偏软,随便被什么外力一捅,往往便汤汤水水、乌七八糟地漏了一地。既然不仅低而且软,那么再奢谈底线不仅形同放屁,而且还会给自己带来许多不必要的困扰。和李牧光的那番对峙反倒令我更加明确了这个道理,因此受他之命去说服安小男的时候,我尽量把自己调整成了漠然的、就事论事的心态。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再被安小男的情绪所蛊惑。
随着北京路面的大拆大建,上地那地方几乎变得令我认不出来了。原先窄小、坑洼的柏油路被大幅度拓宽,路边新增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建筑,有一栋大楼竟然像是正在缓缓降落的飞碟。越来越多的高科技公司把总部搬到了这里,原先的那些近郊农民则摇身一变成了房东,和新迁入的外来者们既互相羡慕又互相蔑视着。安小男所在的那幢写字楼显得旧了一些,但他的办公环境却经过了扩充和改造,面积达到了100多平方米,俨然是个相当正规的跨国企业驻华办事处了。毛玻璃门上悬挂着李牧光公司的名头,屋里的空间分成两块,一块仍是联通着美国仓库的值班室,另一块则是“产品研发部”,还新雇了两个技术员,在安小男的带领下对监控设备作进一步的调试。
我推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安小男正举着一只摄像头,对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讲解着什么。这场面倒令我对完成任务有了信心:看起来他仍然是很在乎这个饭碗的。而当安小男扭过头来,我们的见面还是不免尴尬——毕竟相互冷落了不少日子,这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了。
我搓了搓手,讪笑道:“正好到这边来办事,想到好久没见你了……”
“我挺好。”安小男僵着脸说,“你也挺好?”
“瞧瞧你,真像个领导了。”
“卖出去的产品得做售后,李牧光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又找了两个帮忙的。”安小男放下手里的东西,抄起工作台上的外套说,“这儿太乱,咱们到楼下的咖啡馆聊吧。”
“不用专门招待我,给我杯白水就行……”
他却没理我,径直领我走出了办公室,来到电梯间。铁门合拢,短暂的失重感从下半身袭来,他忽然又说:“我怀疑那些人是李牧光派来监视我的。”
员工和老板之间互相提防到了这个地步,所以才会苦了我这个中间人。我感到自己就像三明治里的那片奶酪,在两块面包之间夹得紧紧的,横竖躲不过被咬一口的厄运。而酝酿好的那些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在咖啡馆里坐定之后,安小男直接抛过来一句:“你也是李牧光请来的吧?”
他再怎么不通人情世故,但果然还是个聪明人。我坦诚地点了点头,反问他:“你真在调查李牧光?”
安小男没说话,这就等于了默认。
我说:“何苦来哉呢?”
“最开始就是因为好奇吧。”安小男说,“你也知道我这人有点儿……怪癖,对什么事儿都爱刨根问底。”
我问到了关键性的地方:“那么你掌握了什么……信息了吗?”
安小男清脆地嘬了一记牙花子:“很抱歉,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他那警惕的样子,明显是彻底把我当成李牧光的人了。我脸上红了红,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知道你眼里揉不得沙子,特别有原则和——道德。我这个人呢,没什么骨气,但是非好歹还是分得清楚的,所以能和你做朋友,我感到很荣幸。但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世道真的出了问题,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跟丫死磕吗?那好像也改变不了什么。人生下来不是为了当斗士的,我们要吃饭,我们的家人也要吃饭,能当个好儿子、好丈夫和好爹就已经不容易了。让李牧光他们那些人富去吧,反正他们黑的是全国人民的钱,平摊到咱们头上顶多相当于俩钢镚儿掉下水道里了,不值得心疼。再说个你举过的例子,咱们学校电脑城楼顶上的那圈儿灯,它就算不合格,大楼不还在那儿戳着么?可见个人觉得天大的事儿,其实并不影响世界照转……”
“处在你这个位置,当然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安小男突然打断我,“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李牧光那样的人祸害到我们头上会怎么样?谁能承受得起啊?”
“你……具体指的是什么呢?”
安小男说:“上次参加完你婚礼之后,我也用你的话劝过自己,但事情随后的进展让我忍不下去了。你知道他在H市的厂子选定了哪块地址吗?就是我妈现在住的那片宿舍区。政府早就想要拿那块地方开发房地产了,正愁找不到由头,恰好他的项目就来了。他们的计划是把附近几平方公里的民房统统拆掉,一小部分用来建科技产业园,其余的都盖成商品楼往外卖。至于以前住在那里的退休工人,只能被赶到郊区的安置房里去,那里基本上就是一片孤零零的荒地,连公共汽车都不通,上医院要徒步走上十几公里。这些老工人招谁惹谁了?他们苦哈哈地干了一辈子,许多人都落下了一身病,结果却像没用的牲口一样被赶出家门自生自灭……而这都是因为李牧光……”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大约安小男想做的事,是找出破绽并停掉李牧光的投资项目,从而保全那一片老宿舍区。我躲着他的眼睛,继续找着说辞:“拆迁的事情对你的影响其实并不大。你现在的收入不低,完全可以给你妈在H市城区买一套像样的房子,哪怕就是接到北京来也行,这边的医疗条件更好。如果手头实在紧的话,我还可以替你去跟李牧光谈谈……”
“但我们家的那些邻居呢?”安小男再次打断了我,“我能管我妈,谁来管他们呀?我爸死得早,我妈的身体又不好,自从我们退掉了以前的房子,搬到那片宿舍区,就一直受到邻居们的照顾。记得高考之前我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折了腿,还是邻居们用三轮车把我拉到考场的。现在我是不为钱发愁了,但却把他们抛下不管,这道德吗?”
安小男再次说出了“道德”这个词,但这一次,质问的对象却变成了他自己。他的手臂横放在桌子上,面前那杯一口没动的咖啡里,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的眼眶也空洞地撑大了一圈,好像突然坠入黑暗之中的夜盲症患者。这时我的心里已经很清楚,对这个状态的人是没法“讲理”了。或者说,我这种人根本没资格与他理论。
可是李牧光不容我退缩回去。我今天出门之前,还接到了他的电话:“等着你的好消息。”然后他又对我说,美国移民局已经开始对他和林琳的婚姻进行核实审查了。于是,我换上了那种饱含感情但实则无赖的口吻:“安小男,我对你也不错吧。”
“你对我有恩,这我忘不了。”他简短地说。
“那么我求你为我考虑一次,就权当是你报答我了好不好?”在羞愧和感伤的双重情绪下,我的嗓子居然哽咽了。这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在进行某种夸张的表演呢?我本人也说不清楚。接着,我就把我表妹林琳和李牧光的那场非事实婚姻告诉了安小男。如果李牧光不高兴了,便会把林琳送进监狱,他真有这样的权力,也有这种狠劲儿。讲完之后,我又补充道:
“林琳你还记得吧?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一个女孩曾经表示喜欢过你,那就是她。”
安小男半张着嘴,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也知道我的要求不那么——道德。”我接着说,“但我实在没办法了。今天这件事提得太突然,我不指望你能现在就答复我,只希望你再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还记着有我这么个朋友,好吗?”
说完,我就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面前那半杯咖啡里的涟漪。水波一圈又一圈地扩大,仿佛地球正在蠕动。在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里,这样的波纹总是预兆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危险,比如将会蹿出一头恐龙,或者火山快要喷发了。然而很遗憾,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当我恍然地抬起头来,安小男还是我对面那个木然的安小男。我们的世界未曾发生任何改变。
我叹了口气,欠起身来叫服务员结账。但这时,安小男却摆了摆手,示意我继续坐下。他干哑、迟疑地开了口:“有件事我也一直想告诉你,但始终没说……是关于我爸的。”
我疑惑了一下:“我见过他的照片……”
“搬到现在那片宿舍区之前,我们三口人住在当地一家建筑公司的家属院儿里,我爸是那单位的土木工程师。”安小男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声如锉铁,但音调悠远,“记得10岁以前,家里的日子还是挺好过的,福利好,房子大,更没为钱犯过难。因为有个设计方案受到了省里领导的表扬,我爸很年轻就被提拔成了公司的副总,但没想到厄运从此就来了。以前他只管埋头画图纸,并不过问工程的具体进度,但进了管理层之后,却发现公司的几个领导没有一个不贪的。他们把钢筋的标号降低,用来路不明的劣质水泥代替品牌货,居然连地基的深度也敢改,克扣下来的钱都揣进个人腰包里了。那些人还拉我爸入伙,表示可以把赃款分给他一部分,我爸不敢答应,他们先是笑话他傻,后来还集体排挤他……这也好理解,假如所有人都在贪的话,不贪的那个就破坏了生态,成了众矢之的。为了避开这些人,我爸提出不再参与公司层面的决策,回到原来的岗位上继续画图纸,但那些人仍然没放过他……后来终于出事儿了,他们公司承建的一个会展中心发生了垮塌,砸死了几个工人。事故的原因是使用了不合格的建筑材料,可那几个领导却买通了监察部门,还走了上层关系,硬把责任扣到了我爸头上,说是他的设计方案不合理导致的。我爸被就地免职,还被公安局监控了起来,死者的家属也一天到晚上门来闹,说要让他一命还一命,我和我妈连家门也不敢出……”
咖啡杯里的涟漪忽然停了。安小男的身体离开了桌子,直直地靠在了沙发座的椅背上。他闭上了眼睛,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漫长的几秒钟之后,安小男重新开始说话:“刚才讲的那些,是我后来才听说的事实。而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最后一次见到我爸时的情形。当时是晚上,我正趴在客厅的餐桌上做奥数题,看见我爸打开他书房的门走了出来。自从出了那件事,他在几天之内老了十几岁,连头发都白了大半,在日光灯下银光闪闪的。我抬头望望我爸,没敢说话,我爸却破天荒地朝我笑了笑,低头看看作业本,问我学到了哪一课,有什么不明白的东西没有。我就一道题接着一道题地对他讲了起来,他歪着脑袋好像在听。等我讲完了,我爸忽然俯下身子抱住了我,问了我一句和数学题不相干的话。他说:他们那些人怎么能这么没有道德呢?这个问题我根本听不懂,当然没法回答,而我爸说完,就慢慢地走出了家门。他走得弯腰驼背,连头也没有回……20分钟之后,单位保安敲我们家门,告诉我妈,我爸从19层办公楼的顶端跳下去了。”
说到这儿,安小男再次闭上了眼,如同正襟危坐地睡觉。无须他再作什么解释,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甚而可以说终于明白了他这个人。他爸那句关于“道德”的感慨如同天问,在安小男的心里种下了缠扰毕生的魔咒。从此他一直致力于求解那道难题,仿佛一旦解开,父亲就能死得其所。
“刚开始我和我妈一样,恨的只是我爸生前的那些领导和同事。但后来渐渐就变了,我觉得我爸所说的‘他们并不是那几个具体的人,而是世界上的所有人;我爸讲到的‘道德也不是一件事情上的对与错,而是笼罩着整个地球的神秘理念。但道德究竟是什么呢?它既然那么重要,为什么又会被人轻而易举地忘却和抛弃呢?一看到这个词我就想哭,一说到这个词我的心就会发抖,在我看来,我爸不是死于自杀也不是被人害死的,他是为一个浩浩荡荡的宏大谜团殉葬了……为了解开这个谜,我曾经求助于历史和人文学科,可最后还是失败了。你还记得我写过的那篇文章吗?我在里面说中国人已经没有道德可言了,但那只是在承认失败,是为了让自己认命。其实我不是那么想的,因为那种痛彻骨髓的感觉仍然存在。在没有道德的社会里,怎么会有人为了道德而疼痛呢……”
这时,安小男神态毫无过渡地变得暴烈,他的一只手还在胸口撕扯着,手肘撞到了桌角发出闷响,使得咖啡中的涟漪变成了海浪,热腾腾地泼了出来。接着,安小男便哭了,头两声凄厉如狼嚎,被邻桌的两个女孩惊异地看了一眼之后,就变成了汩汩不息的呜咽。他的眼泪在脸上奔涌着,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这人几乎完全失控了。我赶紧掏出张钞票压在杯子底下,走到桌子对面,试图扶着他站起来。我们撕扯挣扎了一会儿,才踉踉跄跄走出了咖啡馆。马路上是明朗的艳阳天,铺天盖地的光线之中,卡车扬起的尘埃像海里的微生物一样漂浮着。一家饭馆里走出了三个同样脚下拌蒜的男人,他们中的那个胖子喝多了,正豪迈地发表演讲,呕吐物就顺着他的嘴汹涌地漫过了胸膛。一个小个子男人被胖子夹在腋下,同病相怜地对我投来一笑。
“怎么有人活得那么容易,有人就活得那么难呢……”安小男已经哭得浑身抽搐了起来,两脚在路面上毫无方向地漫舞着。
我没再和他说话,近乎坚忍地把他架回了“监控室”里,扶到窄小的单人床上躺下。那两个小伙子关切地过来询问,我把他们都推了出去,反手拉上了门,将安小男关在了里面。整理着被他浸湿揉皱的外套往外走时,我突然想,随着这次说客任务的结束,我和安小男的友谊也可以寿终正寝了吧。不管他以后是继续与李牧光为难,还是因为我而隐忍下去,都不是我能够管得了的事情了。我们已经互相摊了牌,他不可能再对我这种混混高看一眼,我也无法理解一个幼年丧父之人的创痛。我们从骨子里就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之后,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安小男这个人。在我看来,他虽然口口声声地宣称着“道德”,然而他是否能对这个词作出一个哪怕是个人主观意义上的定义呢?恐怕是做不到的。他敌视李牧光的“道德”和本科时怒斥商教授的“道德”是一码事吗?这两者是否又和他拒绝银行行长的“道德”一脉相承?安小男想必给不出答案。“道德”让他在20年来备受煎熬,却又在他的脑海中长久地面目模糊。虽然他曾经用他那理科天才的大脑去剖析研究过它,但归根结底不过是被他爸死前的一句感慨蛊惑了、催眠了。按照我惯有的那种嘲讽性的、自以为世事洞明的思路,安小男的生活可以被定义为一场怪诞的黑色喜剧,而我也可以一如既往地从几声苦涩的冷笑中重新获得轻松。
但我没能做到。夜已经深了,窗外的天空静谧、幽深,连风的声音都没有。孩子吃饱了奶,和保姆睡在隔壁,小张正靠着枕头看书,脸色在台灯下分外光洁。在这安详得暄软的氛围里,我却感到了浩大无比的悲怆,仿佛肉体以外的东西都被震成了粉末。
随后的几天,我到一家贵金属商场卖掉了李牧光送的金锁,又将一份还没到期的理财产品赎了出来,然后把那些现金换成了美元。如果安小男真的和李牧光决裂的话,那么我应该提前为林琳作打算。据我所知,美国请律师打官司是很贵的,这点儿钱恐怕还是远远不够,但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么多了。
然而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无论中国还是美国都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突发消息传来。一个多月以后,一直没跟我联系过的李牧光终于打来了电话,他的腔调又恢复了原先的志得意满:
“还是你行,帮了我的大忙了。”
李牧光告诉我,根据多方打探以及安插在公司里的“眼线”的汇报,安小男已经彻底放弃了对他的调查。不仅如此,安小男的工作态度也比以前更加任劳任怨了,每天除了监视仓库,就是坐在电脑前废寝忘食地调试修改那些监控器材的操作程序。随着他从李牧光的心腹大患变回了左膀右臂,量产版的跨国保安系统定型在即,而H市那片厂区的兴建计划也通过了主管部门的审批,只等着半年以后正式开工了。“现在还有一点小小的麻烦,以前那些居民不想搬走,纠集起来静坐示威了几次。但是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美国人李牧光居然引用了两句毛主席诗词,“这些小打小闹能成什么气候?在你们国家,政府决定的事情是不能阻挡的,大不了抓几个判几个,推土机就轰隆隆地开过去了。”
接着,他专门提到了我的表妹:林琳已经拿到了婚内绿卡,一年多以后就可以升级为独立绿卡,有资格在美国定居下来。届时他也将信守承诺,和林琳离婚。至于我,他表示已经和H市内的一家文化公司达成协议,拍摄一部宣传他这个“华人企业家”的专题片,并请我担任导演:“费用你可以随便提。”
“另请高明吧,我手头还有俩别的片子没剪完。”我说。
“你挂名也行……我就是想谢谢你。”李牧光故技重施地说,“你要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
“那不敢,我他妈配看不起谁呀?”我不由自主地衰颓了下去。
与我相反,李牧光的声调陡然高亢了起来:“你也不必跟我打马虎眼,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的钱来得不干净,觉得我这人不那么……道德,对不对?这些我都承认,但我还想向你说明一点,钱来得不干净不等于用得不干净,更不等于以后永远来得不干净。佛教里不是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还有西方那些倍儿光明倍儿灿烂,动不动就绷着块儿维护普世价值的国家,不也是从羊吃人、从奴隶贸易干起来的吗?所以别纠缠于我以前干了什么,还得看看我以后会干什么。一直以来,我就想找一个合适的项目,把手头的钱投到光明正大的生意里去,我亏过本也被人骗过,现在总算抓住了机会……当然这还得感谢安小男。为了生产监控设备,我已经注册了新公司,等它一旦开始盈利,我就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会变成下一个比尔·盖茨、乔布斯和扎克伯格……”
李牧光说得如此诚恳,如此梦幻,仿佛手中握有不容辩驳的信念与真理。但我的脑子更乱了,同时还感到了累,累得连听人说话都成了一种莫大的负担。我嘟囔了一句:“随你大小便吧……反正我是不想掺和你们的事儿了。”说完便挂了电话。
就此,我与安小男和李牧光都断了往来,而他们也不约而同地没再打搅我的生活。随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的工作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放弃了“体制内”的身份,从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中心跳槽到了一家才上线没多久的视频网站。新东家并没有给我提供更高的工资和制作经费,但却不会粗暴地干涉我的拍摄题材。很多过去一直酝酿着的构思终于得以实施,居然在小范围内获得了不错的声誉。与此同时,我的儿子也在茁壮成长,当我在外地拍片子的时候,小张会打开结婚时安小男赠送的那套微缩版的监控设备,让儿子在摄像头前为我表演种种人类奇观:翻身、打哈欠、乱哭乱叫,第一次坐立,第一次尝试爬行,第一次学大人做鬼脸……
在这种时刻,我才会想起那两个曾经的朋友。半年的时间一眨眼便快过去了,H市的科技园是不是即将正式动工了呢?看来老宿舍区已经无可避免地面临拆迁,而安小男终于没有作出让李牧光担心的举动。他是彻底无能为力了呢,还是被我说服了?我的“恩情”能对他起得了那么大的作用吗?也不知为何,我总是隐隐觉得我们三个的事情还没完,就像人已散曲未终,仍然有一股潜流在我们之间流淌,酝酿着冲出地表的爆发。
虽然早有预感,但那一天终于来临时,还是让人猝不及防。当时是中秋节前后,我正带着剧组在江苏拍摄化工厂排污造成的海鸟灭绝,突然接到了李牧光的电话。这一次,他一句寒暄也没有,劈头就问:“安小男去哪儿了?”
我反问他:“他不是在你公司上班吗,你问我干吗?”
“他跑了,一个招呼也没打,我让人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李牧光咬牙切齿地说,“说实话,是不是你把他藏起来的?”
我突然火了:“你他妈什么意思?他在的时候你找我,他不见了你还找我?我又不是专业给你擦屁股的。”
“反正我要是出了事儿,你表妹就别想在美国待下去了。”李牧光又骂了句脏话,摔了电话。
我一头雾水,同时心里窝火,但还是从手机电话簿里找出安小男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没通,一个电子娘们儿告诉我:“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这之后的两天,我心里一直都是惶惶然的。而到了第三天,小张突然也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她还没开口却先呜咽了两嗓子,然后喊叫着让我立刻回家。
我还以为是儿子生了病呢,便道:“别怕别怕,有事儿慢慢说。”
“你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要不就是安小男,他干吗要连累你?”小张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到底怎么了?”
小张顺了几口气,才把事情说清楚。原来就在刚才,有三个东北口音的男人来我们家敲门,声称是网站派来给我送月饼的,没想到小张才一开门,他们就闯进屋里来,不仅把每个房间都逛了一遍,还恶狠狠地问我们“把安小男藏到哪儿了”。这几个男人虽然没有身穿整齐划一的黑西装,但是有的剃着个大光头,有的领口底下露出一根龙或者带鱼的尾巴,看起来很像“道儿上”的人。小张自然被吓得魂不附体,抱着儿子只是摇头。好在小区的物业恰好上来收物业费,他们才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费了好大口舌让小张放心,又建议把她姐叫到家里住两天,总算把她安抚下来。随后我又给安小男打电话,但仍然是停机。这个时候,我已经猜到了什么,便克服着烦躁又给李牧光打,没想到他的电话也关了,听筒里传出一片忙音。
两个人都找不着了,让我像没头苍蝇飞进了微波炉,沉浸在随时会被烤熟的危机感之中。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也无心干活儿了,草草让大家收了工,把自己憋在宾馆里坐一会儿,卧一会儿,又打开电脑到网上溜达一会儿,总之是安生不下来。一晃到了晚上9点多钟,一条已经被转发了两万多次的微博辗转出现在我的页面上,标题像所有热门消息一样耸人听闻:贪官家族转移财产,芭比娃娃惨遭肢解。内容则是一组连环画似的高清照片,图中的男人在大部分时间里侧对着镜头,只露了半张脸;他从货架上搬下了一箱玩具,拿出里面的数十个芭比娃娃,然后粗暴地扭断了她们的脊椎,导致她们的胳膊腿散落一地。从娃娃们的腹腔里,则掏出了一捆一捆的钞票,估摸是大面额的美元,此外居然还有10来根金条……图下配了说明,指出这组照片是在美国洛杉矶的一家仓库里拍到的,照片里的主人公名叫李牧光,身份既是美国人,又是一名东北国企退休领导的儿子。我又放大一张图片看了看,在右下角的角落里,发现了截屏过程中留下的时间标记。照片拍摄在几个月以前,正是李牧光对安小男最为寝食难安、提心吊胆的那个阶段。具体时刻则是中国的黎明、美国的傍晚,仓库里的美国搬运工人已经下班离开,中国电脑屏幕前的安小男又还没有上班。在不是人来人往就是被摄像头严密监控的仓库里,只有这段时间是个空当。
微博是用“天眼”这个网名发出的,一经推送便呈几何级数扩散。网友们除了一如既往地调侃、骂街,还人肉出了李牧光及其家人的各种背景资料,并推理再现了他们利用玩具贸易洗钱的全过程:随着我们国家反腐力度的加强,领导干部的账号已经被严密监控,这使得他们不敢再像过去那样通过金融渠道大摇大摆地转移资产,手里的钱也成了烫手的山芋;比起那些把现金在家里堆积如山、放到发霉的贪官们,李牧光一家的手法倒是独辟蹊径,他们在国内把钱和金条塞进了即将出口的玩具体内,再把这些玩具的批次和箱号告诉李牧光,一旦在美国接了货,剩下的事情就方便了。这么干不光安全隐蔽,而且还省去了被洗钱机构抽头的烦恼。
不出所料,安小男终于“出手”了。李牧光费尽心力地要挟我去说服他,只不过把事情往后拖延了不到半年而已。H市的科技园用地应该还没有正式开工吧?考虑到这桩丑闻的恶劣影响,那个项目八成是会被临时叫停的,老宿舍区从而也避免了拆迁。至于跑到我家去找安小男的那些男人,我倒认为不太可能是李牧光指使的,而是他爸或者哪个气急败坏的叔叔伯伯所为。他们这么做,当然是想用威胁的方法逼迫安小男删掉微博,但这个想法却太幼稚,太不了解今天的互联网了。一条信息只要发出,就会和它的主人毫无关系,它更像是游弋在宇宙中的一颗彗星,到底是在茫茫的时空里销声匿迹,还是天崩地裂地把地球撞出一个大洞,都不是人能够决定的了。
而我随后的一个反应,则是得赶紧去一趟美国。在事情的连锁反应里,林琳是那条被殃及的池鱼,就算救不了她,我也要看她一眼。
8
这几十年以来,最多中国人前往的国家就是美国了。无数有志之士像不远万里前去交配的信天翁一样飞越太平洋,摇身一变成了遍地精英或者遍地土鳖。然而“去美国”这个行为却又存在着一个悖论:最多人去的地方有可能是最难去的地方,甚至要比越狱还难。因为那里不是中国的旅游目的地国家,我申请下来护照之后还得到大使馆面前,结果没聊两句就被“毙”了,原因是我声称前去游览,却说不出几个风景名胜,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要看湖人队的比赛”。对面那洋人和蔼地告诉我:
“在家看转播吧。”
但我总不能告诉他们,我表妹马上就要坐美国的牢了,我是去试图营救她的。排在我前面的一个老头儿更活该,他被儿子儿媳叫过去看孩子,可提出申请理由的时候不说“我孙子在美国”或者“我孙子是美国人”,而是说:“美国人是我孙子。”这种故意颠倒的语序让精通汉语的签证官大为不爽,随便扣了顶“有移民倾向”的帽子便撵了出来。
老头儿一边往外走一边愤愤地说:“孙子才想当美国人呢。”
经此一拖,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这期间我着急上火,又给安小男、李牧光和林琳轮番打了无数个电话,但却一个人也找不着。我还开车奔波几百里,去了一趟安小男在H市的家,可把门拍得山响又在楼道里守了大半天,也没见着半个人影。后来还是一个穿着秋裤出门倒垃圾的邻居告诉我,安小男好像悄悄回来过一趟,连夜把他妈接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就没人知道了。
“他是不是欠债了?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东北人来找过他,模样凶得很。”邻居唏嘘道,“这孩子小时候多老实啊,怎么看也不像出格的人……”
我无法解释,便岔开话题又问:“这片儿不拆迁了?”
“你也听说了?拆迁公司都进驻了,但又突然停了。”穿秋裤的大叔说,“为了这事儿,我们还在楼道口放了挂炮呢。”
微博事件正在飞速发酵,不久之后网上有了正式的消息,李牧光他爸已被“双规”并接受调查,而他本人却凭借美国国籍继续逍遥法外;由于中美两国尚未签订引渡条款,流失的国有资产被追回的希望非常渺茫。这条新闻也让人们对那些给外国人当了爹的官员们产生了更大的愤怒。到了那年冬天,事情总算有了转机。我拐弯抹角地联系上了同样定居美国、正在波士顿“中美文化交流中心”供职的前女友郭雨燕,请她把我塞进了一个“文物保护考察团”的名单里。于是再次面对签证官的时候,我的理由就变成了“到你们国家看看我们的宝贝”。
也是有缘,在这个考察团里同行的还有一位故人,正是历史系的商教授。此人与时俱进,最近靠“歪批历史”从电视明星转型成了网络红人,因而轻佻的风格愈演愈烈。自打坐进飞机的头等舱,他就招猫递狗地和空姐打哈哈,唯恐别人认不出他来,浪费了胸前那杆“万宝龙”签字笔。听说我这个过去的学生混成了导演以后,他还屈尊纡贵地莅临了一帘之隔的经济舱,和我探讨了许多90后才感兴趣的时新话题,并隐晦地暗示我,可以把范增、余秋雨和他并列在一起,拍摄一套名为“当代大儒”的传记片。
飞机已经升空,我们的屁股下面是浩瀚的太平洋。看着这位在三万英尺高空乱舞的恩师,我蓦然生出了何似在人间的荒谬感。商教授侃得兴起,我忽然打断他问道:
“您还记得安小男吗?”
“记得记得。”商教授热忱地呼应着我,“也是媒体圈儿的对吧?我还看过他对文怀沙做的访谈,问题问得特犀利……你们是不是老管他叫小安子?”
除了外号,没有一样对得上的。我苦笑了一声,没再搭茬。谁想商教授却又反过来问我:“对了,你们那些同学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叫李牧光的?”
我瞪大了眼睛:“是啊,您认识他?”
“当然不认识。”商教授摆了摆手,脸上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得意,“前些天突然有网站的‘推手发过来一条微博,让我转一下,说的好像就是国企领导往海外转移资产什么的。现在这种事还真吸引眼球,我和别的几个大V动了动鼠标,一转眼就成了新闻,听说还在东北那边揪出来一个窝案……又过了一阵才知道那个李牧光以前也是历史系的学生,可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啊?”
“他从来没上过课。”
“怪不得。”商教授又说,“后来他们家的亲戚还找到了我,说要给我10万块钱,让我把帖子撤了。”
“您答应了吗?”
商教授昂了昂下巴,愤慨地说:“这些蠹虫——居然想用一点小钱收买我,我有那么无耻吗?”
万里奔波到了美国,落地之后的行程倒是非常简单。我们被拉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博物馆亮了个相,就算完成了出资机构的任务,此后的时间尽可以自由玩耍。商教授在国内当够了华威先生,到了美国却执意“追求内心的宁静”,非要到梭罗隐居过的瓦尔登湖去“度过一个沉思的午后”。他这么一提议,其他几条大尾巴狼纷纷响应,而我则趁机脱了队,先去找郭雨燕。
我的前女友如今住在波士顿郊区的一个小农场里,她每天要开车去“downtown”上班,是她的白人老公接待了我。这个富裕农民长得像个结结实实的肉球儿,大脑袋下面连接着一根名副其实的红脖子。他大概听说了我和郭雨燕以前的关系,对我的态度热情而又存有芥蒂,一再套我的话,还警告我不要对“swift”存有什么念头。可见中国人在美国的名声也不怎么样,几乎成了乱搞男女关系的代名词——就像当年的美国人在中国一样。我被问得泼烦,便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回答他说,我和郭雨燕不仅现在很清白,而且当年也很清白,“连睡都没睡过一觉,就原装出口到你这儿来了。”
那家伙登时放心了,居然还说:“多么遗憾。”
然后他邀请我一起进行他最喜爱的运动:端着双筒猎枪到他的农场里去打土拨鼠。看到那些可爱的啮齿类动物刚一探头就被轰得血肉模糊,我实在是胆寒肝儿颤,而郭雨燕的老公却兴奋得又蹦又跳,简直像个迷恋暴力的呆傻儿童。他还请我喝了地窖里封存了几十年的波本威士忌。
好容易等到门外传来停车的声音,郭雨燕从一辆巨大的凯迪拉克汽车里跳了出来。朱颜辞镜花辞树,她也和我的大多数女性同龄人一样,不可避免地显老了:小狐狸脸上涂着厚重而斑斓的妆,变成了刚遭了三昧真火的狐狸精;一对大胸倒是越发蓬勃,可惜看不出肉的质感,分明是用钢丝撑起来的。
她进门也不看我,径直搂着丈夫响亮地接吻。我则直言不讳地用汉语问道:“你怎么找了这么个二傻子?”
郭雨燕一翻白眼:“你们这帮中国男的又好在哪儿啊——看着倒是一个比一个精,其实成天琢磨的还不是吃亏占便宜那点儿烂事儿?没劲。”
郭雨燕的老公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郭雨燕回答他:“他说你可真是一个tough guy。”
肉球儿鼓着胸脯子说:“那当然。”
接下来,她便谈起了我这趟来美国的主要目的。郭雨燕已经在办公室联系了北美地区的几个中国同学会,打听到了林琳现在在哪儿:“她已经不在西雅图了,而是搬到了加利福尼亚……听说她遇到了麻烦,正在那儿打官司。”
看来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心里一凛,问:“是移民局把她告了吗?”
“那倒没有。移民局的程序不是起诉而是直接遣返。”郭雨燕说,“听洛杉矶的一个同学说,好像是她把她刚结婚没多久的老公告了。”
这个信息让我始料未及。按理说,林琳的绿卡捏在李牧光的手里,只要对方翻脸,她就完全处于被动地位,拿什么和人家打官司啊?难不成李牧光在气急败坏之余,还对林琳使用了家庭暴力吗?这让我更加揪心了。
还好,郭雨燕虽然对我的态度冷嘲热讽,但帮起忙来总算热心。她给了我林琳的新地址,又上网为我订好了机票,并让肉球儿开着他的福特皮卡送我去机场。当天晚上,我就从美国的东海岸飞到了西海岸,又换乘了曾经载着杰克·凯鲁亚克横穿大半个美国的“灰狗”巴士,来到了距离洛杉矶城区几十公里的一个小镇。
此时天已彻底黑了,镇上一片寂静,只有酒吧和中餐馆还灯火通明。我循着落满了阔叶的街道找到了林琳的住处。那是一幢红砖垒砌的二层小楼,楼前像许多美国人家一样,有草坪装点门面。我按了门铃,一个华人老太太开了门,用粤语问我“雷海冰果”。
接着,像有心灵感应一样,林琳便从老太太身后的走廊里走了出来。很没出息,我的眼睛湿了一下,令她的面貌在瞬间变得模糊。当我眨了眨眼,林琳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她竟然没什么变化,还是洋娃娃般的皮肤和又大又黑的眼睛,更让我意外的是,她的脸上一片笑吟吟的,完全看不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样子。
“你现在不是个搞艺术的吗?怎么肚子鼓得跟个腐败干部似的。”这是我表妹在分别多年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倒驻颜有术,用了什么神奇的化妆品吗?”我说。
“读书读的——人在学校里都不会变老。”林琳说着,便把我领进了她租住的那个小套间。
“我很担心你。”我进门之后说。
“我知道……谢谢你。”林琳低了低头,好像抽了抽鼻子,但旋即又笑了,“你来得倒巧,下个星期我就不在这儿了。”
“去哪儿……”
“伦敦。”她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已经被帝国理工学院录取了,准备到那儿去读为期6年的自动化专业,拿第二个博士学位。”
我惊讶得几乎跳了起来,简直觉得她是在存心开玩笑。但是再看看屋里,的确有几个大箱子堆放在地板上,外面剩的不过是笔记本电脑和几件日用品。
我扯着嗓子问:“你不是正在打官司吗?”
“官司打完了,我胜诉了。”林琳说,“李牧光答应跟我离婚,还赔给我一笔损失费,支付在英国的学费和生活费富富有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的脑子有点儿乱。”
林琳便又笑了,但这一次,她笑得若有所思:“说实话,我也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只知道我重新自由了。”
林琳把她这半年多来所经历的事情告诉了我。在和李牧光结婚之后,他们保持着相安无事的两地分居,只有在移民局例行问话的时候才一起去做做样子。李牧光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在美国和中国忙得团团转,也压根儿没工夫去滋扰林琳。但是一个多月以前,突然有其他留学生警告林琳,李牧光可能“出了事儿”,让她加点儿小心。而林琳这个书呆子又不会去上国内的网,她下意识地去查了查自己的银行户头,却发现账号里的钱已经统统被转走了。接着,李牧光醉醺醺地找到了她,宣布要和她离婚,还要向移民局告发她。他还告诉林琳:“要恨就恨你那个流氓假仗义的表哥吧,谁让他和别人一起串通起来搞我——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他他妈的就是嫉妒我。”林琳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还是被对方那副丧心病狂的样子吓坏了,并且为有可能到来的牢狱之灾忧心忡忡。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一封匿名邮件发到了林琳的信箱里,内容是数十张李牧光和不同肤色女人做爱的艳照。
“那些女人一看就是妓女,他们的样子别提多恶心了。”林琳作了个呕吐状说,“幸亏我不是和这种人真结婚。”
“照片在哪儿呢?”我问。
“我电脑里就有——我是不要再看了。”
我打开林琳的电脑,找到了那组照片。拍摄场所是一间敞亮、整洁的办公室,那里有宽大的写字台、旋转大班椅,还有一圈锃光瓦亮但几乎空空如也的书柜。至于那些蝶乱蜂狂的场面,就和办公室的环境很不搭调了:李牧光或者全身赤裸,或者穿着一件皮质小内裤,或者嘴巴里塞着一只粉红色的小塑料球;他有时趴在桌子上被东欧女人用皮鞭打屁股,有时像狗一样被拉美女人用锁链牵着满地爬,有时被亚裔女人绑在一根钢管上。真没想到这哥们儿在性生活方面有着如此离奇的爱好。而这些照片都是从同一个角度居高临下拍摄的,显然来自安置在天花板边缘的摄像头。
林琳继续告诉我,她虽然不知道这些照片是谁发来的,但却条件反射地想到了应该怎么利用它们。她雇了一个律师,抢先一步对李牧光提出了离婚诉讼,理由是对方婚内不忠,生活放荡。自然,李牧光也图穷匕见,揭出了他们假结婚的事实,但这时候形势已经发生了逆转:结婚是真是假还需要移民局进一步调查,照片上的淫乱场面却是铁证如山;法院还怀疑他是在为了逃避责任而胡搅蛮缠。而在美国这种极其强调保护妇女利益的国家,即使他在婚前做过财产公证,一旦成为“过失方”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官司三下五除二就宣判了,林琳得到了大笔赔偿。一旦手头有了钱,因为离婚而失效的绿卡反而是小问题了。
“如果我愿意,可以用那些钱来直接办理投资移民,不过我可不想过得像个暴发户,还是接着上学比较舒服。”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小富婆的林琳说,“只要有学可上,在美国还是在英国都是无所谓的了。”
“那么李牧光呢,他现在在哪儿?”
“从法院出来就没见过他,好像是藏起来了……听说他的生意出了很大的麻烦,在中国一个什么项目的投资亏了个一干二净,被迫把美国的公司也给卖了。后来,连离婚协议都是由他的委托律师代发的。”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而至于这些反戈一击的照片究竟从何而来,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还有一些技术上的问题需要确认。好在我面前就坐着一位理工科的双料女博士。
我对林琳说:“我还是好奇这些照片是怎么拍下来的。照片上的地点应该是李牧光的公司,而大多数写字楼都会装有监控设备,这是没问题的。可李牧光难道是个傻瓜吗?他要是在办公室淫乱,肯定会提前把那些摄像头关掉才对啊。这么大张旗鼓地现场直播,不成了黄色录像的演员了嘛。”
林琳给出了相当专业的解答:“监控设备既然可以关掉,也就可以重新打开,而它一旦联网的话,都是能通过电脑来远程控制的——当然,前提是操纵它的人对这套设备的源代码极其熟悉,又通过病毒或者其他黑客手段入侵了李牧光办公室的电脑防火墙。一旦入侵成功,就算李牧光关掉了摄像头,他在这房间里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出现在地球上的任何一台电脑屏幕里。这么做的难度当然很高,但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我点了点头:“还有一个问题……通过那封匿名邮件,可以追查到发件人的位置吗?”
“也不容易,但理论上也可行。”林琳说,“一般情况下,只有军方和警察的专业设备才能做到,但如果是精通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的高手,也可以用民用电脑进入邮箱的服务器,定位出某一封邮件的发送地址。那些人还常常受雇于大公司,做点儿商业间谍什么的勾当。”
“你在美国的同学里,有这样的人吗?”我问,“我付钱。”
林琳看了我一眼:“有倒是有……不过你有必要非得这么做吗?反正我已经离开了李牧光,我这个当事人都没有好奇心了,你又何苦呢?”
我说:“这涉及一个朋友。”
林琳没再说什么,坐在电脑前打开了聊天软件。没过一会儿,她告诉我,联系上了一个每次考试之前都能从教授的电脑里把试题“黑出来”的印度裔同学,对方对这趟活儿的报价不高,只要1000美元。她已经替我把账转了过去。我点点头,走出她的房间,站在草坪上抽了棵烟。
美国小镇的天空透亮而悠远,满天星光交替明灭,竟有蠕动之感,这是在国内大多数地方都看不到的。我站在这地球的另一面,怀念着我的朋友安小男。他的工作是在电脑前监视着美国,但却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然而他却神出鬼没地改变了周边那些美国人和中国人的生活。做出了这一连串事情,他心里的积郁会减轻一些吗?
戏剧性的是,他报答我、帮助了林琳的手段,其实和当初那位银行行长交给他的任务如出一辙。曾经拒绝过的事情,如今却主动为之。
经由他这个人,我对于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的观念,似乎也发生了震撼性的改变。毫无疑问,在那钢铁洪流一般运转的规则之下,我们都是一些孱弱无力的蝼蚁,但通过某种阴差阳错的方式,蝼蚁也能钻过现实厚重的铠甲缝隙,在最嫩的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抽完烟,我到小镇边缘的汽车旅馆订了一个房间,然后才步行回到林琳那里。才一进门,林琳就告诉我,事情搞定了。印度人的活儿干得很漂亮,他在谷歌地图上用箭头标记了发件人的具体地址。我转动着鼠标,把电脑上的地球放大,再放大——亚洲,中国,华北平原和燕山山脉,北京城区,海淀区中关村一带的几所高校……终于,箭头指向了一个叫作挂甲屯的地方。
没想到是挂甲屯,理所应当是挂甲屯。
当天晚上,我提前订好了从洛杉矶回北京的机票。第二天一早,林琳借了房东那辆又老又破的“庞蒂亚克”汽车,从旅店送我去机场。我们兄妹的异国相聚就这么匆匆结束了,而下次再见面,就有可能是在伦敦或者别的什么国家的城市里了。
临别前,我像小时候一样抬起手来,把林琳额前的刘海胡噜乱了。她的眼圈分明一红。我问她:“你就准备在全世界的学校里混下去吗……也不为以后作一下打算?”
“我是个规划能力特别弱的人。”林琳说,“以后的事情那就以后再说吧。”
然后,我们尽量轻描淡写地告了别。10来个小时之后,我回到了北京。地球的另一面仍然是白天,但由于在飞机上一直都戴着眼罩昏睡,我并不困。上了出租车之后,我让司机把我拉到了挂甲屯。
因为学校周边的特殊生态,这里的住户仍以年轻的闲杂人等为主,街道和房屋也持续着乱七八糟。我循着记忆在窄小的土路上缓缓穿行,与一张张仿佛当年自己的面孔擦肩而过,找到了当初见到安小男的那个小院儿。公共厕所仍在院子的斜对面散发着浓郁的气味,但这一次,安小男却没有攥着一卷飘荡的卫生纸走出来。我走进了院门,正好撞上了那位习惯于穿着睡衣去买菜的女房东,便问她安小男有没有搬回来住。
“没有。”女房东笃定地回答,但又歪了歪脑袋说,“但我前一阵还见过他呢……应该又回到这一片儿了吧。”
电子地图的精确范围大概是几百平方米,也就是说,安小男总会在附近的这几条巷子里窝着。然而即使是在几百平方米之内,大大小小的出租屋也多如牛毛,想要找到他并不容易。我一边乱转,一边安慰自己:就算今天找不着,还有明天和后天,时间多的是。
但刚这么想,路边的一个门脸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土路拐角的街口,开着一家“香辣鸭脖”和一家“黄鸡焖米饭”,鸡鸭之间夹着一幢矮小的小平房,格局分为里外两层,外面是个玻璃柜台,柜台里摆着几台电脑主机和主板、硬盘之类的配件。在学生聚居的地方,这种专修电脑的小店本不稀奇,但柜台后面那个女人的侧影却分外眼熟。我放慢脚步,缓缓地挪动着脚步,认出了安小男他妈。她正面对着一台14寸黑白电视,不知是在看还是在听。
那么安小男一定是在里屋吧,我看见刚好有一个男人走了进去,说他的车总是被邻居划破了漆,想买一套摄像的玩意儿“抓他个现行”。然后,里屋那杂乱的工作台前便出现了半个背影。的确是安小男。他正弯着腰从地上的纸箱子里往外翻着什么,同时问买主需不需要上门安装。
我心里一热,几乎脱口喊出他的名字,但随即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我来这里,只不过是想看一看安小男这个人是否还在,看到了,心愿也就了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拖泥带水地和他把交情续上——如果李牧光家里的亲戚和手下仍在锲而不舍地寻找安小男,他们是很可能通过我把他挖出来的。况且,安小男这样的人最好的结局,不正是和所有的朋友“相忘于江湖”吗?
正这么想着,柜台后面的安小男他妈却缓缓地转过了脸来,朝着我和蔼地笑了。我慌了一下,本想回报给她一个笑容,但马上便发现她的目光是全然空洞的。她的眼睛即使还没有接近失明,也不可能从这么远的地方辨认出我来了吧。那个笑无非是她对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的本能反应。
我掉头就走,卷着风离开了挂甲屯。一路上从小跑变成了飞奔,扛着行李来到母校北墙外的那条大宽马路上,这才停下来,扶着电线杆子喘息。而当我重新直起腰来,忽然发现手边的水泥柱上,镶着一张写有“图像采集”字样的蓝色标牌。再往上看过去,一枚360度的摄像头正不动声色地悬在我的头顶。
我盯着它,如同在与苍穹之上的一双眼睛对视。
原载《十月》2015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季亚娅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石一枫,男,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我妹》等,中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等,见于国内期刊。另有译著《猜火车》。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奖项。
创作谈:文学的“两个世界”
石一枫
上学的时候看过几本西方哲学方面的书,记得有一先哲说过,世界分成“实然的”和“应然的”两种。法学好像也有类似的区分。听着有点儿悬,其实一句话也能说明白,所谓实然的世界,指的是“生活本来就这样”;应然的世界呢,就是“生活应该什么样”,或者“生活虽然不是但我们需要把它变成什么样”。
这种观念对我挺有触动。按照这样的划分,文学作品好像也能分成“写实然”和“写应然”的两种类型。或者说,一部足够丰富的作品,理应提供“实然”和“应然”两个层面的东西。我看过的大部分作品里,写“实然”的仿佛更多,操作也更熟练一些。比如说经典的写实主义文学,常是一老实巴交的人被摆布得走投无路,或者一清清白白的人被逼成了厚颜无耻。最后的结论是:在某某社会形态下,此类人生悲剧是不可避免的。仿佛成熟的作家有一个特质,就是比一般人更认命,更悲观。
然而也必须看到,哪怕是写实的作品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一些作品比另一些更加锐利而深邃,描人画物也更加有底蕴,这固然和作家的素养天分有关系,但很重要的一点,取决于他的写作有没有被一根高远的线吊着。或者说,他心里是否存在着一个明确的“应然”的世界。《悲惨世界》的伟大并不在于写出了世界的悲惨,而在于写出了悲惨的世界中也能孕育出冉阿让这样一个圣徒——当然,圣徒搁今天可能会被归为精神病患者一类。
现在翻回头去看《地球之眼》这部小说,这样那样的毛病肯定挺多的,我也没有拿出完美无瑕的艺术品的愿望——窃以为那很可能令人陷入强迫症的状态,反而背离了小说所应该担负的社会责任。令我欣慰的有两点,其一是用适合于我的表述方式展现了人物的命运起伏,读起来大概不会让读者觉得没劲,没准还觉得是一乐儿。其二就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明确了“实然世界”与“应然世界”的双重存在,并貌似找到了二者之间的某种类型的联系形式。
前者是审美诉求,也近于本能;后者则令我在日后的写作中更有信心,也感到这项工作还是有那么一点必要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