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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会有的

2015-05-30苗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海伦大卫蘑菇

如果你有面包,你就没有盐;

如果你有盐,你就没有面包。

如果你有羔羊,你就没有肉;

如果你有肉,你就没有羔羊。

——古代苏美尔人的歌谣

1

杨大卫第一次看到机器人是在美国的哈里斯农场。他去加州商谈进口牛肉业务,参观了好几家葡萄园,喝了好多葡萄酒,而后坐一架小飞机从旧金山出发,前往哈里斯农场。阳光灿烂,空气干燥,到了佛雷斯诺县境内,高温蒸腾下,牛粪的味道直上九霄。这是美国最大的牛肉生产基地,杨大卫戴着口罩参观牛棚,看到两个白色的机器人在清理粪便。机器人身高一米五,臂长一米,捡起牛粪,头顶上就张开一个口子,它们把牛粪扔到脑子里,继续向前清理。农场主介绍:“机器人产自日本,内部有生化处理装置,铲起牛粪填进去,里面会有一系列化学反应,牛粪产生动能,机器人接着清理牛粪,如此周而复始。”按照农场主的说法,这里至少需要十个机器人,日本厂商正在抓紧生产。杨大卫在哈里斯农场吃了一顿三分熟的烤牛排,牛肉的质量没得说,可杨大卫在上面撒了好多胡椒。饭后他就赶往洛杉矶,到酒店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怀疑那些机器人能否清除掉哈里斯农场堆积百年的牛粪。

杨大卫在苏格兰的斯宾塞酒厂里第二次遇见机器人。那是个老酒窖,一个机器人在几千只橡木桶中巡视,它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搬动四五百公斤的酒桶,能开动叉车,将酒桶放到最高层。它会向客人问好,还是个测谎仪。酒厂经理是一位红鼻子老头儿,他说:“谁都不要在这个机器人面前吹嘘自己的酒量,他能识破你的谎言。”崔保罗上前测试:“我能喝10瓶。”机器人哈哈大笑,头顶上的一盏红灯吱吱呀呀地开始转动。朱海伦上前:“我只能喝一瓶。”机器人止住了笑声,红灯也停了下来。杨大卫第三个上前,他缓缓地说:“I think……”刚吐出这两个字,机器人就笑了起来,面部并没有表情,笑声好像自四面八方传来。红鼻子老头儿拍打了两下,机器人笑得更厉害了,脑袋上的红灯哇哇怪叫。红鼻子老头儿打开机器人背上的后盖,按动了一个按钮,机器人颓然呆立,不再有动静。红鼻子老头儿笑道:“这玩意儿还是会出毛病。”客人们继续参观酒窖,那个被切断电源的机器人委屈地站在黑暗中。从酒窖出来,阳光刺眼,杨大卫猛然醒悟,机器人测谎仪并没有毛病,它听到杨大卫说出“我想”的时候,就忍不住发出了嘲笑,在这个智慧的机器看来,浅薄的人不曾想过什么。

杨大卫一行住在酒厂附近的戈登庄园里。这座庄园颇有些历史,两百年前,第五任戈登公爵建造了斯宾塞地区的第一家合法酒厂。二战期间,庄园被征用为后方医院,遭到了德国空军的轰炸,目前剩下的建筑只有原来的八分之一,残缺的主楼还像一座纪念碑似的耸立着,上面插着公爵家族的旗帜。附楼早就辟为旅馆,招待来酒厂参观的各路客人。旅馆一层有一间台球厅、一间图书室,高大的书柜上摆满了硬皮装书籍,其中一排是吉卜林的著作。沿楼梯上二楼,墙上挂着戈登家族几位重要人物的画像,他们都戴着假发,面相威严,起居室中有几个大沙发,窗外是大片的田地,种着黄灿灿的油菜花。每个客人的客房里都摆着一套礼服,上身是白色衬衣、马甲和花呢夹克,下身是苏格兰裙,他们要参加欢迎晚宴。按照主人的要求,男人都穿上苏格兰裙,女人都披上一条苏格兰围巾。英国管家站在起居室中宣布:“Gentlemen,茶点准备好了。”接着英国管家发现,每个人的礼服都需要整理,腰带要更紧一些,皮质腰包务必要垂在裤裆正中,管家单腿跪在地上,给客人们整理长筒袜,袜子上的装饰丝带要位于小腿侧面。杨大卫低头看英国管家,问道:“我到底要不要穿内裤呢?”管家回答:“先生,这要你自己决定。”

客人们到餐厅落座,酒厂的红鼻子老头儿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他介绍:“欢迎晚宴中有一道苏格兰名菜Haggis,就是羊肚儿,把羊杂碎和燕麦混在一起,放到羊肚儿里炖。”大家听了介绍,默然点头,都说要尝一尝这苏格兰特色菜。就在这时,杨大卫忽然问:“你们挨过饿吗?”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杨大卫摆弄了一下面前的刀叉:“我挨过饿。”餐厅里一片沉寂,这毫无来由的感慨让人无言以对。朱海伦就坐在杨大卫对角线的位置上,她咳嗽了一声说:“一会儿酒厂老头儿要给大家敬酒,他会念一段祝酒词,然后把双耳酒杯举过头顶,咱们也要把酒杯举过头顶,然后干杯就可以了。”她看了一眼杨大卫,心头掠过一层阴影。纵情享乐的时候,回忆一下苦日子的确能助兴,可她认为,人们不能在享乐的过程中有丝毫的游离。一旦你在享乐之时对自己的命运有所怀疑,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一场欢宴就到头了。

正当其时,厨房里传来风笛声,风笛手引领着胖厨娘走进餐厅,胖厨娘端着个大盘子,上面是圆滚滚的羊肚儿,他们绕场一周,将 Haggis放到主人面前。红鼻子老头儿站起身,抽出短刀,驱魔一样挥舞了三五下,用盖尔语吟诵祝酒词,客人们都站起来,将双耳酒杯举过头顶,耳膜随红鼻子老头儿的洪亮嗓音而跳动。喝下这杯酒,红鼻子老头儿又念了一段祝酒词,然后用短刀切分羊肚儿,女仆把一份份羊肚儿送到客人面前。红鼻子老头儿介绍:“刚才后一段祝酒词是彭斯的诗,苏格兰的宴会上总会朗诵彭斯的诗。”杨大卫让红鼻子老头儿慢速重复两遍祝酒词,口中呢喃,将这首诗记在心里。彭斯这首诗的大意是:有些人有肉啊不能吃,有些人没肉偏想吃,感谢上帝啊,我们有肉啊我们又能吃。

杨大卫的确要感谢上帝,他原本是个吃不饱饭的少年,现在是个成功的商人。他从美国进口鸡肉和火鸡肉,从乌拉圭、阿根廷进口牛肉,从新西兰进口羊羔肉,从法国、西班牙进口葡萄酒。每天都有几百吨的肉食进入他的冷库,然后再批发给餐厅、肉食加工厂和超市。他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寻访美食美酒。这年春天的苏格兰之行,他们要拜会好几家酒庄。

从斯宾塞转往柯克沃尔,那里是奥克尼群岛的首府,海风猛烈,灌木丛生,却没有一棵树能长高。岛上的SCAPA酒厂号称是地球上纬度最高的威士忌蒸馏厂。杨大卫一行住的酒店,紧靠着海港,早上浓雾弥漫,有一艘货轮停泊,雾号呜呜作响,船上的灯光闪烁如同鬼火。杨大卫早上起来去餐厅,餐台上摆着冷肉、酸奶、水果、燕麦片,他端了一盘子烂糊糊的煎蛋,拿了杯咖啡,看见朱海伦独自坐在窗边,就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朱海伦面前的盘子里只有几片水果,她扬起头:“人家说,要想在英国吃得好,就要吃三顿早餐。”朱海伦停了一下,确认杨大卫听懂了这句玩笑,接着说:“可今天这早餐也不怎么样啊。”

杨大卫也说了句俏皮话:“我听说,英国有三道名菜:炸鱼、薯条、炸鱼薯条。”

“哈哈,英国菜实在是——”朱海伦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贬低英国菜,一挥手,那意思是不值一提。

杨大卫随口附和:“比咱中国菜差远了。”

朱海伦摇头:“中国菜也未必如何。”

杨大卫喝了口咖啡,示意朱海伦继续讲。

朱海伦说:“好几年前,我在纽约一家贸易促进会实习,他们做了一次烹饪比赛,邀请日本、西班牙、法国、意大利、中国这么十来个国家来比赛。中国选手来得晚,时差没倒过来,在现场哈欠连天,衣服也不讲究。外国选手一个个精神抖擞,穿得也干净得体。比赛原料是海鲜,比赛时间是4个小时,比赛一开始,都是助手准备材料,中国大厨的助手就开始雕萝卜花,雕西瓜盅,雕坏了就拿牙签串上,离远了看效果不错,仔细一看非常粗糙。等最后40分钟,中国大厨上场,软炸虾仁什么的,炸完了盛盘,有龙凤呈祥的萝卜花,有蓬莱仙境的干冰,一道道菜做得非常有气势。评委看了一眼,就说第一名是中国,可他们没人吃一口中国厨师做出来的菜,都是从第二名开始正式打分。他们吃日本人做的菜,吃西班牙菜,吃法国菜,每个项目都认真打分,最后排定名次。我觉得这是对中国菜的一大羞辱,可我们拿了第一名都高兴得不得了,大使馆文化处欢欣鼓舞。真受不了。”

杨大卫笑:“我从小就以为,我们是世界第一的美食大国,法国菜什么的都要排在咱们后面,到底咱们是不是世界第一?”

朱海伦也笑:“是世界第一,是世界第一。”

这一天的早餐之后,杨大卫和朱海伦在旅途中的交谈多了一些,但更多的时候,杨大卫还是和崔保罗等几个中年男人说笑,有意无意地和朱海伦保持着距离。这个美食美酒旅行团从苏格兰返回伦敦,在希思罗机场,杨大卫、朱海伦和大部队告别,大部队返回北京、上海。杨大卫要在伦敦逗留,看望在伦敦上学的儿子以及陪着儿子读书的前妻。朱海伦要前往爱尔兰的科克郡,科克郡风光优美,那里有一家叫 The Bally Maloehouse的餐厅,朱海伦说:“那是一栋有300年历史的老房子,门前一片田野,几十年前,这家餐厅还是乡民聚会的场所。后来来了一位了不起的经营者,在村子里开办了厨师学校和旅馆,把小饭馆发展成了一家世界知名的乡村餐厅。”杨大卫听了介绍,直勾勾地盯着朱海伦说:“真想和你一起去。”

朱海伦目光躲闪:“英国菜不怎么样,可伦敦的餐厅世界第一啊,你要多去几家餐厅吃饭。对了,你知道考夫曼吗?你要去他的那家饭馆吃,他原来开的那家叫Id Tante Claire,现在在伦敦骑士桥的伯克利酒店里开了个小餐厅,法国加斯克涅家乡菜。这家餐厅可贱了,菜单好像就是一张A4纸。他原来做的猪蹄最棒了,后来不做了,考夫曼猪蹄就成了绝响,我们都没机会吃到考夫曼做的猪蹄了。”

杨大卫点头:“我记下了,骑士桥,伯克利酒店。”

苏格兰之行是在春天,到了夏天的时候,杨大卫又飞往印度。头等舱里的十来位乘客大多相互认识,都是洋酒代理商或食品进口商,这一次他们去印度久德浦尔参加一个盛大的晚宴。杨大卫看见朱海伦坐在后排,戴着个大墨镜,一副“不要打扰我”的样子。从北京飞新德里要5个小时,杨大卫看了个电影,上了两次厕所。朱海伦放平了座椅,蜷着身子睡觉,她盖着一条毛毯,毯子下的身体显得瘦小。春夏之间,杨大卫偶尔会想起朱海伦,却不知该怎样和她联系。打个电话吃顿饭倒是非常简单,但年轻人调情怎么样都不会太难看,中年人调情怎么样也不会太好看。杨大卫老成持重,心想朱海伦身边一定丰富多彩,怕凑上去讨个没趣。飞机上再次看到朱海伦,杨大卫忍不住时时向后瞄一眼。

客人们在新德里留宿一晚,又转机去久德浦尔,最终抵达巴哈旺皇宫。当天的晚宴要喝一款俄国皇室干邑。两百年前,俄国沙皇的母亲玛丽亚·费多罗芙娜要为儿子亚历山大一世庆祝生日,特意从法国定制了这款干邑。两百年后,此干邑复制成功,来自中国的贵客,聚集于印度的皇宫,喝着俄国皇室的美酒,飘飘然而生君临天下的错觉。杨大卫在房间歇息了片刻,穿上礼服,来到大厅,抬头看壮丽穹顶上布满浮雕。侍者邀请宾客一个个移步图书室,那里有几个印度阿三要为男宾缠上头巾,为女宾披上纱丽。头巾缠上去略有些分量,杨大卫觉得有点儿滑稽,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和熟人寒暄两句。忽然音乐响起,灯光变暗,一束聚光灯打向楼梯,法国老板在一高挑美女的陪伴下,从阶梯缓缓而下,那美女浓妆艳抹,穿红色礼服,长发飘飘,露着半拉儿香肩。杨大卫心中暗骂,这法国老板有点儿谢顶,却不缠头巾,非把我们一个个都弄得跟印度阿三似的。法国老板开讲,美女主持翻译,无外乎介绍此款皇室干邑的来历,然后再请出酒瓶设计师,讲这款酒的包装,拉拉杂杂说了40分钟。客人们饥肠辘辘,心不在焉地听着,终于听到法国老板宣布,晚宴开始,请大家入席。

晚宴的布置无可挑剔,长条桌上摆着鲜花和烛台,宴会厅里站着四十余位侍者,黑黢黢的脸庞,洁白的制服。杨大卫找到自己的座位,看右边的座位牌上写着朱海伦的名字。随即见到美女主持款款而来,杨大卫这才反应过来,朱海伦戴了一头假发,浓妆艳抹之后变了个人似的。他有些尴尬,站起身,为朱海伦拉开座椅,说道:“我都没认出来你。”

朱海伦说:“现在你认出来了?”

杨大卫说:“对不起,我大概有点儿脸盲症。”

朱海伦坐下:“那你分得清安吉丽娜·朱莉和朱莉娅·罗伯茨吗?都是大嘴巴女人。”

杨大卫说:“你的嘴也不小。”

巴哈旺皇宫中,朱海伦的形象好像随时在变化,有时候眉宇间露出一丝沧桑,有时候又如少女般动人。杨大卫觉得她擅于逢场作戏,这不是贬低她,而是说,有时候生活就像是舞台,总带着一股子表演的气息。比如在戈登庄园要穿上苏格兰裙,在巴哈旺皇宫要戴上印度头巾,要高贵上流,朱海伦处理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她并不一定享受这样的表演,但她洞察那种生活中的不真实,又以职业的态度对待。

桌子对面的法国老板站起身来敬酒,嘟噜嘟噜说了一串,朱海伦用餐巾擦嘴,站起来,没等她翻译,满座宾朋都明白了老板的意思,就是让大家喝痛快了。宾客纷纷站起身碰杯,说着各式祝酒词,宴会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隔着几个座位,崔保罗拎着酒瓶子向这边喊话:“杨哥,伊丽莎白·赫莉就是在这里结的婚,她嫁给了一个印度大款。”杨大卫努力想着伊丽莎白·赫莉又是谁,那边崔保罗用酒瓶敲打着餐桌:“杨哥,这亚历山大一世是不是十月革命给丫推翻的那一个啊?”

杨大卫把酒杯放下:“这也差得太远了。亚历山大一世、亚历山大二世、亚历山大三世、尼古拉一世、尼古拉二世,列宁干掉的是尼古拉二世。”

崔保罗起哄:“杨哥,给我们来一段《列宁在1918》。”边上几个人跟着起哄,叫着“来一段,来一段”!杨大卫有出众的文艺才能,能模仿领袖的口音演讲,能背诵《龙须沟》和《哈姆雷特》中的大段台词,能唱革命歌曲和外国民歌,在酒席上总有几个助兴的节目。他摘掉头巾,敞开西服,一只手叉腰,摆出列宁同志的姿态,对着那个法国老板说道:“你到我们这儿来是为了向我们宣战的,那么好吧,请你记住,苏维埃政权是稳固的,工人和农民建立的这个政权是永久的,谁也不能妄想要它开倒车。”他盯着法国老板:“你们这些富农存在一天,就必须得要给我们粮食,你要不给,我就强迫你们给;你要用武力,我就消灭你们。这就是我给你的真理——真正的工人和农民的真理。”周围的人拼命鼓掌,法国老板茫然地看着杨大卫,不知道这段咆哮是什么意思,旁边有人向他解释:“杨先生说,你们必须给我们足够的香槟,足够的干邑,要保证供货量,不能动不动就缺货,也不能乱涨价,中国的市场很大,我们需要更多的香槟,更多的干邑。”法国老板挥舞双手:“没问题,没问题,我们一定给你们最好的酒。”他站起来跟杨大卫碰杯,朱海伦在一边笑得趴倒在餐桌上。

晚宴在一片欢快的气氛中结束,大家舟车劳顿,都不想搞得太晚。第二天杨大卫早早醒来,穿上短裤、跑鞋,围着酒店跑步,这一下算是领教了印度的高温,没跑两圈就浑身是汗,他回到大厅,直接去吃早餐。餐厅里空荡荡,侍者问他愿意坐在室内还是室外,杨大卫从玻璃窗望出去,外面是一个英式花园,餐桌边上支着伞盖。走到外面,看见了朱海伦,短裤、白色T恤、拖鞋,素颜,拿着一份大大的菜单在端详,桌上已经有了一杯橙汁一壶咖啡,边上站着一位侍者,背后是远山和印度的蓝天。杨大卫怔怔地看着,跟随他的侍者也不好打扰。过了两分钟,朱海伦终于抬头,看到了杨大卫,向他招手。杨大卫也挥手,快步过去,他坐下去的时候,朱海伦笑着伸出左手,在他右手的手背上拍了拍,接触了这一下,杨大卫下面猛地硬了起来,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被这么小的刺激引起这么大的反应。他吩咐侍者拿一瓶矿泉水一壶咖啡,问朱海伦:“有什么好吃的吗?”

两人的头靠近,看同一份菜单,朱海伦说:“这里有英式早餐,还有几种印度早餐,我看中的是这两种,一个叫UPMA,是谷物加蔬菜,一个叫DOSA,是稻米做成的蛋糕,都是素的啊。”杨大卫点头:“我们先点这两个,可以Share,然后再尝尝其他的。”侍者退下,两人对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都笑了,又同时说出个“你”字,两人又笑了。杨大卫汗津津的,为自己穿得不够体面而感到羞涩,又觉得这样多裸露一些更显亲近。这个早上,杨大卫和朱海伦一共吃掉了六道印度特色的早餐,还各吃了一份英式早餐。杨大卫胃口大开,朱海伦胃口也极好,他们说着话,两个人光着的腿在餐桌下有意无意地触碰一下。崔保罗来吃早饭的时候,看到杨大卫和朱海伦,从他们的坐姿上判断,这对狗男女头天晚上睡在一起了。实际上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那天早上,他凝视朱海伦的牙齿,如厕所瓷砖一般紧密、结实、洁白的牙齿,似乎能反射阳光,一张一合之间,就将谷物和肉嚼碎。杨大卫怕朱海伦看到他变宽的牙缝,衰退的牙龈,咀嚼时多了一分顾虑。朱海伦以同样的节奏,吃下同样的分量,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对方是天赋异禀的饭桶。

2

英国作家C·S·刘易斯在《魔鬼家书》中说,过去100年,魔鬼在欧洲最伟大的成就,就是让人类在贪食问题上做到了问心无愧,人们将暴饮暴食的饕餮之罪,转变成了贪恋珍馐美味的生活品位,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嘴馋而感到良心不安。这项伟业在中国只用了30年的时间,杨大卫由一个贪吃的孩子变成了美食家。从印度回来没多久,杨大卫就和朱海伦一起去吃饭,他们吃的是蘑菇,最具有魔鬼气息的食品。

夏至之日,他接到朱海伦的电话,约他第二天中午一起去参加一个小型餐会。杨大卫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在中午吃饭,而不是享用一顿晚餐,但电话里也没多问。第二天准时到达约好的地方,那是一家略显破败的云南野生菌火锅店,店中坐着三五桌客人。杨大卫正在疑惑,朱海伦也到了,挽着他的胳膊走进一个雅间,房间里摆着大餐桌、餐椅和沙发,黄色的墙纸有些斑驳,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朱海伦向屋里聚集的六七个人介绍杨大卫,有个叫薛小雯的微胖女子,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转向朱海伦说:“王蘑菇飞机晚点,让咱们多等—会儿。”

杨大卫看着电视里的体育新闻,听朱海伦和周围的人闲扯,服务员布置好餐桌,端来茶水,但迟迟没有上菜。杨大卫看不出这个简陋的餐厅有什么奥妙,朱海伦告诉他,王蘑菇是这家餐厅的老板,酷爱蘑菇,他几天前飞赴广州,采摘荔枝菌。荔枝菌生长于荔枝林中,每年夏至那一天破土而生,必须在午夜采摘,否则,林中的白蚁就会把荔枝菌吃掉。王蘑菇深夜采摘,清晨再收购一批,然后飞回北京,迅速烹制,务必要在采摘后24小时内吃掉,否则荔枝菌的味道就要大打折扣。薛小雯在一旁道:“我们半年前在这里吃过云南的松露,真不比法国蘑菇差。”

等到下午两点,王蘑菇终于赶到,他穿着 T恤短裤运动鞋,提着一个小旅行箱,风风火火地进门,进来就问:“都等急了吧?都饿了吧?”随后吩咐服务员,先上几碗白米饭,饿了的人先吃米饭。朱海伦悄声解释,按照王蘑菇的规矩,吃蘑菇前不能吃别的菜,必须保持味觉的敏锐,才能更好地体会蘑菇的鲜香。宾客们都说不饿,要打开箱子看一眼荔枝菌。王蘑菇将箱子放到桌上,扭动密码锁,拿出一个小塑料袋,传给大家。宾客们接到手,都看一看,嗅一嗅,杨大卫接到塑料袋,轻声对朱海伦说:“这不就是鸡 吗?”朱海伦将头埋进塑料袋中,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说:“还有泥土的味道呢。”

王蘑菇招呼大家坐好,然后拎着箱子去厨房。杨大卫入座,面前摆着一碗白米饭,颗粒饱满,他肚子咕咕叫,附在朱海伦耳边说:“拿着个箱子,里面再装几个塑料袋,像不像贩毒的?”朱海伦对这句笑话没什么反应,杨大卫也不由得严肃起来。服务员很快上菜,最先端上来的是每人一碗汤,汤水清淡,漂着几根荔枝菌,大家默不作声地喝汤。第二道菜是鸡丝炒荔枝菌,分装在两个盘子里。王蘑菇从厨房返回雅间,叫着“等等再吃,等等再吃”。他拿出手机对着荔枝菌左右拍照,坐回主位上:“怎么样啊?这都是我盯着厨师做的。”客人们纷纷叫好,杨大卫伸筷子去吃鸡丝炒荔枝菌,这时进来个服务员,端着又一盘菜,王蘑菇指着杨大卫吩咐服务员:“放这位先生那儿。”

杨大卫伸出去的筷子还悬在半空,缩回来,看着王蘑菇,王蘑菇问:“您是海伦的朋友?”杨大卫点头,将自己的名字又说了一遍。王蘑菇说:“杨先生您刚才说,这荔枝菌和鸡 菌是一回事,这俩东西还真不一样。我让厨房给您炒了一盘鸡 ,您尝一尝这鸡 ,再尝一尝荔枝。您请,您请。”王蘑菇话中频繁出现“您”字,杨大卫听得出来,这不是客气,而是北京话中一种特有的表达方式,意味着“距离感”。他夹了一片荔枝菌,细嚼慢咽地吃下,喝了口水,又夹了一片鸡 吃下,满座的宾客都看着他,杨大卫点点头说:“是不一样啊,荔枝菌要比鸡 甜一些,好像有荔枝的香味。”

王蘑菇掏出一个手电筒拍在桌子上:“就是嘛!一尝就知道了!杨先生真是明白人,荔枝菌比鸡 香啊!再说我这荔枝菌多新鲜啊!我昨儿夜里一宿没睡,两眼通红,蚊叮虫咬,就在林子里找这个菌子。这蘑菇长出来的时候会唱歌,一般人听不见,我能听见,我循着歌声挖了一夜蘑菇。就在飞机上眯瞪了一小时,人肉快递到了北京。”众人纷纷给王蘑菇道辛苦,薛小雯打趣道:“蘑菇唱的什么歌?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吗?”杨大卫想着王蘑菇拿着手电筒在荔枝林里摸索一夜,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唐突,想站起来道歉,又觉得太过刻意。朱海伦笑吟吟地说:“我们蘑菇吃得少啊,比不上你王蘑菇,你再拿点儿好东西出来让我们尝尝呗。”

众人吃完荔枝菌,接着吃云南蘑菇火锅,王蘑菇又给各种蘑菇拍照,嘿嘿笑着欣赏手机里的照片。朱海伦说:“你别老玩手机啊,吃饭啊。”

王蘑菇抬头对着朱海伦说:“我吃不吃不要紧,我是为你服务的,你吃好了就得。你们夏天度假,应该去东南亚、去印尼。夏天去印尼吃蘑菇最好了,那边有好多蘑菇餐厅,供应各种蘑菇菜,还有一种饮料是‘蘑菇奶昔,把各种蘑菇打烂了喝下去。印尼海里面有好多小岛,都是无政府状态,岛上没警察,遍地长满了蘑菇,有背景的人就在岛上开一家餐厅,专门卖蘑菇。欧洲人美国人专门到印尼的海岛上去吃蘑菇,吃完了就hish上了。那才叫大自然呢。”

朱海伦含含糊糊答应着:“我听人家说,蘑菇里有重金属,不能多吃。”

王蘑菇点头:“没错儿,是有重金属。你说古时候那帮道士炼丹、服丹药,不就是为了吃两口重金属吗?一般人想吃,还真吃不上呢。等入了秋,我去长白山采蘑菇,那边有一种冷光蘑菇,把它放到黑屋子里,能发出蓝幽幽的光,这种蘑菇长在坟地里,它能从尸体中吸取养分,那么多蛋白质供养出来的蘑菇,特别好吃。没胆量的人不敢去采。你要不要跟我去一趟长白山?”

朱海伦娇嗔道:“你这个可太重口味了。”

王蘑菇不依不饶:“这有什么重口味的啊,人死了就是肥料,坟地里出来的蘑菇都是喝着人油长起来的,最有滋味了。”

朱海伦放下筷子:“你让不让我吃了?”

杨大卫说:“蓝光的蘑菇我没吃过,但我在日本吃过荧光鱿鱼,那种鱿鱼在海边也是泛着蓝光,可好看了,可吃起来和别的鱿鱼也差不多。”

王蘑菇转向杨大卫,摆动着手电筒,仿佛手里就是采摘好的一大捧蘑菇:“杨先生,这坟地里的冷光蘑菇,你吃不吃?”

杨大卫点头:“吃!”

王蘑菇大笑:“这就是了!吃!”

蘑菇宴持续了两个小时,杨大卫抖擞精神,要在气势上胜过王蘑菇,将一盘盘蘑菇吃得精光。

杨大卫回到公司已经是下午5点,处理完一些琐事,就到了晚上8点。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看着窗外大街上闪着的一片车灯,想避开晚上的拥堵,就靠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半梦半醒间,眼前总晃动着朱海伦的身影。醒来时外面已经黑透了,看看手表,已经9点半,便下楼开车回家。上了四环路,杨大卫忽然有点儿恍惚,他放慢车速,旁边有一辆挂车超过去,他只觉得那辆挂车有几百米长,在他身边不停地向前,像一列火车,足有10分钟,他才看见挂车刺眼的尾灯。那辆挂车消失之后,面前的道路骤然变得宽广而漫长,好像有十几条车道,并列着直通向山海关,一个弯儿都没有,后面的车不断用大灯闪他,旁边的车都急速向前飞奔。杨大卫打开车窗,深吸了一口气,把车开到辅路上停下来,他浑身大汗,镇静下来,给司机打电话,告诉司机他所在的位置。杨大卫待在车里,打开收音机,听着里面的一个晚间节目,嘿嘿地傻笑起来。他很快被自己的傻笑惊住了,收敛笑容,茫然地看着夜晚的街道。外面似乎比平常安静,街上的人都以同一种节奏迈动脚步,杨大卫觉得自己在看一部无声电影。司机赶来,将杨大卫送回家。杨大卫知道自己是蘑菇中毒了,他看到水晶吊灯上有小人在跳舞,家里的瓶瓶罐罐都飘浮着,柜子都是透明的。恍惚之间,朱海伦的电话打了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你没事儿吧?”

杨大卫回答:“我有事儿。”

朱海伦说:“我也出状况了。”

杨大卫说:“我刚才开车,好像看见银河了,满天都亮晶晶的,路特别宽,想开到哪儿就开到哪儿。”

朱海伦说:“你还开车,那可太危险了。”

杨大卫说:“我到家了。你是什么状况?”

朱海伦说:“我在跑步机上跑了一小时,然后就回家了,洗了个澡,起来之后就觉得不对劲,晕乎乎的。”

杨大卫说:“王蘑菇是不是给咱们下毒了?”

朱海伦笑:“我问过他了,他说中午有一份‘见手青,吃完了可能会出点儿问题。”

杨大卫也笑:“你说王蘑菇这孙子,请客吃饭,我稍微多吃两口,他就给下毒药。”

朱海伦说:“多喝水,多喝水就好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去云南玩,在那边吃菌子,就中过毒。当地人都用白糖水当解药,我觉得白糖没什么用,多喝水就好了。那年我们去云南富民县,我有一个同学,特别怕狗,我们去一个村子,村子里有好几条狗,都看出来我那个同学怕狗,追着她就跑。狗通人性,欺软怕硬,看得出来谁害怕,我那同学当场就给撂翻在地,腿上被狗咬了一大口。我就带着她赶回县城,包扎、打狂犬疫苗,那县城的卫生站,没有狂犬疫苗,说是邻县才有。另一个县城有300公里远,还全是山路,我们就租了个车,赶过去打针。我那同学还挺清醒,她说,狂犬病要是犯了,手就要变成鹰爪的样子。她躺在车里,跟我说,看着我的手,要是变成鹰爪了,你就赶紧跑,要不然我咬你一口,你也受不了。我本来不担心,可听了她这话,一路上就盯着她的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要变成鹰爪。”朱海伦一边笑一边说,“我们到了县城,那个防疫站也要了命了,有一针狂犬疫苗,过期半年多了,医生说,过期半年,药效依旧!给我那同学打上了。狂犬病潜伏期10多年呢,我后来和她一个宿舍住着,老怕她哪一天,手就变成鹰爪。说来也怪,我那同学原来最害怕长跑,跑800米跟要了她命似的,被狗咬了一下之后,变得能跑了。天天在操场跑圈,大概是想以后遇见狗能跑得更快吧。后来她每个礼拜都去吃一次狗肉,朝鲜狗肉、贵州花江狗肉。她说真是吃什么补什么,吃了狗肉就跑得跟狗一样快。后来我们都说她,你被狗咬一口,没得狂犬病,别吃狗肉吃出狂犬病来。”朱海伦说完,依旧嘿嘿地笑着,“我是不是说太多了?吃了蘑菇变话痨了。”

杨大卫说:“没有,你说得挺好,我喜欢听。”

朱海伦语速加快:“我在美国上学那阵儿,有一次去墨西哥玩,那边的神庙可有意思了,旁边的小商店卖可口可乐卖烟,顺便卖蘑菇。我当时买了一小包蘑菇吃,然后就躺在树底下,听树叶给我讲故事,每一片树叶都有一个故事,一棵树有几万片树叶吧,每一片都给我讲了个故事。我在树底下躺了一下午,晚上就好了。墨西哥产一种大球蘑菇,跟篮球那么大,吃着没意思。那边还产一种‘鸡巴蘑菇,一听这名字你就知道它长什么样儿,吃完了也能爽。不过,有的‘鸡巴蘑菇有剧毒,吃完了就死了。我在美国有一同学,爱玩滑翔伞,他爱吃鸡;还有一个同学,喜欢潜水,他就爱吃鱼,你说是不是吃什么补什么啊?吃了鸡就能飞,吃了鱼就能潜水啊。你说,王蘑菇吃了那么多蘑菇,他能补什么啊?”

杨大卫说:“我觉得他最后可能会变成一个蘑菇。”

朱海伦哈哈大笑,语速极快:“这点儿‘见手青不算什么,真正的魔幻蘑菇才厉害呢。我听说西伯利亚出产一种‘飞蘑菇,金黄色的,伞盖上有白奶油样子的斑,吃完了就high。有钱人买来吃,吃完了撒尿,撒到一个金色的尿壶里,然后把尿壶放到家门口,街上的穷人看见金尿壶,就过去喝里面的尿,喝完了也能 high起来,飞蘑菇劲大。富人吃蘑菇,穷人喝富人的尿。哈哈哈。不行,我真变成话痨了,我怎么说这么多话啊。”

杨大卫说:“我喜欢听。”

朱海伦说:“你喜欢听吗?你喜欢听吗?”

杨大卫说:“我喜欢。”

朱海伦说:“你喜欢,我也不说了。”这几个字连在一起,像是“你喜欢我,也不说了”。如果她适当地吞音,也可以听成是“你喜欢我,不说了”。杨大卫迷糊着给这几个字断句,听朱海伦又说:“我晕了,躺着去了。你也早点儿睡吧,明天就好。睡一觉就好。”

挂断电话,杨大卫躺在沙发上,想着要是能抱着朱海伦,一同面对眼前的幻觉就好了。过了一小时,杨大卫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头晕恶心,像宿醉之后的症状,但幻觉已经消失,水晶吊灯清楚地展现在眼前,瓶瓶罐罐也安稳地待在原来的地方。手机里有朱海伦发来的短信,我们吃了脏东西,应该把毒素彻底排出去。杨大卫回,怎么排?朱海伦回,我来安排。杨大卫回想昨天晚上开车时出现的幻觉,感到后怕。他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他没意识到,这危险的气息可能来自朱海伦,就算他意识到了,他也会不顾危险,向着朱海伦前进。

3

一周后,杨大卫和朱海伦去了日本。他们飞到东京,再搭乘火车前往伊豆。那里有一家断食道场,朱海伦每半年都要去断食一次,清理肠胃,排除毒素。她说:“毒蘑菇是不洁净的食品,吃了不洁净的食品,应该断食七天。”杨大卫说:“我知道断食对身体有好处,可一上来就断食七天,会闹出人命,咱先断食两天,剩下几天在东京吃点儿好的给找补回来。”伊豆的这家断食道场有辽阔的海景,有瑜伽、马术等课程,和一个高级度假村没什么区别。只是美食欠奉,一日三餐供应的就是果汁、味噌汤和粥。杨大卫在飞机上拒绝了空姐送上的餐食,他想早一点儿挨饿,这几十个小时的断食,像一场漫长的前戏,他们预订了东京的几家餐厅,从伊豆返回东京,就是美食的爱意缠绵。

黄昏时分,他们在断食道场入住了相邻的两间客房,未及看看周围的景色,黑暗就笼罩过来,庭院中有微弱的照明,能依稀看见萧疏的树木。杨大卫沐浴过后,就有一位医师前来,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给他做了半小时的按摩。杨大卫睡了过去,朦胧中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朱海伦,打开门,见是一位妈妈桑,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是一盏杨梅汁和几朵用作装饰的黄花。杨大卫喝下杨梅汁后才意识到,这就是晚餐。如果能早一步想到晚餐只是一小杯杨梅汁,他喝下去的时候一定会更郑重一些。虽然仪式感不能带来更多的热量,但好像能抚慰心灵。杨大卫为自己的草率而懊恼,继而这懊恼变为恼怒。他恼怒朱海伦,也恼怒自己如此心甘情愿地陷入她的恶作剧。

一日三餐如同一天中的标点符号,让我们的生活有节奏。早上,我们吃一点儿熟悉的食物,面包、水果、麦片粥、牛奶、蜂蜜、鸡蛋,这些东西单调,又让我们有安全感。我们在巢穴中吃完这些安全的食物,而后出门狩猎。有些人不吃早饭,他们不愿意把白天和黑夜做一个清晰的了断,想让夜晚沉睡的状态延续到白昼,他们省略了一个标点。中午我们会吃一顿简单的饭,在白天休息片刻。到了晚上,大家都想吃得丰盛一些,找一家新鲜的餐厅,就像远古时期,每天打回来的不同猎物,决定了每天晚上吃什么。这一进化而来的毛病还留在我们身上。吃完晚餐之后,我们可以安稳地睡觉了。杨大卫在断食的第一个晚上丧失了这种节奏感,他在愤怒中躺下去,以为自己睡了两个小时,看看表,才发现只过了20分钟。他翻遍整个客房,想找出一点儿吃的东西,继而发觉自己的可笑,他躺回去,盯着外面的夜空,晕乎乎的。此时的饥饿和年轻时的饥饿没什么不同,杨大卫误以为自己躺在大学宿舍的木板床上,被夜间的饥饿折磨着。他以为自己年轻了,不远处就是朱海伦新鲜的肉体,随即醒悟,好多年已经过去了,清空肚子里的油水,能让他以全新的姿态迎接一顿美食。然而他不能令时空倒转,将昏天黑地的岁月清零,迎接一个新的伴侣、新的人生。杨大卫裹着一条毯子在榻榻米上翻滚,流出了两滴眼泪,他擦去泪水,暗暗咒骂,他妈的,居然把我饿哭了。

早上6点,朱海伦来敲门,她穿着运动衣运动鞋,拉着杨大卫去海边跑步。海风凛冽,天上有淡粉色的朝霞,大海是一个曲面,似乎呈现出地球的弧度,海面上有一艘轮船,静静的如同一枚图钉。他们站在山岭上看着大海,朱海伦说:“过两天就能吃到鱼了。”杨大卫正被眼前肃穆的风景打动着,听了这话便笑:“你就知道吃。”朱海伦将左腿架到栏杆上压腿:“我是在安慰你。”杨大卫嘴硬:“我没什么问题。”

朱海伦侧过脸,小声问:“你上厕所了吗?”

杨大卫没听清:“什么?”

朱海伦放大声音:“你拉屎了吗?”

杨大卫摇头:“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没得拉啊。”

朱海伦换了一条腿压:“你应该排便。酸性腐败便,就是在肠壁上的宿便。”

杨大卫笑:“这说法不太靠谱吧,我就不相信,这屎还能攒着,攒3天,还是10天?还是从小到大攒好几十年的宿便啊?”

朱海伦一撇嘴:“恶心。”随即又问,“那你吃得多的时候,拉得多不多啊?”

这是杨大卫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偶尔放纵,吃下比平常多三五倍的食物,但排泄并无明显的变化。那些多吃下去的东西去了哪里?能吃能喝的朱海伦势必也有同样的困惑。可他不知道答案,只能疑惑地回应:“好像也不多啊。你呢?”

朱海伦有些害羞,低下头:“我也差不多。”

杨大卫看着大海:“我小时候特别能吃,我爸就说我有毛病,带我去医院检查过两次。医生给我检查,说这孩子的身体机能一切正常。我爸就说,可他太能吃了。医生说,能吃不好吗?能吃是福气啊!我爸说,可他吃得太多了。我还化验了一次大便,结果一切正常。那时候我夜里老饿,饿醒了就哭。我爸就给我灌酒,他晚上吃饭的时候,买六分钱一两的烧酒,用一根筷子蘸酒,伸到我嘴里,我就咬住筷子,使劲咂巴嘴儿,他再蘸点儿酒喂我。据说我两岁的时候就能喝下去一两白酒了,怪不得现在老是馋酒呢。”

朱海伦拉伸着身体:“我也挨过饿。有一年我发烧住院,我爸爸出差了,总也不回来。我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总不退烧,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我爸爸回来,到医院看我,我就抱着他说,爸爸你可回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我爸就哭了,问我,你想吃什么?我说,我要吃香蕉。他就出去给我买了一捧香蕉回来,那是个冬天,香蕉又小又黑,都快烂了。可我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香蕉。”

杨大卫看着朱海伦,似乎又要流泪,他不知道饥饿是否让人变得脆弱,变得更易动感情,他还是用一句玩笑掩饰自己:“你那是馋,不是饿。”

朱海伦抖动着双腿:“怎么不是饿?怎么不是饿?”

杨大卫摇头:“想要吃饭,那是饿。想要吃香蕉,那是馋。”

朱海伦扭身便走:“回去吃早饭了。”

妈妈桑给杨大卫送来早饭,一碗玄米粥、一碗味噌汤、一碟腌萝卜,分量都极小。杨大卫这次吃得极为仔细,他的舌头捕捉到粥里的每一粒米、每一片萝卜都有层次丰富的味道,每一口汤喝下去,沿着喉咙、食管直到胃部,在身体内部运行的轨迹都清晰可辨。被海风吹冷的肚子变得热乎乎的,能量似乎从身体的中心慢慢传递到手指和脚趾。

那天上午的安排是马术课程,下午是瑜伽。朱海伦展现了她的运动天赋,她策马越过障碍,身体跟着马儿起伏,像是在马背上舞蹈,她在瑜伽垫子上变得异常柔软。杨大卫的节奏感又回来了,中午吃了水果,晚上一杯牛奶。天黑之后,他们去泡温泉。洗浴的地方男女分开,中间隔着一道屏风,杨大卫听着那边的水声,惊讶地发现,他一整天都没有性的念头,他盯着星空,觉得自己快变成圣人了。

朱海伦在那边轻声说:“嘿,我好像看见了一颗流星。”

杨大卫说:“你是不是饿得眼花了?”

朱海伦说:“我才不饿呢。我根本就不想着吃饭的事情,你也不要想。越想越饿。”

杨大卫说:“我本来不想,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

朱海伦笑:“你想什么呢?”

杨大卫说:“我想起我早年间第一次吃自助餐,从来没见过那架势,虾、羊肉、鱼丸,随便吃,啤酒、雪碧,随便喝。我两个小时内吃了80多盘,把他们全吓坏了。那时候我身体真好,我记得有一回吃日本料理,还不知道白金枪是什么呢,不就是金枪鱼吗?可那玩意儿是金枪鱼的脂肪,我吃了得有两斤。晚上就从屁眼往外冒油,把我吓坏了。还有啊,麦当劳刚在北京开张的时候,我跑去排队,喝奶昔,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奶昔,那玩意儿甜飕飕的,第一口喝下去真是太美了。你听着呢吗?”

那一边传来水声:“我听着呢。”

杨大卫泡在水池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他开始享受这趟断食之旅,在经历了30个小时的饥饿之后,他和食物之间、和朱海伦之间,似乎都有了更浓厚的感情。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这很普通,但彼此的珍视却不容易,杨大卫珍视摆到他面前的杨梅汁和牛奶,也珍视身边的这个姑娘。他有些遗憾,为什么不断食一周?那会让他更加珍惜食物、珍惜朱海伦,可他们第二天下午就要离开伊豆返回东京,大量的食物将蜂拥而至。

这一夜杨大卫睡得非常安稳,第二天早上,依旧是海边慢跑。吃过早餐之后,道场的一位导游带他们去山林中徒步。杨大卫告诉朱海伦,他在早上顺利排便,看不出有什么“腐败”或者“酸性”,他问朱海伦:“你怎么样啊?”朱海伦目不斜视,跟着导游健步如飞:“我每天早上都排便,一切正常。”中午的水果餐之后,他们离开了道场。杨大卫有些伤感,他期待东京的美食,也期待有一天能回到这个度假村,这里是嘈杂世界中的一个避风港,能舍弃食欲和性欲。

他们在东京六本木的一家餐厅吃晚饭,餐厅位于一栋高楼的顶层,入座之后,先喝了两杯冰水。服务员过来问朱海伦,要不要去看一看她种的菜。朱海伦站起来,拉着杨大卫说:“去看看我种的菜。”楼顶的露台是一片种植园,还有一个巨大的玻璃房子,里面摆满了绿色植物。侍者将他们领入温室,在一张木桌前等待,很快侍者拿过一盆番茄,有泥土、有支架,藤叶攀援而上,长了有一米高,结出来七八个果实。朱海伦指着盆儿上的一个标签说:“看,我种的。”她对着那盆番茄说,“你长得怎么样了?好久没来看你了。今天就把你吃掉,好不好?”她抚摸每一个番茄,夸赞每一个番茄都长得周正,然后恋恋不舍地和番茄告别。回到座位上,朱海伦向杨大卫解释,种菜是这家餐厅的噱头,客人可以把自己的丝瓜、茄子寄养在外面的温室里,待到蔬菜成熟,再来吃掉自己种的菜。她不久前来过一次东京,种下了这一株番茄。15分钟过后,侍者送上来两杯番茄汁,朱海伦对着她那杯番茄汁,鼻子凑过去,使劲嗅,好像闻一下就很满足。杨大卫嗅了嗅他那杯番茄:“西红柿长了两个月,我们只要两分钟就可以吃掉,真是不舍得啊。咱们应该来一份西红柿炒鸡蛋,还能多吃一会儿。”朱海伦举起杯子:“赶紧喝吧,要不,番茄汁就开始氧化了,味道就不新鲜了。”她把杯子放到嘴边,“看样子要立刻喝掉了。”她一饮而尽,杨大卫也连忙一口喝下。

他们那天晚上吃了清淡的蔬菜、鲣鱼沙拉和鳗鱼饭。一整条肥厚的鳗鱼躺在蓬松的米饭上,浓郁的酱汁渗透下去,杨大卫吃了两口,发出赞叹:“饿了两天两夜,这白米饭都特别香。”朱海伦说:“这家餐厅用的是雪藏米,米仓分内外两层,内仓储存大米,内仓与外仓之间,放上白雪,这样储存的大米叫雪藏米。”杨大卫又吃了两口,咂摸着滋味:“米饭是真不错,但也没什么白雪的味道,实在是日本人故弄玄虚。”朱海伦说:“这是日本人珍视粮食,储存大米都有讲究。”两个人这一餐吃得不多,对每一道菜都摆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回到酒店,两个人的肚子都平平的。那天夜里,杨大卫看到朱海伦背部,竖脊肌分明,中间一条深沟,斜方肌也颇为发达。他抚摸着她的背部,说这一块大概就是西冷,这一块大概就是菲力。朱海伦按住杨大卫的肚子,说这一块就是肉眼吧。他们两个人互相指点着,像指点着一头牛,认清一头牛的各个部位,然后互相品尝。

4

英国科学家罗伯特·埃尔伍德毕生研究甲壳纲动物,却从来没有想过龙虾和螃蟹在烹制过程中是否会感到疼痛。直到有一天,他受邀参加一个电视节目,和厨师里克·斯坦会面,厨师上来就问科学家:“我煮螃蟹的时候,它会感到疼吗?”埃尔伍德把这个题目列入他的研究计划,他和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的同事们用钢针扎龙虾,给对虾的须子上涂抹酸性物质,电击螃蟹,卸掉螃蟹的一条腿,他们观察虾蟹在不同刺激下的反应。大多数生物体都会对这样的刺激产生反应,但这些反应不能说明动物感到了疼痛。这也许只是简单的条件反射。我们烫到手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缩手,这就是条件反射,而神经信号传递到大脑后,我们才会疼。那些好心肠的人,会关心一头猪、一头牛是否得到了人道的对待,但动物伦理还未曾眷顾无脊椎动物。

在北京四季酒店的“丰收蟹宴”上,朱海伦坐在美食家老沈旁边,问他:“龙虾和螃蟹会感到疼吗?”老沈就对朱海伦讲了上面这一套说辞。朱海伦笑吟吟地说:“沈爷真是渊博。”

老沈爽朗一笑,又很快收住笑声。那意思是这个马屁我收下了,但你也不要再拍马屁了。他点上一支烟,接着讲上海人传统的蟹宴:“原本我们都从整只醉蟹吃起,到整只大闸蟹收尾,再加上蟹粉狮子头、蟹膏炒粉皮、蟹粉小笼包,结结实实吃到撑。现在吃蟹不这么凶狠了,蒸、炒、煎、焗、酿,各种手法都有。不过,最讲究的还是推蟹粉,蟹粉推得好不好,决定了一道蟹菜的高低。蟹粉讲究的是不老不散不碎,成粒之后不会板结成一块,也不能稀溜溜的,推蟹粉非常考验厨师的功夫,得用文火慢慢推。”

杨大卫在一旁看着菜单,干贝蟹肉酱、姜醋海胆蟹肉配鲟龙鱼子酱、醉蟹寿司手卷、蟹粉墨鱼馄饨配河笃鲜、蟹酿橙、蟹粉姜汁炖蛋白配蟹粉牛油果荔茸角、蟹油杂蔬炒蟹柳、秃黄油捞饭,放下菜单,对老沈说:“这道蟹酿橙应该很有意思。”老沈点头:“这道菜要配威士忌。”老沈每年在北京、上海、杭州推广三次蟹宴,每次蟹宴之前,都品尝各地的螃蟹,这一年他们选中的螃蟹来自扬州宝应湖,个头大,膏满、油多。待这场蟹宴结束之后,每位客人有四只宝应湖的螃蟹,杨大卫、朱海伦拎着八只螃蟹回家。

两人回到家,打开一瓶酒继续喝着,朱海伦小声嘀咕:“还想吃点儿,那道蟹酿橙太好吃了。”杨大卫就去厨房清理螃蟹,问朱海伦要吃几只,朱海伦说,两只就够了。杨大卫说,那我也吃两只。他问朱海伦:“你跟老沈聊了半天,螃蟹到底会不会疼啊?”朱海伦说:“我又不是螃蟹,我怎么知道?”杨大卫愣了一下说:“要不我们先用黄酒泡一泡,把螃蟹灌醉了,上了蒸锅也许能减轻一些痛苦。”

螃蟹上了蒸锅,朱海伦忽然想起来什么,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木盒子:“有一年我去苏州玩,这是人家送的礼物——蟹八件,专门吃螃蟹用的。”杨大卫打开盒子,见里面陈列着小锤子、剪刀、镊子、勺子、签子等八件工具,银光闪闪,颇为精致,他皱眉:“用不着这么麻烦吧?我都不会使这些玩意儿。我听人家说,上海人吃蟹,就凭一根筷子。”朱海伦笑:“我也从来没用过蟹八件。”蒸锅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螃蟹在挣扎,杨大卫说:“螃蟹肯定是觉得疼了。”

那天晚上他们吃了四只螃蟹,蟹黄依旧是性腺组织,杨大卫吃完了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收拾好厨房,将余下的四只螃蟹放入冰箱,那四只蟹用草绳捆绑着,杨大卫用手指触碰,每一只都能做出反应,这是条件反射,它们还活着,还能感受到来自外部的刺激。

杨大卫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过世的父亲。老人家养大了儿子,后来吃香的喝辣的,患上了直肠癌。杨大卫每次梦到父亲,老人家总是在梦境里吃饭。杨大卫梦中醒来颇为伤心。接着睡下,隐隐觉得有东西在床上蠕动,他以为是某种错觉,他闻到一丝腥味,大概是螃蟹和姜、醋在屋子里和嘴巴里残留的味道。他打开床边的台灯,看到一只螃蟹趴在自己的被子上,正在他腹部的位置,他低声惊叹,翻身下床,拎着那只螃蟹走回厨房。冰箱门紧闭着,他打开冰箱,里面有三只螃蟹,依旧捆绑着,另有一截儿松软的草绳摊在一旁,看起来,这只越狱的螃蟹挣脱了草绳,推开了冰箱门,慢慢爬过10多米的距离,爬上了床。杨大卫查看从厨房到卧室的路径,寻找螃蟹爬过的痕迹,地板上有两三处水渍,他用手指蘸了蘸,手指一下冰凉,放到鼻子下面嗅,有一种冷冰冰的铁锈味道。他把逃跑的螃蟹重新绑好,放到一口锅里,盖上锅盖,又从客厅里拿来朱海伦锻炼用的一对哑铃,压在锅盖上。他想,这只螃蟹也够笨的,如果它要逃出生天,应该爬向门口,而不是爬到卧室里去。回到床边,朱海伦半梦半醒地问:“怎么啦?”杨大卫说:“有一只螃蟹爬出来了,它还能打开冰箱门。”朱海伦翻了个身:“明天先吃它。”

早上起床后,朱海伦穿着睡衣料理早餐,回头见坐在餐桌旁的杨大卫脸色苍白,她端着橙汁走向餐桌,将手指放到口中舔了舔:“你怎么了?不舒服?”杨大卫手按住腹部:“肚子疼。”朱海伦笑:“看来昨天的螃蟹吃坏了。”杨大卫摇头,朱海伦坐下:“肚子疼,不是病,一泡屎,没拉净。你去上趟厕所就好了。”杨大卫头冒虚汗,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疼。”

起先是来自腹部某一个细微之处的疼痛,杨大卫想忍住,但很快疼痛就蔓延开,整个腹部都抽搐着,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想起夜晚爬上床的螃蟹。尽管理智告诉他,此时的疼痛绝不是来自螃蟹,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是那只邪恶的螃蟹向他的腹腔中射入了一股毒汁,引起了剧烈的疼痛。螃蟹就是癌症的化身,此时此刻他的肚子里正有一个肿瘤在迅猛地生长,压迫血管,挤压空间,杀死成千上万的细胞,在他的肚子里,有一只螃蟹在横行。杨大卫面部已经变形,咬着牙说:“去医院。”朱海伦意识到情况危急,换好衣服,拿起车钥匙,搀扶起杨大卫:“你能行吗?能忍住吗?要不要叫救护车?”杨大卫摇摇头,又点点头,那意思是,不用叫救护车,我能去医院就诊。

朱海伦将杨大卫塞进汽车后座,递给他一个靠垫,让他抵在腹部,她发动汽车,系好安全带,打电话,找到一位在军队医院工作的朋友,她从东边穿过北京城,开往西边的部队医院。早上的交通状况不堪忍受,杨大卫怒气冲天,心里埋怨朱海伦多此一举,城东有许多医院,根本没必要穿越整个城区,他忍着疼痛,拍打着座椅,朱海伦回头:“你听我的,赵医生是我的朋友,那里最保险。”

车在长安街上行驶,朱海伦刚刚加速,又要踩下刹车,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开着,后面没了动静,朱海伦从后视镜中打量:“你怎么样?”杨大卫看着窗外,有一瞬间觉得疼痛有所缓解,他说:“我要死了。”朱海伦的手在方向盘上拍了拍:“别怕,你死不了,可能是急性肠胃炎。”杨大卫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简单的病,这场病痛将改变他的生活。过往的几个月如同梦境,他遇到一个美女,尽情地享乐,现在他跌入现实。他将为过去几个月的美好生活付出代价,他只希望,这代价不要太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路过广场时,他看到主席像,领袖的目光盯着他。杨大卫开始和虚空中的神讨价还价,他说,我愿意失去半个胃。他似乎听到一声冷笑,这个价钱太低了,你必须付出更多一些。杨大卫抬头,不想出更高的价钱。疼痛袭来,他说,好吧,我的确吃得太多了一些,我愿意付出整个胃,或者更多,加上一只手怎么样?神静默不语,杨大卫被这股沉默吓住了,他在心里哀求,好吧,我只要活下去,让我活下去就可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让我活下去。

杨大卫在医院做了几个化验,然后被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他本以为能在一个单人病房里得到细致的照顾,没想到情况危急要进入ICU,护士们熟练地将他脱得精光,换上病号服。他央求护士给他打一针止痛,护士回答说:“忍着点儿,这个病就是疼。”初步诊断的结果,杨大卫患上了胰腺炎,肌苷指数异常,说明其肾功能出现问题,肺部也有感染。外科的赵医生、内科的陆医生,陪着朱海伦进入ICU病房,杨大卫已插上尿管,打上点滴,头部扣上了氧气罩。他隐约知道朱海伦和医生走近,嘟囔着说:“给我打一针。”赵大夫还是那句话:“这个病就是疼,忍着点儿。”打一剂杜冷丁的决定似乎颇为艰难,陆医生向朱海伦解释,止痛针会妨碍肠道蠕动。朱海伦盯着病床上的杨大卫,转身离开病房,出来后,她直截了当地问:“他能活着出去吗?”赵医生一愣,答道:“要有信心,你要有信心。”

午后3点,杨大卫注射了一针杜冷丁,迷迷糊糊地睡去。晚上7点,他又注射了一针,再次迷迷糊糊地睡去。赵医生劝朱海伦回家休息,第二天再来。

朱海伦开车回家,城中十八万盏路灯亮起,万家灯火闪烁,街上行人匆匆,公共汽车上挤满了人,地铁口人头攒动,如同蝼蚁,这般蝼蚁的生活也值得眷恋,朱海伦恍惚间觉得,开车到家,就能看见杨大卫安然无恙,从烤箱里端出来一块牛肉,打开一瓶红酒。可到家之后,她发现家中略显凌乱,餐桌上的橙汁已有浑浊的沉淀,上半截清淡如水。她把厨房收拾干净,她从医院里带回来杨大卫的衣服,把衬衫和裤子扔到床上,把外套和袜子扔到床边,像是随意脱下的样子,随时都能再穿上。她发现杨大卫没有在这里留下足够多的痕迹,洗手间里有他的牙刷,有一瓶男用洗面奶和一瓶男用香水,柜子里有两条内裤和两件衬衣,她掏出来搬弄一番,又觉得不祥,将衣服都扔进了洗衣机。打开电脑,查询了一番胰腺炎的知识,发现这是个颇为凶险的病。关上电脑,腹部也隐隐作痛,这才想起一天没有进食。她打开冰箱,看见三只捆绑着的螃蟹,继而在锅中看到另一只,那只生命力顽强的螃蟹在锅盖打开后就爬了出来,在操作台上爬行。朱海伦看着它,它就是夜晚爬进卧室将疾病带给杨大卫的罪魁,那只螃蟹浑然不觉地在台面上爬了一个来回。朱海伦抄起一只哑铃,那是5公斤的小哑铃,不锈钢如同银子一样闪亮,朱海伦挥起,落下,接触蟹壳那一瞬间发力,如同击打网球。哑铃准确地落在蟹壳上,那只螃蟹的身体一瞬间就瘫软下去,蟹钳还在抽动,这是条件反射,是生命最后的一些抽搐而已。她坐上蒸锅,将四只螃蟹都放到锅中,将“蟹八件”一件件摆放到餐桌上,铺好白色的餐巾,用剩面包和蔬菜做了一份沙拉,用香醋和葡萄醋做了两份调料,直到蒸锅里的水快要熬干,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她才把火关上。她从那只被砸死的螃蟹开始吃,用小锤子把蟹壳敲开,用剪子把蟹钳铰断,用钢针挑出每一条肉丝,在两份调料里尝试不同的味道。

那天夜里,杨大卫在杜冷丁的作用下昏睡,接近凌晨的时候又被疼痛唤醒,疼痛似乎在蔓延,他觉得下半身麻木,动了动脚趾,然后抖动双腿。他听到隔着一层帘子传来轻微的哭声,立刻明白,旁边的患者去世了。患者家属扑向尸体,引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继而那张病床被推了出去,家属也离开,更大的哭声在病房外响起,夹杂着几声号叫。杨大卫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好像能一下就要了他的命,他在床上扭曲着挣扎。有护士走来,核对他的姓名,又给他打了一针杜冷丁。杨大卫渐渐平静下来,他琢磨胰腺到底在身体内部的哪个位置。几年前,他在法国吃过一次龙虾,那里的大厨说,龙虾最好吃的部位就是龙虾肝。龙虾所有的器官都集中在头部,龙虾的身体不过是一团肌肉。所谓龙虾肝Lobster Tomalley,是龙虾的肝脏和胰脏,储存着大量脂肪,呈绿色糊糊状,所以也可以叫龙虾膏,用来做汤是最好的。后来他去加拿大,也吃了不少龙虾,那里的厨师告诉他,龙虾肝不能吃,肝脏和胰脏分泌消化酶,处理龙虾吃下的食物,龙虾在海里吃掉的贝类和海藻可能含有毒素,那些毒素都会集中在龙虾的肝脏和胰脏中。他不知道该相信法国厨师的话还是加拿大厨师的话,躺在病床上,杨大卫倾向于加拿大厨师,当年吃掉的龙虾肝脏和龙虾胰脏将毒素传给了他,潜伏几十个月之后发作,他想,以后不能吃龙虾肝了,也不能吃别的古怪的动物器官了。

早上,陆医生来查房,听诊器放在杨大卫的肚皮上,面色凝重,他要听到肠子蠕动的声音。那一截长长的肠子盘在杨大卫的肚子里,一点点将食物残渣化为粪便排出体外,它素来无声无息地运作,似乎不发出声响,实际上,肠子蠕动时会发出声音。陆医生告诉杨大卫,现在听不到肠音了,要想办法让肠子动起来。杨大卫用手抚摸肚子,从小到大,他吃过的所有肥肠都一块接一块地连接起来,大概有300米或者400米长。年少时肚子里没有油水,肥肠炒肝是他的最爱,肥肠外壁光滑,内壁有一层厚实的油脂,他总开玩笑说,吃肥肠不能洗得太干净。那层油脂散发出腥味,那层油脂白腻腻的,如同蜡泪,一点点地凝聚,却从来不会消散。杨大卫揉着肚子,想象自己的大肠小肠也满是凝固的油腻,浑身都被汗水打湿。护士在他的足三里穴位上打针,刺激他的肠子蠕动。杨大卫侧耳倾听,好像一辆老爷车经过多次打火,发动机还是没有反应。

病房外,陆医生、赵医生向朱海伦和杨大卫公司里的两位同事介绍病情,赵医生说:“如果用外科手术治疗,就要打开肚子,切掉胰脏坏死的部分,给其他几个受影响的脏器接上管子,俗称为‘倒栽葱疗法,当然,手术会有一定的危险。”杨大卫的两位下属望向朱海伦,他们对老板的这位新女友并不熟悉,朱海伦也有些不适应。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和杨大卫熟悉到可以决定如此内部的事情,开膛破肚,切除一部分胰脏,插上管子,倒栽葱。她不敢想象要这样对待病床上的杨大卫。她望向陆医生,陆医生说:“别紧张,我们可以再观察观察,病人头脑很清醒,他能决定用哪一种方案治疗,不一定要用手术,只要他今天的状况比昨天有缓解,就有希望。”此时,ICU病房内一阵躁动,陆医生、赵医生连忙走进病房,杨大卫拎着尿袋子举着点滴瓶子走下了病床,一点点挪动着,有两个护士过去搀扶他,要把他抬回到床上,杨大卫口齿清楚地说道:“我要动一动,我要让我的肠子动起来。”

顽强的求生欲望让杨大卫挺了过来,他在ICU病房中躺了七天,炎症一点点消退,腹部的疼痛感逐渐消失,而后被转入一个单人病房,屋中有一个小冰箱,有独立的卫生间。从窗户望出去,是北京深秋的雾霾,接连几天昏天黑地,继而是一阵北风,满地落叶翻滚,树枝变得光秃秃的。他浑身乏力,坐在病床上,如同坐在大海上颠簸的一条船上,他躺下去,又感到自己在坠落,强烈的饥饿感让他眩晕。他的皮肤变得干燥,血管干瘪,他问陆医生:“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呢?”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能开口吃饭,生命力就会逐渐旺盛起来。但陆医生的回答是:“禁食还要持续10天。”杨大卫叹了口气:“我想吃肉包子了。”陆医生盯着他:“别想了。你这辈子都别再想吃肉了,也别想吃油了。肉和油会让胰腺炎复发,你不想再来这么一遭儿吧?”杨大卫一愣:“那我以后能吃什么啊?”陆医生说:“蔬菜,各种水煮的蔬菜;水果,什么样的水果都能吃;鸡蛋,不能炒着吃啊,煮鸡蛋没问题,蒸鸡蛋也没有问题。”

这个宣判让杨大卫异常沮丧,在前半生的辛苦努力之后,他爬上食物链的顶端;在一场大病之后,他变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他向朱海伦要来赵医生和陆医生的家庭住址,吩咐手下,每个月都送去充足的肉食。禁食结束之后,他每天可以喝一顿米汤,不带一粒米的米汤。以往他吃米饭的时候,喜欢往锅里加几滴稻米油,现在只能看着一碗清汤寡水。闻着楼道里传来的病号饭的味道,有时候是茄子,有时候是白菜,他盘算着,如果不能吃烧茄子和炒白菜,那么蒸茄泥和凉拌白菜心也还不错。他极力想表现得若无其事,在和朱海伦相识之初,他还琢磨着怎样才能让朱海伦更了解他。他是个讲究美食的商人,他有自己的拼搏经历,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外贸公司,然后做了一阵期货,又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一男一女两情相悦,总为对方最光鲜的那一面吸引。杨大卫还没来得及向朱海伦讲述他暗淡的过去,就赤身裸体地躺倒在病床上,毫无尊严感,他为此感到羞愧,却无能为力。

杨大卫让朱海伦每天晚上都去外面吃饭,先去吃一顿龙虾,拍下照片发给他看。再去吃一次小肠陈的卤煮火烧,朱海伦不爱吃肠子和猪杂,但为了安慰这个怪异的病人,还是跑去小肠陈,点了一个大号的卤煮火锅。她去“大董”点两份葱烧海参,配上一大碗米饭。她去吃涮羊肉,一个人吃下去四五斤羊肉。这些照片发给杨大卫,起先都还能得到回应,但很快,杨大卫厌烦了自己提议的这个游戏。

朱海伦每天都来看他,给他带来鲜花,她注意到杨大卫情绪不佳。她更担心,此后的杨大卫将变得怪异,也许会喜怒无常,也许会自怨自艾,会丧失幽默感,会丧失进取心。她相信,饮食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不管杨大卫会变好还是变坏,他肯定会发生变化,而她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适应这种变化。按照他们的计划,冬天要再去日本泡温泉,来年春天去西班牙,纽芬兰一家水产公司邀请他们夏天的时候去捕鳕鱼捕虾。朱海伦无法想象,病床上羸弱的杨大卫还能否享受这预想中的一切,即便他的身体复原,他也不能再吃生鱼片,吃西班牙黑猪火腿,吃鳕鱼和北极虾,欢愉将打上折扣,将笼罩上一层阴郁。按照朱海伦的脾气,任何带来阴影的人,都会被迅速扔到一旁。她知道,她将抛弃杨大卫,只不过要花一点儿时间,需要点儿耐心,让双方都不失体面。她非常客气和周到地对待杨大卫,也感觉到杨大卫对她同样越来越客气,这种客气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加大,双方心照不宣。也都会偶尔想到,你看,我们处理事情的方式多么一致,如果没有这场疾病,我们本来可以好好地在一起。出院的那一天,朱海伦安慰杨大卫:“我问过赵医生了,他说,经过三五年的恢复,你还是能吃肉的,也能喝酒,就是要适量。”

杨大卫问:“三年还是五年啊?”

朱海伦说:“也许两三年就可以。”说完她低下头,她知道自己不会等到杨大卫恢复,在这个每个人都加速走向灭亡的时代,两三年的时间显得太漫长了。

5

大哲学家康德有一本书叫《实用人类学》,他把人的感官作用分为两种:触觉、视觉和听觉这三种属于比较高级的机械作用;嗅觉和味觉这两种比较低级,属于化学作用。前三种客观性多于主观性,人们很容易和别人达成一致的意见,而嗅觉和味觉的主观性多于客观性。康德说,对于享受来说,嗅觉和味觉非常重要。嗅觉能使我们避免吸进有害气体,还能让我们闻出来食物坏掉了。但嗅觉终究是一种“得不偿失并且显得多余的感官”,为了享受,对它进行培养和使之精细是不值当的。

杨大卫并没有训练过自己的鼻子,他从小就具有嗅觉上的天赋。在后来的成长岁月中,他的嗅觉逐渐麻木,然而,疾病过后,嗅觉上的天赋开始恢复。他去看望年迈的母亲,老太太住在吉祥里的高档公寓中,那是杨大卫出生的地方,昔日的大杂院早就拆除,变成了高级住宅区,旧时生活的痕迹一点儿也看不到。老太太时常会去附近的公园采野菜,捡杏捡核桃,这种勤劳勇敢的品性来自岁月的磨砺,当年就是靠杨妈妈捡碎砖头和油毡,杨家才盖起来一间小厨房。杨大卫陪着母亲吃了一锅紫薯,喝了一碗棒子面粥,猛然就嗅到了40年前那个院落中饭菜的味道。他能在晚饭时分闻出来院子里的邻居都在吃什么,南屋的高胖子家在炒蒿子秆儿,东屋的张师傅家是虾米皮熬白菜,北屋的周奶奶刚切了一根黄瓜,还切了一个西红柿。杨大卫酷爱西红柿,他喜欢凉拌西红柿剩下的汤儿,又酸又甜。他还能分辨红糖和白糖的味道,周奶奶家有时烙糖饼,蒸糖三角,那会散发出红糖的味道,带有一点儿焦煳。孩子对甜味有特别的嗜好,甜是卡路里的表征,吸取更多的卡路里能快速成长。那时候,为了显示他的嗅觉灵敏,杨大卫坐在饭桌前会报出邻居的菜谱:“高胖子家吃花卷呢,张叔叔家蒸茄子呢,周奶奶家吃西葫芦馅儿饺子。”这会招致父亲的呵斥,可他每次闻到一种蔬菜的味道,总在内心充满感情地呼唤——胡萝卜、白萝卜、心里美、菠菜、蒜苗、韭黄、葱头。这个灵敏的鼻子也有脆弱的一面,杨大卫年幼时爱流鼻血,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板凳上,鼻孔中就流出血来。邻居周奶奶说:“这孩子血热,要吃鸭子肉炖海带,还不能放盐,这道菜专治流鼻血。”周奶奶对食疗颇有研究,有一回杨大卫便秘,好几天都拉不出屎来,周奶奶就说:“切个白菜头,煮水,连汤儿带白菜头都吃了,保准就好。”杨爸爸去东单菜市场买鸭子肉海带炖了给儿子吃。杨大卫吃了鸭子肉,就能记住鸭子的味道,很快,他能分辨出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鸭子肉的不同味道。鱼是比较少见的,却最容易辨别。大哲学家可能都不喜欢吃饭,柏拉图说:“我们的味觉总跟卑下的冲动相关。”亚里士多德说:“我们的味觉比不上其他生物的味觉,灵敏度也不如我们的其他知觉。”但是,科学家不会这样看待问题。按照科学家的解释,猪肉羊肉牛肉之所以有味道,是氨基酸在起作用,炖肉时会发生“美拉德反应”,脂肪氧化、水解、脱脂。家畜的肉一般含有牛磺酸、肌肽和丙氨酸,鱼肉中含有的谷氨酸比较多,所以味道不一样。

杨大卫颇为小心地对待归来的灵敏嗅觉,生怕它会变得迟钝,再次消失。他蒸胡萝卜吃,回想起在上海的一家精细菜馆里吃过一次海鲜汤炖出来的胡萝卜,那根香醇的胡萝卜的味道已经飘散。眼前蒸锅中的这两个胡萝卜散发出诱人的甜香,还带有一点儿泥土的味道。他充满深情地烹制蔬菜,菠菜煮过之后会有一股金属味道,白萝卜有肉的味道,罗马生菜有一股特别的奶香,南瓜居然带有咖啡的香气,山药有股鱼腥的味道。彩椒有不同的味,红彩椒有烟熏味,黄彩椒会有栗子的香味,绿色的柿子椒自然有辛辣味。杨大卫将公司业务交代给得力的属下,给每一个员工涨了薪水,在家养病,天天吃着蔬菜和水果。他的回忆之门打开,巴塞罗那斗牛犬餐厅的四十道分子料理一道道呈现在眼前,那家餐厅的服务生每天晚上要上两千五百道菜。他在马德里的BOTIN餐厅吃过的烤乳猪,门口的招牌标明,这是1725年开业到现在一直营业的全世界最古老的餐厅,其中烤乳猪所用的老灶始于18世纪。还有纽约那家烤肉餐厅,将各个部位的美国牛肉、阿根廷牛肉一道道端上来,用锋利的尖刀切割,那里的烤肉大餐曾经专属于男人,女人不得涉足,男人在里面疯狂地吃牛肉喝啤酒。想起这些美味的时候,他沉默不语,沉浸其中,但是,想起年少时对美食的渴望,想起年少时的贫穷,他就向朱海伦倾诉。以往,杨大卫要忆苦思甜的时候,总怕朱海伦会不耐烦;现在,他不再顾及朱海伦的感受,肆无忌惮地回忆起来。朱海伦不希望自己的伴侣多愁善感,不希望自己的伴侣有自省行为,说得更直接一些,她不希望自己的伴侣有忏悔的心理,因为吃得太多吃得太好就怀有罪恶感。可她打定主意和杨大卫分开,那么杨大卫也就不再是伴侣,他只是个好朋友,听一听好朋友的故事未尝不可。

小红莓调味酱和烤火鸡会让美国人想起感恩节,鸡蛋则激发着杨大卫的少年记忆。他买来成箱的鸡蛋,放到水中测试鸡蛋的新鲜程度,他用计时器,掐着时间煮蛋。他学着做水波蛋,水烧开之后,他用勺子使劲搅动,锅里形成一个漩涡,再把鸡蛋打到这个漩涡里,接着用勺子搅动。某一天中午,杨大卫给朱海伦煮了两个完美的水波蛋,蛋清上带有纹路,蛋黄流淌在烤好的吐司上,他看着朱海伦吃下鸡蛋和吐司,忽然开始忏悔:“我想起来,我做过的一件特别坏的事情,我抢过同学的鸡蛋。那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春游,去颐和园,同学们都带了一顿午饭。有个女生,带了个鸡蛋,从塑料袋里取出来,在石头上磕出一道裂缝,一点点剥鸡蛋皮。我就在边上看着,我肯定是带了一些吃的,但不到集体野餐的时间就吃光了,所以只能盯着别人看。那个女生剥得特别仔细,每一次只抠下细小的一块,比指甲盖还要小的一块,白色的鸡蛋露出来半个。她小心翼翼地端着,白色裸露的那半拉在上面,依旧裹着皮的那半拉在下面,她好像不打算吃。要把这个鸡蛋全部剥开,又怕自己的手指弄脏白色的蛋白,就那么端详着。我一个箭步,伸出手,一把抢了过来,撒腿就跑,我听见那女生在后面大哭起来,我跑出去好远,三口两口就把鸡蛋吃掉了。这是我做过的最坏的事情之一,此后多年,都为此内疚。我想不起那女生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的哭声。那哭声让我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如果她在后面叫骂,如果她沉默不语,我会怎么样呢,或许会回头看看?不是沉默,不是叫骂,只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好像我的手指刚刚碰到那枚鸡蛋,她的哭声就响了起来,甚至在我触碰到鸡蛋之前,在我恶意萌动之际,她就哭了起来。我跑得飞快,心跳得飞快,我抢了一个鸡蛋,我飞跑,不敢停下,好像跑出去两三千米,完全听不到那女孩子的哭声,我才囫囵吞下那个鸡蛋。我一边跑一边为自己开脱,但不敢停下来。我好像跑了30多年,只为躲避童年的哭声,只要停下,那哭声就隐约在身后响起。”

朱海伦放下小勺子,把嘴里的鸡蛋咽下去,看见对面的杨大卫眼中闪烁的泪光,她站起来,绕过餐桌,抱住杨大卫的脑袋,她把杨大卫的脑袋贴到自己的胸前,要给他安慰。她甚至也想流眼泪,一瞬间的柔情蜜意让她产生冲动,要留下来照顾这个男人,杨大卫忽然抬起头来问:“你吃蒜了吧?”

朱海伦否认:“没有啊。”

杨大卫吸了吸鼻子:“我怎么闻见一股蒜味儿?”

朱海伦放开杨大卫,坐回到餐桌对面:“我昨天吃了一顿韩国烤肉。”

杨大卫点头:“我闻出来了,是有一股泡菜的味,你肯定还吃蒜了,吃韩国烤肉肯定要吃泡菜,要吃蒜,躲都躲不开。”

杨大卫敏锐的嗅觉可以闻出朱海伦身体内部散发的味道,朱海伦吃了涮羊肉,他能闻出来芝麻酱的味道,还有一点儿韭菜花的臭味。他对朱海伦说,上小学的时候他曾经去北京酱料厂学工,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做韭菜花,工人将韭菜切碎,放到一个大平台上,孩子们赤脚上去,把韭菜踩烂,踩出来一股股绿色黏稠的汤汁。朱海伦吃了鹅肝酱,杨大卫也能闻出来,他说鹅肝酱那股子油腻味道能保持好多天,德国有一种用鹅肝做成的香肠,有机会去汉堡一定要找来尝尝。不管朱海伦吃了什么,杨大卫都能闻出来,他甚至能闻出来食物沉积于身体内部散发出的复杂的酸腐的味道。如果朱海伦隔两天来看杨大卫一次,杨大卫就凑近她,列出她三天来都吃了什么东西。朱海伦肆无忌惮地品尝各种食物,吃辣椒、吃香菜、吃大蒜、吃烤鸭、吃大葱、吃罗勒叶子、吃薄荷叶子,她让自己的身体散发出各种刺激性的味道,却只有杨大卫能够闻见。她相信,这股混杂的又腐朽又刺激的味道会让杨大卫难以忍受。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杨大卫问:“你怎么安排自己的假期啊?”朱海伦说:“有一帮朋友要去菲律宾潜水,我想去潜水。我们还租了一条船,在船上吃住几天。”

杨大卫说:“好啊,肯定有意思。你去好好玩玩,这两个月可辛苦你了。”

朱海伦感到一阵委屈,她说:“不辛苦。”

杨大卫说:“我儿子新年假期回来看我,孩子他妈妈也回来。”

朱海伦说:“那你照顾好你自己啊。”

杨大卫说:“你以后也好好照顾自己。”

朱海伦站在玄关,穿好大衣,戴好围巾,对着镜子自语:“你说这个世界大小安排得真合适,既没有大到让你茫然失措,不知道从哪里去领略它的神奇,也没有小到让你心生厌倦,匆匆浏览一番就能掌控其中的奥妙。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想起来就让人高兴。”

杨大卫无言以对,他看着朱海伦,这个女人显露出疲态,但只要走出门去,回家休息那么几天,她就会满血复活,神采奕奕。他们的分手仪式就这样简单,好像朱海伦隔不了多久还会再来似的。杨大卫也对自己的平静感到惊奇,他也惊奇于自己身体的平静,自打出院之后,他们之间没有一次肌肤相亲,失去了肉食,杨大卫似乎也失去了性欲。他不知道蔬菜水果是否让人变得清心寡欲。

6

我们这个宇宙处于一个熵增的过程中,我们这个世界也处在一个熵增的过程中。按照热力学定律,只要吃的比消耗的多,我们就在变胖。而多吃两口太容易了,塞到嘴里两个巧克力豆,就是30卡路里;吃下去一个鸡蛋,就是70卡路里。所有人都在冬天静悄悄地长肉,黑夜漫长,室内温暖,运动减少,每个人的脂肪都变得厚实了一些。缺乏安全感的身体总担心吃不饱,不停储藏着热量。穷苦人每天摄入2000卡,富足的人每天摄入4000卡;穷苦人希望多吃一点儿,富足的人希望吃得更好。在这个巨大的增熵过程中,杨大卫和薛小雯是两个逆流而动的人。杨大卫从一个杂食者变成了一个素食者,他时常感到饥饿,每两小时进食一次,榨汁、水煮,每天吃下10斤水果蔬菜,但还是减轻了10公斤。原本微胖、嗜好甜食的薛小雯在这一年冬天开始减肥,她跑步、游泳、节食,控油控盐,采用“冰水减肥法”。简单来说,就是一日三餐之前,先喝掉一升冰水,将胃部撑得满满的。

春天来临,万物复苏,整个世界都好像换了一番模样。杨大卫身形灵便,飘飘欲仙。薛小雯仍然有一些丰腴,但举手投足都有身轻如燕之感。在这个每天吞噬大量食物、越来越臃肿沉重的城市,两个瘦削的人见了一面。接到薛小雯的电话时,杨大卫花了一分钟才想起薛小雯是谁,他总认为自己戒掉肉食后,记忆力和专注力都有所下降。见到薛小雯的时候,他又花了一分钟才认出她来:“你瘦了好多啊!”

薛小雯上下打量杨大卫:“你也瘦了好多啊。”

他们约见的地方在一家咖啡馆,侍者先端上两杯冰水,杨大卫喝了一口:“我瘦是因为我得病了,你是怎么瘦的,怎么减下来的?”

薛小雯指了指桌子上的冰水,讲解了一番“冰水减肥法”。杨大卫惊讶地张开嘴巴:“我们小时候打扑克牌赌输赢,有一种赌注叫喝凉水,小伙伴们打一水桶的自来水,放在一旁,谁输了就喝下去一瓢自来水。喝凉水可不容易,一升啤酒很容易消化掉,可一升凉水在肚子里可占地方了,要好长时间才能撒出去。”

薛小雯说:“我算是知道外国人为什么喝冰水,咱们总习惯喝热水了。他们整天吃高热量的食物,大鱼大肉,喝点儿冰水没什么。咱们吃低热量的食物,再喝冰水,实在是扛不住啊。我每天饭前三升冰水,还吃低热量的食物,还要跑步、热瑜伽、游泳,还要练出点儿肌肉。不过,减肥真没什么难的,只要管住嘴巴。我现在能背诵出每一种食物的成分来,每100克红小豆有20克蛋白质和0.6克脂肪;白萝卜只有0.1克脂肪,可蛋白质含量也不高,只有不到1克;菠菜蛋白质和脂肪都不多,但热量足够,还有400毫克的钙、200毫克的磷、900毫克的钾。”

杨大卫打断薛小雯:“你怎么想起来要节食呢?是不是我暴饮暴食吃出了毛病,给你们敲响警钟了,都把我当反面教材了?”

薛小雯点头:“我觉得我身体里原来住着一个饿鬼,它总逼着我吃饭,我减肥,就能把饿鬼赶出我的身体,然后我就瘦了,就不饿了。”她哈哈一笑,“不过,这些日子的确出了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管住嘴巴。”

杨大卫问:“什么事?”

薛小雯说:“你现在病好了。大老黄就没那么幸运了,它死了。它跟你得的是一个病,也是肾衰竭,可它死了。”

“这话说的。我不是肾衰竭,我是胰腺炎。”杨大卫纠正。

“猫也有胰腺啊。”

杨大卫努力回想那只陪伴朱海伦多年的老猫是什么样子,问道:“海伦一定很伤心吧?”

“当然了,哭了好几天呢。”薛小雯说。

“海伦可从来没为我哭过。”杨大卫说。

“你又没死。”薛小雯说完,吐了吐舌头,“王蘑菇倒是死了。”

杨大卫一惊:“王蘑菇死了?他怎么死的?”

薛小雯又要了一杯冰水:“他吃蘑菇吃死了。王蘑菇前些年就办好了移民,他每年都去澳大利亚待一段时间,他在澳大利亚吃到了毒蘑菇,死了。你没看报纸吗?《参考消息》上还登了呢,大概两百个字吧,说澳大利亚一年来已经发生多起蘑菇中毒事件,有三个中国移民因此死亡。王蘑菇肯定就是其中一个,可《参考消息》上没有王蘑菇的名字啊,人家好歹是新华社的报纸,王蘑菇死了,新华社也不至于发消息。”

杨大卫搓了搓手:“哎呀,王蘑菇吃蘑菇吃死了。”他有点儿兴奋,又觉得荒谬,每一种食材都有其灵性,他吃老玉米的时候,会想到这玩意儿也是生物燃油的主要来源,许多机械也靠玉米来运转,这样的联想会让他获得力量,就像发动机换了新的机油。蘑菇肯定是一种邪性的东西,王蘑菇招惹上了魔鬼。杨大卫暴饮暴食,患病住院,这本是个警示,想想又有点儿可笑;王蘑菇是一个更大的警示,却又更加可笑。杨大卫想着自己能摆脱笑料的地位,和健康的人一起谈论王蘑菇,不由得很是宽慰。

薛小雯翻着手机,找出王蘑菇的微信账号,递给杨大卫。杨大卫一边看,一边听薛小雯的旁白,将王蘑菇的故事梳理下来。斯人已逝,幽思长存,王蘑菇贴出来的照片大多是美食美酒,是一场持续三年的欢宴。他在苏富比拍卖行买下的一箱美酒,他在米其林餐厅中吃到的甜点,依然在手机中熠熠生辉。

阿德莱德位于澳大利亚南部,开车出城,往西一刻钟就是大海,往东开半小时就进入森林。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冬天不算冷,夏天也不算太热。移民澳大利亚之前,王蘑菇听说,那里的动物奇形怪状,蚊子、马蜂个头儿都大。他在商场里看见袋鼠肉,买回家料理一番,贴出照片供大家欣赏。那里肉食丰富,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买一磅小羔羊肋排或一磅牛排。王蘑菇最擅长的事业是开餐厅,他想给澳大利亚人做肉吃,他找到了一个印尼厨师,找到了一个中国厨师,开了一家“亚洲美食广场”。那位叫林永福的印尼厨子,也酷爱蘑菇。薛小雯旁白道:“你说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呢?那个印尼厨师没事儿就带着王蘑菇去采蘑菇吃,王蘑菇吃死了,那个印尼厨子却没吃到毒蘑菇。”

印尼厨子挖来蘑菇请他品尝,最先吃到的是一块球形蘑菇,带着山林中腐朽树叶的气息,弹性十足,有点儿像海绵,却不像海绵那么软。手指在球体上戳出一个小小的凹陷,不一会儿就可复原,手机上有九张照片显示球形蘑菇的特征。后来,王蘑菇开着辆二手丰田车,载上印尼厨子去山林中探索。他们那天找到了蓝点伞菌,王蘑菇采了一棵,拍了照片,拿到手里不过一分钟的光景,那蘑菇黄色的茎就变成了蓝色,间或有黑色的斑点,他问印尼厨子:“这东西看着太吓人,有毒吧?”印尼厨子掰了一小块塞到嘴里:“没有毒,可也不好吃。”两人一路搜寻,林中有一棵倒掉的枯树,两人坐在树干上吃三明治加矿泉水,正午的阳光被浓密的树木遮蔽。印尼厨子到一棵大树后撒尿,撒完了,站在树后面喊王蘑菇。王蘑菇过去,看林永福趴到地上,枯树下面,有几棵金黄色的蘑菇,粗壮,伞盖上有白色的奶油状的斑。王蘑菇也趴到地上,仔细观看,又用耳朵对着那几棵蘑菇:“听,它们在唱歌。”印尼厨子从背包里取出一把小铲子,像一个排除炸弹的工兵,小心翼翼地铲下来一棵蘑菇,连着根儿和泥土,交给王蘑菇,王蘑菇用手捧着。总共有六棵蘑菇,林永福小心采摘,而后从包里取出两个大塑料饭盒,每个饭盒里装上三棵蘑菇。

王蘑菇没有走回城的路,他把车停在一处山坡上。那里视野开阔,空旷的草地长满了野花,草地上有几个烧烤架,边上是铁制的椅子,专供人们到此BBQ野餐。他们从后备厢里取出木炭、矿泉水、餐刀、锡纸、黄油,点上炭火,打开饭盒,把蘑菇取出来,将泥土、根须清理干净,用水冲洗,将一棵蘑菇切成两半,在锡纸上涂上一层黄油,包起一块蘑菇,放到架子上烤。印尼厨子林永福手脚麻利,有条不紊,不一会儿,已把六块蘑菇都装到锡纸包里,指指最先摆到架子上的蘑菇:“已经能吃了,这东西要尽快吃。”四下清静,山脚下隐约能看见几栋房子,侧耳倾听,山林中有遥远又清澈的鸟叫,那蘑菇嚼起来有些脆,带着草根的味道。王蘑菇吃完了一块,把锡纸舔得干干净净,再看看四周,听听鸟叫,又拿起了第二块。吃完了这三棵蘑菇,王蘑菇浑身轻快,好像能奋发向上,跟上地球自转的速度。这是王蘑菇记载得最为详细的一次吃蘑菇的经历,用了40多张照片,10余条微信。

隔了几天,王蘑菇又贴出一张照片,主角是一种白色小蘑菇。那种小白蘑菇看上去没什么特别,比金针菇略短,却更粗壮一些,软塌塌的。王蘑菇用严谨的口吻说:“这东西烤着吃不一定好吃,还是得做汤。我去买只鸡,做个蘑菇汤。”这是王蘑菇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段话,他去超市买鸡,街上看见有稀稀拉拉的一群人舞狮子,庆祝中国春节。他最后的晚餐就是这种小白蘑菇炖鸡汤,那种蘑菇有个名字叫“毁灭天使”。据说,印尼厨子林永福发现了王蘑菇的死亡,彼时,王蘑菇的脸和脖子都已经发黄。“毁灭天使”对人的肝脏有毁灭性的打击,中毒者身体发黄,基本上已经没救。王蘑菇送到医院时,已然去世。当天下午4点,阿德莱德医院报告说,一中国移民误食毒蘑菇身亡。

杨大卫在手机上回顾王蘑菇短暂的享乐人生及最后悲壮的死亡,把手机还给薛小雯,喝了口水,又把手机要回来:“我再看看,太有意思啦。”王蘑菇的这块电子墓碑大概已经被瞻仰了上千次,没有人能删除,大家添油加醋地演绎,勾勒出完整的故事,并在下面点燃蜡烛,写下“天堂里也有美食”等悼词。

薛小雯已经喝下去一升冰水:“你住院那阵儿吧,我就下决心要减肥了,少吃多运动。坚持了3个月,快要动摇了,就听说王蘑菇吃蘑菇吃死了,我就痛下决心,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一定要瘦下来。你说吃点儿饭吧,胰腺出问题,肾出问题,还把小命都搭上了。怪不得人家说贪吃是一种罪呢。我们得赎罪。”

杨大卫忍不住笑起来,薛小雯一脸狐疑:“你笑什么呢?”

杨大卫笑着摆手:“我不是笑你,我是笑王蘑菇,他怎么会吃蘑菇把自己吃死呢,他不是专家吗?懂得各种各样的蘑菇,还能听蘑菇唱歌。按理说,我不该笑啊,人家都死了,可我越想越觉得可乐。”

薛小雯也笑起来:“我也觉得挺可笑的,我和王蘑菇应该算是朋友呢,可他死了吧,我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受的,就是想着这么个大活人,被俩小蘑菇给毒死了。他上次还说要去长白山,找坟地里的蘑菇吃,这下他成了肥料了,献身于蘑菇,也算死得其所。”

杨大卫笑得说不出话来。

薛小雯止住笑:“好了,不管他了。咱们说正事吧。”

薛小雯见杨大卫,是充当朱海伦的信使,看一看杨大卫的状态如何,再邀请他参加一次试吃会。杨大卫摇头,说自己茹素大半年,算是皈依佛门了。薛小雯道:“我们知道你是什么状况,这次试吃会上的食品非常新鲜,请一定要来。”她递上一张请柬,上面写着是某大酒店的紫微厅,时间是下个周六的中午11点至12点。杨大卫盯着请柬想,这个时间有意思,难道这一场饭局只持续一个小时?

7

瘦身之后,杨大卫原有的衣服都宽松好多,为了这场试吃会,他专门置办了新的衬衣和西装,他想以良好的面貌出现在朱海伦面前,不卑不亢,身体健康。待到饭局当天,杨大卫早早起来收拾打扮,对着镜子端详,镜子中那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没有一点儿病容,脸上棱角分明,比起一年前还显得帅气了一些,他心中燃起一番斗志,好像他可以和朱海伦重新开始,胰腺炎的疼痛算什么呢?那场疼痛早就过去了。他的胃口有朝一日肯定能恢复,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这念头瞬间而起,在心中盘旋了两三分钟,才逐渐压制下去。他以为茹素大半年,真变得清心寡欲,可要见到他喜欢过的人,还是有点儿沉不住气,他对着镜子苦笑,走出门去。

到了那间酒店,才发现所谓紫微厅并不是一个餐厅或者包间的名字,而是一个会议间。酒店二楼有大大小小十余个会议间,走廊里是厚厚的红色地毯。薛小雯穿着白色衬衫、黑西服和黑色一字裙,站在紫微厅门口等候,她见了杨大卫,快步迎上前:“杨总,欢迎您。”杨大卫被这个称谓弄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很客套地点头:“你好,你好。”薛小雯在前引领,推开大门,杨大卫就见到了朱海伦,也是穿白衬衫、黑色套装,她身边站着一位男士,高高大大,也穿着黑色西服,这三个人像是一个公司的同事。朱海伦伸出手:“杨总,很高兴您能赏光。”杨大卫和朱海伦握手,随即被介绍给那位黑衣男士,黑衣男士名叫杰克陈,寒暄完毕,杨大卫入座。

会议室中间是一张长条桌子,桌子一端放着一台微波炉和一台电脑,桌子后面垂下一块银幕,银幕上的画面是一枚剥开的鸡蛋,蛋清洁白,蛋黄如同金子。围绕着长条桌子,大概有20把皮质转椅,杨大卫坐下后,杰克陈、朱海伦、薛小雯却没有落座的意思,杨大卫有些狐疑地望向朱海伦,朱海伦轻咳了一声:“杨先生,今天这个品鉴会,在这个时段,只有您一位客人,我们想让您尝一尝我们的产品。开场之前呢,我们需要您签一份保密协议,不要把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向任何人提起。”她俯身过来,将四页打印好的协议放到杨大卫面前,杨大卫点头:“叫我大卫好了。”

协议是中英文的,杨大卫草草看完,签下了名字,长出了一口气:“你们太神秘了吧?”朱海伦将协议拿走,薛小雯端上了一盏白瓷小杯,杯子上是一枚剥开的鸡蛋,杨大卫端详那枚鸡蛋,抬头看朱海伦。朱海伦站在银幕下方,微笑着说:“大卫,我知道你对鸡蛋的热情,你想尝一尝这枚鸡蛋吗?每100克鸡蛋里含13克蛋白质,一般来说,一枚鸡蛋的重量在53克到57克之间,一枚鸡蛋里大约含有7克左右的蛋白质。这是人们能买到的最便宜的蛋白质,1毛钱1克蛋白质。”

银幕上的场景转换为一家公司的办公室,朱海伦讲解着:“这是位于硅谷的Hampton Creek食品公司,注意看,办公室里有各种研磨机、混合机、离心机。他们公司最重要的产品就是人工合成的纯植物鸡蛋替代品,名为Just Mayo,已经在包括Whole Foods在内的一些食品商店上架。Hampton Creek代表着新型食品企业开启新时代的雄心。现在每个生产鸡蛋的农场都需要耗费大量水资源,生产一卡路里的食物要消耗39卡路里能源,一枚鸡蛋是75卡路里。而这家公司的总裁Josh Tetrick说,他们现在生产的植物鸡蛋,只需要极少量的水,只用消耗两卡路里能源,就能生产1卡路里的食物——不含胆固醇、不含饱和脂肪酸、不含过敏源,没有禽流感,也没有动物虐待,价格只有普通鸡蛋的一半。”

杨大卫盯着眼前的鸡蛋,听朱海伦说道:“这种植物鸡蛋中,主要使用了加拿大黄豆蛋白,他们现在已经检验了三千多种植物,从中发现十多种较为理想的蛋白质。大卫,你眼前这枚鸡蛋,也是植物鸡蛋,它并不是来自硅谷,而是来自我们公司,是杰克陈创造出来的。”杨大卫抬头,杰克陈正向他点头致意,杨大卫也点头回敬。杰克陈接过朱海伦手中的遥控器,继续讲解植物蛋白的奥秘,他的普通话带有一种奇怪的口音,时不时还冒出英语单词。杨大卫看着银幕上的化学分子式,拿起小勺子,挖起一片蛋清放到嘴中。杰克陈停了下来,他和朱海伦、薛小雯都等待着杨大卫的反应。杨大卫非常谨慎地咀嚼,咽了下去,喝了一口水:“我觉得弹性上差了些,不过,谁会在意鸡蛋的口感呢?”

朱海伦笑:“你会在乎啊,我们也会在乎啊。煮蛋或者蒸蛋,植物鸡蛋和普通鸡蛋的区别还是比较明显的,但炒鸡蛋就尝不出来太大的区别。杰克陈是一位了不起的工程师,这枚鸡蛋之外,他还创造了一些新鲜的食物,杨先生要不要看一看?”

杨大卫往椅背上一靠:“好啊。”

朱海伦取出一个纸盒子,打开,拿出一根类似火腿肠的东西,她把“火腿肠”放到一个盘子上,放进微波炉里,转了3分钟,叮咚一响,打开微波炉,那根“火腿肠”已经膨胀,变成一坨暗红的酱。朱海伦把这盘子端到杨大卫面前,手中拿着一把叉子:“你要试试吗?这是一种人造牛肉。”

杨大卫摇头:“我现在不能吃肉,看见肉就恶心了。我不是说你们这东西恶心,我是说,我看见肉就恶心。”

朱海伦叉起一块肉酱,放到嘴里:“确切地说,它只是像牛肉,口味上相似而已,可没有嚼头。你试试看,像棉花糖,到了嘴里,它就忽然消失了。这是一种特殊的膨化食品,是用生物技术合成的,你想吃牛肉就可以吃牛肉,想吃鸡肉就可以吃鸡肉,它们的味道和真正的牛肉鸡肉没什么区别。你要不要试一试鸡肉?”

杨大卫低下头嗅,那盘子肉酱带着一股塑料味儿,继而是牛肉的臭味,或者是牛粪的味道,杨大卫摇头:“我觉得这东西有点儿恶心了。”

朱海伦笑:“那我就不强迫你了。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我们可以合成肉食。我们可以做出牛肉和鸡肉,起先都是一根香肠,放到微波炉里就变成了一坨肉饼。我们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按照食品原有的样子去做,鸡肉做成一个鸡腿的形状,鱼做成鱼的样子,那样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杨大卫摊了摊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会吃这种东西。”

朱海伦盯着他:“有些人会因为疾病而有食品禁忌,但还惦记以往吃过的食物,比如糖尿病人不能吃太多的糖,但他肯定会想念甜食,他可以吃替代性的食品。有些人会因为疾病而吃素,但他也许会想念肉食,想念肉的味道,我们就会生产出牛肉味道和鸡肉味道的替代品,这种做法并不新鲜,有些饼干就是牛肉味道。我们的公司能生产大量的替代性食品,我们以后会生产生鱼片,金枪鱼、乌贼、北极贝都没有问题,保证都是脆生生的,不像现在这样软塌塌的一坨。”她把叉子叉到那肉酱里,端到一旁,转向杰克陈,“杰克,你继续往下讲吧。”杨大卫想和朱海伦解释一下,他并不想念肉食,他现在喜欢吃素,又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谈论私人问题不太得体。杨大卫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过一个纪录片,讲非洲的一个部落,猎人早上就到丛林里去打猎,他们打猎的方式很特别,站在树林中,纹丝不动,就等着猎物来。那里的猎人能站8个小时,一动不动,动物分辨不出树木和猎人,走近的时候,猎人就掷出标枪。每天上班8小时,和猎人在丛林中站8个小时,大概是一回事。打到一头大野猪,那就吃野猪。抓着个大老鼠,那就吃老鼠。他觉得此时的朱海伦就处于狩猎状态,这和他以往接触过的朱海伦完全不同,就像那只名叫老黄的猫,平素乖巧安静,但看到画眉鸟的时候,就进入猎杀状态。紫微厅中的朱海伦就处于猎杀状态,而杨大卫倒像是一只画眉。

杰克陈整理了一下领带,用5分钟的时间回顾了方便食品的历史,他说,食品工业的便捷,使得妇女料理一家餐食的时间从每天4个小时缩短到了90分钟,食品的便捷使得女性可以在职场上展示自己非凡的创造力,如海伦和小雯这样。如今,一场新的方便食品的革命正在到来,每年,约有10万万种方便食品在全球上市。杰克的这一段演讲熟练了许多,显然经过精心的排练,面对杨大卫这一个听众,杰克讲得非常正式。他用幻灯片介绍自己研发的一款营养泥,他说:“吃东西是一种享受,但吃东西也浪费时间和金钱,准备食物、把食物做熟,这个过程非常烦琐。我们的营养泥包含了均衡饮食中所有的营养成分,但热量只有普通食物的三分之一。”在他讲述的过程中,薛小雯撕开一个小纸袋,将里面的粉末倒入玻璃杯,加上开水搅拌。杰克以一句问话结束这段演讲:“杨先生,你要尝一下我们的营养泥吗?”薛小雯将那杯黄色的糊糊奉上:“我这几个月减肥,全靠这个东西呢。没有油,没有盐,全是营养。”

杨大卫端起杯子,喝下去一口,咂巴着滋味,未等他开口说话,朱海伦催促:“杰克,接着讲下去吧。”

杰克手指一点,银幕上出现了一群饥饿的非洲儿童的图片,继而是一张餐桌上的残羹剩饭,他说:“为了供养越来越多的人口,科学家正在寻找各种新的食物来源,或许有一天,很多人将以昆虫为生。但是,每一年中国浪费的粮食就可以养活两亿人,如何使用这些浪费的粮食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如今地球上能种菜的地方越来越少,人口却越来越多,如果吃不饱的人越来越多,那一定会有世界大战。”他的解决之道是“再生食物”,所谓“再生食物”就是把剩饭剩菜快速冷冻,再经过一系列生化处理,变成新的方便食品,这样做可以减少浪费。如果把世界上那些浪费的食物集中起来,加工成方便食品,送给那些吃不饱的人,这个世界就会减少很多苦难。“再生食物”是安全卫生的,如果一个饥饿的人,能吃上这样一碗“再生食物”,世间就会变得更加平等,世界就会变得更加和平。

薛小雯变魔术一般地拿出来一个白色饭盒,放进微波炉,杰克陈在一旁解说:“我们马上要尝到的是中华料理再生品,包装像一袋方便面。用微波炉加热之后,变成了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原有的米粒和菜肴都被打得粉碎,而后又重新集合成新的颗粒物。所以这碗米饭中的米粒不再是米粒,而是包含了肉末和细碎蔬菜的重新合成的米粒。”

杨大卫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恶作剧之中,他打断杰克:“你能不能分不同口味来做啊,比如水煮牛肉再生、麻婆豆腐再生?”

杰克陈严肃地回应:“这一类的快餐食品已经有了,我们不是要做快餐,我们是新型的食品技术公司。我们还会生产一种蓬松绵软、保质期长达半年的面包,配以再生混合果酱。”

杨大卫笑:“我以为快餐食品就是盒饭呢。”

朱海伦将那一盒“中华料理再生品”端到杨大卫面前:“这里面有油,你也吃不了,只能看一看。”

杨大卫看了看:“谢谢你了。我还是回家吃胡萝卜老玉米吧。”

银幕上的演讲文稿滚动着,一帧帧图片、柱状图、数据对比,显示十秒后自动切换下一张。杰克陈觉察出气氛有些异样,没有继续演讲。朱海伦走到杨大卫对面坐下,他们中间隔着长条桌,朱海伦非常平静地开口:“今天这些东西,不是准备给你吃的,是准备给你看的。我和杰克,还有小雯,成立了一家食品公司,你觉得它们有市场吗?”

“高科技啊。”杨大卫笑了一下,随即正色道,“你们的产品太多了,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呢?人造鸡蛋?人造牛肉?人造生鱼片?营养泥?中华料理再生?我知道Hampton Creek投资了这家公司,我还知道有些公司在做人造肉,有些公司在做营养泥,你们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朱海伦双手抱在胸前:“中华料理再生。杰克原本就在Hampton Creek工作,他看中了我们这里有大量的剩菜剩饭,才选择回国创业的。不过,我们也可以先从营养泥开始,把它包装成一种减肥食品。”她转头说,“就讲到这里吧。”薛小雯和杰克离开会议室,掩上门。有那么两分钟,紫微厅中一片沉静。杨大卫的手机振动了两下,嗡嗡的声音在屋中回响。朱海伦问:“你愿意投资我们吗?我和杰克,我们的产品一年之内就可以量产。”

“你怎么想起要搞这样一个公司呢?”杨大卫这句问话的意思是,你怎么和杰克陈认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怎么会这么快就合伙做生意。但朱海伦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说:“想给我们投钱的人还是不少的,今天上午你是最后一个,下午还会有三个人来。几个月以后,我们的估值就会增长好几倍,甚至十倍,甚至更多,就会有新一轮的投资。”朱海伦眼中闪出一道光芒,杨大卫瞬间明白,这笔投资并不是朱海伦向他要,而是朱海伦给他的补偿,他问:“投多少?”朱海伦手里拿着圆珠笔转了一圈:“100万也可以,1000万也可以。你决定。”杨大卫盘算,怎么估值这家公司是朱海伦的事情,他要考虑的是怎么估值他们之间的那一段感情。女方因男方的疾病而分手,女方付给男方一笔钱作了断,此后他们是生意伙伴,不带任何感情因素。但投出一笔钱,肯定也有风险。他说:“我要想一想。我会投,但我要算一下,能投多少。”

朱海伦笑:“我们还可以再详细地谈。今天,只是让你看看我们的产品。我也好久没见你了。”

杨大卫听得出来,“好久不见”云云只是一句客套话,他不必顺竿儿爬,去问朱海伦最近如何之类,对方的肢体语言摆明,她可没有叙旧的意思。杨大卫看看手表,指针指向12点,预约的时间到了,他起身告辞,朱海伦和他一起走出会议室,她去一楼的餐厅吃午餐,杨大卫直接坐电梯下到停车场。

他坐进车里,打开手机,搜索Hampton Creek和杰克陈,网页缓慢地打开。此时电话进来,是崔保罗,刚才那个未接电话就是崔保罗打来的。想当年,他们一起在全球胡吃海喝。他邀请杨大卫一起去武夷山看看那里的茶园,这是一次新奇的美食巡礼,不是美食美酒,而是茶叶。崔保罗说武夷山的一个茶园中,有4棵400岁以上的茶树,他们要去看看那4棵树,确认自己喝到的茶是从哪一棵树上采摘下来的。杨大卫回话,他即刻就能出发,随时都能出发。杨大卫知道,旅途中他的饮食多有不便,他要煮青菜吃,不能沾一点儿油腥。但他坚信,他应该继续他的享受之路,一年前他在苏格兰闻到石楠花的香味,在印度闻到藏红花的味道,现在他可以去武夷山闻一闻茶叶的味道。熬过这一段时间,熬过3年或者4年,他就会恢复。那时候他就可以决定自己是不是要继续吃素,是不是要像以往那样时常进行美食巡礼。也许到那时候,他已经把素食当成习惯了;也许到那时候,他找到了其他的享乐方式。他相信,在他恢复健康、能重新享用美食的时候,朱海伦的这家公司肯定能惠及众生,给他们带去更便宜的蛋白质、更好的营养泥,会有许多饥饿的孩子拿起中华料理再生品,拿起半年不会变质的面包,吃一顿饱饭。这一项伟业中会有他的一份功德。他把电话放到一旁,系好安全带,发动汽车,踩下油门,雷克萨斯从幽暗的地下停车场驶出,跃过坡道,眼前一片光明。

原载《人民文学》2015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曹雪萍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苗炜,男,1968年出生,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93年开始在三联书店工作,现为《新知》杂志编辑。已出版随笔集《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小说《黑夜飞行》《寡人有疾》等。

创作谈

苗炜

我小时候,家里有一台“熊猫牌”收音机,方方正正,像一块砖头,有金属的质感。边角的黑漆磨掉之后,露出白色的塑料。我从这台收音机里听过两个故事,印象深刻。

一个叫《一块牛排》。先是一个义正言辞的女声作简单介绍:各位听众,请听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一块牛排》,杰克·伦敦出生于美国破产农户家庭,从小就当童工,他亲身经历过资本家的剥削,痛恨资本主义制度。朗诵者是一个低沉的男声,讲一个叫汤姆的拳击手,上了岁数,要打一场比赛。他在家里吃晚饭,用一块面包蘸着“肉汁”吃,两个孩子早早上床睡觉,根本就没吃晚饭。汤姆吃了面包还不满意,他问妻子——难道我吃不到一块牛排吗?他去打拳,赢了就可以得到三十块钱,可他没有力气。他本可以给对手致命一击,只要吃下去一块牛排,他就能挥出一记重拳,可惜他肚子里只有面包。我听这个小说,只记得有一种神奇的食品,吃了就有力气,吃了就能打倒别人,那东西叫牛排。我还想到,有一个地方,叫资本主义世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有人有钱,有人没钱。没钱的人想吃牛排,这块牛排放在高高的玻璃柜子里,有一个高大的服务员冷冷地站在一旁。这块牛排放在高级餐厅的桌子上,冒着热气,餐厅门口却有两个石头狮子,你要想进去吃牛排,石头狮子就变成活的,把你扑倒。在当年的语境下,这个故事是要教育人民,看清楚资本主义社会的残酷,但我看清了全部世界的残酷。

另一个故事叫《西西里柠檬》,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是意大利作家皮兰德娄的作品。当年的朗诵是一个男声,却可以根据角色不同转换成一个类似女人的声音。男声是长笛手密库乔,女声叫苔莱季娜,两个人本已订婚,可苔莱季娜要进城去当歌唱家。五年之后,苔莱季娜成了一个著名歌唱家,进入了上流社会,有一栋大房子,天天搞聚会。密库乔还在乡下,他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从乡下到城里去看望苔莱季娜,却不能进入正在举行社交活动的大客厅,他被女佣人带到了厨房,留下了家乡的特产西西里柠檬。这也许是爱情的信物,苔莱季娜来到厨房,看到了柠檬,她把柠檬拿到客厅招待客人,这东西开胃。这个故事好像是配乐朗诵,结尾处有一阵凄惨的长笛,我不太确定,但我敢肯定,这个故事在我不知道柠檬为何物的时候就把柠檬的味道传递给我了,那是酸的,酸楚的。让我心酸的是一个男子的绝望的爱情。我不太理解的是,长笛手密库乔待在厨房里,能听到客厅里红男绿女谈笑的声音,他难道不想去客厅看看吗?上流社会是什么样子呢?除了柠檬,他们还吃什么?

《面包会有的》是一本关于吃饭的小说,吃饭或者饥饿,这个主题已经被写过很多次了。我这个故事想说的是,以前我们吃不饱,现在我们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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