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
2015-05-30李栓成
什么叫吃货?我马上就想起电影电视中日本鬼子常骂汉奸的话:“你的大大的饭桶!”饭桶即装饭用的桶,吃货即爱吃的货,差不多吧?但几天前偶遇一人,才知道两者不一回事儿,严格说干脆两个概念。
那天早晨我到一饭店喝胡辣汤,端上来刚喝两口,一女子在同桌对面坐下。我扫一眼,从那张嫩得似乎要往下滴水的脸可以断定,她有二十出头,估计未婚。红白色,双下巴,显胖。个子高大,绝不低于我,因她坐下后,原来视野里那些端着碗东瞅西看找座位的杂乱场面全变成了她雄壮的上半身。
她放到桌上的也是一碗胡辣汤,一盘馍。但我盘里只稀稀拉拉三四个油馍(一块钱买的),她盘里则是小山似的包子馍。我斜眼用余光艰难地数数,八个,每个包子拳头大小。天哪,加上一碗灌缝用的胡辣汤,她的胃能承受吗?
她吃包子的方法也令我大开眼界,饭店每个小桌都备有一碗油炸辣椒面,供口味不同的顾客选择。她拿起馍咬了一口,然后剜樱桃大小一疙瘩辣椒面塞包子里,用筷子搅几下,便很香地吃起来了,我暗自猜测:她是四川人?还是湖南人?怎么吃辣椒像吃羊肉串?
她手机响了,就边吃边接:“嗯——我先去王老五店里,谁知道包子馍已完了,没法子,只得喝碗羊肉汤,又来对面店喝胡辣汤——对对,这儿有包子,正吃哩——放心吧,妈,才过罢年,大鱼大肉吃一月了,整天都不知道什么叫饿,怎会多吃?好好好,放心放心我的妈,保证只吃半饱!——行行行!”
又令人瞠目,她来这儿前已有一碗羊肉汤垫底,加上面前横扫的一切,还说“只吃半饱”——我突发奇想:假若俺俩结婚,就凭我每月那两千多元薪水,能养活得起吗?
她忽然怔怔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李栓成老师啊?”
我也怔住了:“你你你——我记性差,你是——?”
她朗朗笑道:“不认识吧?可我常从电视上见到你,从报刊和书中看到你照片,所以一下子就认出作家了——”
我连说:“别夸别夸,多提提,多提意见!”
这时盘里的包子馍已剩两个,我看她吃时,双下巴的肉颤巍巍的样子,便很诚恳很贴心地道:“闺女,我想给你提个建议。”
“说!”
“你有点过于丰满了,一‘丰满容易引起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这四高会引起心脑血管、肝脏等地方出毛病,所以建议你平时少吃点儿,真的得管管嘴的——”
女子呵呵笑着打断我的话:“李作家,您听过吃货这个词吗?”没等搭话,她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电脑里专设个吃货网站专栏,几年了!里面有句名言:‘一切幸福都是从吃开始的。”
“啊哦!还有说这种名言的名人?”
“什么?您认为错了还是不相信?”她冲我直眨巴眼睛,没等我回答却又呵呵笑了:“明白了,明白了!好,李作家,我问您,古代的民以食为天您总知道吧?宋朝的东坡肉您肯定吃过吧?成语‘嗷嗷待哺是人人从妈肚里落地时的状态,你也见过吧?改革开放一开始,提得最响亮的口号就是砸烂铁饭碗,考大学若进好专业,人们便又称赞又羡慕抓住了金饭碗,这你都听过见过吧?等等等等,本质上和网上的名言不就一个意思吗?不都在从方方面面证明:一切幸福都是从吃开始的!对吧?”
又一意外,没料到眼前的女士不仅能吃,而且肚里装的东西还不少,牛角尖儿钻得也很有水平,嗯,说不定是个文科毕业的本科生哩。
“您说人一胖会引起这高那高,病就涌来,在50岁以上人身上属实——人一老就变小,浑身上下的骨头和零部件自然越来越脆弱,和机器旧了一样,肯出毛病。但年轻人有青春撑着腰,浑身上下的零件都没用几天,耐磨损,耐摔打,所以您看我们年轻人吃饭全爱吃特色的、新奇的、刺激的。社会上有的称之为美食家,有的称赞这是会享受生活,当今最时髦的称谓叫吃货!”
我嗯嗯啊啊听着,不置可否。说实在的,因视力差,平时极少玩电脑,没料到那里面还设有“吃货网站”,令人震撼。至于将吃货誉为美食家与会享受生活,过去亦有所闻。对如此自称的,则认为这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对其好吃懒做、酒囊饭袋行径的美化,包括刚听了“吃货”女士又以年轻为由的振振有词的理论后,我仍这么顽强地认为。
我的油馍及汤已消灭干净,她正吃最后两个馍,并开始喝胡辣汤灌缝儿。我本想告别分手,看她吃得有滋有味的样子,忍不住问:“包子是肉的素的?”
“肉的。”
“多少钱一个?”
她怔了怔,摇摇头道:“不知道,从来没问过。”
“您说什么?”我真的以为听错了,买东西怎会不问价钱——可能吗?
女士边吃边摇头,面色凝重,忽然一字一板地道:“遇到好吃的就买,遇到不好吃的就再找地方买,问价干什么?唉,李叔,谢谢您刚才那好心好意的建议,我也给您建建议吧,现在已不是六七十年代了,也不是八九十年代了,而是2015年,可是你们这代人还停留在‘勤俭是个传家宝的观念段,经常不由自主地只图少花钱而买些质量差的垃圾食品、垃圾物品。唉,原以为只我爸妈这样,后来从您的作品中、别人口中——包括您刚才追问包子价钱这些,才知道您也这样。我真的想不通,你们过去没钱受了大半辈子罪,如今条件终于变好,怎么竟然不会过好日子啦!唉,怎么回事儿,总不会是不愿过好日子吧?——”
她稍高一腔偏低一腔的,惹得其他饭桌的人往这边乱扭头,我忙向她使眼色,并小声道,好好好。
她往周围扫一眼,笑了:“您是叔,该您训我哩,却弄反过儿啦!反正我只求您想一个问题:人来世上,到底是只为了放着钱不花的活受罪?还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地活得滋润美好?——哎哟,光顾说话,胡辣汤怕凉了!”
她忙又开始吃。
看着她吃得很香的图景,我怔怔地想:就是,“吃货”就“吃货”,我怎么硬要想着这个词属贬义呢,人活着倒真该这样。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