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国真:一个没被主流诗坛认可的著名诗人
2015-05-30林梅琴
林梅琴
汪国真(1956—2015),祖籍厦门,诗集销量最多的中国当代诗人之一,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掀起一股抄诗风潮,代表作《热爱生命》《山高路远》等。
年4月底,汪国真因为肝癌去世再度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人们突然记起了这个一度火遍全国,诗集买断货、盗版烂大街的诗人。一大批曾经的文学青年,开始重新吟哦他的诗作,怀念过去手抄诗句的日子,当然,他们也顺带追忆了一下自己的青春年华。
对汪国真来说,这种流行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很有可能,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被如此广泛地讨论。
他比北岛、舒婷、顾城还要火
80后、90后可能只是觉得汪国真这名字有些耳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这些经典诗句,多多少少会有点印象。而对于60后、70后来说,汪国真的意义好比青春期懵懂的暗恋,即便幼稚却不失真挚,即便难忘却不能回头。
在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前期,很多学生是在汪国真的陪伴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在笔记本、贺卡、日记、甚至是情书上,抄录那些浅白而又温暖的诗句。那时候,不知道汪国真,会被认为是件很无知的事。
1990年的春天,在某中学的课堂上,发生了一件很寻常的事,但这件寻常事带来的连锁反应却并不寻常。当时有几个学生在底下不认真听讲,开小差抄东西,老师发现后,才知道他们抄的是一位名叫汪国真的人写的诗。
“老师问你们喜欢汪国真的诗吗?这些学生回答,不是我们喜欢,很多学校的学生都在抄,就抄汪国真的诗。”汪国真后来回忆说。
这位老师的爱人孟光,是当时北京学苑出版社的编辑室主任。他听了妻子的描述后,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次出版商机,于是着手做了社会调查,发现果然有很多学生在抄汪国真的诗,也有很多人想买汪国真的诗集,而市面上还没有相关的出版。
多方打听后,孟光找到了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任职的汪国真,承诺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稿酬、最好的装帧”为他出书。仅仅用了23天时间,汪国真的首部诗集《年轻的潮》就出版了。
这对汪国真来说,是件颇为意外的事。当时,出版诗集的渠道有两种:第一,作者自费出版;第二,作者报销若干册以后出版社出版。
“出版社主动找一个人出诗集,这种事好像天方夜谭一样,他们(汪国真的同事)都觉得很奇怪,说出诗集不赔钱啊?后来学苑出版社说你们不用管,他的诗集赔不了,因为已经做过市场调查了。那我当然愿意了,作为一个写诗的,有出版社主动给你出诗集。”在这之前,汪国真还经常收到退稿,更别提出书了。
当时主流诗坛要数舒婷的诗集卖得最好。她的代表作《双桅船》1982年出版,1987年第四次再版,总印数为5.4万册,而卖得最好的诗集《朦胧诗选》,1985年出版,到2002年总印数24万册。
事实上,上个世纪80年代才是诗歌的黄金期,到了90年代,已经进入冷却期。不过汪国真却逆流而上,在1990年创下了至今无人打破的纪录。
《年轻的潮》首印15万册,很快便售罄,甚至一个上午就卖掉了4000多本。一年时间里,这本诗集数次再版,不算盗版也有60多万册,堪称诗歌出版的奇迹。
“自己当时也没有怎么样,忽然就火起来了,命不错。”汪国真说。
当然,这场迅速走红的背后,是一段长达十多年不知结果、也无法预测结果的耕耘。
他活在遍地都是诗人的年代
祖籍厦门的汪国真,出生在北京的一个机关大院里,父母都是厦门大学毕业。在他们的影响下,汪国真很小便开始接触文学作品,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也读了《复活》《安娜·卡列尼娜》。
1971年,15岁的汪国真初中毕业后被分到了工厂,开X51立式铣床。“15岁正是嗜睡的年纪,但是每天晚上都不能睡觉,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当时根本看不到未来,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将来争取当一个八级工,这已经是技术工种里面最高的一个级别。”这时候的汪国真还和诗人沾不上边,偶尔看看小说,大多数时间荒废在了打乒乓球和扑克上。
直到1977年高考恢复,汪国真才重新捡起了课本,复习一年后拿到了暨南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虽然说读文科并不是他的本意,不过能从工厂走进窗明几净的大学校园,对汪国真来说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学校园里,文学的地位远比现在要高得多。当时,几乎每个系都会组织文学社、办刊物,各种诗社遍地开花。大学生们聚在一起谈论康德、黑格尔、但丁,把小说、散文和诗认真地誊写在纸上,到处投稿。
作为华侨学校的暨南大学,汇集了一大批港澳台同胞,文化氛围更是多彩而自由。在这样的环境下,汪国真也拿起笔来。而他之所以选择诗歌作为表达的方式,有个很“人性”的理由:“我的字差到连毕业论文都是找人誊写,编辑要看我的字会非常费劲。我这个人比较善解人意,我就要替人家考虑。你写得长,编辑没人认真看,即使写得不错,也是白写。诗歌字数少,可以让他在厌烦前看完。”
1979年4月13日,还在上大一的汪国真从同学那里听说,《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他的处女作《学校的一天》:“天将晓,同学起来早,打拳做操练长跑,锻炼身体好……”这首打油诗最初抄在暨南大学的黑板报上,被前来采访的《中国青年报》记者看到了,抄下带回北京发表。几天后,编辑还给汪国真寄来了鼓励信和两元稿费。
这对汪国真来说,是个极大的鼓舞。他开始频繁投稿,从阅览室抄下刊物的地址后,就把作品像撒网一样撒向全国的报刊,然后收到多达十分之九的退稿,过三个月后又换个信封投到别家。还好当时投稿是不用邮资的。
“他写得很多,但写得很差。”同班同学张润森曾这样评价。
汪国真则认为:“我当时写和投都很随意,对自己要求不是很高。”
而真正让汪国真成名的,则是那首众人耳熟能详的《热爱生命》。在先后被北京、四川的两家刊物退稿后,它才作为卷首语刊登在1988年第10期的《读者》上。这时候,汪国真已经有了近十年的写诗投稿经历了,他也是同学里少有的几个毕业后还坚持创作的人。
诗作的发表,让读者渐渐熟悉了汪国真这个名字。“很多读者当年都有一个阅读经验,就是一开始的时候他摘抄,并未注意作者,但是抄着抄着他就发现,作者是同一个人,这个时候他们这些抄诗的人就开始互相交流,发现他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然后大家就开始凑,比如说我抄了十几首,你也抄了十几首,这中间有很多是不同的,那我们就开始彼此交换没有的诗,这种方式使得这个圈子越滚越大。最后,在大学生和中学生当中,我的诗就变成了时尚。”汪国真这样解释自己的成名。
在1989年秋天的“金秋书市”,不断有人到出版社摊位上咨询汪国真的诗集。而他也收到许多读者来信,询问哪里能买到他的书。
《年轻的潮》出版后,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收发室人员从一个加到了三个,专门用来应付汪国真每天几百封的来信——求爱的、诉苦的、要求指正的……
“从1990年到现在,盗版和正版的数量加起来应该有2000万本以上,其中大概600万左右是正版……两千多万册的数字,代表的是读者的认可……我成名后没听说过有哪位国内诗人超越我的影响力的,起码现在还没有。”2010年汪国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说道。
有一次,北京王府井书店挂出了“《汪国真诗集》未到货,何时到货不知道”的条子,汪国真装作普通读者前去打听,被售货员的一句“每天那么多人问,哪能一一回答”给塞了回来。
成名以后,汪国真还受邀到各地大学开讲座、办签售会,前来参加的学生多到需要安保人员保证通行,好比现在的明星。华东师范大学1989级中文系的黄晓峰在文章中回忆汪国真到华师大演讲时的场景:“汪的影响力实在是大得出奇,最先安排的40人的教室,挤满了;又换80人的大教室,还是挤满了;后来换到能容纳数百人的阶梯教室,汪国真如众星捧月一般出场了。”
主流诗坛并不认可他
尽管在读者群里,汪国真是绝对的著名诗人,不过在主流诗坛里,他却没有获得相应的认可。
在各大影响力较大的文学刊物那里,汪国真的诗并不受欢迎,甚至很难发表。编辑唐晓渡回忆:“那时候我在《诗刊》工作,他就捧着个本子,到处请这个老师看,请那个老师看。他也拿这个本子给我看过,但是当时他的诗根本达不到发表的水平。”
汪国真1990年在华东师范大学演讲时,华师大夏雨诗社的学生就公开对他进行了批评。不久后,上海《青年报》用一整版的篇幅,刊登了那些学生的批评文章。
同样的,在各种文学奖项那里,汪国真也遭到了冷遇。
再是文学史方面。在1988年程光炜主编的《岁月的遗照:当代诗歌精品》里,没有收录汪国真的任何作品。这本诗歌选因为直接导致了“盘峰论争”,引起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摊牌,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如果说当时汪国真因为没有出版诗集还不够影响力的话,那么到了1999年,他已经足够火热。然而在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和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这两本大学中文系中影响最大的当代文学教材里,都没有汪国真的名字。2005年南开大学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同样如是。
有人甚至拿出张清华主编的《1978—2008中国优秀诗歌》来做靶子,认为这本集子连一些“二流诗人”的作品都收录了,汪国真的诗却没有入选。有好事者还估算了所有入选诗人的诗集销量,得出的结论是“加起来还没有汪国真一个人的多”。
不被主流诗坛认可的汪国真,受到了许多非议。他的诗被一些人批为“过于通俗,充满了心灵鸡汤式的格言警句,缺乏足够的深度”。诗人龚学敏直言,汪国真“不是自己欣赏的那一类诗人”;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曹纪祖则认为他的诗“艺术手法单一,缺少当时社会变革的时代特征,没有进入较高的文学层次”;诗人于坚也说:“他把诗写得很简单,语言很苍白,诗歌变成了所谓心灵鸡汤,更像是软性的豪言壮语。”
面对这些声音,汪国真有自己的坚持。“我对自己诗歌的生命力很有自信,不仅是过去,现在更自信。如果没有生命力,没有艺术魅力,一个人的诗歌被盗版20多年,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汪国真说,他觉得自己的诗歌就是经典。
虽然批评声一度铺天盖地,却没有给他带来没有太大的困扰:“我的性格,属于表面文静而内在越挫越奋。我知道什么有益什么无益。我从来不写文章去批驳他们,我从来不说,我觉得这无益。我选择自强。”
且不论汪国真的诗究竟处于什么样的水平,但就影响力来说,确实鲜有人能达到他的高度。
那么问题来了,当时比汪国真写得好的,不乏其人,为什么他成了最红的那个?
当文字变成一种生意
都说时势造英雄,汪国真的走红多多少少离不开大环境的影响。
在上个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造就全民“下海”的奇迹,理想暂居别处,经济则走在了前面。老一辈的政治抒情式诗歌早已退出了诗坛中心,朦胧诗在80年代大行其道。按理说,汪国真这种大白话风格的诗歌很难和那些云里雾里的朦胧诗抢占话语权。
不过也正是这种浅白清新,抓住了当时大学生、中学生们那种不识愁滋味又渴望表达的心理。那些励志中带着抒情、单纯又易于理解的诗句,恰恰是他们想说又说不好的话,自然让他们忍不住要抄下来。
从市场的角度来看,意识流、超现实主义实在无法被普通大众所理解,阅读量最大的,还是通俗小说。同样的,北岛、海子、顾城这批人的诗,读起来毕竟费劲,而汪国真的诗又短又好记,当然更易于传播。
而且单从诗集的名字上来说,汪国真的诗也圈住了特定的读者群——《年轻的潮》《年轻的风》《年轻的思绪》《年轻的潇洒》《年轻的季节》《年轻的梦恋》。都说女人和小孩的钱最好赚,在文化界里,这样的道理同样能行得通,不信,看看现在的青春偶像剧收视率有多好就知道了。
和如今的一些文学明星不同,汪国真倒没有因为盛名而招来太多的人身攻击,这或许和他的性格有关。
中国人似乎都爱做些附庸风雅的事,一个小小的名人题字也会让他们乐呵半天。成名给汪国真带来的,当然也包括一大批邀约。对于这些,随和的他一向来者不拒,虽然要为此而到处奔走忙碌,不过汪国真说:“我不认为这样做就让我降格了。只要对社会是有益的、健康的,就不必选择对象。”
诗人大卫说:“我对汪国真的印象就是不装,他没有所谓名人的架子,总是很低调、很谦虚、很纯朴,非常好相处。从没见他失态,从没见他发火。你在他面前背他的诗他固然高兴,但也不会因为一高兴就把杯中酒干了,他总是很得体。”
于是在各种开幕式、企业活动、电视节目中,汪国真的身影频繁出现,形形色色的景区、酒店,都能看到他的题词。因为字写得不好,1993年汪国真开始练习书法,每天一小时,练了整整一年,后来还出了书法集,他的作品甚至被当做国礼送给外宾,一幅书法拍出了23万元的高价。2003年,汪国真又开始自学音乐,并出版了第一张舞曲专辑《听悟汪国真——幸福的名字叫永远》。那时候,他已经几乎不写诗了。
2008年时,汪国真这样介绍自己的收入来源:“我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主要为一些企业、风景区和城市制作宣传歌曲。成立这个工作室,也是为了便于转账,因为很多时候我给一些单位写歌,他们付酬都是通过正规的手续,不能说给你现金没有发票之类的,开发票要交税嘛,有经纪人帮我打理这些事情。”
近年来,汪国真并不曾退出公众的视野,但比起当年,他的热度已经远不如前。事实上,1990年过后,他就没有那么火了。对此,汪国真一直觉得那是1991年他参加了央视业余主持人大赛表现不佳所导致的。
也许我们不能把汪国真和娱乐明星、网络红人做比,但如果非要作参考的话,从家喻户晓到乏人问津,他们确实有相似的地方。在这个时代,真正被遗忘的,其实不是写作的人,而是那些动人的文字,更何况是汪国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