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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爱情缺位下的主题重筑

2015-05-30刘安琦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精神分析孤独同性

刘安琦

内容摘要: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主人公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之间微妙的关系在以往的研究中经常被过分解读为一对同性情侣,但是根据进一步的文本解读以及卡森本人的创作初衷可以发现他们之间这种不对等的情感根本不能算作爱情。在这种爱情缺位的条件下,孤独并非是唯一的情感体验。通过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家们的经典理论和研究,每个人由于追求梦想而不得所引发的精神隔离才是衍生孤独的来源。本文将聚焦于《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同性情感的重新审视,以及在排除了爱情元素的条件下,对“孤独”主题的补充和对“精神隔离”主题的构建和论证。

关键词:心是孤独的猎手 同性 孤独 精神分析 精神隔离 主题重铸

《心是孤独的猎手》是美国著名南方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她以其细腻的笔触构建了二十世纪的美国南方小镇中不同阶层、不同种族,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个体为生存而挣扎的不同轨迹和不同历程。不同类型的情感体验作为贯穿这本小说前后的叙述线又为我们串联起了不同角色之间的人物关系。然而,看似有情实则无情,辛格与安东尼帕罗斯之间爱情的不成立,安东尼帕罗斯对他人感情回馈的丧失,辛格对众人情感的拒接接受都突显了这本小说的两个主要情感主题,即爱情缺位和情感缺失。

一.爱情缺位

小说的叙述线纷繁庞杂,这里要首先处理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之间的“爱情缺位”。他们之间并非存在常规意义上的爱情,安东尼帕罗斯对爱的不理解和不接受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这段“爱情”构建的可能性。其次,为何会出现这种缺位,在“情感缺失”的解读中会进一步用精神分析学说对安东尼帕罗斯的个性等方面进行阐释。除此之外,辛格对安东尼帕罗斯和辛格对其他群体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态度也是一种情感缺失的表现。两种“缺失”在一起,共同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隔绝。

1.畸形的单向情感流动

一段爱情的建立是双向的。人类不能仅依靠着一方的付出,而任由一方的索取去维持。但是在小说中可以清晰的看到,这份所谓的“爱情”却是单向的,辛格对安东尼帕罗斯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料理,但是安东尼帕罗斯却无动于衷,甚至会无故宣泄自己的情绪。所以在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的感情当中,辛格只是一个感情的“输出者”,安东尼帕罗斯则仅仅是感情的“接受者”。

在小说里,辛格“有时他带着敬畏和谦卑想着安东尼帕罗斯”(319)。不仅如此,“在家里,辛格总是对安东尼帕罗斯说话。他打着飞快的手语,表情急切,灰绿色的眼睛明亮地闪烁着。他用瘦长有力的手指告诉安东尼帕罗斯一天发生的事”(4)。而与此对应的,安东尼帕罗斯则是“懒洋洋地半躺着,一边看着辛格。他的手指几乎动都不动一下——偶尔动一下,也只是想说他要吃东西、要睡觉或者要喝酒”(4)。这种感情并不是平等的,安东尼帕罗斯在即将被送往精神病院的火车上甚至只是“忙着检查午餐盒里的各项食品,一时间根本顾不上辛格”(10)。在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中,我们很难将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认定为一对情侣。并且很大程度上,在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相处的过程中,辛格不仅仅是缺少来自安东尼帕罗斯的情感的回馈,这种情感在他们之间,其实是完全缺失的。

2.自始至终的固定称谓

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都是聋哑人,所以他们之间的交流只能是依靠手语,但是在安东尼帕罗斯住院期间,辛格却时常和他写信。在第一次信件开头,辛格对安东尼帕罗斯的称呼是“my only friend”,而之后的落款也仅仅是“always”。除此之外,当安东尼帕罗斯面临牢狱之灾时,“为了他的伙伴(friend)不被关进去,辛格想尽了办法,花光了钞票”(8)。

由此看来,无论是自己的心理活动还是与安东尼帕罗斯的相处,辛格和卡森都没有跨越爱情层面,而仅仅是将安东尼帕罗斯定位成一个朋友,一个依靠。辛格的出发点不是爱情,他也没有站在爱情的角度去对待这份情感。他想要的只是有一个能够陪伴他的伙伴,一个能够听他倾诉的朋友,一个能被他照料的对象。自始至终的固定称谓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辛格对安东尼帕罗斯纯粹的情谊并不是以爱情的标准去衡量的。

3.三人之间的情感体验

在小说中,除了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之外,还出现过第三位聋哑人卡尔。他们三个人曾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吃过晚饭后,他们两个人说话,安东尼帕罗斯在边上看,露出缓慢的笑容”(199)。辛格不记得“伙伴(安东尼帕罗斯)以前对陌生人这么热情过”(199),甚至“他高兴地设想卡尔以后经常来看他们的情形”(199)。一段真正的感情是需要保持独立性的,三个人无法构成一段正常的爱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憾》这本书中曾提到,“性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第三者只能是多余的或是碍事的”(52)。

极为讽刺的是,这段短暂的友谊由于安东尼帕罗斯的无理取闹而画上了句号。我们也可以从这一侧面看出安东尼帕罗斯性格的缺陷。只有不断地包容才能和他维持一段感情,但是与此同时他根本没有能力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就无法去修正、去弥补。这种不能进行自动修复的情感功能很难去维持一段长久的关系。

4.卡森的映射和创作思路

小说作者卡森·麦卡勒斯本身具有双性恋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将自己的这种情感反射到作品中的人物身上。需要注意的是,这部小说完成于1939年,准确地说,是利用1938年这一整年来完成的。此时的卡森正处于和丈夫利夫斯·麦卡勒斯的热恋之中。所以以作者来推断人物的理论是不能够成立的。

按照卡森自己在《创作笔录:开花的梦》这篇文章中的描述,“事实上,那位约翰·辛格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就是位聋哑人,是个符号;潘德腾上尉在《金色眼睛的映像》中就是个同性恋者,同样也是个符号——关于残障和阳痿的符号。那聋哑人辛格则是疾病的符号,并且,他爱上了一个无法接受他爱意的人”(201)。由此可见,卡森将潘德腾上尉定位为“同性恋”,但对辛格只贴上了“聋哑人”、“疾病”的标签。虽然辛格对安东尼帕罗斯有“爱”,但是这种爱并不是双向的:一个给予爱,不求回报;一个不懂爱也从不施舍这种感情。这种关系如何能算作“爱情”,更谈不上翻译这本小说的陈笑黎对此作出的评论:“小说中两个聋哑男子的同性之爱令人感动。”

《心是孤独的猎手》中,与安东尼帕罗斯有唯一情感联系的便是辛格,但是辛格作为绝对主角却与出现在小说里的其他人物均有千丝万缕的情感交流。与和安东尼帕罗斯之间的情感流向不同的是,辛格与其他角色的情感流向却是恰恰相反的。一方面,安东尼帕罗斯并没有拥有爱的能力,另一方面,辛格对他人的沉默和冷淡也是一种情感缺失的表现。

二.情感缺失

1.安东尼帕罗斯的“失爱”

在《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的序言中,田纳西·威廉姆斯对爱情的定义是“一个男人或女人必须首先学着对它们产生感情上的反应,然后才有可能着手解决那个极其困难的问题,即把他的爱、他的心给予人类的一个成员”(2)。由上面的分析我们已经可以大致得出一个结论,与辛格相比,安东尼帕罗斯明显缺乏一种正常的去爱人的能力。虽然他对感情能做出一定的反应,但是他的反应都是基于自身的感官体验,基于自身的情感感受来呈现的。在卡森·麦卡勒斯的自述《创作笔录:开花的梦》中,她也承认“爱——尤其是不可偿还、不能接受爱意之人的爱——乃是我所选择描写的怪诞奇异角色的核心”(197)。所以,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安东尼帕罗斯就是被设定为这样一个“不可偿还、不能接受爱意之人”。

而通过精神分析学可以发现,安东尼帕罗斯实际上是缺乏爱的能力的。同样是在《文明及其缺憾》中,弗洛伊德谈到,“当一个人做了某种他知道是“坏的”事情时,他就会感到内疚。……,即使一个人没有真正去做坏事,而只是意识到自己想要干坏事,他也可能会感到内疚的;……,就是她已经认识到坏事是应该受到谴责的,是不应当做的”(72)。弗洛伊德将这一决定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的外部动机认定为“对丧失爱的惧怕”。也因此引出了产生内疚感的两个来源:一是起源于对于某个权威的恐惧,二是后来起源对于超自我的恐惧。“第一个坚持要克制自己的本能的满足,……。最初,对本能的克制是对外部权威的恐惧的结果:一个人为了不丧失外部权威的爱便放弃了他的满足”(76)。但是在安东尼帕罗斯身上,我们似乎找不到他的这种“恐惧”。当他生病时,辛格严格地执行了医嘱,“一整天,他守在伙伴的病床前,做了一切他能做的,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可安东尼帕罗斯只是气呼呼地用眼角看着辛格,笑也不笑一下”(6)。而当他即将被送往精神病院时,“辛格说着,拼命地说着。尽管他的手从来没停下过,他还是说不完他想说的话。……。安东尼帕罗斯懒懒地看着他,辛格不知道他真正明白了多少”(9)。与辛格的分别似乎并不能给安东尼帕罗斯带来什么情感上的变化,犯了错误也从来没有主动意识到。他无法抑制住自己获得快乐的本能,也就造成了他一直生活在本我的世界里而无法向更高层次的自我,甚至超我进化。

正是由于这种爱的能力的缺失,我们也可以也从侧面进一步证明到他和辛格之间实际上是根本无法产生爱情的。

2.辛格的“沉默倒置”

沉默倒置,即沉默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置换。而这种沉默倒置在辛格身上,呈现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发散热度。

在杰克·布朗特眼里,辛格永远是安静的,他是一个倾听者,“他倾吐了很多心里话,而这个男人倾听。他说到嗓子沙哑,但他对这个男人的表情远远比自己说过的话记得更清楚”(53)。在米克看来,虽然辛格是聋哑人,但是他能理解他她的每一句话。“和他交谈像是在游戏。当然比游戏有更多的含义”(89)。而当辛格置身于人群之中,人们更倾向于将他形容为“总是很体贴很从容。他色泽丰富的、温柔的目光像巫师一样庄重。……,在这寂静的屋子里诉说——他们觉得哑巴总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们想说的是什么。而且可能比那还要多”(93)。并且,“散步时,他经常被人叫住聊天。各式各样的人都认识了他。如果和他说话的是陌生人,他就掏出卡片,说明他为什么沉默。……他灰色的眼睛仿佛把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的脸上永远是那种在非常智慧或悲哀的人脸上才能看到的平静的表情。任何人想和他说话,他都会愉快地停下脚步。因为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196)。

从这几个视角来推导,辛格是以一个“倾听者”的身份出现在大众面前的。与此同时,他对除安东尼帕罗斯以外的人的“冷漠”相比于和安东尼帕罗斯在一起时几乎疯狂的交流欲望,使我们很难想象两个辛格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很难把这两种人格联系到一起去。即使这种沉默在他人看来是一种“理解”,一种“睿智”的象征,辛格的第二种人格更像是一种失去了表达能力的情感的缺失。他并非像安东尼帕罗斯一样失去了作为本能存在的爱的能力,而是在另一群体面前,辛格自动地选择了失去这种爱的能力。这就是在辛格身上发生的一种特殊现象,即沉默倒置。

三.“精神隔离”中的精神危机

我们从各位主人公之间的情感缺失中已经可以窥见这种暗流涌动的精神危机:有的是根本没有爱的能力,有的是面对某一群体不知道如何施展爱的能力。小说名为《心是孤独的猎手》会使读者和研究者先入为主。但需要注意的是,小说虽然流露出了一种“孤独”的情绪,但实际上这种情绪并不是卡森最先想要传递的一种感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在创作之初将小说定名为《哑巴》。因此,在肯定“孤独”这个主题的同时,我们还要对它重新进行补充。

而这部小说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同样是在《创作笔录:开花的梦》中,卡森也陈述道:“精神上的隔离,是我大部分创作的基本主题。我的第一本书与这个主题相关——几乎整本书都与此相关,并且,此后我所有的书也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与之相关”(197)。除此之外,在《孤独,一种美国式的疾病》一文中她也谈到,“在最初的自我意识建立之后,便会迎来迫切的、打算抛弃掉此种新发现的、形单影只感觉的需要,相比虚弱、孤独的自己,更需要去从属于某些更大、更具有力量的东西。精神上的隔离,对于我们而言,是无法忍受的”(176)。因此,按照卡森的创作初衷,这种精神的隔离才是她所想要表达的概念。在此,可以首先用一个简单的图解来解释。

虽然这本书涉及的主人公很多,但可以将其划分为以上两条叙述线。在这部小说里,每个人都会因为各自的原因而选择逃避:或逃避人类的叨扰,或逃避不公正的社会,或逃避无力改变而只能妥协的现实。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逃避首先直接地引发了其内在的孤独感,一环扣一环,进而衍生出更为深层次和复杂的情感体验。结局虽各有不同,精神隔离却是每一个人在这个过程中所引发的无可避免的最终结果。

1.从逃避走向幻灭

《心是孤独的猎手》原名为《哑巴》,虽然编辑在出版前修改的这个标题更富有诗意,也更能表达小说所传达的一种感情,但我们很难从中窥见卡森在创作时真正的意识形态和表达欲望。而这种意识形态和表达欲望也正是在“哑巴”这个标题和形象逐渐成型的过程中慢慢得到实现的。我们不能因为最终将标题改为了《心是孤独的猎手》而忽视了在创作之初乃至创作完成之后“哑巴”这个意象对卡森的重要意义。

“哑巴”代表着一种封闭的状态,是一种“显性”的隐喻。所以在创作之初,小说的标题就已经具备了暗示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哑巴”,或生理上的,或心理上的:米克由于家庭原因而不得已屈服于现实,无奈放弃了音乐,黑人考普兰德医生一家对于自由的隐忍与矛盾的苦痛、以杰克为代表的那些期望于改革的人,既疯狂又绝望。他们在当时的社会,虽然面对的困难不同,但都难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因此在划分的第一条叙事线中,因为发现很多东西被关在了“里屋”,得不到实践,从而衍生出孤独感和疏离感,进而希望找到人倾诉。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不是因为孤独而选择逃避,而是逃避引发了孤独感和疏离感,从而造成了各自精神上的隔离。因此,辛格对他们而言,就是各自理想的代表。

在米克、比夫、杰克这条叙述线中我们以米克作为一个例子。在米克眼中,辛格以“上帝”的形象出现。素有“圣经地带”之称的美国南方地区有着深厚的基督教传统和圣经文化,由此可见,当米克将辛格看作是上帝时,她对辛格的情感也并非是对待家人,对待长辈,对待朋友那般的平常——她仰慕辛格,即使他只是一个与她毫无血缘亲疏关系的租客;她视辛格为知己,即使他只是一位普通的聋哑人,甚至本身没有任何有关音乐上的造诣。家庭的贫困使她没有机会发展她的音乐梦想,辛格送给她的收音机成为了米克与音乐接触的仅有的途径。她再也不用趴在别人家的草坪上偷偷听他们播放的音乐以至于一晚上都睡在了那里。她可以随意进出辛格的房间和他谈很久的音乐也不用担心被打断。辛格不是家人,但是却让米克对他有着比家人更深厚的情感。“她一遍遍念他的名字。她爱他,胜过爱家中的任何人,甚至胜过爱乔治和她爸爸。这是一种不同的爱。她过去从未有过这种情感”(310)。但是米克并没有认识到她之所以对辛格产生这种特殊的情感是因为她在心里将辛格和音乐画上了等号。辛格使她看到了追逐自己梦想的希望,辛格的房间,辛格送给她的收音机,辛格的耐心倾听都足以让米克将他划为“‘里屋里唯一的人”(237)。也就是这种排他性,使米克在逃避家庭压力碾压梦想的同时将辛格树立为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在前行的道路上越来越孤独,能理解她的人也越来越少。在家人面前,米克就是一个“哑巴”,音乐这种消耗成本和精力的东西不能作为她们家养家糊口的工具,甚至连作为一个仅有的兴趣爱好也显得那么可笑。虽然小说中并未涉及,但可以想见的是,也许米克曾向家人表达过对学习音乐的热情,但她的这种热情很快就被父母给否认。现实因素使得米克被剥脱了实现自己音乐梦想的权利,除了辛格,她不能和任何其他人谈起她的音乐,本因不是不理解,而是源于不接受。结尾辛格的离开不出意料之外地给米克带来的沉重的一击。“可是如今她脑子里没有音乐了,这可笑得很,仿佛她被关到了‘里屋外面”,而“‘里屋像是被锁在了离她很远的某处”(350)。辛格消失了,收音机的分期付款开始由她承担。那么米克到底有没有足够的钱去支付收音机?她计划攒足够的钱去买钢琴的愿望最终能不能达成?卡森给予米克的这种希望是残酷的,这种藏在希望背后的绝望在现实面前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上帝是沉默的,辛格也是沉默的,但是这份沉默却使得他们各自找到了出口。他们不需要辛格能够理解他们所说的内容,辛格在这里只是他们的一个载体,唯一的区别就是承载的内容不同。无论是米克、杰克还是比夫,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把辛格神化了,而神化的结果就是辛格被进一步信仰化。他们在逃避现实的路上遇到了辛格,随后他们将梦想寄托在辛格身上,随着外部条件的愈加消极,他们逐渐变得孤立无援。尽管辛格接纳了他们,辛格提供了一个发泄的窗口,但是这种关系是不稳定的,是岌岌可危的,随时都有可能坍塌。而辛格的最终死亡也使得这座海市蜃楼最终幻灭。每个人都要回归现实,每个人也都要面对现实。逃避引发的疏离感,不仅是疏离了现实世界,最终也使得自己疏离了理性。

所以在这条叙述线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孤独”只是一个逃避过程的产物,并非一个从因至果贯穿前后的主题。

辛格是别人眼中的“上帝”和神,但他的内心相比于米克、比夫等人物而言其实要脆弱得多。他们逃避的结果不过是梦想溃散,重新跌落回现实,但辛格对自己情感需求的逃避和压抑却使得他最终走向了死亡。

2.从逃避走向死亡

辛格是这本小说中的一位贯穿前后的关键人物,而他也有着和其他人物完全不一样的发展轨迹。同住了十年的安东尼帕罗斯的离开使得已经放弃了正常交流能力的辛格产生了无可避免的孤独感。他一再逃避与外界的沟通和情感的置换,同时与安东尼帕罗斯无法相聚的漫长过程也让辛格无所适从。他对抒发情感需求的过分压抑最终导致了自己精神的崩溃,也使得他的自杀成为看似不可能的可能。

当安东尼帕罗斯被其表哥送至精神病院之后,辛格与他短暂地失去了联系。这种变化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了辛格的孤独感和焦虑感。而在这里,孤独感始终只是作为一种情感体验贯穿在辛格与其他几位主人公的交往之中。而焦虑感则不同,它直接支配着辛格的每一步动作。

在卡森的设定中,辛格并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下的“聋哑人”。在青少年时期他就已经学会了说话。但是他对此并不感觉到自然和习惯。这说明虽然辛格拥有一个回归为“正常人”的机会,但他一开始从心底就是抗拒的。他无法做到用嘴巴融入集体。而遇到安东尼帕罗斯之后,辛格则彻底转为了用手语代替口语。这代表着,手语,是他最舒适的交流语言,他思想和情感的流露都是建立在手语的基础上的。离开了手语,就相当于失去了理解的意愿和欲望。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与其他主人公交往的过程中,辛格始终是作为一个“倾听者”而存在。他几乎没有主动表明过自己的观点。即所谓的“沉默倒置”。对于他人的情感流露,辛格也是一反常态地不理解和不愿去理解。他逃避着一切回归正常的机会,逃避着一切与社会人交往的机会,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他不愿意去交流,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是他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由此看来,手语是辛格表达情感的唯一途径,而在这里,只有安东尼帕罗斯符合这个条件。因此,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之间的情感是依靠一份对“他再也没用嘴说过话,因为和伙伴在一起他不需要动嘴”(11)的同类身份认同的依赖感来维系的。安东尼帕罗斯不仅仅是一个可以陪伴辛格的伙伴,而且是一个和他有着相似经历的对象。辛格需要这种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是辛格赖以生存的精神来源。

作为在孤儿院成长的孤儿,辛格从小就经历了被抛弃和被忽视的情感体验,从另一侧面来看,这也使得他对在这之后可以用手“说话”的唯一情感和精神寄托产生了无以复加的依赖感。因此,安东尼帕罗斯的离开,直接引发了辛格的孤独感和疏离感。一方面,他为好朋友的离去感到不安和惶恐,另一方面,在与其他社会人的交往过程中,他又不愿意去进行积极又主动的交流而使得他一直是被动的存在。孤独感是自发产生的,疏离感也是自发产生的。辛格独特的生活经历和精神选择是他这两种精神状态发轫之源。

除此之外,在这本小说里,有一个很显著的叙述特征就是,卡森运用了大量的笔墨对梦境进行描写。安东尼帕罗斯被送走后,他的脸“从夜晚的黑暗中显现,沉重而微妙”(200),辛格对伙伴的记忆变了,“他想不起任何错误和愚蠢的事——只有聪明和好的”。此外,辛格还从梦境中“看见安东尼帕罗斯坐在他面前的大椅子里。他平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他疯狂的面容令人费解。他的嘴角狡黠地微笑。他的眼睛深不可测。他注视着对他说的话。他聪明地领会了”(200)。但是作为一个智商和精神都有缺陷的角色,安东尼帕罗斯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只有聪明和好的”,也是不可能“嘴角狡黠地微笑”,“眼睛深不可测”。这些在辛格的梦境中出现的产物与卡森在小说中塑造的形象也大相径庭。然而为什么卡森要这样叙述辛格的梦境?

亚里士多德曾说过,梦是睡眠时的心灵的活动。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新编》中也谈到,梦境脱离现实有两种可能,“也许因被压抑的潜意识势力太大,以致压倒不放松现实的意识;也许因现实太令人痛苦,不能忍受,致被威胁自我,在抵抗失效中,只得投入潜意识冲动的怀抱之内。”(10)。从这里可以看到,之所以辛格的梦境和现实产生了偏差,主要原因是由于内心的压抑不得以释放所导致。而这里的辛格也已经从逃避所引发的的孤独和疏离演化为一种脆弱感。

虽然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不能天天见面,但是偶尔的探望使得辛格这几种情绪的混杂尚处于稳定状态。有时“他的手折磨着他。它们不肯休息。它们在梦中抽搐,有时他醒来发现它们正在眼前打着梦话的手语。他不想看他的手,也不愿去想它们”(202)有时“他一个人时想到安东尼帕罗斯,不知不觉他的手就打出了手语。等他明白过来,他就像一个大声自言自语的人忽然发现边上有人一样,感觉自己简直就像做了什么坏事。羞愧和悲伤混杂在一起,他将双手并在身后,但它们仍然不让他安宁”(202)。这种封闭的状态渐渐使得辛格的精神状态变得不稳定和不健康,“我是这样需要你,我孤独得受不了。……。我想我只能这样。我不应该孤单,不应该没有你——我的知音”(212)。与安东尼帕罗斯五个多月的分别让辛格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确认安东尼帕罗斯在自己心中的重要位置。而弗洛伊德的心理人格解剖理论认为,当自我当被迫自认软弱时,便将发生焦虑,对超我而有常规的焦虑,对本我的激情势力而有神经症的焦虑。

同样是弗洛伊德的理论,焦虑的反应可有两种途径:“焦虑的发展,或旧的创伤的经验的重复,以一种信号为限,或逃避,或自卫,终于能够适应危险的新情境;或者,旧经验控制一切,而整个反应因焦虑的发展而枯竭,于是情感的状态使全身瘫痪,不能适应目前的情境”(64)。精神分析学家认为,假定母亲离开孩子,或不加以抚爱,那么孩子的需要便无法保证其满足,他便不免有最痛苦的紧张感。这种焦虑的情境实即原始的“出生焦虑”情境,因为出生的结果也是和母亲脱离。“心理的软弱无能的危险相当于自我幼年未成熟的时期;丧失对象或丧失爱的危险相当于儿童幼年的需要扶助的时期”(69)。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人不能解除其失爱的恐惧,而永远不能脱离他人的爱而独立,并一直延续其幼稚的行为。在辛格身上,如果说安东尼帕罗斯的住院直接与幼儿时期的孤儿经历相连,但此时的他尚且具备“自卫”的途径,因为他还有定期去探望安东尼帕罗斯的机会。而安东尼帕罗斯的最终去世,则成为了辛格崩溃的直接触发器。这种“出生焦虑”的一再重复以及对丧失爱的巨大恐惧使得辛格最后仅存的理性也消耗殆尽。“他在这件事上大题小做。他为难侍应生,怒气冲冲地演示发生的事情。他的脸死一样的苍白,他发狂到这样的程度,泪珠顺着鼻梁滚落。他疯狂地挥舞双手,甚至用细长优雅的鞋跺了一次绒地毯”(321)。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小说结尾处,当安东尼帕罗斯去世之后,“依赖感”断裂,辛格失去了与唯一“同类”的唯一联系,他再一次被抛到了一个对于他来说完全“独立”的环境。辛格也无法再一次独自承受精神上的“抛弃”和“隔离”,于是,理性崩溃,开枪自杀。

所以同样在辛格这条线中可以看到,“孤独”始终只是一种情感体验,并不对故事矛盾的激化和发展产生直接的影响。在辛格身上,孤儿的经历加上聋哑人的特征使他的“精神隔离”在前。安东尼帕罗斯的住院,加剧了这种“隔离”,而安东尼帕罗斯的去世,则又将辛格置于一个完全被“隔离”的境地。辛格渴望在他身上找到情感的宣泄口,但不平等的感情不仅仅使他受到了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来自安东尼帕罗斯情感上的隔离,也将自己与其他主动向其倾吐的主人公隔离开来。

《心是孤独的猎手》就是这么一本由多重“隔离”交织在一起,共同谱写出几段由此而产生孤独的故事的小说。小说的人物关系是复杂的,想表达的内涵也并非寥寥数语就能理解和解释透彻。虽然最后的结尾,每一位主人公都充满了一种昂扬的希望,但是这种希望之中却又透露出一种卡森式的淡淡的失望和苍凉。卡森·麦卡勒斯是一位不善于描写“大团圆”结局的作家,结尾这些“蹩脚”的希望有些讽刺但是同时也确实能给读者带来几分宽慰。苏珊·桑塔格在《重点所在》中曾说到,“各种各样的虚构小说都从作家的生活中汲取营养。一部虚构作品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曾经是一度观察到的现象,或一个记忆,或一个愿望,或是对一个独立于自我之外的现实的真诚的敬意”。从这本小说中,我们多少能看到卡森自己的影子。她充满疾病和误诊的一生,和那些充满残缺和遗憾的人物形象,就像是她在自传中写到的那样,“我们四下徘徊,我们提出问题。但是答案,却等在每一颗彼此分离的心中——关于我们自我身份认同的答案,以及我们能够掌握孤独的方式,于是最终,我们能够感觉到心之所属”(178)。

可以说,《心是孤独的猎手》深刻展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能爱和不被爱,而正是这种爱的能力的缺失,导致了他们在各自追寻梦想和目标的道路上愈加变得疏离和隔绝。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孤独的,但是孤独不是最终结果,孤独背后的精神隔离才是最为残忍的地方。

参考文献

1.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陈笑黎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5年。

2.卡森·麦卡勒斯:《麦卡勒斯:抵押出去的心》,文泽尔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3.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冯晓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

4.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

5.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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