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的多米诺
2015-05-30王银山
王银山,男,祖籍安徽铜陵,1968年出生于南陵,1988年毕业于合肥农机校,同年工作于太湖,1992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自考大专)。
自少怀揣文学梦,2005年始致力于小说创作,已发表长短篇小说《红门铁军》《舞龙》等。
现供职于太湖县农机局。太湖县作协副主席。
阿果紧张地拧着眉眼,努力张大双腿,深深憋口气,似乎就为了那一声撕心扯肺的长长的“啊”。
啊——
于是,孩子一个接一个从她撑得像小山包似的子宫中鱼贯而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老大是男孩,老二是女孩,老三是男孩,老四又是女孩……阿果欣喜地看着他们,也不知是生了几个,反正一溜儿从床头摆到了床尾,都在握拳蹬腿地朝天乱舞着他们嫩藕般的四肢,可爱极了。
老大这时从床上蹦下来,见风长般个头一下子蹿到近一米八高。阿果问,超超,你干吗?超超说,妈,我来帮你照顾小弟弟小妹妹们。说罢便来抱弟弟妹妹,却是抱一个消失一个,抱一个消失一个……
惊得阿果猛一下坐起,大喊,超超,住手,快住手。
阿果瘫痪般无力地倚着床靠,拢了拢沾在脸上的发丝,再拍拍她瓜子脸的额头,发现还真被刚才梦中的事给惊出一身细密的汗珠。猜,一定是昨天的牌局上,阿珊讲的一件事给了她刺激。阿珊说,她看到一则新闻,一位已六十多岁的失独老妇,竟忍不住寂寞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傻呀,阿珊还说,等把龙凤胎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老妇人自己还不知在不在人世了,还不如趁现在好吃好喝好玩着。阿果却心一激灵不这么想,儿子超超只是考出去不在身边,她都觉得生活乱了套,何况老妇人是失去独子?这一分神,当时把抓到手的一张好牌都给打了出去。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应该是。
但阿果还是习惯性向一侧摆出右胳膊,几根手指像蜈蚣蠕动的百足在床头柜上触探行进,终于探到搁在那上面的一本日历书,急忙拿起,查找。
那显然是一本民间私自印刷品,纸质粗劣,错漏字连篇,但阿果还是每年都要买上一本,因为那里面印有当年十二生肖的运势,有每日诸如出行、祭扫等等忌宜,尤其是有“周公解梦”。也不知这是何时养成的习惯。
其实,阿果并非一个迷信的人,曾经还十分不屑于烧香算命掐日子等诸类闲事。但就在超超初中升高中那年,为保佑儿子能顺利进入本市高考录取率第一的市一中,她偷偷去寺庙许了愿。待儿子真被市一中录取,她又拎了十斤香油、五百块礼佛的钱去寺庙还了愿。儿子是今年参加高考的,每周只有星期天一天在家休息的时间。为怕紧张的备考累坏了儿子身体,她愿意儿子多睡点,但又怕儿子贪睡影响了备考,又不得不叫儿子早起。于是,阿果选择上午九点五十七分这个时间点准时叫儿子起床,从来分秒不误。九五七,谐音“就吾取”,“就我录取”的意思,是个吉利数。高考的前一天,学校举行出征仪式,阿果家离市一中近,只两站公交车程的距离,按规定儿子在家住宿本可以不参加的,但她还是叫儿子去参加,因为学校选取的出发时间也是九点五十七分。现在正在十秒倒计时,十、九、八、七……,开拔。一时间鞭炮礼花齐鸣,前面警车开道,后面十几辆满载考生的大巴鱼贯驶出校门,两侧则是人山人海的考生家长们,人人都神情肃穆,满怀忐忑,有的家长甚至还合掌默祷起来。阿果也在其间,当时紧握拳头的手都攥出了一掌心的汗水,简直比儿子还紧张。九五七,呵呵,学校竟也信这玩意,但像一个好创意被别人偷了去,她当时有点点小失落,甚至有点点小愤怒——就我录取?学校有近两千名考生,哪有全部录取的事?就算有菩萨保佑哪保佑得过来?但随后想到,在这近两千名考生的家长中,照着九五七做的兴许不多,说不定就她一人,那样,菩萨该是记得住的,心才宽慰了些。
老秦便常笑阿果这些是迷信,起不了啥作用。阿果不管,总觉得不去做些什么像少了啥,会心不安,再说做了也没啥害处,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习惯。还好,儿子也挺争气,以校高考状元的身份被录取到首都的大学。
终于,从日历书“周公解梦”中找到了“女人生孩子”的词条,怕看岔了行,食指点住再去看之后的解梦词。解梦词曰:吉,财来,有升迁。
阿果微笑了,微微舒口气。
阿果想自己和老秦都是公务员,有稳定的工资收入,虽不高但也不低,日子还过得去,来不来财自然也不是挺打紧的事。至于升迁,夫妻俩在各自单位都已是各自科室的负责人,大小也算是个官,如今也都是坐四奔五的人了,知道事业上都快到天花板了,早失了那个心劲儿,自然,升不升迁也无所谓。
但,谁又会嫌来钱多,谁又会嫌能升官呢?
所以,梦中那些孩子又一个一个不见了又咋解?按推理,那岂不是财——得而复失,官——升而复降?
阿果慌忙再去“周公解梦”中找,却再也找不到相对应的词条。
去它的,反正是迷信,在意那么多干吗?阿果又开始安慰自己。都说人闲怪梦多,就是,自己现在就因太闲了才做那怪梦的。她也就意兴阑珊地丢开了那本日历书。
阿果下了床,想看看外面的天光,刚将窗帘撩条缝,刺眼的阳光便像蓄势已久的偷窥者,一根光线一条舌头的从铝合金防盗窗急不可耐伸进来,贪婪灼热吻向她一丝不挂的胴体。忙合了窗帘。唉,昨夜的麻将是打得晚了,一觉醒来竟已是上午十点的光景。也一时想不起身上的衣服是自己脱的,还是老秦给剥光的。目光在纸篓在地板搜寻,没发现擦拭的卫生纸。嗯,该是没做。想超超去上大学的那头两个月,他们倒兴奋过一阵,家里突然只剩下夫妻俩,没了顾忌,无所谓穿衣了,老秦那个大家伙就时不时不安分的像小钢炮一样竖起,便随时随地在沙发上地板上甚至厨房里做了。如今,那兴奋头过去,他那大家伙常蔫茄子一样耷拉着。他迷上了垂钓。准是凌晨两三点就开车去了花亭湖,如今一到休息日,钓鱼的人奇多,他得早去占个好钓位。
阿果淹没在花洒喷出的细密的水线和缭绕的水汽中。
如今,这冲澡也不同于以前了。
以前,阿果有两套作息时间表:一套是自己工作的作息,早八点上班;一套是儿子上学的作息,早六点起床。两套交织在一起,搞得她连冲澡也急匆匆像要去打仗。而现在,现在不如说是在慢慢清洗一尊洁白裸体的瓷器,那瓷器便是自己身体。阿果仿佛从自己身体里走出来,在缓缓抚摸,细细打理,反正,现在有大把的时间。浴室的墙壁上嵌有一块长方形大镜片,被水汽模糊时像关闭的摄像机镜头,手一抹却像打开了快门,立即摄下她一帧画面。便抹一下,打量,待被水汽重新模糊时再抹一下,继续打量。真无聊。但有什么法子?也只有用无聊打发无聊。这次自不例外,还是按顺序来,先从头再到脚,先局部再整体。
于是先在齐眉处横一抹镜片,摄下自己的脸。再头左歪歪,右歪歪,端详。还好,脸上肌肤依然紧致白皙,只是眼角稍显隐隐的鱼尾纹。唉,毕竟是岁月不饶人,若自己不是坐办公室,若自己不是勤保养,那鱼尾纹怕早像刀刻的了。阿果便试着把眼睛稍睁大,噫,效果还不错,鱼尾纹立即不见了。看样子,以后得注意少眯着眼大笑。点着头,接下来是齐胸一抹镜片。双手托着双乳,想像着那是一只3A的杯罩,试着托高一点,再托高一点,双乳突然像受到挤压的两个大气球喷薄而出。不行,这样不行,性感倒性感,但像个招嫖的姐儿了。阿果便又试着放低,再放低,这次位置恰到好处,使得双乳既不至于硕大如葫芦,也不至于太下垂瘪得似煎饼,隐隐透出那种她喜欢的含蓄而又不失性感的风韵来。
再下来便是腹和腰。阿果最得意的是自己的腰,似天生的不费力,稍下腰双掌便能触及地面。老秦说,当初就是被她婀娜的腰肢迷倒的。老秦自打第一眼瞥见她背影,就被迷得放弃了相恋一年的小学妹而追到她学校,再背井离乡追着她来到她从小长大的这个城市,终才如愿以偿,连理喜结。自然,如今已比不得那时了,腰已大了一圈,下腰时也只能指尖触地,小腹上还残留了闪电一样的妊娠纹,但只要套上束腰裙,她双手勒着小腹比试,往人群里那么一走,呵呵,不认识她的人还是认为她没结婚,而认识她的人定是羡慕嫉妒恨得直咂嘴道,嘿,你咋还不老?你这哪像是已四十的人啊,看起来顶多只三十。
阿果自信这不是奉承。
阿果去跳过广场舞,——其实她现在最不想跳的就是广场舞,她还没法接受自己终会有一天,成为城市广场上那成群的千篇一律的“中国大妈”中的一员,那感觉就像一滴水掉进海洋里,忽地不见了。阿果喜欢独自在家练练瑜伽,若不是阿珊硬拉她,她是打死也不会去。
而阿果每次去,身边准会迅速聚拢来一群男“粉丝”,他们也都是孩子或已考走或已参加了工作的一群中年人,个个都殷勤百倍样。阿珊居然还从中收了一位狂热的追随者,据说那人还是一位在位的局长,秃顶,脑壳周围只剩稀疏齐耳的一圈头发,她便送他一个外号“周围有”。只是她不是阿珊,倘若自己愿意像阿珊,她想,自己收十个周围有那也只不过分分钟的事。
再接下来,阿果准备将整个镜片抹清晰,正在这时手机响了。
猜准又是小出纳打来的。
小出纳就是阿珊,是她私底下对阿珊的昵称,因为阿珊一直在一家企业干出纳。相对应,阿珊也私底下昵称她为大科长。两人打小同一年上的学,工作后同一年结的婚,又同一年生的儿子,儿子也同一年考走的。在以前,她俩购物啊美容啊看电影啊打牌啊等就走动得勤,这儿子考走后就更勤了,按现时的说法她俩就是老闺蜜,不过,往往多是阿珊主动来找她。
她俩在昨夜的牌局上就约好,下午要一起去做头发护理,阿果要把卷的发梢拉直,阿珊要把直的烫卷,接着再逛商城,逛完商城再继续晚上的牌局。但现在离下午还早着呢,阿珊总性急得在家一刻也待不住。
嗨,你、你是超哥吗?
竟不是阿珊,手机那头传来的是一位陌生女孩脆生生的声音。那声音故作镇静中还略带点磕巴,阿果能感觉得到,那显然是因紧张造成的。她甚至还感觉到,女孩鼻尖上此刻因紧张,还冒出了几粒细碎的可爱的小汗珠。
哦,我是他妈妈,你谁?找他有什么事?
感觉女孩又惊得一吐小舌头。
也难怪,阿果手机卡是儿子原来用的,只是儿子上了大学新办了卡,这卡她没舍得废,就自己留着用了。
哦,我、我,阿姨,是这样,超哥在课桌上留了这手机号码,说可转让他的高考笔记和复习资料,需要的,联系他。我现在就坐他位子,他不在就……发现不是她儿子,女孩显然失望地要挂断手机。
别,别,资料就在我家里,我家离学校很近的。
荒唐,这是咋啦,说这些干吗?放下手机,想想她还直摇头,难道自己还真缺卖儿子高考资料的那几个钱?
想超超在家那时,她是绝不肯有女孩找儿子的,怕儿子早恋分心。为此阿果很忙,她不仅暗暗认识儿子班上的每一个女同学,还几乎认识儿子从小学到中学的所有女同学,只要发现有一丝丝那个苗头,准掐了。当然,阿果不是大刀阔斧棒打鸳鸯的那种方式,她是个细腻的母亲,她会耐心跟儿子旁敲侧击。儿子成绩一直很好,长相综合了两人的优点,肤色随她,个头随老秦,虽谈不上高富帅,高帅应是算得上,自然会有迷他的女生。这时她会有意无意地跟女生搭腔,不露声色地跟女生亲近,而现在的女孩哪个不都是鬼精鬼精的?迟早会明白她的用意,自会自动地远离她儿子。这办法阿果屡试不爽。
可现在,阿果竟主动告诉了女孩自己的住址。
怕女孩要来,阿果急忙穿好衣服来打扫客厅。其实也没什么可打扫的,家里时刻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沙发上的垫巾也不许有一纹皱褶。
阿姨,我可以进来吗?
女孩真来了,此刻就站在门外,十根手指在不安地缠来缠去,人挺文秀,也挺礼貌,嗯,跟她感觉中的差不离儿。
你叫?阿果引女孩到客厅中沙发上坐定,边给她开加多宝,边问。
我叫曦微,阿姨。别,我不喝。
噢,你不喜欢喝加多宝?那,奶茶可好?阿果说着要去换。
不是,阿姨,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还客气个啥?她嘭地开了加多宝,不由分说从茶几上推给女孩。曦微?好听,挺文气的名字,这么说你是天刚亮时出生的?阿果这时也坐下,问。
嗯,是我爸爸给起的。
那你爸爸在哪工作?
我爸爸在苏州打工,我家在乡下,为我读书方便,他给我在学校旁租了一间房间,我妈妈陪我。
那你妈妈只陪你没做别的事?
白天她替我烧饭洗衣,晚上就到良子足浴打工。
哦——,阿果还想问些什么,就听曦微急着问,阿姨,那、那资料?
嗨,是要不得,只顾着说话了,搞得自己像个话痨。若没曦微提醒,阿果一时倒忘了女孩是为什么来,便领曦微推开儿子的房间。
哇!女孩立刻被儿子房间中一面墙壁书架上的书给震着了。
阿果瞥见曦微瞬间捂了嘴,一脸又惊又羡的表情,心中便又一次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每次,那些慕名来找她取经的考生家长们,第一次见到这些书时也大都是这反应,她自是没少自豪过。没错,这些书都是她帮助儿子精心收集的,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初中到高中,儿子所有的课本、作业本、课堂笔记等都一本不落,甚至书架上还能找到儿子牙牙学语时给他买的英汉拼音字母对照表。而那些摞起来不比儿子个头矮的高考复习资料,儿子是曾跟她商量过,想卖掉或者捐掉,如果有人需要的话。儿子甚至还想跟同学们搞一个撕书大狂欢,以庆祝他们的高中毕业。她听了一千个不同意,连忙叫上老秦,把他所有的书都从教室给搬了回来。对儿子的书如此,对儿子穿过的每一件衣服也如此。家中衣柜里实在装不下,要淘汰一部分,阿果摸摸这件舍不得丢,摸摸那件也舍不得丢,最后还是让老秦去干的。
曦微这时望着阿果。
阿果懂她意思,努努嘴,说你尽管挑吧。
曦微便迫不及待在书架上挑起来,抽出一本,翻看,再抽出一本,翻看。有一本大概是儿子的学习笔记,她从中间看了一页,不由得又朝前看一页,最后竟站在原地从头细细看起来,一时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嗯,是个读书胚子,她喜欢。阿果就指指儿子的书桌提醒,你可以去坐着慢慢看,不急。说完,退出来。
阿果习惯性轻轻带上了房门。以前,儿子在家时她也这样,怕关门打扰了儿子。不过,这次她在门外呆立着,搓着手,竟一时不知接下来再该干些什么了,最后急忙去了厨房。
阿果打开冰箱,取出了两条翘嘴鱼,三枚笨鸡蛋,一把韭菜,一把豆角,还有一袋紫菜。她打算烧一盘红烧翘嘴鱼,一盘鸡蛋炒韭菜,一碗紫菜蛋汤和一盘炒豆角。也没个准备的,暂时就这些了。不过鱼补脑,紫菜补心,还是学生,又是女孩,以清淡为主,猪肉之类的荤腥不要也罢。坐在小凳子上,阿果就如此边择着豆角边想。已近午时,她决定留女孩吃中饭。
阿果想儿子在家的这个时候,她和老秦都该是下了班,夫妻俩马不停蹄分头并进,老秦开车直奔学校,接儿子回家来吃饭。她要直奔家里厨房,负责给儿子做午餐。那自是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厨房里一阵叮当作响,她忙碌而又充实着。等到了儿子高考冲刺这年,为分秒必争,阿果每天烧好了饭菜,干脆跟老秦一道送到学校给儿子吃。那时候,唉,想想也岂止是那时候,一直以来,儿子就像表盘中的那个中心齿轮,她和老秦是辅助齿轮,他们紧密地咬合在一起不停运转,日子便像钟表指针一样哒哒跳动,规律而精准。如今儿子上大学去了远方,那一表盘的齿轮就像突然散了架,乒乒乓乓散落一地,而她就像滚到旮旯里的那枚齿轮,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如今,她和老秦下了班也不急着往家赶,两个大老人面对面嚼着饭,再也嚼不出原来那个味儿,有时干脆就在各自单位附近的快餐店解决了事。
不过,老秦现在似乎找到了用钓鱼消磨时间的办法,而自己呢?
今天,自己似乎又找回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阿姨,阿姨……阿果正在全身心地煎着鱼,忽听见曦微喊她。
阿果回头见曦微左胳膊里抱着一摞书,右手无名指和拇指间捏着几张十元人民币。阿姨,我要走了,你看钱、钱可够?曦微说着怯生生把钱递向她。
啊?要走?钱?阿果脑中有一刹那的短路。噢,曦微,吃了饭再走好吧?阿果反应过来,口气里竟有难为情的央求的意味。
谢谢了,阿姨,我妈妈给我做了中饭。
那你快打电话给你妈妈呀,就说你在这吃。书嘛,阿姨不要你钱,你看完了及时还回来就是,想看时再随时过来借。
阿姨,这、这?
就听我的,行吗?你再去看一会书,饭菜马上就好。
曦微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去,否则,这些书阿姨就不借你了。阿果不由分说把曦微重新推回了儿子的房间。
事后,阿果想想自己这么做是否太霸道了?其实自己真不是个霸道的女人。
吃完饭,曦微走了。阿果不由自主踱到了儿子的房间,在书桌前坐下。不知怎的,一股浓重的忧伤又漫上来包围了她,她又开始想儿子了。儿子房间里的一切还跟儿子在家时一样,她舍不得有任何改变。每逢艳阳天,她还是习惯性地把儿子的床单、被服等抱到阳台上晒,抱回来时再叠得整整齐齐。可儿子再不会每夜回家来睡了。不知不觉,阿果泪又涌了出来。
哎,大科长,你怎么还没到呀?已到了飞剪坊的阿珊这时来了电话,催阿果去做头发。
阿果已没了心情,说不去了。阿珊问为什么,说好的事又要变卦?她无力地说不为什么。阿珊就说别骗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是不是又发神经想你儿子啦?阿果就没好气了,说我就神经了,咋样?阿珊连忙说我哪敢咋样呀我的美女大科长,快出来透透气吧,就算我求你出来陪陪我,行了吧?
你又不是没人陪,找你的周围有去。阿果挂了电话。
阿果似乎又找到了方向。
女孩曦微现在每到星期天,都会来她家借书看了。后来发展到不必借走,就在儿子的书房里看。再后来,曦微遇到什么学习上的难题,阿果还鼓动老秦去给她做辅导。老秦学习的底子好,不像她,学的几乎都还给了老师。而在这一个星期里,她会盘算着冰箱里又该添些什么什么菜,还该给女孩补些什么什么……总之,日子又似乎充盈起来。
这天,曦微又照例来了。
不过,曦微这次手里拎了两个白酒的包装盒,身后还跟了一个背着米袋子的女人,那人是曦微妈。
曦微妈打开了酒盒子,解开了米袋子,说,姐,你比我年纪大,我就叫你姐吧。姐,你看我家曦微在你家看书不算,还在你家吃饭,真给你添麻烦了。城里什么都有,我也不知拿些什么来谢你,这盒子里三十个笨鸡蛋,是我自家养的鸡下的,袋子里的红心山芋,也是自家地里种的,你就别嫌弃。
阿果眼一亮,说曦微妈,我怎会嫌弃?这些在城里就是有钱也难买到呢,真正的绿色无公害。她说的是真心话,儿子在家那时,她会想方设法托那些有乡下亲戚的同事或朋友去乡下人家买,过二道手的她都不放心,生怕儿子的体内积累了太多的地沟油、苏丹红等毒素。阿果忍不住好奇地问,曦微妈,你又要在城里照顾曦微,又要在家里养鸡种地,两头来回跑,你怎么忙得过来?
不是这样,家里有曦微爷爷奶奶照应呢。曦微妈说,为把曦微培养出来,她爸常年在外打工,我白天就照应曦微一日三餐,晚上得空也去找点零活干,好歹也能给她爸减轻点负担。曦微妈也许是出于自尊,并没说她在良子足浴打工。阿果瞥见曦微妈搁在双膝的双手,每个手指的指关节上,都隆起一块白乎乎纽扣般大小替人按摩时磨出的老茧。想,农村要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也真不易。
这样吧,阿果就说,曦微妈,也不只是星期天,你平日里若忙时,跟我说一声,就让曦微来我家吃,我给她烧饭,反正,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
那怎么好意思?我知道现在就是一个小孩上幼儿园,办半托也要缴不少伙食费,何况曦微这么大了一餐要吃不少的。曦微妈说着,双手在膝盖上不安地摩挲。
阿果明白了她的话中话,就说曦微妈,曦微是女孩子,再能吃能吃多少?再说,这都是我自愿,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不用你给钱的。见曦微妈双手在膝盖上更不安地摩挲,又说,你若觉得过意不去,她指指那袋红芋,乡下若有什么时鲜的蔬菜上市,就送些给我呗,我是真稀罕这些,好吧?就这样说定了。
但随后的一个星期天,都快到吃中饭时间了,曦微还没来。
阿果忍不住打电话给曦微,曦微,你今天怎么了,忘来啦?只听见曦微支支吾吾地说,阿姨,我没怎么,就是、就是不去了。哦,那你是身体不舒服?不是。是有事抽不开身?也不是。这么说,是我这里的资料对你没用了?阿果的心莫名提起来。曦微说,更不是。
阿果决定去曦微租住的地方去看个究竟。
那是一栋楼房的楼道中,数间房间中的一间五米进深的房间,从中间用纤维板隔开,后面摆着床与书桌,前面临楼道的窗下搁着液化气灶具等一应物什。学校旁像这样经过简单改造过的蜗居很多,也很紧俏,全都是被那些陪读的家长们租去的。远远地,阿果就嗅到一股辛辣的刺鼻味,那是曦微妈正在灶具上的铁锅中爆炒着一盘胡椒鳖。整个楼道里缭绕着那种菜籽油混和着辣椒的油烟气,呛得在里面看书的曦微直咳嗽。
这怎么能行呢?阿果感到不可思议,也不能谅解,你怎么当妈妈的?她简直有点失控了,站在曦微妈面前连珠炮般责问,你说这么个环境下,曦微怎么能好好学习?再说,胡椒鳖那么辛辣刺激,曦微还是个小姑娘,怎么能吃这个?吃多了脸上会长痘痘的。
曦微妈手捏着锅铲柄怔在那儿。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让曦微去我那,难道我那里条件不比这里好?
不、不是,姐,我是怕再麻烦你,你看我们不、不亲不戚的,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阿果在气头上,没注意到曦微妈说这话时,言语闪闪烁烁的。
我不怕麻烦,你也别多说了,让曦微这就到我那里去。阿果拉了曦微的手就走。
有点过分。快走到楼道尽头时,阿果想想返回来,对曦微妈说,要不,中午你也到我那一起吃吧。曦微妈身子不易察觉地微微颤了一下,说我就不了。
那好,阿果说,曦微妈,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为曦微好,你就放心地把曦微交给我。下午你也该休息,晚上你还要上班呢。
阿果跟曦微一起走在了学校门前的街道上。
天高云淡,街道两旁的夹竹桃开满了累累的红白的花,阿果少有的好心情。她也曾陪着儿子自这条路上步行回家过,但男生跟女生就是不同,她想跟儿子亲昵地走一起,但儿子总跟她保持着距离,怕是被同学看见笑话他长不大吧。曦微却不同,也是跟她熟识了,这一路上背着手围着她,在她身前身后跳来跳去的,像花朵上翩翩扇动翅膀的彩蝶,这是没有女儿的阿果从没有过的感觉,她喜欢。
看得出,曦微对阿果也蛮喜欢。
阿果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曦微,你说我原本跟你妈妈说好的,她怎么又突然不让你来了?
嗯,那个——,曦微沉吟着没立即回答,倒偏头侧目,没头没脑地反问起她,你可认识我老爸?
我怎么会认识?我连认识你的时间也不长呢。阿果奇怪。嗳,曦微,片刻,她似乎有点反应过来,你问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妈妈是怀疑——我,她指指自己,跟你——老爸,她又指指曦微,有瓜葛?
就是那意思。阿姨,我妈妈心思重,你无缘无故对我好,她想来想去想不通,就往那方面想了。
不会吧?我连你爸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也太无厘头了吧。阿果尽力想抑制住笑,可还是止不住哈哈笑出声。
阿姨,你也别笑。曦微这时一个立定跳跳到她面前,搞怪地歪头瞧她说,阿姨,不怪我妈妈那么想,连我,也那么想。
为什么?
因为阿姨你真漂亮,有气质,我想了想,跟我爸爸还真般配。
还真般配?她更好笑,难不成你爸是刘德华?即便是刘德华我也要考虑考虑,何况你爸不过是一个打工的,还是一个农村打工的,一切都是你妈太多虑了。
当然,阿果没有这样跟曦微说,她说,你这没良心的丫头片子,你这么说咋对得起你妈?伸手做势要打曦微,可曦微似早料到,笑着跑远了。
阿果知道曦微这是跟她开玩笑,但,曦微妈怎能朝那方面想?这真令她始料不及。虽然阿果还在笑,但笑着笑着,还是笑出丝丝杂陈的五味来,便摆摆头,又摆摆头。
等到了晚上睡觉时,阿果想想还是不舒服,便跟老秦说起这事。老秦就说,你这是闲得无聊自找的。她说即便是我自找,但曦微妈也不能那样侮辱我啊,我又不图她什么,她却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老秦说,原因就出在你不图她什么,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现在你无利起早,就不怪人家要多想。
话说理是这么个理,但老秦这么说着时,还倚着床靠,在手机上玩那款都快老掉牙的俄罗斯方块游戏,啾啾啾地响。阿果先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却尤觉刺耳,便腾地蹿起无名火,说你烦不烦,怎么还像小孩一样翻来覆去玩那低能的游戏?老秦就对嘴了,说什么低能不低能的,能帮人打发时间就是好游戏,难不成也要像你一样领个孩子回家来,像当初辅导儿子一样辅导他功课?
阿果气得背过身,不理老秦了。
其实静下心替老秦想一想,也是,一直以来,儿子的功课都由老秦一手负责检查的,有时,阿珊把儿子也送来让他辅导。他每次把儿子十几门功课检查下来,那个累,回卧室沾床便睡。而今,儿子这一走,也定跟她一样是没着没落了,那么不玩玩游戏又能干吗?阿果便觉得这气生得有些无理。但她还是又霍地起身,气鼓鼓一把将老秦的手机打掉骂,睡觉。于是夫妻俩各自气呼呼抱着枕头假装睡了,却怎么也睡不着。近来像这样无来由闹得不欢而散的事多起来,事后也知大多是自己的不对,但当时就是控制不住。
回到现场。就在阿果苦笑摆头时,一辆奥迪A6贴着马路牙子,几近无声地靠她停下来。窗玻璃徐徐降下,露出阿珊的脸。
嘿,阿珊猛地拍打副驾驶座一边的门,吓了阿果一跳。阿珊见状哈哈笑,说吓着你活该,打你电话也不接,正要去找你,没想到你挺有雅兴跟人轧马路,谁呀那女孩,阿珊眼追着刚才跑远的曦微问,咋从来没见过?
你猜猜,阿果说。
你亲戚家的孩子?不对。你同事家的孩子?不对。那就是你母爱泛滥了,拐来养的。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跟你说,我跟她没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位明年要参加高考的女生,要借我儿子的高考资料看。
哦,我终于晓得了,难怪这段时间里叫你打牌也不来,叫你做美容也不去,逛商店跳舞也说没兴趣,敢情你是在搞资源利用,要借你儿子高考状元的名头办高考辅导班,那,创收如何?
你想哪去了,告诉你,我分文不取,纯粹帮人一把。
噢,这么说你在学雷锋?
哈,算是吧。
骗鬼去吧你,瞧你跟女孩那亲热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阿珊这时双臂伏在车门上,叫阿果过来附耳悄悄问,哎,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人家老爸了,先笼络好人家孩子再下手?我知道一般人入不了你清高的眼,怕她老爸是又帅又壮得像非洲牛郎吧?
天,怎么也跟曦微妈想一样?
阿果气恼,点着阿珊的脑门叱,什么非洲牛郎,我看你这里面是装了一脑壳的非洲病毒埃博拉。
阿珊嘿嘿笑,喂,下午一道去温泉山庄泡温泉去。
不去。
不去?那你在家不闲得慌?
闲得慌也不去。
那,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俩一起去的,好不?
凭啥?阿果早瞥见了车中驾驶座上的周围有,明白了阿珊那意思,就更愤愤说,我才不给你做那缺德的死人证。
凭我俩是闺蜜呀。阿珊觍着个脸,我的美女大科长,我又不是让你白说,上次,对,就上次我俩逛商城时,你看中但没舍得买的那套秋装,我送你了。阿珊说着,转头伸出一根食指,朝周围有光亮亮的脑壳敲敲问,老乖乖,你也说说,该不该送呀?
周围有便忙不迭地点头说,该送,都该送,能为美女效劳是本人莫大的荣幸。
这阿珊,咋这样啊。阿果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没多久,秋装倒是送来了,但阿珊也在阿果家小住下来。
阿珊来时是用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待围巾取下时,阿果看见阿珊精心保养的脸上竟有数道指甲抓痕,尤其是脖颈处的那一道都脱皮见血了,像卧在脖颈上的一条红蚯蚓,特触目惊心。阿果心里顿然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跟周围有那么招摇,出事是迟早的。阿果也没多问,阿珊想说她自会说。
再看阿珊一进门的那阵势,简直就像跟她家沙发有仇,把手里东西一扔,便狠狠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得上下牙咬得咯咯响,脖颈上的那条红蚯蚓也似扭动起来。不过,阿珊还是想起了什么,马上从扔在一边的仿LV小包中翻出手机,嗲嗲地说,喂,老公啊,单位临时有事我出差了,怕要有几天才回来,嗯,嗯,我不在家的这些天,你可要给我老实着,不老实,抓着了看我阉了你。嗯,拜。
真有她的,在不同的表情间自如切换如摁电视遥控器,换了她阿果还真做不来。阿果问阿珊,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总要把伤养好吧。阿珊像是吃定了她,你可别想赶我走,我得在你这里把伤养好了。
也是,阿珊来她家小住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她老公在一家企业开大货,跑长途,脾气不太好,因此在难免的碗勺碰锅沿的战争中,常挂彩的是阿珊,有时阿珊就会带着儿子跑来她家避难疗伤。有一次,她老公竟然还余怒未消地追过来,惹得周围邻居还以为是她怎么怎么了,气得要赶阿珊走,说走,你全家人都给我走。这以后,阿珊便常拿那话来涮她。
阿果说,别打岔,说你跟周围有。
别提那狗日的!阿珊立马气不打一处来,他那个黄脸婆在商场堵住我来挠我脸时,他竟躲得没了影儿。
你活该,你用脚趾头想想,也该想到这结果,趁早跟他断了。
断了?没门!
阿果愕然,难道你真心想跟他过?
开什么玩笑,本小姐会跟那秃驴过?本小姐只是玩玩。
呸,既然如此就快收手,都半老徐娘了,还整天本小姐本小姐的不离口,要想想你的家,想想你老公。
嗨,大科长,说你死脑筋你还真死脑筋,在外玩玩就是不要家了?阿珊不服,正因为你我都徐娘半老了,好不容易把儿子伺候出去,不趁现在还玩得动时玩一玩,这世上不白走一遭了?哎,阿果,我觉得上次缠着要跟你跳舞的那个戴眼镜的还不错,文质彬彬的,是你喜欢的那一类,要不你也试试?
得得得,打住打住,快收起你那一套哲学。阿果知道阿珊又要长篇大论了,唉,真倒霉,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闺蜜。
对呀,摊上了怎么办?阿珊手一摊,我倒是不想让你摊上呀,可你我好比一枚硬币的两面,分不开。
阿珊说这话时总一脸无赖的无辜,也不知她那无辜到底是天真还是装出来的,每次都这样,真令人嫌。不过也是奇怪,阿果嫌归嫌,倒不影响她每次好吃好喝的伺候她。也许,阿珊就是那么一类直肠子的人,可憎又可爱,或许会耍点小狡黠,但绝不懂弯弯绕。
就这样,阿珊一住就住到了周末。周末,见老秦又在整理明天准备去花亭湖垂钓的家什,顿时来了劲,嚷着也要去。阿果好笑,说你去呀,就你小出纳那娇样,晒不死你。
阿果是去跟老秦钓过鱼的,原本兴致勃勃准备要钓一天,结果半天也没坚持下来。那是个大晴天,一望无际的花亭湖山抱水水环山,景色倒是迷人,但被烈日一烤,顿时变得像个大蒸笼,没片刻她全身就湿透了。强烈的水面反光又使得她看鱼漂都费劲,没一会儿就感觉脸脱了皮。是真脱了皮,她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才把皮肤保养白,这以后再也不闹着去了。不过这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那些垂钓的装备,什么手竿呀海竿呀,鱼凳呀鱼台呀,鱼伞呀鱼护呀,鱼抄呀鱼笼呀,甚至还有什么鱼群扫描仪、遥控投饵器,等等等等,没有个几万块置办不下来,能装几大包,二三十公斤重,别说钓到了鱼要驮,就是没钓到鱼,只从水边到马路光驮那几个大包也够呛。那哪是钓鱼,那简直是活受罪。但阿果尽管发誓自己从此再不要受那罪,倒蛮支持老秦去受,也许男人受受罪,就再没精力惹其他的事了吧,她想。
当然,这层想法,她是不会跟老秦说的。
老秦这时也说阿珊,想要去钓鱼?好啊,你先把我那两个装渔具的包背上走一百米试试。阿果便过去背,顿时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娇喘样,撒娇着把包往地上一丢说,就是请本小姐去也不去,我只吃鱼。
那倒是,老秦每次钓回来鱼,阿果总没少分给她一份。
随后是星期日。
一早,阿果就过来把睡懒觉的阿珊从儿子床上拖起来。阿珊惺忪着眼说干吗,我还没睡够呢。她说没睡够也不行,快给人腾房间,告诉你,等曦微过来看书时,你动静放小点,别打扰了她。
曦微是谁呀?阿珊睁大了眼,哦,就是那天看见的那女孩是不是?又不是你什么人,我不起来。我看你起不起来。阿果说着,毫不客气地一把抱了羽绒被去外面阳台上晒。
阿珊只得一百个不情愿起床了,嘴里却还在嘟囔,又不是你儿媳,看你那样地宠她。哎,对了!阿珊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秘密又大叫着嚷起来,阿果,你是不是真计划着要把她培养成你未来的儿媳?这也太早了点吧?
阿果又好气又好笑,在外面阳台上骂,亏你想得出,快滚到客厅看你的韩剧去,你喜欢的那块韩国小鲜肉就要出场啦。
阿珊便想起什么似的,火烧眉毛般冲到卫生间,立马启动了她那一套从洗漱到化妆的漫长程序。
可是,等阿果从菜市场买菜回来,却不见阿珊在客厅看电视。推开儿子房门一看,阿珊却在里面正饶有兴致地给曦微做着美甲。
见阿果进来,阿珊立即邀功似的把曦微推到她面前,不住夸,阿果,你真好眼力,这曦微还真是个美人胚子呢,你快看看好看不?我妆化得如何?时尚不?
这时再看曦微的脸,眉也描了,唇也涂了,还敷了淡淡的腮红,也着实像微博中那些花哨的炫富的小美女。
阿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阿珊,叫你别打扰她看书你偏打扰,你自己妖里妖气的也罢,还想带坏她。
阿珊不由得嘟起嘴,我带坏什么了,有啥大惊小怪的。
我大惊小怪?你说影响了曦微学习,明年考不上怎么办?
考不上也好,反正现在家家都是独生子女,又不是找不到工作,要那么高的文凭干吗?我现在倒后悔着儿子考出去,还不如留在身边呢。
曦微就如此夹在两人中间,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眼怯怯地望望阿果又望望阿珊,望望阿珊又望望阿果,那是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阿珊就一拉曦微说,别怕,我喜欢你,考不出去你就来我家给我当儿媳,我家有房有车养得起你,整天读那些破书干吗?!阿果愈发气得直打颤,拽过曦微指着阿珊说,滚,你给我滚。
这回,阿果是真生气了。
但阿珊还是住了两天,等脖颈上的抓痕好得不太看得出来时才走。
这之后,阿珊似乎真跟那个周围有断了来往。但过不久阿果发现,她竟然跟那个戴眼镜的又腻歪在了一块,阿果无语。
一天,阿果在家中客厅里铺下一块小毛毯,照着碟中的瑜伽教练正学做着瑜伽时,阿珊又来了。
阿珊这次的神情跟上次截然不同,一副抑制不住的喜大普奔相,一进门就连呼好消息好消息,说,阿果,告诉你,周围有跟那个戴眼镜的打起来了。
阿果懒得理,继续做她的瑜伽,她知道阿珊自会憋不住说下去。
果真,阿珊说,喂,大科长,你怎不问问为什么他俩打起来?告诉你,是争风吃醋,为本小姐我争风吃醋,哈哈哈,解气吧?见她还是不理,干脆死乞白赖一把端坐到地上,也跟她学做起瑜伽。
阿珊的身段倒也算柔软,一脚前支,双手拉着另一只脚的脚踝自背后缓缓往头上抻,倒也做得有模有样。只是到底基本功不够,忽疼得啊哟一声歪倒,把胯给扭着了。
阿果扑哧一笑。说来也怪,先前憋着不理阿珊的那股气早散了。
做完瑜伽一身汗,阿果去卫生间冲澡,没想到阿珊把自己剥个精光也挤进来。她不习惯,慌忙用浴巾遮住胸和下体问,你经我同意了吗?阿珊说,我又不是男人,怕我强奸了你啊?我给你挠挠背,你也给我挠挠。
阿珊的手开始在她背上挠起来。自长成大姑娘后,阿果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全裸着让同性给挠过背,没想到那感觉也是酥酥的,麻麻的,但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像皮肤底下蠕动着一群虫。挠着挠着,阿珊的身子慢慢贴紧了她,双手缓缓抚向她的乳,脖颈处也感觉微微的鼻息。阿果惊讶,本能地蜷缩起身子,小出纳,你搞什么鬼?
阿珊说,你说现在我俩像不像白娘子和小青呀?你就是白娘子,我就是小青。说着嘴嘬着她胳膊,竟要勾头过来吮她乳头,惊得她一把推开她。阿珊却嘻嘻笑,眼迷离着,白娘子,你说我比你家老秦那个许仙如何?
小荡妇。阿果骂着裹了浴巾就闪出卫生间。
这阿珊,变得她越来越不认识了。
阿果近来感觉身子一阵一阵地痛,一天比一天痛得厉害,是那种弥漫全身的痛,说不出具体的部位。人也变得焦躁不安了,像就要临盆一样。
不错,儿的生日娘的难日。一年一次,每年临近儿子的生日时,阿果就有这样的反应。也一年一次,儿子生日这一天,也是全家族难得聚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候。阿果的爸爸妈妈从城东赶了来,老秦的爸爸妈妈也从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赶了来,大家都环拱着超超,一起为他唱生日歌,一起帮他吹灭生日蜡烛。
今天,他们又习惯性聚拢来了,却是为超超过第一个不在家的生日。
阿果流着泪,为儿子烧好他平日最喜欢吃的红烧翘嘴鱼,再也支持不住了,哽咽着跑到儿子的房间,趴倒在儿子床上哭起来。她是水也不想喝,饭也不想吃,众人劝也劝不住。于是,一大家子人脸上都愁云淡雾的,围着客厅中间那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和桌子中间摆放的那一盒生日蛋糕。已有一年没见到孙子的老秦的妈妈这时也抹着泪,嘴里在不停念叨,大孙子,奶奶好想你啊。阿果听到,更是把头埋在儿子的枕头里泣不成声。
正哭着,老秦突然跑进房间说,你快起来,儿子上QQ了,已在视频上了。
阿果一听,也顾不得抹眼泪,风一样旋到客厅。那台早摆在茶几上连着线的手提电脑,儿子果真在屏幕里笑,一大家子人此刻也都围着屏幕笑。儿啊,超,快让妈妈来看看。阿果喊着冲过去,脸差点碰到了屏幕,手摸着屏幕上儿子的脸,超,你瘦了,瘦了。
妈,我没瘦,你看,我都长胖了。超超这时在视频里捋起左胳膊,连连鼓动他的肱二头肌。
也确实是长壮了,但阿果还是觉得瘦了。阿果流着泪说,超,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在家里遥祝你生日快乐。超超这时眼里也噙了泪,说,妈,你别哭,我知道儿的生日就是娘的难日,我这也遥祝妈妈您难日快乐。
老秦这时在一旁也偷偷一抹眼角来催阿果,要不,把蜡烛点上,我们大家一起来祝贺孩子生日?对,对。众人马上行动起来,把手提电脑对准了那一桌子菜肴和桌子中间的蛋糕,并点亮了蛋糕上的蜡烛。超超于是开始在屏幕中合掌对着蜡烛许愿,许毕,然后作鼓腮状。于是大家也一起围着蛋糕作鼓腮状,预备,开始,噗——,蜡烛被众人一口气吹熄。
生日快乐!
随着不知哪来的喊,屏幕中突然伸出好多只手,片刻将超超的脸抹上了五颜六色的蛋糕。吓了阿果一跳。随后超超的身后又出现许多青春蓬勃喜气洋洋的脸,还打着V形的手势,把整个屏幕都挤满了。原来,超超的同学们也在给超超开生日派对。就在这一瞬,阿果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自然有惊喜,但更有某种莫名的失落和伤感。
晚上,阿果枕着老秦的胳膊,还沉在那情绪里,问老秦,你说,儿子是不是不想我们了?老秦说,瞎说,儿子能跟同学们打成一片,你该替他高兴,他现在也算大人了,开始要有他自己的生活,离开我们也是迟早的事,就好比一只羽毛渐丰的雏鸟,终究要离开他原来的巢穴,你不要多想。
这些道理阿果当然都懂,但她就是舍不得,不由得想起她曾做的那个梦,那个生了一大堆孩子的梦,就说老秦,我们若还有孩子在身边该多好。
老秦说是呀,但政策规定一个家庭只生一个孩子,不能多生。我们城里家庭大多是从两口之家添丁到三口之家,孩子考出去后再从三口之家回归到两口之家,唉,就如同不是失独的失独,大家都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老秦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政策允许我们有几个孩子的话,那也不见得好,伺候完老大又要伺候老二,伺候完老二又要伺候老三,如果真是那样,恐怕现在我俩还在忙得车轱辘地转,哪有清闲想这些,你说是吧?
可也太清闲了,不习惯啊,阿果的身子不由得往老秦的怀里偎了偎。
此时,窗外,凛冽的冬风正刮过楼外街灯下成排的行道树,摇曳变形的影子像是从几公里外狠狠砸向她家窗帘。
不习惯,那也得习惯。老秦说着开始吻她的耳垂。
阿果歪头避过,喂,你说,儿子毕业后干脆就叫他回来考公务员吧,到时起码我们想见时就随时能见到。她又想起了那次阿珊跟她起争执时说的那些话,她当时尽管很生气,但其实她心里也有过那念头。
老秦便拍拍她额头,说你想儿子怕想糊涂了吧?儿子以后是选择回来还是留在外地发展,是他的权利,我们不该干涉的。再说,儿子又不是不回家,马上寒假了,你不就很快见到他了吗,不要再瞎想了。老秦说着,又吻向她的颈,声音也急促起来,你不是说还想要孩子吗?来,我俩现在就造人。
也是的,他俩好久都没那个了。
终于到了放寒假,儿子手机里说,妈,我预计今天下午就能赶回家。
阿果的血压立马像温度计被搁到火上飙升的水银柱,为给儿子洗尘,特意请了下午假,在家杀鸡宰鱼地忙活起来。而正待菜要下锅,儿子又来了电话,说在省城上学的同学要他等一等,等明天跟他们一起回,他便就在省城下车了,说叫她放心,明天一准回家。阿果便一下泄了气,放下待炒的菜,关了灶火,回到客厅时她转悠来转悠去,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却又想不起来,那心情早糟透得像温度计被一下插进北极的冰山上。
到第二天中午下班回来,开门见玄关处多了几双旅游鞋,阿果又一阵惊喜,急忙跑去推开儿子房门看,儿子果然在房间里,在床上睡着了。而床上却还睡着另外三个人,都是儿子的同学,其中一人还是阿珊的儿子。他们挤在一起横七竖八地躺着,袜子也没脱,起球的袜底上都黑乎乎的,散发出阵阵脚臭,她一推开门,差点都被熏了一个踉跄。儿子大概被她的开门声弄醒,努力睁开眼,见是她,就梦游似的喊声妈。她泪快出来了,急忙过去小声跟儿子说,坐车是挺累人的,你睡,你们还睡会儿,我这就给你们做吃的去。
厨房里又响起了一片锅碗瓢盆的交响曲。将近个把小时后,儿子房间里也有了动静,接着卫生间里也有了动静,看样子他们都起床洗漱了。儿子这时闪身进到厨房,快速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叫了她一声妈。她顿时幸福得泪又要流出来,说儿子,快跟你的同学们说一声,饭菜就好了,马上吃。儿子却歉意地说,妈,忘了跟你说,我们外面还有几个同学,约好了中午在外面吃。
就不能在家吃?阿果急了,叫他们也过来一起吃不行吗?
儿子挺为难,妈,他们在饭店已订好饭了,不好退的。妈,我去了,我晚上回来吃。
可到了晚上,儿子电话上说,晚上同学们要他做东,就不回家吃饭了。
就这样,儿子阴阳颠倒着,白天不是在家睡觉就是挤在同学家睡觉,而晚上一到又去跟同学们聚会了,什么时候回的家也不知道。一连几天,他们一家三口竟没在一块正经吃过饭。
阿果终于有点泄气了,靠在沙发上叹,这回家还不如不回家呢。老秦依然在一旁玩着手机游戏,安慰她说,他们同学也是好长时间没见面,现在趁此聚一聚疯一疯,挺正常,你要抱有平常心。
平常心?她只有把火发向老秦,他们好长时间没见面,难道我就天天见面了?说着,一把夺了老秦的手机摔在沙发上。
你!老秦刚想发火,又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莫生气,莫生气,儿子指望不上还有我嘛。老秦说着揽过她。阿果身子扭了两下,终还是靠进老秦的怀里,竟委屈地小泣起来。
而天将晚时,阿果又接到阿珊的电话,语气哭憋憋的,阿果,你快过来,老地方,有意思的紫薇厅。
阿果问怎么了?阿珊说别问,马上过来,我快死了。
阿果急忙赶到有意思的二楼紫薇厅,阿珊竟然独自一个人在里面喝着闷酒,没待她坐下,就拉住她手不停地摆头说,阿果,你说我这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我巴心巴肝地指着那小祖宗,可那小祖宗都回来好几天了,还没工夫陪我吃一顿饭,你说我以后还指望谁呀?
阿果一听,便知阿珊讲的是儿子的事,而自己的儿子也何尝不一样呢?便心有戚戚坐下来,陪着阿珊伤感。想着也幸亏没来得及把她刚上楼时看见的跟阿珊说,她刚才上楼时,牡丹厅的大包间里刚好有人开门出来,她看见里面有一群十七八岁的小青年聚在一起喝酒打闹,她一眼就瞥见了其中有一人是阿珊的儿子,他腿上竟然还坐着一个女孩。不禁想她年轻那时,真是没法跟现在的小年轻比,多看异性一眼,脸都红得像猴子屁股。还是老秦说的没错,年轻一辈终究有年轻一辈的活法,他们这辈人想挤也挤不进去了。她虽然没有看见儿子,但她敢肯定,他也在里面。而如果把这些告诉阿珊,还不知阿珊又会伤心得怎么样。
阿珊还在拉着她手说不停,阿果,你知道的,我家那位又赌又嫖,我早不指望他了,若不是为了儿子也早就分手了,可如今儿子对我也不冷不热的,你说我还有什么奔头?
别瞎说,阿果说,他们都还年轻,迟早有一天会明白我们做父母的一片心的。不知不觉,阿果竟也学了老秦安慰她的口气。也许,安慰别人容易,安慰自己真的很难。她不由得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干红,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双手撑着桌沿,眼直直地喘着粗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一字一顿说,阿珊,别哭,想我们以前都是围着儿子转,从此,我们也该懂得自己给自己活。当阿果伸出手用纸巾给阿珊擦着泪时,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眶里也早已泪光盈盈。
对,为自己活。阿珊像是活过来,叮,她们又碰了一杯。
这时壁挂的电视里传来熟悉的旋律,一首时下正甜得发腻的流行歌曲——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也不嫌多……
阿珊起身便随那节拍扭起来,身子左一摆,右一摆,手左一招,右一招。阿果不由自主也起身跟在了阿珊的身后,双脚前一步,后一步,身子前一旋,后一旋。如此,她俩忘情地跳起了广场舞,动作从没有过的整齐划一。跳着跳着,阿果恍然感觉自己原来一直就置身于无边的广场,从不曾有过逃脱,在横平竖直规矩地随同周遭那些芸芸众生,一起在做着规范动作。跳着跳着,又忽感觉自己的头发像春笋拔节一般在噗噗变白,忽然就变得纯白如雪。
也犹如早已漠然了头上一根接一根而来的白发,全然再无发现第一根白发时的惊心,人到中年,阿果自认为面对诸人诸事再没什么可拨动自己心弦的了,但不得不承认,第一次见到曦微爸时,她心头多少还是起了一纹涟漪。
那是春节后,曦微领着她爸来阿果家拜年。
秦大哥,阿果姐,早听我女儿说,你们待她像待自己的亲女儿一样,真不知她哪里修来的好福分,真的要谢谢你们俩。曦微爸说着给老秦敬烟,也给她敬烟。
她当然不抽,他却也不抽。她暗自打量他,他的十指白净修长,没戴戒指,脸廓棱角分明,仔细修过面的胡须在他的唇上下巴泛出隐隐性感的青色,内着白衬衣,外着咖啡色休闲服,整个人显得精干得体。她见惯了那些忙忙碌碌为讨生计而不修边幅的打工者,也见惯了那些一夜暴富手戴硕大金戒生怕别人不知他有钱的打工者,她知道人各活各法,她对他们都不存好恶,但面前的曦微爸如果不说,她真不敢相信他也是个打工的。
哪里,你客气。老秦这时点着曦微爸敬的香烟,自鼻孔里喷出两缕绵绵的烟气,说,你女儿曦微其实也给我们带来了快乐,自从我孩子考出去……
老秦说到这,阿果不由得偷剜了他一眼,她知道老秦接下来想说什么,无非是谦虚一把,说他女儿也填补了自己的空虚,两者互不相欠。这样讲,本来对本无所图的阿果来说也正是她意思,她的性格向来帮人帮事除非不帮,帮了就绝不想让人有欠她人情的心理负担。但今天阿果不想让老秦往下说,她倒愿意让曦微爸像欠着债似的对她心存着感激,这一闪而出的念头令她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曦微爸向老秦提出了一个请求,说曦微读高中的这几年,他竟然不知她的老师们姓甚名谁,想去拜访,可曦微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能否引荐?
老秦便指指阿果。
曦微爸略感意外,这才向阿果投来征询的眼光。没错,家里似这类对外打交道的事都由她负责,因此学校的那些老师们她几乎都熟,尤其是儿子的班主任朱老师今年又恰巧带了曦微的班,这个忙,她乐意帮。
从朱老师家出来,曦微爸驾着他的北京越野,阿果和曦微坐在后排。曦微爸与刚才的朱老师几乎是才知道,曦微这学期的成绩在班上第一次进入了前五,原来是阿果的功劳。曦微爸就更加感激地说,阿果姐,为了曦微,你一定是牺牲了不少休息时间。阿果说也没什么,好在我有那空闲。曦微爸便问她空闲里有什么活动?阿果不想把话题引向自己,就反问他。
曦微爸说他在技校学的是机械制模,辗转漂泊了几个城市,终于在曦微出生的那年,在苏州的一家工厂找到对口工作,一开始是下车间手工制模,那是没日没夜地干,几乎没休息时间,而现在大部分是电脑制模了,自己可掌握的时间才多起来。阿果便问待遇如何?曦微爸说如今他也算公司的骨干,年薪二十万上下吧。阿果心一激灵,心想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比我们这些早年自认为优越的坐办公室的人强多了。
这时曦微似无意有意地看了看阿果,脸上洋溢着一层自豪的俏皮的笑,那神情就像要提醒她说,我曾跟你说过,你跟我爸真般配的话不假吧?而阿果当时确实是不信的,此刻,竟莫名其妙地一阵心慌,脸上发烧。
曦微爸又说,他现在空闲时,就驱车去苏州郊外的农业园里帮忙打义工,替那里的农民给塑料大棚中的蔬菜锄锄草、打打枝什么的,顺便还有免费的瓜果吃。
阿果不禁感叹,是个休闲的好法子。
曦微爸说,你也可以呀,去郊外跟农民租一块地,不要多,二分地就足够,双休日时你跟秦大哥一道去打理,既打发了时间,锻炼了身体,又有新鲜的蔬菜吃,还吃着放心。
有那样的地方吗?
有啊,我进城时就看见一家农业合作社的广告牌上写有这项业务,你如果感兴趣,我回去替你问问?
好啊。阿果没想到还有这意外的收获。
第二天就有了消息。曦微爸开车来接她时,老秦正好有事,阿果便邀了阿珊一起去。车上,阿珊偷瞄瞄他又瞄瞄她,挤眉弄眼的,竟贴在她耳朵上说,好帅哦,我还是没猜错,你跟他绝对有一腿。阿果气得狠拧她,她也反拧她,两人便在车后面叽里咕噜地打闹,让前面驾车的他摸不着头脑。她这时真后悔让这个自以为是又八婆的阿珊来了。
终于到了地方,还好,不算远,以后若一人骑电瓶车,四十分钟可来回。
来租地种的城里人也还真不少,三两人一家,星星点点散在田野上,有的在忙着翻地,有的在已有收成的薄膜棚里摘出辣椒,还有露天的菠菜、芫荽等,一律青碧碧的,眼馋死了阿果。曦微爸这时从车后备箱中拿出了一把崭新的折叠铁锨,一把短柄的小花锄,一个浇水用的塑料洒壶,一小袋五斤复合肥,还有十个发了芽的马铃薯种。原来,他早替她准备好了一切。
阿珊却指着那十个马铃薯责问曦微爸,你这也太小气了吧,只拿这几个?
曦微爸笑笑说,你看看每个马铃薯上有几个芽?一个芽就可做一个种,保守地说这些种可种满二十穴,每穴产马铃薯五斤,你算算,一百斤够不够你们一家三口做菜吃?
阿珊听了吐了吐舌头,她真不知道马铃薯还可以切开来做种。其实,阿果也不知道,她更不知道这个季节还可以种马铃薯。曦微爸这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美工刀,说,来,你俩来切马铃薯,我去整地。阿珊却脚一跺,说我切不来。又贴到阿果耳边说,我才不做你俩的电灯泡呢,你俩好玩着,我保证绝不跟老秦讲。说完,竟跑去合作社蔬菜大棚中看新鲜去了。懒鬼,自以为是!阿果在心里再次对阿珊狠狠骂道。仿佛阿珊那话被曦微爸听见,阿果满面绯红,难为情地冲他笑笑,接过了美工刀。
从此,地里蔬菜的长势成了他俩的聊天内容。
某天,阿果高兴地告诉曦微爸,马铃薯的芽全都拱出土了。曦微爸回,啊,是吗,要记得及时给马铃薯松土。某天,他来问她,地里又新种了什么?她回,栽了一轮地的辣椒秧,二十棵茄子秧,五棵西红柿苗,还撒了一轮上海青小白菜。又某天,她兴奋地告诉他,地里的辣椒竟打花骨朵了。真的吗?他替她高兴,同时也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我房间里一盆韭菜的盆栽也要开花了。
阿果好奇,你用韭菜当盆栽?曦微爸说嗯,有什么不妥吗?她说也太普通点了吧。不要以为普通就成不了风景,他一本正经道,只要你用心呵护,会加倍给你带来惊喜。
阿果便觉得她看人不错,他是个有想法且与众不同的人,手里却回道,你别骗我,现在是几月,韭菜就开花?
曦微爸说你不相信?阿果说就是不相信。你怎样才相信?我亲眼见了才相信。那你现在就开视频看。不行,视频也能做假。阿果知道自己现在有点胡搅蛮缠了,甚至还带点与自己这年纪不相称的令人难为情的撒娇。其实阿果是信的。
那好,你等着,会让你相信。
阿果以为他在开玩笑。
第二天早上,阿果像往常一样搭乘八路公交去上班,下了车步行到将近单位门口时,突然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四下张望见都是匆匆赶路的人,以为是幻听。阿果,阿果……那声音却还在叫。这才仔细循声望去,发现路边停着一辆北京越野,曦微爸竟然在车里向她招着手。
你、你怎么来了?阿果跑过去,惊讶地问。
曦微爸一脸倦容,却精神头十足,为了让你相信呀。说着,他捧出一盆盆栽递到阿果手上。那是一口直径约五十公分绛色鼓腹的小圆盆,里面长着一丛叶片肥厚碧绿的韭菜,韭菜丛中又抽出了三根箭杆一般的棱形花梗,花梗顶端又像伞一样撑开无数白色的花骨朵,葳葳蕤蕤,漂亮极了。如果没人提醒,真不敢相信这只是一钵韭菜花。
你是连夜从苏州赶过来的?
嗯,我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又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你这么做,就是让我相信你所说的?阿果心头突然有种幸福的窒息感。
嗯,你现在可信了?
傻呀,她眼眶不由得湿起来,我其实早信了。
那我说,我以后对你所说的每句话也都是真,你还信不信?
她避个头,狠狠地揩了一下眼,说,信。
那,我现在就想对你说一句话。
你说。
我、我爱你。
什么?她怕是听错了,还想听一遍,可他说完就启动车,逃也似的重又返回了苏州。
阿果再次见到曦微爸,是在一个月后。
为多挣两分体育分,曦微参加了三千米跑。也许是太拼了,就在触到终点线的那一刻,曦微倒地不起,脸色慢慢变得乌紫。那天曦微妈村里恰好老了人回家了,手机又没带在身边,曦微爸一时又赶不过来,班主任朱老师情急之下,只有通知阿果来医院帮忙。好在抢救及时,曦微醒了过来。阿果便请了假,到医院照顾曦微。大概八个小时后,曦微爸才火急火燎地从苏州赶来,曦微这时已能吃稀饭了,她正蹲在病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
曦微爸冲过去心疼地抚着曦微,亲着她的额头。知道了曦微已没事,便转头过来看阿果。这一看,阿果心慌得想躲开他的眼神,却又神使鬼差地迎上去。
曦微爸激动地像有千言万语要倾诉,竟隔着曦微,一把拉了阿果的手,嘴嗫嚅了半天,谢谢你。
这一拉,阿果全身都酥了,心像要炸开。都已好多年没有这感觉了。
突然传来一声咳嗽,曦微妈不知啥时候已站在病房门口,脸铁青着。
阿果心一缩,抽回手,尴尬地笑笑,你们都来了,那我该回去上班了。说着,逃也似的出了病房。
傍晚,阿果买了五斤苹果,一盒补血的红枣饮料,又来医院看曦微。还没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吵。
别叫那女人来,我讨厌看到她!是曦微妈痛苦的声音,你也休想再跟她来往,再来往我就到她单位找她领导,看她领导管不管。曦微爸骂,你这简直是无理取闹。我无理取闹?她就是个狐狸精,就没安好心。别吵了,别吵了,曦微哭喊道。
阿果愣住了,浑身顿然火燎了般,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转身跑开。
这过后,曦微再也没来过阿果家,阿果也没勇气打电话过去催,她偷偷大哭一场后,把曦微爸的手机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好在阿果还有那块地,那块地里也种上了从那盆韭菜盆栽中分棵出来的韭菜,如今也都长得葳葳蕤蕤的了,闷时她就去锄锄草。而地里的马铃薯已大获丰收,整整有一百五十斤,包括阿珊,包括朱老师,她给不少人家都送去了一份。有时,阿果看着那些收获回来有拳头大的马铃薯,看着看着,泪就不自觉流出来。
没多日,朱老师又给阿果来电话,说阿果,曦微自出院后学习不大努力了,成绩下降的厉害,你跟她走得近,你来劝劝她吧。
看来,朱老师还不知个中缘由。犹豫再三,晚自习时,阿果终于去学校把曦微从教室里叫出来。操场上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人。阿果单刀直入问曦微,你为什么要自暴自弃?
曦微把头扭向一边不看她,恨恨地说,我就是不想考上。
阿果问,为什么?
曦微说,我感觉我一旦考上,我爸马上就会跟我妈离婚,我不想看到他俩离婚。还有,我觉得我爸爸迷上了你,我警告你,不许抢走我爸爸。
阿果一时语塞。
曦微的感觉没有错,就在曦微出院的那天夜里,她爸约了阿果。
曦微爸亲口告诉阿果,他和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曦微妈早就没感情了,之所以还凑合在一起,就为等曦微考上大学。曦微考上之日,就是他离婚之时,这是他早在遇见她之前就打定好的主意,所以与她无关。然而,上苍有幸让他遇见了她,没有理由,他第一眼就被她优雅的气质吸引住,觉得她正是他要苦苦寻找的,她就是他的了。曦微爸说到激动处,一把拥紧了阿果,强盗一般把他的唇覆盖上她的唇。她当时浑身颤栗,差点软在他怀里。
阿果咬了咬唇说,曦微,如果你爸真有那打算,你认为不考上就能阻止他了吗?你难道不想换个方式努力一把?说到这,阿果忍了忍心中突然涌上的苦涩继续说,你不仅要争取考上,而且还要考到你爸打工的城市苏州的大学,到时你再把你妈妈也接过去打工,你们全家在一起了,说不定你爸就可能改变想法了,你不想试试?
曦微像被阿果说动,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好,我暂且就听你的。
那,我俩一言为定。阿果伸出手想跟曦微击掌为誓,曦微却躲也似的退后几步,朝她深鞠一躬说,阿姨,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阿姨,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和关心,但为了我妈妈,我希望你从此与我、我爸永不再相见。曦微说完,一溜烟地跑走了,丢下阿果呆立着,胸口一阵一阵闪电般撕扯得痛。
曦微爸开始用不同的号码打阿果手机,阿果一见是陌生号码便不接,也不敢接,怕接了自己会动摇。她恨自己,怎么突然就把生活搞成一团糟了?现在,阿珊再也鼓动不了她去跳广场舞,而她在家也没了气定神闲的心情练瑜伽,唯一的去处便是双休日去那块地,坐树荫下发呆,一待几乎大半天。
这天,阿果又在树荫下发着呆,十几分钟里,手机竟响了五六次,都是陌生号码,想都是曦微爸打的。
又响了,阿果终于忍不住接了,果然是他。她眼泪差点下来,咬咬牙说,你别再打来了,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你也别来破坏我的家庭。
曦微爸却在那边哀求,说只求听完他讲一件事。
曦微爸说他并不是要做卑鄙小人搞挑拨离间,说知道曦微妈为什么要阻止我俩吗?是因为她在良子足浴时就暗暗认得老秦,后来又知道了老秦就是你老公,而老秦双休日说是去钓鱼,其实有时是带了女人去良子足浴一起搞按摩。她因此认定你的家庭是名存实亡的,你在外面也肯定有人。而她一直不同意与我离婚,也认为我外面有人,现在她就认定是你我了,才极力阻止。其实,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不管怎样,阿果,等曦微下个月考完试后我就没顾忌了,坚决跟她离。而你也应该没了顾忌,我对天发誓,你,将是我余生唯一的追求。
不可能,不可能。
像被谁一闷棍敲在了后脑勺,阿果突然人站不稳,扶着树干。现在已是五月的盛夏,田野上灼浪滚滚,她却突然感觉身子一阵紧似一阵的寒。不行,她就要去找老秦,她不相信老秦会那样。但万一?阿果又胆怯了,怕若是真的,她如何敢独自面对那场面?
阿珊,我有事,你快来。这还是阿果第一次主动给阿珊打电话,刚才慌乱中头脑里过一遍,想想除了阿珊,急难时她还真没有可掏心掏肺的姐妹。可阿珊说,你怎么不早讲,我出来玩了,要么,我马上赶回来?
那算了。阿果心一横,叫了一辆出租,就直奔花亭湖。
阿果包下一艘小快艇,价钱已不论,只求把花亭湖所有垂钓的地方给跑遍,直到找到老秦为止。
快艇箭一般犁开了碧绿的湖面,每到一处有人垂钓的湖湾,阿果都投过去期盼的目光,可返回来的总是失落。已寻了两个多小时,常垂钓的地方几乎都跑遍,依然没见到老秦的人影。阿果此时心情跌到冰点,泪扑簌簌地落,现在,剩下来是她最该去其实也是她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返回城里,去良子足浴,在那儿找。快艇师傅这时好像猜出了什么,像这种情况他每年都会遇到几次,一般说来,但凡说是出来钓鱼的,如果湖上找不到,那八成是去了离此不远的温泉山庄。就提醒她说,你可以到温泉山庄去找找。
阿果弃艇上岸,就往温泉山庄赶。
远远的,阿果一眼就看见了山庄停车场里她家那辆半新的比亚迪轿车,双脚立即像灌了铅,迈不动步子。好不容易挪到车边,见车门紧锁,车里没人,摸摸排气管也不再发烫,看样子停在这已不是一会半会了。她隔着车玻璃朝里瞧,眼睛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发现了一只包,天,竟然是阿珊常用的那只仿LV的小皮包。
喂,喂,干什么的?山庄的保安这时急忙忙跑过来冲阿果吼,快离开。
可阿果已听不见保安在吼什么了,人倚着车身就往下软,一直软瘫到地上。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两个多月。
这两个多月里,阿果觉得好像有几年般漫长,又觉得像一晃而过,总之,她已失去了时间概念。而这时的每天中午一到,城里的每家酒店都此起彼伏,响起升学宴的礼花爆竹声。尽管这个城市早已禁放,但面对一年一度莘莘学子们庆祝他们人生转折的盛宴,城管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果和老秦在这一季,一共收到了十二张升学宴的请帖,但里面没有曦微的。不过朱老师早给她来过电话,说曦微这次能以出人意料的成绩被录取到苏州大学,她最功不可没,别的人家她可以缺席,但曦微家的升学宴,他一定要邀她一起参加。
但阿果一家也没去参加。
阿果现在最怕见到升学宴上那些喜气洋洋的考生家长们,面临即将到来的不是失独的失独,她会奇怪,他们怎能笑得出来?还有,她怕遇见曦微爸,怕他在某一个转角突然冒出来说,我已跟曦微妈离了,你嫁给我吧。她会不知所措。阿果也怕见到曦微,怕见到曦微妈,更怕惊动了儿子。
儿子这个暑假留在了学校打工,电话里俏皮地跟阿果开玩笑说,妈,你和老爸都是我的骄傲,放心,儿子现在懂事了,你俩当务之急是要把身体养得杠杠的,可别弄成了次品哦,免得将来我再接手养你们时麻烦,记着,可不要给我添麻烦,呵呵呵。阿果泪雨滂沱,泣不成声。儿子,我若跟你老爸离婚,你是选你老爸还是选我?但她问不出口。
现在,除了上班,阿果几乎把自己反锁在儿子的房间,把儿子从小到大所有的衣服一遍一遍从衣柜里翻出来,看一件,抹一次泪。看一件,想像着儿子当年穿着这件衣服的模样,也想像着老秦当年对她恩爱的模样,哭一场。她想不通这是怎么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而自那事过后,阿珊就再也没出现,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就像没人知道她阿果和老秦竟然还闹着分居的事。在人们眼里,他们依然是恩爱的,幸福的,榜样的。抑或,他们生活到底如何,人们也根本没工夫没兴趣在意。而阿珊的老公和他的情人们这时来往也接近半公开了,兴许再过不多时日,他会把其中一位公开领回家。
阿果也再没去过广场,更勿说跳过广场舞。不知怎的,这天夜里她去了广场,坐在灯光照不见的长椅上,看着广场上无数的中国大妈们依然在横平竖直地欢快地跳,有的老人家的白发在射灯下还一闪一闪的,白首到老?她忽地好羡慕。一回头,见阿珊什么时候也与她并排坐着。
阿果愤愤地问,你还有脸来?
阿珊还是觍着个脸,说,我来是跟你道别的。
阿果吼,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阿珊嘻嘻笑,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我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吗?我承认是我太贪心,太无聊,我想看看硬币的另一面,可我不知道一个人根本无法同时看清硬币的两面,是我错了,但我不想跟你道歉。
为什么?
因为你过得也不过如此。
阿果怔了半天,那,你准备去哪?
我还不知道。阿珊仰着头,总之我要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继续找我想要的生活。说着眼里突然盈满泪水,双手摇着阿果的双肩,说,祝福我吧,阿果,祝福我一定能找到,我走了。
阿果惊讶,阿珊这样的人也会有泪?
忽地,阿果也泪流满面,觉得自己不太恨阿珊了,甚至还有点羡慕阿珊的勇气。你回来,阿珊你给我回来……她嘶喊着一把从床上坐起。她感觉阿珊刚刚就坐在她床边,刚刚出的房门。阿果蹦下床,扭开反锁的房门追出去,顿时,一客厅弥漫的烟气呛得她直打喷嚏。
客厅中,坐在沙发上又埋头抽了一夜闷烟的老秦被阿果吓着了,惊起身,松开他正摁在嘴上夹着香烟的双指,那突然掉下来的烟蒂却还魔术般粘挂在他下唇上。老秦眼窝深陷,发如乱草,茶几上那一烟灰缸长短不一的烟头,仿佛也正万般烦恼地往外吱吱冒着缕缕的烟。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