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文学中自然风物的无常感探析
2015-05-30张文池
摘要: 作为日本传统文学继承者,“渡边文学”在自然流转与心灵互动镜像营构方式上无疑具有继承性和开拓性。渡边将四季变迁流转与不伦爱情变化相融合,赋予白雪、樱花等日本传统美学风物以独特意向指针,以冷峻客观的眼光,用看似冰冷理智的语言抒写细腻雅致的无常情感体验,睿智温柔地抚慰人心。
关键词:渡边淳一 无常 季节变迁 自然风物
一 日本文学观照下的渡边文学无常思想
作为佛教 “三法印”之一的“无常”,正所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即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处在此生彼生、此灭彼灭的互存关系之中,其间并没有恒常的存在。无常思想真正渗入人心,进而对日本文学产生重要影响的是在平安末期。日本人将那些弃绝尘世、重视静虑、冥想无常者,称为圣人、高洁之士。因为他们迎合了生成日本艺术和文化的最显著的心理特征和审美意识。日本著名思想家加藤周一指出“各个时代的日本人,主要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而不是在抽象的思辨哲学中表现他们的思想。”、“日本文学中更是无时无刻不渗透着无常感”。日本最古老的和歌集《万叶集》中 “天地の遠き始めよ、世の中は常無きものと語り続き“(有道是远从天地始, 世间即无常),直接抒发了对世事无常的感叹。从日本古典文学最高峰《源氏物语》到表现平家一族勃兴衰败的《平家物语》,从以万物无常、自然溢美等为主题的《徒然草》到感时而哀的随笔集《方丈记》,无一不体现着无常思想。而作为“维护并继承了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的川端康成身处日本文化语境中,更易接受无常思想的洗礼。而无常思想伴随的是对死亡的冷静思考,这也让不断接受亲人朋友离世的他更容易激起剧烈而深刻的无常情怀。作为以卓越的艺术手法表现了日本民族道德与伦理的文化意识作家,其作品中所体现的无常思想历来为学界所乐道。以他为首的近现代文学家,身处日本文化语境中,无疑具有深刻的无常情怀。他在无常中获得安慰与解脱,并以文学手段表现其对超越死亡的渴望和永生不灭的憧憬。川端在创作中始终关注文学对于人间痛苦的悲悯与疗救,通过构设的文学世界同让人沮丧甚至绝望的现实世界抗衡,以抵御精神的创伤、死亡的降临,从而使人们置身于生命自由、死亡消隐的精神乐园。对此,学者吴舜立甚至指出“日本传统文学的主题就是无常”。
而这恰恰也是渡边文学世界的终极追求。作为“日本现代文学三大家”之一的渡边淳一,其作品所体现的无常情怀无疑是对传统的继承和对现实的开掘。作为一名整形外科医生,他虽然在所写随笔中并未有直接刻意去强调“无常”,但在其文学作品中所体现的无常思想同样令人感慨。日本文学评论家小松伸六指出“从一只眼投射出主刀者(外科医生)的目光,另一只眼则投射出缝合者(作家)的目光,这就是渡边淳一作品的特点。”。正是这样的双重眼光让其作品具备了文学疗伤的功能。主刀者的眼光让他冷峻客观的解剖人性,缝合者的眼光让他睿智温柔的抚慰人心。正如渡边本人所说“在自然科学的这个武器面前,人体失去一个又一个神秘的遮挡,可以说就是这种人体的悲哀驱使我走上了文学的道路”,也正是这样的思想让其作品在理性的思考之下脉动着无常的思辩和抗争却不得的痛苦。也正如其作品《萍水》所言“这个世上一切都要消失,一切都是短暂空虚的。”
二 四季流转,繁华易逝
日本人素来认为自然就是天理、是神意。认为接受自然,顺应自然是人之本分。这种朴实情感本身就具有极强的宿命般无常意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流转变迁、繁华易逝的自然带给日本民族对自然的敏锐,进而对其敏感的心绪颤动。所谓季节感,不仅是指对春夏秋冬四季的循序推移的感受性,而且是对日本文化土壤上酝酿而成的人与自然、人的感情与季节风物交融、内中蕴涵着苦恼、妖艳、爱恋情绪的理解性。他们在四季轮回、渐次交替的过程中,纤细地感受着自然生死的轮回、自然生命的律动,这种对四季的敏感,逐渐产生季物意识,影响到其后整个日本文学的走向。日本民族审美中对于四季的认知,已成为日本人理解人生无常的固定思维模式,在四季流转中,感受世事无常。
四季流转在渡边笔下重要的美学功能就是建构哀伤氛围、表现世事无常。流转的四季常常被其投影到人生与人世的变幻之中,当然更多的是作为遁入婚外情感中男女情感的变迁背景。日本季节流动感经过民族的历代审美沉淀,已成为日本人生命无常感的固定象征。这在文学作品中就自然而然升华为一种独特氛围的艺术美。渡边无疑也继承了本居宣长所创立的日本美学审美重“物哀”注重人与自然的相生相息,人物命运与自然变迁暗喻暗合。作品中的章节标题常以四季为线来喻示人物命运与情感走向。成名作《失乐园》中“秋天、冬瀑、春阴、小满、半夏”的季节提示,让我们深刻的触摸到在四季之中,男女主人公情感的起始至热情的过程。而作者以“秋天”为行文的始端,也似乎也预示着主人公命运的最终结局,一切注定归于无常。《萍水》中的“积雪、苦冬、春愁、水暖、惜春”的全過程,正反映了男主人公为情人突然失联,进而听闻她投海噩耗之时的悲伤哀痛、悲悯叹息的心理过程。《夜潜者》中“新凉、无月、秋冷、黄昏、夜寒”的章节标题暗喻忍受情人“怀孕”的事实而煎熬的男主人公在默默的艰难探索寻求解决之道,而女主人公的精神也正处在自己丈夫的情人孕育孩子的一种嫉妒、愤怒之情中。《红花》的“冬日、春芽、行春、冷夏”无意在借眀自然变迁的寓意着力表现女主人公在与自己无常的身体所带来的情感追求时所体现出来的抗争过程。
季节的流转本是大自然自身的规律,但一旦进入人类情感的世界,进入渡边文学世界里,这四季风物就具备了丰富的象征意味。
三 自然风物
川端康成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有言,“雪花月象征着日本美的传统,望着‘白这一最常见的颜色,在‘无之中珍藏一切丰富情感”。日本传统美学认为自然风物与人心有感应关系。樱花、月亮、白雪,在日本文学中赋予了其独特的意向指针。这种美的联想,无疑是有指向性的、是深邃幽远的,是符合日本民族的冥想情怀的。总之,日本自然风物赋予日本民族以无常意识和虚无感受。生长于札幌、行医于札幌的渡边,注重在人物情感以雪为背景的变迁,成名于东京、游恋于京都的渡边,更多的笔触放在怒放而谢的樱花上。渡边在描写风物时无疑是奉行写实主义的,其所描写的正是大众眼中所看见的,尽管如此,其写实并非是单纯的复制风景,而是在时时创造风景,让司空风惯的风物赋予特殊情感而独特存在,使其顿具美感且颇具玩味。这无疑是“与人类疏远化了的风景之风景。”
1 艳而凋的樱花
人是武士,花是樱花。樱花作为日本的国花,是公众集体认可的审美取向物。其美丽不仅仅是在一同怒放之时,更在于一起魂归大地的纷乱壮美。日本民族追逐那如雪花一样随风飞散的艳美却凄凉之美。知名的日本文学、文化研究专家、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教授叶渭渠指出“日本人的美意识中存在着一种‘瞬间美的理念,即赞美‘美之短暂”。日本人认为,美好的事物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比起盛开的樱花,凋落的樱花更让日本人动情。作为一种情感幻想和心绪表现的象征物,在文学中的意象指针是无常之美的一种体现,充满“物哀”的哀伤情调。渡边笔下极力讴歌京都之樱。京都,作为具有千年历史城市,是其笔下人物的重要舞台。他让人物徜徉静谧的京都中,享受片刻的浪漫爱情。他认为“在大都市,在那种环境及场所,被无情地淹没了的美丽樱花,真不知有多多少少啊!与此相比,很明显京都的樱花就占尽了天时地利的光。”无论是在其小说《化妆》、《樱花树》还是《失乐园》、《飓风》,都极尽对樱花的描写。但即使是在这样宁静的小城中,樱花给读者的意象感受仍然是无常而瞬间即逝的。渡边说“看那染井吉野,实在令人感到忧伤,不管它开放时,还是凋谢时都是那么拼命。” 。《失乐园》更是极尽樱花在日本文学传统中所具备意象特征。凄美的故事震撼人心,充满了让国人熟悉而陌生的岛国异域风情,让国人见识了日本人的樱花情节。对于樱花,“いつの年も、桜の花は行き急ぐ人のように儚く哀惜をそそるが、花が终わったあとは、散る花を见ていたときほどの寂しさは無い。”(无论何年何月,樱花都像是人生匆匆的过客一样让人们的叹息,再也没有比看那飞落的樱花更让人顿觉寂寞空虚的了)。《失乐园》更有女主人公凛子情死观念形成的以“落花”为题重要章节,描写在婚外热恋中的男女在樱花怒放之时却片片凋落的寂寥的场景,特别是在情事之后,被风吹散的花瓣飞扬,片片散落在凛子雪白裸露的肌肤上,美艳却让人心疼,此情此景也预示着他们注定情死的无常命运。渡边讴歌男女主人公在樱花盛开时节的火热爱情,但同样也逃脱不了像散落的樱花命运一样,回归大地,化作泥土。再灿烂的樱花也免不了凋零飞散,以此来寓意诸行无常。《红花》中郁郁之中的女主人公在春日里面对烂漫的樱花,“看着缀满枝头的樱花,就会有一种感伤袭来。这种心绪随着樱花的盛开而涌现出来。”
2 飞舞成冰的雪花
日本地理环境决定其四季分明,而雪无疑是极具代表性的风物。雪纯洁素美而转瞬即融,这无疑是与日本民族对樱花的感情如出一辙。川端康成的扛鼎之作《雪国》将“雪”作为凄美爱情的舞台,无疑将这种日本式文学的物哀、虚无传统美发挥到极致。如此溢美的风物无疑是无常、虚无的极佳代表。出生于北国雪都札幌的渡边,从小对雪无疑有着特殊的感情。笔下的故事很多选择在冰雪的世界里,而寄托着其情窦初开的阿寒地在他印象中则完全是一片白雪皑皑的茫茫世界。《魂断阿寒》中纯子在雪中将生命定格、将爱情抛洒,《冰纹》中有己子面对飞雪踌躇满怀、郁郁寡欢。《失乐园》中久木和凛子在静谧的冰雪中徜徉耳语、共赴极乐,追求爱情的极致保鲜。《紫丁香冷的街道》中有津京介面对初见受捐精者宗宫佐衣子时,自札幌的雪开始,震颤的心灵在雪舞中渐渐失去方向。
(1) 雪的易逝性无疑固化了雪的无常意象。雪之消融是其无法改变的宿命,人世的无常在由雪铸就的世界里,虽美却终究逃脱不了无常的命运安排。在自传小说《魂断阿寒》中,纯子裹着一身鲜红的大衣,从雪中出现。白色纯洁的雪与红色艳丽的红形成强烈的色彩差异,而这也正是渡边最热爱的一种对比色。最终自己喜爱的初恋女子纯子自杀在雪中,与那纯净的白雪浑成一体。这就是阿寒的白雪,一脚一个声响的雪山峻冽的脉搏,以及那寒冬中枯叶落尽的古树的孤寂与肃穆。无疑让渡边在这纯白的世界里感受到了爱情的无常、生命的无常。《失乐园》中,在凛子渴望去“どこか誰もいないところ(完全没有人的地方)”之时,渡边为他们选择的是在雪境中的中禅湖,有如圣境一般的地域中,两个人在情爱世界里徜徉,没有世俗的烦扰,一切都是静谧却给人以强烈的孤独感,但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纯洁的世界,凛子尝试将脸深深埋入雪中,品尝死亡的味道,这无疑正预示着男女主人公最后的命运归宿。作为久木的婚外情人,面对雪白的世界,想到两人的爱情,虽兴奋却不安,虽渴望却慌乱的复杂情绪,也正是这种爱情的无常感让他们选择了死亡的不归路。《一片雪》中伊织追求人生的极美,然而,情爱宛若片片飘落的雪花落下消融一般,最终三个女人都相继离他而去,剩下的只是虚空,犹如落在掌心的一片雪。作品名以“片”为量词来形容雪,其状态无疑是从空中飞落的过程中或在掌心尚且成形的时刻,但其命运无疑是落入消融、遁入这无常的世界,雪的意象在小说中昭示着主人公爱情命运的无常。《雪舞》讲述了一位年轻的脑外科医生野津修平在重症脑積水患儿的母亲一再乞求下,在未取得主任同意的情况下铤而走险做了手术导致孩子死亡,从而引发患儿父亲与医院打官司的故事。在野津接受孩子母亲央求的过程中,始终是在处在令人压抑的雪景之中,“这是二月冬天里一场罕见的雨。雨水直落到积雪的中庭里,仿佛被地上的积雪吞噬一般”,雪始终是在雨中、阳光中不断的融化的景色描写,将读者带入一个充满矛盾和让人窒息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引出让人揪心的幼小患儿,始终在母亲企求医生给予手术、医生纠结是否能够手术之中展开。手术后孩子在生命挣扎的过程中和最后离开人世时,雪在此情此境中都始终充当表现灰暗心情的作用,这无疑是体现无常的雪意象的独特魅力所在。正如日本著名文艺评论家尾崎秀树说的那样,渡边“对北海道景色的描写加深了文章的厚重感觉”。
(2) 雪的终极状态是“冰”。冰这一意象在《冰纹》中作为主题词而被重点描绘。“冰纹的结晶先是产生细小的龟裂,很快,阳光便从那一点裂隙中透过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冰纹就犹如泪滴般融化了。” 主人公有己子与丈夫的因利益而结合的婚姻(有己子是知名医学教授之女,丈夫为自己更好的前途而与其结合),在婚姻中相互了解,但也正是源于相互了解,内心越是疏远,世界上有着太多这样的夫妇,无疑是个悲剧。两人本来就是无甚爱情可言的,在多年未见的情人爱欲的阳光下渐渐让其认识到了丈夫的卑劣。正是在窗户上所凝结的冰花中,感知自己与丈夫最后剩下的一丝爱情不再,并最终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毫无人性的丈夫,但此时自己的情人已不会再来到自己身边。
(3) 雪花自天空飘落,受风、雨的影响而极具飘忽性。雪花的飘忽性引发的是观雪者思绪的飘忽性。这种飘忽性也为渡边文学所采用,进而表现人物的无常命运。在渡边笔下常现有主人公对于现状和未来表现出强烈的忧郁者。如《冰纹》的有己子,面对自己往昔情人的突然出现,在是否前去幽会的事情上,心情剧烈的起伏、犹豫。“在凛冽的寒风吹动下,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有己子迷惘内心的写照,飘忽不定,无依无靠”心绪的复杂性正是对在社会公序良俗下两人情感的再度审视的结果,也是对双方情感是否可行而持有的一种怀疑的态度。而这一切,在飘忽的雪花中得到了很好的映衬。《无影灯》中的直江庸介与情人伦子在雪花飞舞的支笏湖中行走,身染重疾的直江面对自己热恋的伦子,“没有什么留给我的话了吗?”是他时刻挂在嘴上、心头的语言。面对生命的无常表现出强烈的不舍,渴望抓住这生命的分分秒秒。在飘雪的世界里作着最后的挣扎。直江与伦子最后的对话是这样的:
(伦子)“请你别再注射麻药了。护士长和院长先生好像都已察觉了。”
(直江)“噢,这件事吗?”直江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再也不用了。”
(伦子)“真的……”
(直江)“当然。”直江笑着,朝黑暗的窗外望去。
如此对白,让读者疑惑而有隐约的不良预感。而其中原委,难免让人掩卷而泣。此时直江望去的地方,心萦梦转的最后港湾无疑正是大雪纷飞的支笏湖。而这里,正是他走向死亡的地方。
四 结语
渡边笔下的都市男女,在情爱、婚姻、家庭中纠结、游曳、孤廖,在变迁的四季中,依托自然风物表现着爱情无常、生命无常,徜徉在诸行无常的世界里孤独的行走,虽充满着淡淡忧伤却并非是悲哀的情绪,让读者欲罢不能。作为日本传统文学继承者,他将四季变迁流转与不伦爱情变化相融合,赋予白雪、樱花等日本传统美学风物以独特意向指针,以冷峻客观的眼光,用看似冰冷理智的语言抒写细腻雅致的无常情感体验,睿智温柔地抚慰人心。
参考文献:
[1] 加藤周一,叶渭渠、唐月梅译:《日本文学史序说》(下),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版。
[2] 渡边淳一,祝子平译:《我的伤感的人生旅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3] 叶渭渠:《东方美的现代探索者——川端康成评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
[4] 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起源》,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
[5] 王永娟、姜俊燕:《樱花的国度——日本文化的面貌与精神》,中国水利水电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
[6] 刘振生:《鲜活与枯寂:日本近現代文学新论》,吉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7] 吴舜立:《川端康成文学的自然审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
(张文池,江苏苏州农业职业技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