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发《弃妇》的丰富内蕴
2015-05-30张少茹
摘要: 《弃妇》是象征主义诗人李金发的代表作。它借助被弃女性凄楚无助的形象,展现中国现代先锋诗人对女性社会境遇的焦虑和对漂泊异乡的知识分子自叹式的影射表达。
关键词:女性 男权 受害者 臣妾心态 在场 缺场
一 弃妇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
1 男性崇拜令女性地位突降
母系社会后期, 随着社会生活渐渐的丰富化,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活动领域日渐缩小,男性成为家族的主要角色:打猎、种田、守卫家园等等,处处有男性的身影,家族的生产、生活资源几乎都来源于男性的付出,男子仿佛成了无所不能的神。即使是文学作品中,男性的地位也得以高举,女性神祗在完成造人和救世的壮举后,就慢慢转变为男神的配角,男性主宰世界,管理众生。于是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文学、历史等方面,对男子的竭力赞扬、把男子神秘化就成为起初神话般推崇男性的表征,甚至把自然力也幻化为男性神祗,男性被全面地神化。在这样的文化与传说的不断强化下,男子在众生中已非纯生物的存在,成为威严的历史神话。男子在社会方方面面的强势表现,使女性也渐渐承认:世界是属于男子的。同时,因女性在生理方面的纤柔特性,也令女性在男性面前自觉不自觉地充当弱者、被保护的形象,习惯于男性的权威与发号施令,渐渐沦为男性的附庸。从此,贬低女性的时代开始了。宗教、文化、艺术、科学、权力及舆论都掌控于男子手中,男性可以随意改写神话、历史,甚至是当下世界,确定有利于男性的道德、审美等各种规范,通过弱化女性的社会价值。成为神话与现实的双重主宰。三从四德就是男权社会为女性量身打造的金牢笼,她们的命运从此不再有自己把握,处处被框定,男性中心主义被确立。
2 特殊的社会规范令女性难自立
(1)男主外、女主内的认知使女性的活动被限制
女性被定位于家庭,失去接触、认识社会的机会,只能活动在社会的后台、男子的背后,成为男子的附庸。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只属于男性,她们只属于家。家庭柴米油鹽的琐屑,使女性关注的世界必然定睛于日常化的生活。出于最高统治者的家训“后宫不得干政”,实际已经成为社会通行的规范:女性与政治生活无缘。这等同于剥夺了女性参与社会管理、运作的权力,甚至连知情权也丧失了。这种被弃也决定了女性争取自身权益的无语状态,可以说,女性已经成为天然的弱者。隔绝的状态,无法接受良好的教育,使女性很难以阔大的视野、博大的心胸考量社会和自身,她们全部的信息均来自家庭,生活的空间、内容也只能是家庭。几千年的狭隘的生活状态,已经成为女性的生活惯性,家成了她们唯一的归宿和依托,她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反而成了无关者,成了她们自觉摒弃的所在。
(2)女性教育令女性失去思想自主权、话语权
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等观念的灌输让女性在这样的社会中完全失去了人应有的尊严,自觉自在地以奴性姿态依照男性的想法运行人生,处于被动的生存状态。不能主张自我的权利,没有经济的自主,女性自身也认为自己的生存是依附于男子的。特别是一些局部地摆脱男权社会压制的知识女性,甚至自觉地介入戕害女性个性化生命的行列,如班昭所作女德规范《女戒》、长孙皇后作《女则》等。作为女性教育范本书籍,无一不在讲述男为尊,女为卑。女性的学习是为顺服尊长服务家庭,消灭自我意志。针对女性的专项教育,收获了男权意识认可的成果。女性不仅接受了以夫为天的生存法则,并且以拥护者、维护者和传扬者的身份传承着这样的理念,祸及后代。如此教育环境让女性很难生发人身和精神平等的意愿,她们很自觉地认为;侍奉长者,相夫教子,管理家务,就是自己生存的意义和价值,不可能在历史的前台尽展风姿。《列女传》等书籍的传播与教化,再次强化了女性的从属地位,使女性自觉成为臣服者。
(3)不能抗争的悲剧式存在
在中国封建社会,女子如果敢于挑战家族权威,表达不满,就会成为弃妇。一切规范均是男性制定,“七出”(不顺、无子、嫉妒、多言、恶疾、淫荡、窃盗)等婚姻法明显利于男性,保护家族利益。在脆弱的生存境遇中女性只能以屈己的姿态取悦男子,甚至不惜残害身体(裹脚)达成所愿。实际已成病态心理。所以,女性一旦被弃,就意味着生命价值的全盘否定。男性在政治失意后可以转向情感、山水等,女性却无处容身。而往往这种被弃并无站得住脚的理由。
女性如果被弃,世界也将成为地狱。家族的蔑视首当其冲,《孔雀东南飞》中,阿母与兄长的反应极富代表性地呈现了被弃女性在家族中无处立足的窘迫处境。无人查询真情,只会一意怪罪女子,外界的诋毁也令女性无处容身。在强大的社会舆论面前,女性自己也会对自己作出否定的判断:兰芝惭阿母……一个人给予的痛演变为全社会的重压,在诗作中,诗人把这样的重压幻化危难见天日的黑夜和嗜血蚊虫发出的狂吼。这怒号甚至让以勇敢无畏著称的游牧也战栗。处处是如刀般的羞恶的疾视,无力抗争的弃妇只能用长发割断这地狱投来的目光。弃妇无处、无颜容身,心灵无人解读的孤寂身影成了永远的定格,只能在反复追怀人生的悲凉中感知生命的存在。一个人的遗弃行为化为整个社会的遗弃。
弃妇的孤苦无依是男权社会赋予的必然悲剧。她的归宿似乎也只有丘墓。诗人在诗歌中用悲凉的喟叹表达对女性处境的焦虑。尽管五四运动令中国女性有了觉醒的前兆,也有女性开始以一己之力争取女性人格与尊严的被认同,但更多的女性仍然被幽禁于男权世界,等待被吞噬的命运,特别是弃妇,作为弱势群体中被弃绝的特殊存在,她们的结局已被定格。
作为有着先锋思想的诗人显然并不想接纳这样的悲剧,他希望有力量可以改写弃妇的命运。而这种力量常常来源于重压之下的逆反。孤寂的境遇,世界给予的痛使千百年来弃妇的隐忧永难消失:即使是夕阳的火也难把此化为灰烬,它永远留痕于这世界,在海啸之石上发出匉訇的巨响,敲击着弃妇痛楚的心。世界对她的厌弃冰冻了了弃妇的心,她不愿再让自己的伤痛成别人娱乐的戏剧,装点世人的生活,她以决绝的口吻倾诉:永无热泪,点滴在草地,为世界之装饰。
世界的无休止地逼迫,悲惨的境遇,被男权社会蔑视、弃绝的柔弱女子的勇毅抗争的身影,恰恰体现了中国五四时期女性争取两性平等对话的努力。也正因她们斩断了依附的菟丝草,女性的生命才有了个性的光芒,让女性的生命得以重生。
二 “弃妇”的象征意蕴
1 中国知识分子的臣妾心态
中国知识分子长期处于皇权的严苛的禁锢中,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导致的群体边缘失语状态,令中国知识分子被束缚在皇权允许的范畴中进行社会活动,有限地使用奴性话语权,其不可抗争的存在状态与封建社会女性的地位如出一辙。以致中国知识分子似乎不可逆地形成一种扭曲的臣妾心态。从志存高洁的屈原以美人隐喻自我,以恋人暗指楚王,到张籍用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婉拒李师道,中国知识分子在面对强权时选择的带有一定智慧含量,而又符合中国知识分子不愿舍弃自尊的别扭心态,与中国封建社会女性恐慌随时失去丈夫恩宠,横遭被弃的屈辱命运相差无几。可以说,知识分子一旦被皇权排斥,其命运也如李金发笔下的弃妇一样要忍受“羞恶之疾视”,最终凄惶到无处容身。臣妾心态的出现,促成了中国文学作品的隐含表达方式。
2 李金发的经历与弃妇心理的抒发
多病少爱的李金发在广东梅县罗田径上村接受新旧交替的童年教育,而此后在香港圣约瑟中学,后至法勤工俭学就读于第戎美术专门学校和巴黎帝国美术学校的复杂教育经历,与本身的客家族民族文化,构成了李金发多元的文化架构。这样的精神旅程,在带给他斑斓的文化底蕴和精神冲击外,也或多或少地令他缺失文化和精神的皈依感,造成其精神的无家状态。此外,少年时期孤独忧郁,多愁善感的性格在恋爱失败,发妻自杀和经济的困窘,一下让他感到生活的幻灭。柏林经济崩溃带来的社会大萧条和艺术上的失路及被歧视感,令李金发感到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悲凉,内心的彷徨无助、自怜自艾与象征主义一拍即合,从此,李金发开始用晦涩的语言书写自己内心的苦闷。《弃妇》中女性被弃的无家、失路形象与诗人自身的真实境遇不谋而合,而由此引发的独属于弃妇的隐忧、哀吟,也与诗人“心头之哭声”相合,诗人以长发、枯骨、黑夜、蚊虫、夕阳、灰烬、游鸦之羽、衰老的裙裾、丘墓等繁复意象渲染出颓废的环境;用怒号、舟子之歌、海啸、哀吟等动态语词强化凄凉、感伤的情绪;用文言文的表达方式凝聚出沉重的历史威压感;借象征的笔法展现自己与弃妇一样的无助和无人理解、被遗弃的苦闷,也表征着五四时期,有志青年理想无处安放,难遇良人痛楚。
3 中外弃妇形象中作者的在场与缺场
中国知识分子的臣妾心态,导致了中国知识分子笔下弃妇形象强烈的替代感。作家往往在创作初就有浓烈的代入意识,在形象塑造,语言语言表达等方面表现出极强的自我性。作家的在场,使得形象的外在行止与内心体悟纤毫毕现。《弃妇》一诗中,弃妇出场时的无颜面对世界到最后的毅然抗争,无论是这一形象欲哭无泪的面容,还是她踉跄歪斜的步履,乃至命运起承转合的波折呈现,都依托于诗人对弃妇命运的感同身受书写,令读者阅读时有浓重的闻其声知其人的同步感,在惋惜其命运的不幸时,更能感受其不屈的坚韧,油然而生敬佩。
外国作品对弃妇叙写显然缺少了这样的在场意识。许多作家在描摹弃妇形象时,更喜欢以男性旁观者的目光审视笔下的女性。《德伯家的苔丝》、《复活》等名著里的弃妇形象的完成,始终是在男性的意识框定下形成其既定的命运线:年轻无知,对爱情不切实际的幻想,盲目轻信男性的花言巧语,被骗失身,惨遭遗弃……虽有对男性始乱终弃的谴责性叙述,但女性的被弃更大程度地被定义于女性自身的愚昧、轻率,作者成为冷眼旁观、高高在上的评判者。作者的缺场很大程度地造成了男权视野下女性弱者形象评价的复杂性,带给读者的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施舍的怜悯与同情,无论女性最终如何抉择,很难唤起敬重之情。
中外弃妇形象中作者的在场与缺场成就了弃妇形象的多样性。中国弃妇的社会性色彩更浓烈,她们的被弃不是因为自身选择的失误,不是自身不足的结果也不是在两性平等的基础上,婚恋的失败,她们的悲剧是男权社会不公正的婚姻制度产物。西方作品中的弃妇更多地呈现了在自由恋爱的环境中,女性自我选择不当造成的悲剧,有浓厚的个人色彩。当然无论在场与缺场都镜照着女性社会地位的危如累卵,彰显着男权意识的无处不在。
《弃妇》一诗诞生于特定的历史时期,是李金发自身心态与社会变革其女性的驳杂境遇共同催生的作品;是一个关心时代,寻求理想的先行者焦灼心理的折射;是象征主义诗学与文言文的巧妙结合。它以艰涩的语言,沉郁的情感,压抑的色彩,绘画出一个被丈夫、家庭、社会遗弃的女性形象,也隐含了五四勃发的觉醒意识,更真切地展露了一个有着“死神唇边的笑”的诗人丰富的内心世界。
参考文献:
[1] 牧原编:《给女人讨个说法》,华龄出版社,1995年版。
[2] 陈厚诚:《死神唇边的笑——李金发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张少茹,鄂爾多斯职业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