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孤独星球的朋友

董沐阳

2014年的暑假，刚刚结束高一的生活，还没有那样的紧张感，初中时的同学关雪受邀参加了一个关于“关注自闭症儿童”的公益活动。于是，动员我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参加，自闭症这几个字触动了我的神经，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一天格外的热，阳光无比耀眼，到达现场时，在一个募捐箱前面已经排了一条长长的募捐队伍，几个男女同学站在募捐箱后面不时地呼吁路人关注自闭儿童，动员大家为自闭症儿童捐款。我和几个同学加入了募捐队伍，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又不敢确保这个期待是否能真的如愿。无意间，我看到街对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男孩正站在马路对面，他个子很高，但是手很小，双手拿着好几只冰淇淋，正等着人行道上的红灯变为绿灯。

我怔怔地看着，突然，一切似乎都变得放慢起来，阳光、街道、嘈杂的人声、手拿着冰淇淋的男孩，还有他那下意识的微笑……

就这一瞬，使记忆闪回到我六岁的那一年。

这一年的九月份我就要成为一年级的小学生，我要在幼儿园里度过这最后的自由时光。幼儿园是奶奶开的，我是小朋友们羡慕的对象，因为在幼儿园里只有我可以随便出入。每到周末，孩子们都被家长接回了家，唯独剩下的是我和另外三个建筑承包商的孩子，这三个孩子调皮得很，尤其是老大，他是另外两个孩子的大表哥。他七岁了还没上学，经常欺负其他孩子，连幼儿园的两个小老师都会被他气哭，这个小魔头只有奶奶能管得了他。

又是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在幼儿园无聊地荡着秋千，三个小男孩儿玩着无聊的游戏。这时，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小男孩来到幼儿园，他看上去有些不一样，很瘦弱，而且眼神很奇怪。孩子的妈妈跟奶奶聊了很久，似乎很不放心又依依不舍，边说边不停地擦眼泪，孩子妈妈走了，临走时交给奶奶一包东西，奶奶把它放到了冰箱里。

奶奶把小男孩带到我们面前，叮嘱我们说：“他是刚来的小朋友，大家要友好，要好好照顾他！”然后，奶奶便去忙了，我们也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男孩子们依然玩着他们无聊的游戏，而我依旧荡着我的秋千，只有那个新来的男孩久久地坐在那里，他盯着地面一动不动，然后又一动不动地盯着树干。我就这样默默地观察他，因为我很好奇，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孩子这样安静过，这跟其他孩子不一样，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或是被按了暂停键。

八月份的阳光激活了地面上所有的能量，炙烤着大地，秋千的铁链也变得格外烫手，鸟也不叫了。爷爷在地面上泼了很多的水希望能降温，湿润一下干燥的空气。几个男孩看见立即跑到积水的地方戏耍，把鞋踩得啪啪作响，而那个男孩依旧坐在那里，我真的怀疑他被施了魔法。这时，奶奶从冰箱里拿出一支冰淇淋给了这个男孩。然后，发给我和其他三个孩子每人一支雪糕。

小男孩拿着冰淇淋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吃，我也回到秋千上吃着雪糕，虽然略感诧异，但也并没多想。但那三个男孩拿着雪糕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男孩手里的冰淇淋，又回头看看奶奶的方向，现在想想，那潜台词让我发笑。终于，老大向那个男孩迈出了第一步，另外两个小跟班紧随其后，现在的我，要这样处理那一幕：背景是雄壮的音乐，慢镜头里的三个男孩儿手里握着的似乎不是雪糕，而是利剑。那个男孩并没有被眼前的这一幕所吓倒，仍然静静地吃着冰淇淋，这让那三个男孩实在是无法理解，因为在幼儿园里，谁都不敢惹他们。“凭什么你的是冰淇淋，而我的是雪糕！我要和你换！”老大说道。男孩儿依旧专注地享受着他的冰淇淋，这个反应更加激怒了三个孩子，老二说：“我表哥要吃你的冰淇淋，你就要给他！”男孩依旧吃着冰淇淋，“哥，我给你抢过来！”老三一边叫着，一边冲向冰淇淋，结果用力过猛，冰淇淋跌到了地上！我以为，他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然后去找奶奶，但是他没有，他默默地流泪，表情极为痛苦，那种表情是我在同龄孩子的脸上看不到的。于是，我大喊一声：“你们太过分了！”然后冲了过去。当时我指责他们时所说的话，连我自己都想不到，面前的这三个坏小子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竟被吓到了。

后来，奶奶让我陪着这个男孩玩，我也才知道他是一个自闭症儿童，那冰淇淋是他最爱吃的，也许那是他的安慰。

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半，这个夏天跟以往不同，变得那么安静。带着小男孩一起玩的那段时间我才知道，他每次盯着看的，竟是我们平常根本不留意的，甚至是讨厌的东西，他会盯着一群蚂蚁看上一个小时，一直看到奶奶叫我们去吃饭；他会盯着一朵花和围绕着花的蜜蜂，看到叶子上的露水蒸发干净。他会看着一只毛毛虫，看到太阳从这一边转到那一边。我陪在他身边，他也成了我观察的对象，我竟然忘了对毛毛虫的恐惧。

对了，他还特别爱画画儿，起初谁也不知道他在画什么，因为他从来不允许别人看，他不停地画，我也很好奇，但我又不敢强迫他给我看。直到一个周末，他妈妈没来接他，冰箱里的冰淇淋也终于吃完了最后一个，于是我在隔壁的超市买了两只冰淇淋，是我喜欢的口味，他一支，我一支。我递给他的时候，他愣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接了过去，那一刻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信任和喜悦，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时，他让我看了他正在画的一幅画，画的原来是他观察的毛毛虫，现在我明白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害怕了，那是因为他把生命看得平等了，所以他可以把毛毛虫画的像小宝宝一样可爱。后来他给我看了很多，我看到了生命的尊贵，这一切都是我们平常所看不到的。

一天，他正坐在秋千上画画，“大表哥”带着两个小跟班悄悄从后面靠近，冷不防地推了他一把，还在吱吱作笑，秋千越荡越高，小男孩紧紧地用双臂围拢着秋千的铁链，把画护在胸前，惊恐地尖叫。

那是我一次听见他发出声音，我试图上前阻止，但秋千荡得太高，我无法上前。这时，三个小魔头也意识到了危险，并且不知所措，奶奶闻声赶了过来，让秋千停了下来，奶奶一直抱着他，安慰他，这三个小魔头一下午没发出声音，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奶奶并没有惩罚他们，让我没想到的是，三个小男孩把他们最喜欢的玩具都堆在了小男孩的身边。

我本以为他再也不敢荡秋千了，可是，有一天，他拉着我走到秋千前，示意我坐上去，然后在后面轻轻地把我推起来。接下来，他自己坐到了边上的那只秋千上，努力荡了起来，看到他的样子，我既惊讶又欣喜，我高兴地笑出声来，接着一个人的笑声变成了两个人的笑声，这是我儿时记忆里，最重要的声音记忆。

这一周很快就过去了，我即将开学，因为我对校园充满好奇，那里有太多的未知，所以我感到很开心。但是我也要离开奶奶家，我又感到深深的不舍，我不知道我走以后，那个男孩儿会不会交上新的朋友，还能不能有人像我一样安静地陪伴他，于是我再一次为他买了冰淇淋，这一次，他高兴地接过来，开心地吃着。后来奶奶告诉我，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口味的冰淇淋，他只爱吃他妈妈给他买的那个口味的冰淇淋。

夏天过去了，我也顺利地上了小学。周末，我回奶奶家，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奶奶交给了我一个画筒，是他留给我的，我一张一张地看着，这些都是我陪他观察过的事物，有些是我看过的，有些是他后来画的。

画的最后一张是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一起在秋千上吃着冰淇淋，画的背面写着——朋友。

“蓝色行动，爱不孤独 。”

“关爱星星的孩子，让我们走进他们的心灵世界！”

我被募捐学生的动员口号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此刻，那个高个儿微笑的男孩儿，把手里的冰淇淋已经分送给了其他同学，他们正一边说笑，一边吃着。我注意到他手里的那支冰淇淋与其他人的是截然不同的，我看着他那么有滋有味地吃着，我笑了，因为那是我喜欢的味道。

在同学的催促下，我走到他身边的募捐箱前，把早已准备好的钱投了进去。我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向我微笑致意。没错，就是他，与以前不同的是那高大健康的身材和那似乎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

十一年了，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但我永远都记得，十一年前的那个在画中与我坐在秋千上吃冰淇淋的男孩儿，那个来自孤独星球的朋友。

（责任编辑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