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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碎语

2015-05-30孟学书

参花(上) 2015年7期
关键词:祖母

我是来自偏远乡村的流浪者。从离开家乡到回归故里,说起来我的流浪生涯并不长,但是我的经历与见闻却是值得一叙的。而要叙述我在城里的流浪故事却要从一棵高大的树开始。

我们村的村口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那年仲秋的一天下午,村长的崽放的风筝缠到了这棵高大的核桃树上,要我上树去给他理开。我没有办法,他爹老崽是村长,凡事我们都得听他的,不得抗命。在村长崽的命令下,我立即脱鞋上树。我刚将风筝的缠绕线理开准备下树的时候,忽然间,电光一闪,立即在我的头顶爆炸了一颗响雷,把我的脑袋里炸出一片空白来,于是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身处高高的核桃树上,握着树枝的手一松,身子便迅速向下做自由落体运动。

我万万没有料到,自离开树枝到撞击地面的过程,是一幕美好得令我终身难忘的幻境。我的身子从树上快速下坠,很快被一根斜伸的树枝拦截,活生生地斩断了我的左腿。拦截没有改变我的垂落方向。好在我的大腿被斩断的同时,树枝上的尖桩也斩断了我的疼痛神经,让我的左腿被斩断的时候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而且还让我进入了美好的幻境里:我看到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她说她是我祖母。之前,我没有见到过我祖母。只听我娘老子说过,她早在我出生的五年前便去了阴间。我现在居然看到了她。别人的祖母都老态龙钟,毫无生气。而我祖母她,年轻漂亮,朝气蓬勃。我决定将这个秘密告诉我的同龄伙伴,包括盛气凌人的村长的崽。跳墩河是故乡一条流向乌江的美丽小河,我是在通往跳墩河方向的小路上见到我祖母的。祖母说,乖崽,我是你祖母,快跟我走吧,我要带你去一个美丽快乐的地方。谁不向往美丽,渴望快乐?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跟在祖母身后前进。很快,一条弯弯曲曲的绿飘带似的小河便浮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产生这种幻境是我的灵魂离我而去了。现实中,我的羸弱的躯体,依然轻飘飘地继续在我们村口高大的核桃树顶与地面的空间里延续着自由落体运动。那么,当第二根斜伸的树枝毫不留情地又斩断我右腿的时候,我已经跟着年轻漂亮的祖母走到跳墩河边了。跳墩河,河面虽窄,但河风呼啸,水流湍急,很是怕人。祖母说,乖崽,别怕,学我的样,腾起身子来,就跃过去了,跃过去就到了美丽快乐的地方。说完,祖母就做示范,腾起身子,轻飘飘飞过河面,然后,面向我大声吆喝,乖崽,快过河!在祖母的一再催促下,我鼓足勇气,腾起身来。就在我腾起身来飞越河面的时候,发生了新的情况。我俯视身下,河面不见了,祖母不见了。我首先看见一个将老脸几乎贴着地面行走的驼背老头。驼背老头一边行走一边摇头晃脑着说,孩子,你纵然到不了天国,也要去城里,这是命中注定的,你抗拒不了。去吧,孩子,去城里兴许会遇上贵人,一旦遇上贵人,你就过上了令乡下人羡慕的日子。驼背老头说完话,也不见了。接下来我就发现我羸弱的身子安静地躺在村口肮脏的乱石堆里,头上流着血,两条大腿流着血,两根只剩一点儿皮连着的小腿似乎获得了自由,欲脱离我的身体而去。很多人向我跑来。跟随村民们跑来的还有血统卑贱却并不自卑的好几只乡里土狗。我家叫灰灰的土狗跟着我老爹和我娘老子跑在最前面。土狗灰灰跟我们一起在村口放风筝的呀,何时跑回家去的呢?对了,定是回家去报信,告诉家里人我在村口出大事了。

我老爹率先冲到出事的核桃树下,将我搂抱起来就急急向村卫生所飞奔。村卫生所的年轻医生见我伤势太重,怕承担医疗事故责任,以没有设备为由,拒绝收我。村卫生所不收,进县乡医院又需要很多的钱。我老爹不会找钱,我娘老子又患肝炎、胸膜炎、关节炎,加上严重哮喘,早把我们的家底吃了个底朝天,哪有钱进收费昂贵的县乡医院?我老爹只好按照乡亲们提供的治疗创伤的民间偏方,赶紧出门,到跳墩河临河两岸的悬崖上去采撷治外伤的草药。我属狗,属狗命大,要死还真不容易。在没有医生指导的情况下,我老爹当天将采来的草药捣成药泥,敷在我受伤的多个部位和大腿与小腿的断口上。草药敷上去不久,神奇的药效有力地拉回了我飘到阴间和阳界交接处的灵魂——我的生命得救了。我走出后依稀记得的美妙幻境,回到现实中来,才发现我躺在自家的破床上,才知道自己在村口高大的核桃树上演了一场比美国西部大片惊险镜头还惊险但没有报酬的纪录片,才知道我的一双小腿被村口高大的核桃树依次斜伸的两根粗枝先后齐膝截断。幸亏我的疼痛神经在第一次的沉重打击中就被击坏了,要不然,我醒过来之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忍受这诸多的创伤带来的剧烈疼痛呢。

我醒过来,看见我娘老子站在床前,双手在我身上抚摸着,一对浑浊的眼仁已经龟缩进红肿的眼睑里。这显然是长时间的流泪造成的结果。娘老子见我醒来,忙问我痛不痛。我说不痛。站在床前探望我伤情的还有不少乡亲。而我真是太不懂事了,当我苏醒过来,知道自己失去了双腿的时候,并不为自己今后没有了走路肢体如何行走而悲哀,而是忙于追溯刚刚离我而去的美妙幻境。这美妙幻境虽然离我而去了,但是祖母和驼背老头的身影却还清晰地留存于我的脑海中,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这幸福在我的脸上绽开,化成甜蜜的笑容。而探望我伤情的乡亲们,以为我年幼无知,为我眼下的灾难和今后注定难逃的悲惨日子流着同情的眼泪。

这孩子这辈子怕没希望行走了。

这孩子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这孩子……

说来也奇怪,我老爹除了将采撷来的草药捣碎敷在我的伤处之外,并未对我的伤口进行任何的消毒处理,却奇迹般地没有让我的受伤部位发炎。乡亲们提供的治疗腿伤的草药真是太神奇了,这神奇的草药虽然未能接上我的一双小脚,但却保住了我的两条大腿。经过这种神奇草药整整一个冬季的治疗,我身上的创伤和大腿与小腿间的断口本来已经愈合,完全可以不用敷药了,但是我老爹却非要去采药来给我再敷一次不可。结果被一只野山羊诱惑到一个悬崖处,脚底落空,坠壑身亡。留给乡亲们的除了一双熟悉的破烂胶鞋,还有满地的衣裤碎片和一副被野狗们用尽其皮肉后所剩的可怜的骨架。我娘老子因为我老爹的坠壑身亡悲痛欲绝,又在原来诸多疾病的基础上增加了心绞痛,百病加身,卧床不起。娘老子伤心地哭,我恐怕活不久了,我可怜的崽儿贱狗你咋办呵!

乡亲们劝慰道,别急,病会好的,日子总会过下去的。

村长说,贱狗在家也不能照顾你,干脆送这孩子进城。

娘老子说,城里无亲无戚,他又不能打工。

村长说,让贱狗到城里去讨饭。

娘老子说,我家世代再穷还没出过叫花子讨饭的事情。

村长说,讨饭并不是丢人的事。嫂子,你要这样想,贱狗成这个样子,说不定就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你想,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掉在乱石上他都还有命。而治好他的伤他老爹就走了。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是天意逼他走上讨饭这条路的。就你家目前这个样子,也只有走这条路了。城里人比乡下人好过,时常,包儿里无多必少都放些闲钱。城里往来的人多,一个人送他一毛钱也有账算,运气好找到大钱可寄回来给你治病和对付日子。乡亲们也觉得村长说的在理。但我娘老子还是不同意送我去城里乞讨。

村长说,要不,干脆请杨家寨的杨瞎子来算算?

我娘老子说,没有算命钱。

村长说,这算命钱我出。

我娘老子默认了,村长立即派人去请杨瞎子。杨瞎子是我们故乡方圆百十里有名的算命先生。杨瞎子来了。根据我娘老子报出的生庚八字,很快推算出我家三老少何年何月何时曾发生过的病痛和事故。他是连一丝光都看不见的瞎子啊,但在我们家人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却像他亲眼看见的一样,几乎没有误差。杨瞎子说,按八字推来,你两个人这一世命中本来无后,但因积的阳德太多,如来大佛还是给了你们半个崽(我下肢严重残疾,只能算半个人)。命理推来,这孩子纵然没啥福分也该投身城里呀,却被如来大佛误投了乡下的你家,所以从高树上掉下来摔成这个样子,这都是命中注定了的,而且不去城里怕活不长。去城里的话,吃的应该是轻闲饭呢。谁都知道,杨瞎子所谓的吃轻闲饭就是去城里乞讨的干活。杨瞎子用有力的推理说服了我娘老子。我也愿意到城里去生活。于是离开了我的同龄伙伴,离开了多病的特别痛我的娘老子,离开了时常不离我左右的土狗灰灰,进了城,开始了我富有浪漫和传奇色彩的流浪生活。

我是村长花钱请人送我进城的,进城之后我就沿着人行道向市中心爬行。街道上拥挤着川流不息的各种小车,人行道上漫步着高贵的市民,还有鳞次栉比的漂亮洋房。眼见城市这般美丽与繁华,我几乎忘却了自己乞丐的身份。无比的冲动鼓励我决心在天黑之前爬完所有街道。结果,我爬了很久很久,才爬完一条街道的一半就开始感到全身酸软、饥肠辘辘了。为了储蓄一点体力,我决定停下来躺在这人行道的边上休息一会儿。躺在人行道上休息的时候我下意识摸了摸身上。身上有许多荷包,但所有荷包里都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一点能吃的东西。这些荷包是我娘老子怕我进城要装很多的东西特意缝制的。我想起了临走前我娘老子对我说的话。乖崽,不是你娘狠心不让你带点钱和吃的,出门乞讨带钱带吃的都犯讳。那么,我现在要解决饥饿问题,只能厚着脸皮向行人讨要了。于是开始在众多的行人中寻找我需要的目标。目标到我面前了,但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来。既然自尊心作祟不让我开口那就忍饥挨饿继续爬行吧。于是又继续爬行,并盼望有贵人出现搭救我。可是,最终,我爬行了好久好久连贵人的影子都未见到。而这时的我已经饥饿难忍,已经疲乏得几乎爬不动了。我这才认识到世间哪有天上无缘无故掉馅饼落钞票的好事。我放弃了企图在陌生的城市里遭遇贵人的想法。没有吃的,到住区里找一间被主人废弃的破屋休息休息也好啊。没想到凡是住区的进出口都有戴盘盘帽的人把守着。盘盘帽一凶二恶,任我怎么哀求,就是不准我进入住区里去。我无奈,只好带着愤恨,在诅咒中离开。

凭我对世象朴素的理解,我决定在没有盘盘帽把守的地方寻找与故乡的民居相似的木屋。我估计这样的木屋里有可能住着与故乡人一样纯朴慈善的主人。上天保佑,我终于发现了一处类似我们故乡的民居一样的小矮房。一个看起来还善良的老头坐在这小木房的门边,警惕地看着不远处往来的行人。我想,我亲切地叫他声老爷爷,说不定他不仅收留我过夜,可能还会给我下一碗面条呢。于是,快速向这小木房爬去。但是,我的想法错了。老头说啥也不收留我过夜。

我现在不仅疲乏饥饿,而且还感到太冷。我拖着颤抖的身子继续爬行,不知又爬行了多远,灯光在这里已经微弱了,人流在这里已经稀少了。我终于在微弱的灯光中发现了一只看起来可以挡一些风的铁斗。我不知道这是垃圾箱,爬过去,钻进这装有半箱肮脏垃圾的铁斗里,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乡。梦中的我正着急地行走在故乡回家的路上呢,我边走边想,娘老子肯定将饭煮好了,正等我回去吃呢。没有料到,我都要走到家门口了,却被人把我弄醒了。我睁开眼来,发现两个陌生人一人擒着我一只手,强行把我塞进了一辆全封闭的小货车,然后关紧车门,小汽车就快速前进了。车厢里有人,而且似乎还不少,但是由于一片漆黑,我没法辨认都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小货车要将我们拉到什么地方去。

我就这样,在到达第一座城市的当天晚上的半夜里,被一辆全封闭的小货车拉到了另一座城市。在这座城市里,实在忍耐不了的饥饿逼迫我放下自尊开口行乞。好心的叔叔伯伯、婶婶姑姑,我没爹没娘,可怜可怜我,给点钱吧,给点吃的吧,我都两天没吃一点东西了,行行好吧……不停的哀求,终于引起了一些行人的同情,我要到了吃的东西,陆续又有人给我钱了。到傍晚时一清点,要到的钱还不少呢。我小心地把要到的钱放到贴身衣服的荷包里藏着。我也知道人至贱而无敌,谁会向我这叫花子下手?但是理智告诉我,还是小心点为好。于是在天黑之前我爬行到了一处停工了的工地上,找到一间无人居住的破工棚作为我栖身的地方。

我打算在这里好好地睡一觉。这里应该很安全,谁吃饱了撑的会到这漆黑肮脏的破工棚里来?可是,我没有想到半夜的时候,一个凶神恶煞的青年就偏偏摸进了这破工棚,向我行了劫。我不能轻易就让他把钱抢走!我高声大喊,有人抢钱啦!抢劫者见我喊叫,对着我的头重重地踢了几脚,把我踢昏过去。等我醒来时,这抢劫者早不见了踪影。

我决定找警察叔叔报案。真倒霉,我爬行没有多远就遇到两个陌生人,不问青红皂白,一人擒住我一只手,硬是将我丢进了全封闭的小货车上。凭经验判断,我又将被转移到另一座城市去了。而且,真是见鬼了,无论我如何小心,这以后我费尽口舌要到的钱都总是被人抢走。我出门时并没有带一分钱在身上,也就是说我并没有犯讳呀,我这人咋就这么倒霉总是被抢呢?而且,继续遇到封闭小货车将我拉走转到别的城市的情况。我都已经不知道被转移了多少次,被转移到了什么方位的城市,不知道这城市离我的故乡有多远了。我于是后悔不该来这并不属于我的城市。我于是痛恨村长,痛恨杨家寨的瞎子杨八字,痛恨幻境里所见的驼背老头。那时我认为,如果这些城市是陷害我的火坑的话,那么他们便是将我推向这些火坑中的恶人,我恨不得喝他们的血,剐他们的皮,将他们碎尸万段。悔恨使我愈加思念我的娘老子,思念我的曾经时常不离我左右的土狗灰灰……我开始思考回家的办法。我想起了村长的话,有什么情况就找代写家书的先生写信回来说说。但是,我爬行了好多条街道,都没有找到替人代写家书的老先生。我泄气了,只能听天由命了。我决定自己拯救自己。我开始动脑筋了。以后我把讨得的钱用塑料带子捆在我的羞处,谅抢劫者再不会想到。至于饥饿,对我来说已经不难对付,饿了就向行人讨吃的,或者直接爬向卖熟食的小摊向摊主伸手,你不给,我不走开。经过几个月的磨难,我也知道耍赖了,我终于尝到了乞讨的甜头,开始热爱我曾经痛恨过的这些城市来了。

我讨的钱一天天增多了。我决定都汇寄到老家给我娘老子治病。但是,如何才能将这钱汇寄到老家?找人咨询一下吧,又怕别人知道我身上有钱而动我的邪。为了钱的安全,我只好寄希望于发现熟人了。故乡不是也有人外出到城里打工吗?我于是在茫茫人海中大海捞针一样搜寻着熟悉的脸谱,搜寻徒劳无益。不久的一天晚上,一个坏人到底还是发现了我藏钱的秘密,暗中盯上我。于是,我又遭了抢劫。这抢劫者手里还捏握着一把雪亮的刀子呢,看样子不仅要抢我的钱还要灭我的口呢。完了,钱没了是小事,关键是小命难保了。没想到就在抢劫者正要向我行劫使凶的时候,一个戴墨镜的光头青年突然出现,眨眼间,左手有力地擒住抢劫者握刀的手腕,右手一挥,一记重拳准确地狠狠地打击在抢劫者的脸上,接着又是一腿狠狠地踹其小腹。抢劫者见大事不妙,逃之夭夭。不用说,这戴墨镜的素不相识的光头青年就是我曾经的幻境中那个驼背老头说的我在城里的贵人了。

戴墨镜的光头青年告诉我说,他是神通广大的老大的手下。有老大撑腰,不愁没有衣穿没有饭吃。小家伙,跟我走吧,我包你从此以后既安全又有好日子过。我当然愿意啦。我就这样成为了癞哥直接领导的老大的成员,拥有了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异姓弟兄姊妹,从此,不仅过上了安全而且有规律的日子,还拥有一个蓝色的美梦。我们癞哥对我们可好啦,他常对我们说,我们都是兄弟,没必要客气。我们的癞哥知道的东西很多。通过癞哥我才知道,我们被城里人视为“活垃圾”。这个比喻多形象啊,你想想,生活垃圾是死的,把它们弄到偏僻角落处的垃圾场放着,只要人不动它们,它们自己不会动。而我们呢?是活物。我们有求生的本能,而要活下去就得在城中四处游窜,寻找吃的。我们既然是城里人眼中的“活垃圾”,自然有碍城里市民们的观瞻,有损城市的文明卫生形象,于是便成为城里市民不欢迎、城市官员容不得的必须经常打扫清理的东西;又要避免无人性之嫌,于是用封闭的小货车把我们悄悄拉走,拉到别人地盘的城市里去,我们于是成为城市官员们踢来踢去的“皮球”。难怪在遇到贵人癞哥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记不清已经被这封闭的小货车辗转多少座城市了。

因为我们是城市人眼中的“活垃圾”,于是在城市人眼中我们还不如他们家里喂养的宠物狗。癞哥告诉我们,城里人家中喂养的宠物狗,有漂亮的狗保姆伺候,有宠物狗专用的洗澡液洗澡,有宠物狗专用的除臭液除臭,有宠物狗专用的梳子梳理身上的毛发,有营养丰富味道可口的狗粮。冬天有保暖的漂亮狗衣穿在身上保暖,夏天有空调退热,睡觉有舒适宽敞的狗屋,或者直接爬上主人的席梦思床躺在贵妇人身边,甚至你恐怕听都没听说过,还有电子的狗牙刷给狗刷牙呢,还有给狗除口臭的口香糖呢,还让狗进专门的狗学校读书拿大学文凭、博士文凭呢。我们不仅不能同城里人家中饲养的宠物狗儿相比,甚至,还不能跟某些流浪狗儿相比。癞哥告诉我们,在京城里有一个民间小动物收容基地,专收容城市里无家可归的流浪伤残狗。这个基地与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合作,将收容的流浪狗运往美国,接受家庭认养,全程都坐飞机呢,随行有医技高明的兽医照顾呢,转站途中还有功能齐全的动物旅馆休息呢……我们哪能与之相比呢?

当然了,话又说回来,我们尽管不能与城里的狗们相比,扪心自问,我们也还算是幸运儿。我们这些城市人眼中的“活垃圾”由三个类别构成。一类是因为严重弱智而被亲人抛弃者。他们总是游离于垃圾堆之间,黯然无光的眼睛总是盯着蚊虫萦绕的垃圾,企图从中收索到哪怕一丁点可食的东西来。行人的意识中,他们受智力因素的制约,连钱都不认得,因此对他们的施舍最多就是吃的。一类是心理抗打击能力极差而又偏偏遭遇爱情不幸、或官场不顺因而企图逃避现实生活的精神病患者。他们匆匆穿行于街头巷尾,直直的双眼紧紧盯着往来的行人,朝着行人傻笑,像发现了行人的可笑之处。他们不接受别人施舍的任何东西,包括吃的。也几乎没有人肯施舍他们任何东西。还有一类就是我等之流,其主要特征是严重残疾,如我,有手无腿,如我的同伴,有腿无手、或双目失明。我们虽属于“活垃圾”之列,但智力正常,只因身体的严重残疾而不能依靠体力劳动维持生活。而且我们有癞哥作靠山,我们乞讨到手的钱不别担心被人抢走。

当然了,我们的行乞有铁的纪律,便是只准要钱不许收物。讨到的钱不能转送他人,哪怕是快饿死的同行。不过,给爹娘老子汇一点孝心钱是可以的,但只能由癞哥代汇。此外,还有刚性的任务,就是每天都必须至少有两百元以上的成果上交癞哥。也不别担心,我们都能完成规定的任务的,轻松得很。天未亮前,我们自行到达指定地方开始乞讨。天黑之后我们自行摸到癞哥指定的地方集中。我们到达指定相聚的地方,将乞讨得的钱悉数交给癞哥,再由癞哥统一上交给老大,用于实施我们的蓝色美梦,然后从癞哥手中领取一个兴许还热着的包子或馒头。吃罢这金贵的包子或馒头,然后就近找一条水沟,管它卫生不卫生,咕噜咕噜灌它一肚子再说。然后就想象老大将为我们实现的宏伟蓝图。

听癞哥说,这宏伟蓝图就是我们老大要在一个繁华大都市的郊外依山傍水的地方,买一块很宽很宽的地皮,修建一座很大很大的花园式的残疾人福利院,这院长当然是老大喽。老大要请专职的园丁管理院里的花草树木,让院里一年四季,百花争艳,芳香扑鼻。老大要在院里建各类加工厂,把天底下所有的残疾人都接到这花园式的福利院里来,根据各自的身体情况、智力因素和爱好,让大家自由选择适合于自己干的活儿,让大家每月有固定的而且非常可观的工资拿,有宽敞而且特别舒适的房屋住,有可口而且营养丰富的东西吃,有缘分的还可以娶妻生子,延传香火。癞哥还告诉我们,那时候我们甚至还要参与村长、乡长甚至县长的选举。癞哥接着说,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为什么每天只让你们吃一餐?为什么每餐只发给你们一个包子或一个馒头?我们敬爱的老大这样要求大家有他的道理啊,其目的不仅仅为的让你们保持面黄肌瘦的可怜形象便于讨钱,也为了节约钱来勾画这美好的蓝图。

既然老大是为我们着想,我们又怎能不听他老人家的?怎能不万分敬仰他老人家?为此,我们都渴望见到他老人家了。但癞哥说,就连他也不容易见到老大。我们见不到老大,只好按照癞哥的描述,想象勾勒老大的伟大形象。武功超强的老大,身穿笔挺西装,眼戴高档墨镜,腰别新款手机,手提高级笔记本电脑,俨然阔老或高官,出入于贵人们出入的场所;吃鱼翅燕窝,喝国酒茅台,坐高档小车,住豪华别墅,还有三五个漂亮温柔的小妞伺候。总而言之,气派得很,威风极了,别说村长比不上,就连乡长甚至县长可能都比不上。当然喽,我们都知道,老大的气派是我们提供的物质保障。但我们都心甘情愿。因为这样的物质生活享受是他身份的需要,工作的需要,归根到底,是为了早日实现我们心中宏伟蓝图的需要。那么,老大他老人家用点钱算什么!

在癞哥的有效管理下,我们这群被城里人称为“活垃圾”的另类,我们这群看起来似乎连生活也不能自理的残疾者,我们这群表面上傻乎乎憨兮兮的伙计们,我们这群被村里或街道居委会的民主选举都遗忘了的公民,成为了当代最能找钱的群体。就按我们平均每人每天的最低收入人民币二百元以上计算,一人一月的收入也在陆千元以上,那么,仅仅我们癞哥管理的三十来个人每年的总收入便在二百万元以上。

我们不仅是当代最能找钱的群体,还是一群无师自通的文艺天才。有会拉二胡的,有能弹电子琴的,有“画家”、“书法家”、 “雕刻家”(我们内部的称呼)。我能用鼻子唱歌(癞哥教我的,也是一门艺术)……我们就利用身子的残疾和艺术天才轻松地捞票子。瞎子姐姐专注地拉扯手中自制的二胡为主演,瞎子妹妹准确地弹击胸前的电子琴作配乐,专门演奏凄苦的《二泉映月》,叫行人受感染而不得不掏出钱来往她们面前装钱的瓷盆里丢。哑巴哥哥手执铅笔给行人画像,逼真得很。而我们中的下肢残疾者,则用双手在人行道上同时写出一模一样的字。失去双手者,则用脚趾夹着笔写字,其笔法令行家都叹服。当然喽,我们中也有什么也不会的,那就只有让肉体受罪了,也就是在早上出动之前用小刀将残留的手臂或腿上划几条口子,让血从口子里冒出来,然后抹开,让人看了心生怜悯之情,于是赶忙掏出钱来施舍这可怜之人。

可惜好景不长,癞哥突然消失了。那天,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越冬天异常寒冷的夜幕回归住地的时候,我们没有看见等候的癞哥。癞哥是不是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而延误了雷打不动的接见我们的时间?但是,连续好多天见不到癞哥,我们就开始心焦忧虑了。癞哥不在,我们讨来的款子缴谁?我们那吊命的包子或馒头谁给我们买呢?癞哥不在,我们不能乱动哪怕一分钱。我们于是都只好空着肚子等待癞哥的到来。我们在万分的焦急中等待,在难忍的饥饿中盼望。又是好多天过去了,癞哥依然没有到来,倒是来了两个模样极凶恶的青年,打劫了我们用于修建残疾人福利院的款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们抢去了,我们再上街去讨要就是了。只要国家的造钱机不停止印刷,这钱便有的是。因此,我们并没有气馁,而只是继续担心癞哥会不会出事。不会吧,有同伴安慰,癞哥可能去远方的大城市向老大汇报工作去了。也只有这样的推测才能够安慰我们。于是,我们依然在天尚未亮之前分赴讨钱的街道继续我们的乞讨。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的半夜时分,几个政府模样的人将我们赶出破屋,又把我们装进了一辆全封闭的小货车里。不用说,这个城市又因为要维护其文明卫生形象大规模清理“活垃圾”了(癞哥在的时候有人给我们通风报信,我们于是可以躲到安全的地方),我们又被秘密转运到邻近的城市。恰恰这座城市遭遇台风,我就在这里与伙伴们失散了。接着我又接连遭到转运,转到了一个偏远的城市。我现在孤身一人在这个偏远的没有一个熟人的城市街头流浪。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名称。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离我的故乡究竟有多远。我很孤独。在这里,我讨到的钱依然总是被人抢去,我于是不再收行人施舍的钱,只讨能吃的东西。我也不再用鼻子哼花妮姑娘唱的歌曲了。那么,只要空闲下来,我就想念我的丐帮弟兄姊妹,想念故乡里的同龄伙伴,想念我的忠实朋友土狗灰灰,想念我的娘老子。癞哥代汇给娘老子的钱都收到了吗?娘老子的病都医治好了吗?这时候我就特别想回家了。但是,现实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事。我身上没有钱,单凭两条残存的大腿能爬行到距离这城市不知有多远的故乡?

万般的无助,让我把想念又回到了癞哥的身上。还是有癞哥的日子好啊。于是我又幻想,说不定某一天我在街上爬着,爬着,突然就看见了癞哥。癞哥立即把我带到老大已经为我们修好的残疾人福利院里。我的昔日的烂兄烂弟们、烂姐烂妹们都在这花园式的福利院里焦急地等待我的到来呢,我们的老大立即命厨房端来滚烫的蛋汤呢……但是,要实现这些美好愿望的前提是必须找到癞哥,于是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找到癞哥!于是,浪迹街头的时候,我不再以乞食为目的,而是在熙熙攘攘的茫茫人海中细心搜索我们的癞哥。

我的身子在思念中虚脱,在寻找癞哥的街头发抖。终于有一天,我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当真看到了我日思夜念的癞哥。不过,癞哥被一群武装人员押着,站在一辆敞蓬车上,胸前挂着一块方形的牌子,牌子上写有几个字。我没进过学堂,不认识这些字。

癞哥到底犯什么法了?他们要将癞哥怎样?不行,我要给癞哥作证,癞哥是好人,不能让他们给抓走。于是,我赶紧向癞哥的方向爬行。这时,一群人潮水一般向我涌来了,将我淹没了。我没有任何意见。我想,他们一定是去解救癞哥的。那就太好了!尽管从我身上踩过去吧,我早失去了痛神经,放心踩吧,我不知道痛。但是,很奇怪,癞哥很快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众多的行人消失了,宽阔的街道消失了,漂亮的高楼消失了……我脑中的记忆全消失了。还好,我意外发现我又有了完好的腿脚。我试了试腿脚,很好使,我这双腿脚似乎并没有受到过任何创伤。难道我从村口高大的核桃树上摔下来,摔断了双腿是我做的一场噩梦?那么,村长的建议、瞎子杨八字的推算和进了城并在诸多座城市里的系列经历与包括癞哥以及在城里结识的伙伴等等便都是这梦的延续喽?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据我们癞哥说,有一国人患梦游症到日本生活了三年才回来呢。

信不信由你。我现在正轻快地行走在通往跳墩河的小路上,一点也不觉得累。跳墩河是我的家乡流向乌江的小河。我还依稀记得,刚刚离我而去的梦境中,我在这条通往跳墩河的小路上看见了比我大不了两岁的年轻漂亮的祖母、还有贴着地面行走的驼背老头。奇怪的是,看景象应该是冬天,但是,我却分明没有一点冷的感觉,没有听见记忆里冬天的风像鬼一样呜呜地嚎叫,倒像是春天的景象。

我才不管它是冬天还是春天呢。我只走我的路,目标是流向乌江的跳墩河。至于过不过河,到河边后再说吧。

(责任编辑 刘佳玲)

作者简介:孟学书,男,生于1962年,土家族,印江人。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孤独的猎人》、长篇小说《黑土地·红土地》。先后为乡村中、小学教师,又改行分别在印江县委办、铜仁地区文联工作多年,目前供职于铜仁市投资促进局。自1986年开始创作以来,迄今已在《民族文学》《贵州日报》《贵州政协报》《秘书天地》等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30余篇,计40余万字。其中,短篇小说《复仇》获铜仁地区首届民族文学三等奖,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医生》《呵,古柏树》分别获贵州省1996年全省群众文艺创作一等奖、二等奖,中篇小说《断肠刀》获铜仁地区首届文艺政府奖中的小说类二等奖、《孤独的猎人》获铜仁地区第二届文艺政府奖中的小说类二等奖。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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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egative Transfer of Shaanxi Dialects on Students’ English Pronunciation
祖母尚能倚门望(节选)
模范邨
——给祖母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