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尽头
2015-05-30柳辰
在京城这所著名高校的校园里,西式白色小洋楼掩映的绿荫道中,有两个人漫步而行,对话则是说说停停,不像多年未见之旧友那样有说不完的话,相反,则是说一会就没有了话题。
二十年前,他俩都是西北某大学的副教授,且是破格提升的年轻副教授,正是风华正茂、才华横溢、踌躇满志之时,但不久两人就各奔东西,彼此亦很少联系。
走在左边稍前的那个矮个子通过多年学术奋斗和人际关系,早已离开那个黄土高原的旧唐帝都,或称为“废都”之处,来到了京城。在这所大学任教后,建了一个名称新颖的研究室,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成了这一时髦领域的开山鼻祖,到处参加论坛演讲,做高端培训,一边大把大把地收讲课费,一边名气广为流传,按流行语说,就是成了行业的领军人物。可谓是春风得意、名利双收。
“老严啊,”他顿了顿,因为对这位老友,用什么称呼都不合适,“中午,我一定请你吃饭,你不必在意,这些都在培训经费里开支,所以也算是我个人请你,也不算是我个人请你。”
他顿了顿:“你知道我每年培训经费有多少吗?”
他用两只手指比了个数字符号,又说:“出国考察、国内开会、各方面招待、个人补贴等等,都在这里面开支!我想问你,你这么多年下海的收获,表现在哪里?是钱吗?”
他的问话对象——老严,我们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长的人高马大,身材挺拔,但却皮肤灰暗,长脸上一双细长眼睛总是带着温和的笑,他走起路来有着明显的,但并不严重的一瘸一拐,这也是矮个子一直想问他还未问的问题:“二十年前走路快疾如风,二十年后怎么成了个瘸子?”
但矮个子还是问了一个比较尖刻的问题:“要不是那天我偶然路过西三环那个三星级宾馆,也就是你租房开留学咨询公司的那个宾馆,在大门口越看你越面熟,咱俩可真是今生无缘相见了。可我现在越想越纳闷,你下海二十年,就干这个?恕我直言,和我想象的相差太远了!”
老严转过他的脸,中年人的脸上,皱纹包围着的眼睛里还是温和的笑:“那你是怎么想象的呢?”
矮个子索性幽默了一把:“香车小蜜,豪宅二奶,出入无白丁,谈笑皆巨贾……”
老严的眼睛亮了起来,灰暗的脸上有了些许生动,而笑容却带上了明显的嘲讽和居高临下的意味:“告诉你吧,那个留学咨询公司仅是我下海途上临时休憩的一个小站,我这二十年远远超出你的想象,比你刚才说得要精彩十倍、百倍,注意我用的是‘精彩这个词,你刚才那想象可是一点儿也不精彩,太老套了!”
矮个子在瞪大了眼睛的同时又张大了嘴,冷不防地被这位貌似温和,却藏而不露的老友噎得说不出话来。
“想听我的故事吗?听完之后,你可能就会觉得过去的岁月里,你的二十年与我的二十年各有一番境界、各有一番意味,也许你还会对我有所羡慕……
好吧,既然我们难得相遇,中午还要叨扰你一顿用培训费支付的午饭,我就给你讲一讲我的故事吧。”
一
还记得二十年前我离开咱们那所大学时,别人在惊讶之余的种种议论和猜测吗?因为我和你都是三十岁刚出头就成了副教授,在这所大学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在当时全国的高校里,也是凤毛麟角,我一下子就成了所有人关注的中心,也成了启动大众想象力的闸门,各种各样的说法可谓是五花八门。
说得最多的是:我学术成果和职称申报水分太多,自感底气不足,今后若担当教学和科研重任,会力不从心,难孚众望,如其以后露馅,丢人现眼,不如现在退出,还落得个激流勇退的好说法,留下个好名声!
说的第二多的,就是我的家庭出问题了:有了婚外恋,在学校图书馆工作的妻子虽然温柔贤惠,但相貌平平,早就貌合神离。平时有那么多年轻美貌的女大学生如众星捧月般地围绕在身边,怎能不让人心猿意马,生出春风二度、再抱美人之心?可在当时作为社会道德表率的高等学府,众目睽睽之下,只能有其心,没其胆,所以便“三十六计,以走为上”,来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后来,我消失了,而且再没了音信,我估计便没人再说什么了。
但实际上,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说对了,在我得到这个令很多人羡慕的副教授职称后,却陷入了一种特别的心绪之中,是一种乐极生悲、心灰意冷的状态:一是我感到学术生涯了无趣味,天天做那些故纸堆中咬文嚼字、皓首穷经的事情,三十岁做的就是到六十岁还在做的事情,即所谓一辈子都看到头了;二是我感到家庭生活了无趣味,所谓婚外情暂时没有,但直觉上感到一生不来次轰轰烈烈的男欢女爱确是莫大的憾事!
后来,我在下海经历中见到的很多下海者基本上都是和我类似,一念之差加上一个机会,便下了海,从此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的“机会”来自过去的一位大学同学给我的一封信。当年他和我曾住同一个宿舍,常常彻夜长谈而遭到同宿舍人的群起而攻之,因而有那么一种同学加知己的患难之情。他的这封信轻而易举改变了我的一生。从他的信中我得知,前几年还是一个党校讲师的他,竟因到南方下海而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大型民企的董事长,在信中他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当然他并没有同时告诉我,外面的世界还很无奈。
当董事长,当企业老总,这是多么有诱惑力的事情,他能当得上,我自然也能当得上。当上老总意味着什么,首先是一大堆扑面而来的感官享受,包括吃喝玩乐,也包括你刚才说的“香车小蜜”,但我那时还没有想到“豪宅二奶”这个层次;然后就是施展一番抱负,做出一番事业。不瞒你说,我当时的下海的动机确是感官享受在前,精神追求在后。我认为那时多数青年知识分子下海,其动机可能都与我类似,只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实际上,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大家的人性,在高楼深院中都压抑得太久了,需要找一个充满想象和慰藉的空间发泄出来,获得最大的心理和生理上的满足。
于是,我便千里走单骑,一路车舟交替,以我当时很不富裕的经济条件,总共花了近一个星期时间,乘坐低廉的交通工具——硬座火车、四等船舱……带着一身汗腻和污垢,从西北高原来到了南海之滨,我同学所在的那个当时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
同学则是非常够意思,除热情接待之外,还带我体验了两大场所,一是白天去公司所在的高档写字楼,那坐在大班椅上当老总的感觉的确不一样;二是夜晚去夜总会的豪华包间,那娇娃环绕、软玉温香的滋味更是平生尝所未尝。在听完了我所诉说的精神追求之后(我猜他也同时猜到了我心中所想的物质和感官追求),他爽快地答应派我到下面的一个子公司去当副总:
“那儿不过比这里地方小些,公司小些,但也是个省会城市,也是个什么都可以干的公司,这里能得到的体验那里都会有,可能还别有一番情趣!”
说完,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做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思是:你心里想什么,我全都知道。
当时我们这些下海的青年知识分子,都是毫不遮掩地承认自己,不仅有理想,而且有欲望。二十年之后我也毫不遮掩地告诉你这些,因为这些都是那时的真实存在:人性在多年被压抑之后,自由释放出来,首先表现在观念上,然后落实在行动上。先是放纵到极致,而后乐极生悲,再进行理性的思考和灵魂的拷问。
我就是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
我到了那个小一点的省会城市,当了那个比总公司小一点的子公司的副总。公司是一个房地产公司,一个正总,他恰巧也姓郑,还有一个副总,加上我是两个副总。公司主要有两大块业务,一块是老业务,一块是新业务。因房地产这一块老业务已被原来那位副总分管,所以我分工的另一块是新的金融业务:筹建一个城市信用社,建立公司业务的金融支持系统,而这一块又是与政府公关密不可分的。所以,当时的我可谓是重任在肩,也可以说,是具备了顺便实施理想和欲望的全部前提条件。
那一开始的两三个月,简直是如梦似幻的两三个月,因为对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纸醉金迷、放浪形骸的两三个月。我和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郑总的一位大学同学,来之前是一位中学教师,也是在体制内压抑已久的一个年轻人,我们俩在全力以赴地进行上层公关的同时,顺便“光顾”了这座城市所有的豪华娱乐场所,如夜总会、洗浴中心之类,自然便体验了那里所提供的五花八门的服务,收获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官享受。
两三个月结束了,随着项目公关的成功告一段落,我也好像是从太虚幻境走了一遭回来,和贾宝玉不同的是,我是邂逅了一群风情万种、香艳各异的秦可卿和花袭人们。
这天,公司开总经理办公会,有三位老总和各部门经理参加,当我不无得意地介绍完这两三个月的公关成果:信用社主要批文都已拿到手。并告诉大家,这可是全省批下的第一家股份制城市信用社时,那位姓樊的副总,他是郑总的研究生同学,突然发话了。平时,这位以理想主义者自居的年轻人,总是带着一脸大概是为了亲近大众,而做出的非常温暖人心的微笑;但,今天,在宽边眼镜下的白皙脸上,如同数九寒冬般的冷若冰霜:
“前些天,有好几次,已经是下半夜三四点钟了,我看见你们俩坐在公司门口的马路边上,而且一坐就坐很久。你们违背了公司要求员工夜必归宿的规定!你们公关怎么‘公到了马路边上,而且也没有看到你们身边有你们的公关对象呀?!”
我一下子陷入了慌乱无措之中,因为确有几次我和那个办公室主任在公关完毕,客人离开之后,自己意犹未尽,在温柔乡中继续缠绵盘桓,直到突然想到公司的那条规定,忙不迭地赶回来,但公司租的是一家矿务局招待所的三层,一层大门早已紧锁,无法进来,只有坐在门外的马路沿上打盹,等待六点钟一开门,便疾速回到宿舍。由于三层的一半是员工宿舍,一半是公司办公室,所以可以再睡到八点,起来稍加洗漱,不耽误九点钟上班。
谁知道,如俗话所说的:人在做,天在看,这一切都被这位小樊总看在眼里,但后来我才发现,我当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我应当反诘他一句:凌晨三四点钟,你在干什么,你是在外面路过,还是在宿舍一夜不睡,专门从窗口往外看大街啊?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他那段时间也在过夜生活,不过和我们的性质有所不同罢了,这是后话。
好在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接下来的是对信用社领导层人选的讨论,我是对信用社理事长这个职位志在必得,这两三个月中,我在放纵欲望的同时,也未敢忘记还有理想和抱负在胸。因此,根据我那董事长同学和我多次谈到的公司产业发展的战略思路,结合我自己可以利用的相关专业知识背景,我写了洋洋洒洒数万言的公司金融产业发展战略规划及配套的三个策划案,分别覆盖了全国范围内的银行业和保险业,区域范围内的信托业及地方城市范围内的信用社三大金融领域。传真发给我的董事长同学,他在回件上批了“此文千金难求”一句话,当拿给我平时因有点发悚而敬而远之的郑总看时,平时不苟言笑、脸色凝重的他,看后也拍了一下桌子,但还是没说话,所以“拍案叫绝”的后两个字没出来。
惟独小樊总看后反应极为平淡,亲切的笑容后面还闪烁着一些不屑,使我似听到了这样耳熟能详的一句话:“耍笔杆子的。”但在今天这个会上,我明显感到了,他也在觊觎这个职位。
这是不能容忍的,除了我那份宏篇巨制之外,我最大的资本还有一条那就是我是集团公司董事长的同学,而小樊总他不过是这个子公司郑总的同学。但话又说回来,郑总又是我那董事长同学同在特区白手起家创业的伙伴,也就是所谓的合伙人。所以,这关系绕得挺复杂的,使得问题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到底谁更具有竞争力呢?
会议到结束,也没有结果。临了小樊总冷冷地又说了一句:“严总,你的脸色很晦暗,员工们背后都说你像抽大烟的,要注意形象和影响啊!”
这可是一语双关呀,借说脸色不好而影射其它,但我却早就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脸色不好了,原因很简单,就是以前经常在书上看到描写那些纨绔子弟和风流少年所用的词:纵欲过度而气血两虚了。
没想到的是,小樊总硬是看着我这个“抽大烟”的不顺眼,意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在那天会议之后,一系列针对我的行动在我根本没察觉的情况下,在我的身边和周围既隐秘又毫不留情地开始了。而我,这个从大学书斋里出来的书呆子,对一切竟是茫然不知,更谈不上有任何防范和反击了。
我的公关开支预算被削减,我的用车被限制,特别别出心裁的是,小樊总还指派公司的一位女性办公室副主任,参与我与政府的一切外联活动,这位小白主任来之前是这个省会一所大学中文系的教师,让她来担当公关工作中道德监督的角色,弄得我哭笑不得。
对这一切我都是逆来顺受,而且不管对谁都是一脸温顺的笑容,小樊总倒有点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但,同时他又看到我还在利用一切机会去做那些感官享受的事情,便又有点气急败坏,于是他就使出了一个绝招,也就是一记杀手锏。
那是一个周末,晚上不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和那位男办公室主任,也就是郑总的大学同学,卡在招待所关门的时间之前从歌舞厅赶了回来,因这个时辰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所以我和这位主任只有和前几次一样,把在歌舞厅邂逅的新相好带了回来。好在我和他都享受单间宿舍的待遇,因此带小姐回来,可尽享一夜风流,且不会影响别人,自己也没有感到有任何不妥之处。正当各在各的房间宽衣解带,渐渐入港之时,却听到房门一下子被擂得山响,震得天花板都在晃动,掉下的细土形成了轻淡的黄烟,使我一下如进入幻境一般,感到自己真像是一个抽大烟的了。此时,用头脑一片空白来形容是最为恰如其分的了。直到听到是小樊总的声音在门外,虽不算大,但很严厉地呵斥道:“你们在干什么呢?立刻把门打开!”,这才如梦方醒,忙不迭地,也不顾衣衫不整,赶紧把门打开,出来看小樊总有何急事。
只见隔壁那男办公室主任的房门也被敲开了,他也是和我一样,只穿一条大裤衩子,一脸茫然和无辜地看着小樊总,再看走廊里所有的宿舍房门都打开了,伸出许多个黑脑袋,大家无疑都是听见了刚才敲我和男办公室主任房门的巨大声音。
小樊总一脸卫道士的表情,他并不跨进房门,我觉得他可能是考虑到若看见了不堪的景象,比如靓女玉体横陈在床,他也会自感难以自持的缘故。只见他没说任何与敲门有关的急事。而是冷冷地抛出了三句话:“我告诉你们,这是公司的宿舍,不允许做任何有伤风化的事情;我再告诉你们,你们是公司的管理干部,不应该做任何与自己身份不符的事情。最后,我告诉你们,现在就带着她们,离开这里!”
于是,在那个仲夏夜的午夜时分——在我后来的岁月中,我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忍俊不禁,而且我估计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小樊总,后来只要想起来那个场景也都会弯下腰,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两男两女,也就是我和那位男办公室主任,带着两位小姐,头也不敢抬,眼也不敢乱看,可能还在打着哆嗦,从两排敞开的宿舍门中间,在几十位员工的目光中,如过街老鼠一般,夹着尾巴逃了出去。
外面,南方夜晚特有的路边大排档正是热闹之时,灯光通明,人声鼎沸,我和那位男办公室主任方才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疑问:这个小樊总,他有什么权力把我们赶了出来,我们怎么就乖乖地被他赶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表面上是小樊总维持公司风纪的一个壮举,使我刚当上副总没几个月就不幸因此而身败名裂、威信扫地;实质上则是小樊总借此把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从而使我在信用社理事长职务的竞争中不战自败。事实上也就是这样,这件事发生后,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已经被淘汰出局了。
二
那么,这个小樊总是个何等样人呢?小樊总不仅是郑总的研究生同学,那个年代的研究生还是较为稀有之物,而且来自京城的高干家庭。由此,毕业后不久,就和另一位门当户对高干家庭的女孩,不算是媒妁之言,但应是接受父母之命结成了小夫妻,并一同出国留学了。可惜的是,世上的好事都不是成双的。女孩天性高傲,情感淡漠,冷眼相对一切人,包括对小樊总,平时也是不屑一顾,而小樊总同样也是自命不凡的人,虽然他对一切人都挂着亲切的微笑,但他的自命不凡来自于其内心深处那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的理想主义情怀。他经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我们要承担时代的使命,肩负社会的责任,以个人和群体的力量推动历史的进步与社会的前进——这一点上,他和我的那位董事长同学特别相像。
小樊总的与众不同还来自其外在的形象和气质:一副宽边眼镜后的闪亮眼睛和白皙的脸,举手投足间显现出大家子弟特有的风度翩翩和卓尔不群。尤其是当其独处时,脸上代替亲切微笑的是忧心忡忡的表情,尤其是那眼神中流露出的,则是屈原式的迷茫且悠远,此时的他,肯定又是陷入理想主义者的思考中了。但这些恰是能迷倒许多女孩的“思想者”的风采和魅力,后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世界上竟有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漠然相对的人,这就是他的新婚妻子,当年也是很漂亮的。所以这位冷美人给了我们的小樊总在个人感情史上的第一次重创,从而带来了他后来的一系列异常表现。我认为,那个仲夏夜发生的事情——他对我和办公室主任大兴问罪之事,就应该是这些异常表现中的一部分。
与我偶然地接到董事长同学来信,而促成了我下海一样,小樊总也是偶然地在国外与郑总接上了联系。此时,新婚燕尔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忙不迭地逃离了在那个年代,人人都向往的,却很难踏上的异国土地,实际是逃离了婚姻的牢狱,千里迢迢来投奔郑总,从而也就是缘于这样一系列的偶然性,促成了他的必然性地下海。
在仲夏夜事件发生后,我做了一段时间遵纪守法、规规矩矩的公司员工,因此可以静下心来观察公司的人和事,小樊总及他身边的人和事是我的主要观察内容。当然此时,我的潜意识中实际上有一种伺机报复的心理在隐藏着。
后来,我发现了:小樊总,这位自我标榜的理想主义者,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的超凡脱俗之人,他的目前状态是如我一样的“单身汉”,因而在生理和心理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他也是和我一样在追求风流,享受风流。不过,他所追求和享受的风流是另外一种风流,所带来也不仅仅是感官的享受。换句话说,我的风流是和那些风尘女子的风流,是由金钱和欲望所维系,短暂且不可持续;而小樊总的风流则是与为数有限的几个纯情女子的风流,且是陷入了恩恩怨怨、缠缠绵绵之中,从而演绎出长久的、令人动容的,甚至是情天恨海般的故事,后来竟使我也陷入了其中。
第一个纯情女子,应是那位小樊总派来监督了我一段时间的办公室的小白主任,她与小樊总的暗情应该是凭我的“敏锐观察力”而发现的。仲夏夜事件使我丢丑之后,我发现我一下子大有长进,特别是观察力大有进步,原来看什么都是视而不见、懵懵懂懂,现在看到一些人和事,竟都如洞若观火一般,能够发现其掩盖在表面现象下面的、深层次的东西。
小樊总也在天天跑公关,凭他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气质,尤其是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谈吐,往往是一见面就能博得领导们的好感。与他出入同行的,常常就是小白主任,人们看到小樊总时,往往同时看到的就是小白主任的灿烂笑脸和由她亲自驾驶的那辆黑色凌志车,这是小樊总的专车。当然,这些还可以解释为工作中的正常现象,但,我还是发现了异常的情况。
那是公司的一次周末郊游爬山,登上一块大孤石作标志的、这种南方特有的山顶,天下起了濛濛细雨。远处山岚朦胧如烟,近处崖下草木青翠欲滴,大家都打起了伞,聚集在大石中间平坦之处,铺上塑料布,坐下休息,唯有小樊总一人站在大石边缘之处,极目远眺,默默沉思。年轻员工们对小樊总的“思想者”表现早已司空见惯,都忙着喝水,吃火腿肠、面包之类,一为充饥,二为减轻下山的负担,唯有一人不吃不喝,不坐而站,且收起了打开的伞,默不作声地,满眼深情地看着小樊总。
她就是小白主任,一个当地出生的南方女孩,身上集中了当地女孩特有的秀气、水灵和精致之美,包括那象牙般白皙、光滑的皮肤,和波浪般优美动人的身体曲线,又受过高等教育,当过一年多的大学中文系助教。所以,一双清澈美目中又折射出当地女孩所不具备的秀外慧中和才情过人。
我看到,小樊总已在雨中站了近半个小时,头发已淋湿,眼镜片上也应都是水雾,但,他还是在站,在看,在想,可能思绪已不知发散到了什么地方;我又看到,小白主任肯定也是感受到了小樊总身上的雨水,这时的她,一双美目中竟出现了泪光——我一下身体如触电般战栗了一下,我看到了在所有我认识的女子身上都没看到过的东西,包括我的妻子,以及前段时间亲密接触的众多风尘女子,尽管她们中有许多美若天仙,但她们谁的眼中也不会有这种泪光——这深情和真爱的泪光!
就这样,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某个南方城市郊外的小山顶上,细雨霏霏之中,一个年轻男子长时间地凝望那远方的天地之间,胸中在风起云涌;同时,就在不远处,一个纯情女孩在长时间地看这位男子,心中则是无限的柔情蜜意;而另一个比他们年长一些的男子,则在看身边的这个女孩,一是凭借自己观察力完成了一个重大发现;二是自觉内心深处的某个空间得到了净化、某种东西实现了升华;三是竟突然想起了这样一句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尚存的阴暗心理促使他要扮演一个“黄雀”的角色。
换句话说,我当时的想法是:要从小白主任这里切入,实施对小樊总的报复!
在公司,我的办公室与小樊总一墙之隔,这个招待所的墙壁隔音效果甚差,因此我可以倾听小樊总办公室发出的一切声音,而小白主任是造访小樊总办公室最多的人。于是,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旦隔壁响起那个悦耳的女声,我就停下手头的事情,开始扮演偷听者的角色。
可是听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感到似有收获,又似没有任何收获:两人确是两情相悦,相谈甚欢,但要么就是谈小樊总的理想与抱负、公司管理和企业战略等等;要么就是谈小白主任的文学爱好、南方民俗和城市风情等等。我想听到的异常声音却一直没有听到过。后来,我不禁哑然失笑:大白天的公司办公室,又不是前些天那个仲夏夜的宿舍房间,怎么能发生那种事情,当然也不会发出那种声音了。
这一天,隔壁突然响起一片热闹的声浪,除了小白主任的女声,至少又增加了三个女声,正当我诧异之时,小樊总推门进来,邀我过去认识几个重要客人。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当我对小樊总产生报复之心时,他却对我这个败下阵的对手心生恻隐之情,常常表现出拉拢和示好之意,不知是否在有意遵循“不打落水狗”的君子风范。
他的办公室里来了三位妙龄女子,都是这个市里一个歌舞团的演员,其中的一位是本市一个副市长的女儿,恰又是小白主任的中学同学,因此小白主任把她带来和小樊总认识,以便建立又一道政府公关的桥梁(后来证明小白主任这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而同学又随身带来了两位同伴。三人来的动机,一是来到这几年方兴未艾的民营企业看看新鲜;二则是事先已说好,今晚小樊总将请她们吃饭,顺便洽谈下一步如何合作。这“如何合作”四个字,大大地吊起了她们的胃口,主要是副市长女儿的胃口。
小樊总表现得格外热情,三位女演员的出现不啻于三位仙女下凡一般,他不仅把我喊过来,也把那不苟言谈、一本正经的郑总从办公室的伏案工作中喊了过来,以示对三位女子的隆重接待。
而小樊总的接待模式还是一如既往:向客人介绍公司创业的奋斗历程,介绍一群青年人理想、追求和信念,介绍企业肩负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介绍企业管理者胸中的宏伟发展规划,声音则从小到大,越来越洪亮,抑扬顿挫且激情奔放,最后便是这样一段结束语:我们相信,我们作为一个大型、多元化的民营企业集团,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不仅将跻身于中国一流企业之林,还将进入全球企业的大舞台。我们将亲手写下中国民营企业在20世纪的发展史,中国经济和社会的明天将因我们而改变!
三位女客人开始时笑嘻嘻地、并不是很专注地听着,渐渐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凝视在小樊总的脸上,那是一张神采飞扬的脸——她们的目光已不仅仅是专注,而且是景仰加上神往。
旁边的我,却敏锐地发现小白主任的脸色变得黯淡了,因为她看见小樊总眼睛异常的发亮,而这种异常发亮是平常表面脸带微笑、内心自负且矜持的他极少出现的。原因不外乎是他对这几位艺术界的佳丽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感觉,而且,同时他也明显地感觉到了她们对他的赏识和青睐。
晚上,小樊总在本市一家著名的蛇餐馆设宴招待了三位女贵宾,我和郑总、小白主任都参加了。像这样的一个三位老总都光临的阵容,在公司的商务宴请中并不多见,特别是郑总的参加,使人不由得感叹美人的力量确实可以征服一切。当然,现在还不能说郑总已被她们中的谁所征服了,只是他很少有地参加了吃饭,又很难得地受邀参加了接着的歌厅唱歌,须知歌厅可是郑总从不涉足之处。
如果说,蛇餐馆中由穿着薄透衣裙的青春少女现场杀蛇,滴蛇血,取蛇胆入酒杯,然后,又由戴高头白帽的大厨魔术般端上来十道之多的各色蛇肉美味大餐,博得了几位佳丽在惊叫、娇嗔之后,又因大快朵颐而发出欢呼和赞誉,这些都是她们在获得感官的享受,而之后的歌舞厅里,则是三位男子享受了一番听觉和视觉的极品大餐。
能歌善舞的三位女演员在酒后微醺的状态下,先是一展美妙圆润的歌喉,在“大珠小珠落玉盘”之中,使三位男子心旌摇荡,渐入佳境;而后是各自一段独舞,在婀娜多姿之中展示丰满诱惑的身体曲线,更使得男子们想入非非,不能自持。
之后,包房里人员组合发生了变化:在变幻摇曳的灯光中,小樊总率先和其中身材最修长的一位步入舞池揽腰攀肩共舞,此女被其他两位称为邢姐,后来才知其芳龄已过三十,但却是团内的领舞演员,其容貌和身段均堪称团内的头牌。
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但也是最聪颖的一位,被其它两位称为“小姑娘”的,显然是盯住了郑总这位大老板,可能是邀舞不成,便紧紧挨坐在郑总身旁,边为大老板斟洋酒,边不停地谈各种逸闻趣事。而我们的郑总在此时仍然保持着正襟危坐,或者说是做到了如柳下惠般的坐怀不乱,但小姑娘斟一杯,他就喝一杯,对几乎是肌肤相亲的这个香嫩的身体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排斥。
我则早已被那惨白与绚烂不断转换的光影和震耳的打击乐唤起了身体中已休眠一段时间的情欲,看到副市长的女儿一曲唱罢回到沙发坐下,正要鼓起勇气去邀她共舞一曲,这时却看到独坐一隅的小白主任仍是神色黯然、表情怅然,我心中如灵感一般涌出的一个判断,使我又坐了下来,那就是:在这剩下两女一男的时候,我最佳的选择就是谁也不选,保持“独身主义”。后来的事实证明,就是这个晚上我的举动,博得了小白主任对我长期的好感。
副市长女儿也是个自视高人一等的人,惯于让别人迎合自己的豪门千金,看到了目前这种男女组合状态,不屑地撇撇嘴,要告辞先走。这时的小樊总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过来赔上一脸笑容,请佳人赐共舞一曲,但该女还是执意要走,早谙公关之道的小樊总非常及时地说道:“看!看!看!只顾吃,只顾玩,我们怎么就忘了谈怎么合作的事了呢?”一听此言,副市长女儿立即停住了步子,与小樊总找了个远离音乐和光影的阴暗之处,坐在一起喁喁私语起来,最后满脸灿烂笑容地与小樊总相携而起。谈话的结果不用说,我也知道:此女将成为当时公司众多的外聘顾问中的一位,每月会领取一笔不菲的顾问费,实际上则是代她爸领取的。
接下来的时间,则是小樊总和副市长女儿的专场了。二人既是歌者,也是舞者,共歌时含情对视,同舞时浑然一体,小樊总把本次公关应是推到了最为完美的境界,不过到目前为止,虽然公关对象是美人,但他还是将自己约束在公关的限度之内,而且做得是恰到好处。但凡一曲歌停或者舞罢,他会到邢姐或小白主任那坐上片刻,从而做到了人人兼顾;而郑总,这时已提前告辞,那位小姑娘则将他送至大门外,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于是,包厢里的景象便成了两个演员和四个观众,且四个观众神态各异,邢姐和小白主任更是相映成趣:邢姐以优雅的姿式将颀长的身体摆在沙发上,翘起的美腿和细长手指所挟的一支香烟构成一个飘逸不羁的造型,而缭绕的烟雾中,冷艳的脸上,一双眼睛忧郁且迷离,不知盯着空中何处,三十出头的她,此时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小白主任则坐在那里如受刑一般,把那茶几上的酒水一杯接一杯地喝,先是洋酒,喝空了接着喝啤酒,然后不停地上厕所,也就是这个晚上,使我发现了小白主任有着惊人的酒量,更发现了小白主任那可敬的工作责任心:在强烈的妒忌——女人的妒忌的折磨下,在胸中似堵了一团荆棘的酸楚中——这可能是所有看着自己心上人和别人在一起情意绵绵时,都曾有过的感受。我们的小白主任仍坚守工作岗位,未有太多的失态,也没有临阵脱逃。但是,后来,我又在她眼中看到了那次在雨中山顶所看到的泪光,那闪烁着真情和深爱,再加上痛苦和嫉妒的泪光……
另外两个观众,就是我和那位“小姑娘”了,坐在那里百无聊赖。
在这个晚上的聚会之后,副市长女儿似乎是喜欢上了小樊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每周末过来一起吃饭、唱歌几乎成了惯例。但,郑总只参加了那第一次,再没了第二次;那位“小姑娘”因没了目标,加之小樊总被两位姐姐环绕着,她也沾不上边,便不再陪着来了;我则是经常被小樊总格外垂青,喊了去陪吃陪喝;而小白主任,一则是副市长女儿的同学,二则是工作职责所在,没有理由不去。但每去一次,不啻于是经受一次炼狱的折磨,眼睁睁地看着小樊总主陪情窦已开的副市长千金,兼顾冷艳超群的邢姐,而对自己因属公司随从可以置之一旁而不顾。因此,只有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在我看来,她已经愈来愈陷入崩溃的边缘了。
于是,我愈来愈留意隔壁办公室发出的声音了。
我相信很快就会有异常声音发出,那时我就可以采取行动了!
这一天果然到来了,一天下班后的傍晚时分,我听到隔壁小樊总办公室里传来了盼望已久的异常声音,那是女子压抑的哭泣声。由于宿舍里条件简陋,所以下班后,我们住宿舍的人大都在办公室呆着,办公室里有大班台、有沙发、有电话,可做一切想做之事。我一般除了利用公司电话打打私人长途之外,就是写那些永远写不完的东西,都是各种项目的策划案,由于上次“金融产业规划”的成功写作,我的董事长同学和郑总把这些东西都交给我写了。这一阵我主要写收购一家信托公司的操作方案,其精髓是怎样采取“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进行杠杆收购,我是愈写愈有劲,真正是才思泉涌,妙笔生花,进入一种自我陶醉、极其满足的忘我境界之中。
但这哭声使我猛一惊悚,恍惚中竟然没反应过来,随即我的敏锐判断力又再次恢复——猎人期望已久的狩猎即在眼前,猎物近在咫尺,垂手可得了!
我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收起小腹,站起,推门而出,大义凛然地走到了小樊总的办公室门前,稍做迟疑后,竟大无畏地将欲敲门的动作改成了猛力推门而入,比那个仲夏夜小樊总所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眼前的景象却和我想象的大不相同——
由于是傍晚且未开灯,房间内光线晦暗,我想象的是他们二人至少是应该在长沙发上相拥在一起,一个在哭泣,一个在抚慰,或许还会有些其它动作,以至可以让我看到一直想偷窥而未能目睹过的小白主任身上那雪白的肌肤……但现在,在依稀的光亮中,我辨认出来的是两个相隔几米开外的人影:小白主任趴在小樊总大班台的外沿,也就是员工见领导时所坐的那一边,双肩在抽搐,应是已经哭了很久,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满脸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无穷爱怜之意。这个镜头从此刻在了我的记忆中,而且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一直是我心中一块柔软的地方。此时的小樊总似有意避开似的站在靠外墙的窗台边,窗外斜射的夕阳将他投下长长的身影,因背光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抱肘而立的身体语言表示出他对此情此景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明摆着我所期待的“狩猎”行动落空了,也就是说如同那个仲夏夜,像小樊总抓我和那位男办公室主任一样,我来重演一次把小樊总和小白主任抓一个现场是办不到了,所以我只有悻悻地道声“对不起”而出去了。
小樊总却也随后出来了,在光亮的走廊里,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不仅是冷漠,而且带着冷酷、不屑的微笑。他径直向走廊另一端走去,那里是公司的食堂,看来是要去吃晚饭了。
我也向食堂走去,途中回头看了一下,小白主任亦出来了,正向相反方向的下楼之处走去,后影看着仍是楚楚动人,但能想象到,若在前面看她,那姣好的脸上应还是在珠泪双流,因她在不停地用纸巾擦脸。而此时,食堂里已传来小樊总和就餐员工们大声打招呼和说笑之声。
更有甚者是小樊总饭后的表现。当时在南方许多公司的食堂,除了都是天花板上几个吊扇悬挂,白色瓷砖铺地,七八个可折叠大圆桌和几十张各色塑料靠背椅或方凳随意摆放之外,还有的就是都有一套简单卡拉OK设备,供员工们晚饭后自娱自乐之用。今天的小樊总,竟在饭后,大展歌喉,唱了一曲又一曲,脸上竟是不加掩饰的骄傲和得意之情!
怎么解释呢?只能解释为:他因征服一个纯情女子并让其心碎而感到骄傲,感到得意?!
如果要再进一步解释他为什么会这样,可能只有从他以前的妻子那里找原因了!他以前受虐现在却施虐了,小白主任则不幸成了他施虐的对象。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小樊总仍是稳操胜券并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三个女子之中:副市长的女儿、邢姐、还有仍不言弃的小白主任。可是明显的,我发现:小樊总却是和那位邢姐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了,表现在互相的眼神表情和只言片语中;和那个副市长的女儿却只是表面上的亲热,而对小白主任则根本就是视而不见了。尽管,小白主任仍在坚持不懈地每天造访他的办公室,当然也继续履行为他开车的职责。
后来,再后来,我突然明白了小白主任的痴情和执着有另外一层原因,那就是她和小樊总并非我仅仅见到的办公室中的若即若离之恋,而是有更深的交往。那就是我发现了小樊总也常夜不归宿,这就是他以前为什么会发现我和那位男办公室主任在下半夜三四点钟坐在招待所外的马路边,那就是他和某个“她”幽会返回之时的收获,那么这个“她”是谁呢?
无疑就是小白主任!
可现在的夜不归宿,还会是和小白主任幽会吗?好像不是的,那会是谁呢?这个问题一段时间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但由于我“蓄谋已久”的,将小白主任作为突破口的“狩猎”,最后却是个戏剧性结尾,使我如泄气的皮球般,再也鼓不起这方面的劲头了。更重要的是,公司在这几个月中,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激动人心的大发展时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让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情不自禁,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
三
公司的这个全新的、激动人心的发展时期,仍是来自于我和小樊总所执掌的公司业务的两翼:金融和地产。
我和小樊总的较量,更多地是在这些大事上一争高下了。
先说金融,在组建信用社的批文拿下来之后,募股竟进行得非常的顺利,充裕的注册资金使得信用社一下子就在全市布下十几个营业网点,且都在重要商业区和稠密居民区。门面和营业大厅都装修得气势恢宏、富丽堂皇,让那些工农中建等老牌国有商业银行都相形失色。更重要是,经营和发展也是后来居上,由新体制所带来的灵活经营方式,如吸储和放贷方面的各种变通做法,使着所有营运指标如火箭一般直线上升,一下子成了本市金融行业的一大奇观。
嗨,差一点忘了告诉你了,这一大奇观的创造者就是两个人:一个是我。因为,信用社理事长这个职位还是落到了我的头上,既令我惊讶莫名,又让我喜出望外。世界上任何想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而且背后的原因却非常简单,那就是:最基本的自然规则或社会规则在支配着一切,后来我就越来越悟到这一点了——我当理事长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我那位董事长同学发话:信用社理事长这一个职位非严教授莫属!当小樊总提出我的“作风”问题时,董事长则哈哈一笑:小节,小节,纯属小节,干大事的都是不拘小节的!而且,不拘小节的人都是干大事的!——现在我果然用事实证明了他的话:我是能干大事的!
但是,我同学执意让我做信用社理事长还有另外一番深意,我很快也悟出了其中的玄机:那就是这个信用社今后要担当起向整个集团提供资金头寸的作用,也就是要成为集团资金链上的源头,成为这个民营企业的资金输血机。这在当时,是个较为普遍的现象:众多白手起家的民营企业,都在竭力参股控股一些非银行金融机构,从而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或可以控制的,所谓的金融产业。但,企业今后的危险也就在此埋下了种子。
同时和我一起做出这一番业绩的另外一个人,是我作为理事长提名理事会任命为信用社主任的一个年轻人,来之前是本市银行系统中最年轻的一位支行长。对外说是我从体制内挖来的一个人才,实际上是我前段时间做金融上层领导公关时的中间人,因他和那些个领导们熟到不能再熟的地步。自然,我和这位姓胡的小胡行长,现在是小胡主任也就成了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我俩人可谓是一见如故,除了心照不宣地采取一系列金钱加美女的方法,将领导们一个个放倒拿下使其俯首听命之外,谈起信用社的发展大计和经营谋略,我俩竟也都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一拍即合。所以,我们两人精诚合作、戮力同心,把这个信用社做得真是红红火火,如日中天。
小胡主任是个矮个子,白白胖胖,眼凹唇突,一副典型的南方人面貌特征,每天挂在脸上的就是一副和善、殷勤的笑,能在很短时间博得所有人的好感。主要的爱好是吃野味和上歌厅,而且总是呼朋唤友,一去就是一大帮人:银行税务、公安法院、土地城建等各色人物。大家都纵情酒色,露出官员面具之后的真实嘴脸。小胡主任不仅与大家一同快乐地享受一切,也就是做一个消费者;而且还总是非常快乐地扮演一个买单者,其慷慨大方就像我们在《水浒》中读到的那位及时雨宋江一样。当然不是像宋江那样自己掏腰包,而是毫无例外地贴单报销。他的报销由我签批,我的报销则是他签批,我俩这方面配合亦是相当默契。所以在我上任理事长并搬到信用社的新办公楼上班之后,不仅有了财权,而且脱离了小樊总的监督范围,便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那种感官享受的好时光了。
在我的心理底限中,当领导的“以权谋私”,也就是到了公款吃喝玩乐这个地步也就可以了,绝无其他更加越雷池一步之想法。我想当然地认为小胡主任也是这样,特别是看到他那胖乎乎的脸上总是很坦诚谦恭的一副表情,决不会想到他暗地里会做什么惊人的事情;但恰恰就是这个小胡主任后来做的事情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大跌眼镜,不过也正是由于他过去慷慨大方所交朋友中的几个人对他施以援手,使他得以化险为夷,未遭灭顶之灾。
另外,在信用社理事长任上的这一段美好时光,我却不时地回想起那在矿务局招待所办公的日子:一个女孩的一颦一笑在我心中已无法抹去,那就是小白主任。
再说公司业务的另外一翼:地产。随着信用社的成立,公司又新设了房地产项目公司,由小樊总当总经理。虽然我并不服气,但我还是承认,小樊总把它做得真是如火如荼,蔚为大观。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商业、写字楼和住宅三大产品齐头并进:在市中心珍稀地块上兴建起一座现代化写字楼兼高档商厦;在市区边缘的风景区则建起了时髦的连体和独栋兼有的高档别墅区;而为了在项目周期上做到长线与短线相结合,在项目档次上,做到高档和中低档相结合,又直接去老商业区拿下一个旧商场改造后做分散招租、统一经营;同时还在老城区拿下了一个旧住宅小区,拆迁后建高容积率的普通商品住宅向社会销售。一时间,共有四五个房地产项目在同时开发建设,作为一个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外来民营企业,一下子就在这个省会城市里,名声大噪,引人注目。
那么,小樊总怎么就一下变得如此神通广大,且能力超凡呢?
这一切竟都来自于那两位歌舞团的女演员,其中之一的副市长女儿似已与小樊总相爱甚笃,被爱情蒙住眼睛的女人对男人的要求便是有求必应,再加上公司通过她向其老爸进行源源不断的利益输送。于是,小樊总就拿到了一块又一块别人拿不到的地块和项目,而且成本低廉,手续简便,使得公司的地产业务一下子就进入了快速发展的轨道,呈现出遍地开花的兴旺局面。
而那位形体迷人,但却冷艳如冰的邢姐,又是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她在团里既是领舞演员,又担任编舞的职务,按现在的叫法称“舞蹈总监”,极强的审美感从人体的曲线延伸到建筑的几何造型,使她竟匪夷所思地担当了小樊总在房地产项目上的创意总监或总建筑师的角色。人们经常看到是小樊总的专车——一辆黑色锃亮的凌志,会无声地驶到某个别的公司开发楼盘的售楼处门口停下,左车门打开,下来的是小樊总,也就是说,不是小白主任开车,而是小樊总亲自开车,只见他转过车头,打开副驾驶门,先伸出一条颀长的美腿,然后出来的就是邢姐那魔鬼般的身材和那没有任何表情但却摄人魂魄的俏脸。二人默不作声地并排走进售楼处,在沙盘模型旁驻足片刻之后,邢姐转头向身边的小樊总做几句评点,小樊总则只点头不说话,然后二人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两人就用这样一种方式看遍了所有竞争对手的楼盘。然后便酝酿出了与别人都不一样的,自己的独特产品。
于是,人们接着看到的便是,在建筑设计院的专家论证会上,二人又并排进来,坐在甲方的位置上。这时小樊总居中,邢姐坐在一侧,但所有参会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这个冷美人的脸上。一边品味这可餐的秀色,一边心中在忖度,此女是做什么呢?——公司高管,老总秘书,亦或是“花瓶”?
但,小樊总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地说起来了,随着他对桌上摊开的那些各种各样的图纸进行评点,而且是集中在建筑美学上的评点。专家们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过来,先是对这位外行老总在建筑设计上的种种创意诧异万分,然后又不由得听得聚精会神,因为这些创意竟涉及到建筑外立面、内部结构等方方面面,且都与用户的视觉效果和心理感应环环相扣、互动互成,确令人觉得耳目一新。
此时,没有人会注意到,邢姐也在看着小樊总那神采飞扬的脸,露出了极其少有的赞许的笑。因为小樊总说的这些都是来自她的原创,来自默不做声地听她在那些售楼处一次次的评点之后,产生的启迪和灵感;来自她一次次地对她心目中的房子的描述——舞蹈的造型与建筑的造型,这有生命的世界与无生命世界如何相互贯通,最后的结果是:房子因为有了舞蹈的美,而拥有了生命,并且是具有强烈感染力的生命。
邢姐给小樊总带来了什么呢?她使得公司的房地产项目在视觉效果上成了本市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吸引了上至高官巨富,下至市民百姓等等各类购房者的眼球。高档写字楼和市郊别墅销售火爆,商场招租和普通商品房销售亦一样火爆,大家都是看上了这些房子视觉外形和配套功能上的种种与众不同,在那个年代,这些“与众不同”在一个城市起到了开风气之先和引领时尚潮流的巨大作用。
在公司里,有心的员工会发现:与副市长女儿相比,小樊总和邢姐的关系似乎更深一层。除了二人在一起的时间远远比小樊总与副市长女儿相聚的时间要多得多之外,小樊总脸上表情的变化最能说明问题:与副市长女儿在一起时,小樊总脸上总是堆满了笑容,但笑容后面却不知藏的是什么;而和邢姐相伴而行时,虽然不仅默不作声,而且面无表情,但小樊总的眼睛总是搜寻着邢姐的眼睛,二人常常相互长时间凝视,这凝视中似埋藏着某个让人无法接受的谜底——要知道三十多岁的邢姐几乎是大了小樊总将近十岁!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谜底最终要揭开的。
顺便说一下,小白主任与小樊总的旧情应还未了,她跟着他到新设的项目公司继续当办公室主任,仍是缠缠绵绵,难舍难弃。
我和小樊总的明争暗斗成了我下海之后前三年的一剂足料的调味剂:“明争”表现在我们俩在做业务上都是全力以赴,争创头牌,都力图证明自己管的这一块是做的最出色的,从而证明自己是最出色的;“暗斗”则是在背后互相说对方不行,当然不是对外人说,这样会影响公司形象,我们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于是,他就向他的同学郑总说我的不是,我则向我的同学,集团的董事长,也兼任这个子公司的董事长,说他的不行。我俩的这种白热化的竞争在客观上对两块业务都产生了极大的促进作用,因而郑总和我那董事长同学都是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俩的这番角力。而在每周一次的总经理办公会上,每当我和小樊总各自表功,且对公司的经营方针和发展战略各执一词时,郑总则坐在正中间,笑嘻嘻地给我们做和事佬。
而我们这个公司,就在我和小樊总的竞争和较劲中,日新月异地发展着。
信用社刚做了不到一年,我们又收购了一家省级信托投资公司,参股了一家保险公司,我所起草的公司金融产业规划。正确地说,其已变身为集团金融产业规划,在我的董事长同学、郑总和我三人的运作下,全部以闪电般的速度变成了现实,而我又多了一要职在身:任这家信托公司的代总经理(正式任命需省一级组织部门考察后方可下达,可见此职位之非同一般),而信托公司的业务与信用社大不相同。比如我大半的时间都要在国内国外飞来飞去,跑那些上亿元的融资业务,所以信用社的事情就根本没时间管了,理事长的职务还兼着,但全部事情都交给了小胡主任。
我们的金融产业就这样神话般地形成了,而与此同时,地产业的奇迹也一发不可收拾地继续延伸和放大。正如小樊总所说:走向全国,走向世界——随着北京的第一个高档住宅项目的启动,最南方的海南三亚、最北方的黑龙江漠河,小樊总都派出了他的项目经理,有一个项目组则去了与黑龙江一江之隔的俄罗斯。
于是,这样一个年轻企业的宏大产业布局,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的亲力亲为中得到完成,在为神话和奇迹的实现而欢欣鼓舞的同时,我们体验了巨大的成功感,成功感又进一步衍生出自豪感和自信感,以至最后我们所收获的心理暗示是:这个世上没有我们做不成的事情。
需要说一下,作为一个基本上白手起家的民营企业,这些神话和奇迹是怎样创造出来的。
用现在时髦的专业术语来说,就是使用了“金融杠杆”。在当时我的策划书中则是用的通俗说法:“四两拨千斤”和“把雪球越滚越大”。具体且简化地阐述便是:先用企业向银行贷款来的钱,作为出资组建了信用社,再从信用社拿来更多的钱去收购信托公司。而信托公司就会有更多的钱来供我们支配,可以用来还原先借银行的钱,也可以用作房地产项目的前期投入,以及企业自身的运营费用等等。这样,雪球滚到后来,滚出来的就是这令人叹为观止的宏大产业布局,和与之相对应的宏大企业组织体系。将来,这个雪球会滚到何等巨大的体积,我们还不得而知,只是坚信它会不停息地滚下去。
那么,为什么别人就想不到这样的思路呢?还是用现在的一句时髦话来说:“思想有多远,你就能走多远。”往往是我那董事长同学给我打了一番电话之后,我便如醍醐灌顶,才思泉涌,下笔如有神,然后几个夜车一开,一篇篇精彩的策划书便炮制出炉了。然后大家各显其能去跑公关,董事长同学有时也亲自去走一走上层关系,因他原先在党校工作时的高层朋友甚多,于是没多久,策划书就变成了现实,奇迹就一个个出现了。
所以,我当时最佩服的人就是这位董事长同学了,我赠了他一句用历史名句改写的诗,他看了之后,哈哈大笑,极为高兴。那句诗是:“羽扇纶巾,谈笑之间,世界因我而变!”
在当时,我们满眼看到的,都是这充满奇迹的世界,没有人去想,奇迹会不会走向另一面?
四
在每月一次的中高层管理干部例会上,郑总、小樊总和我都要做一个专题讲话。
小樊总往往讲的是系列专题,理想主义的色彩依然浓厚,但越来越贴近企业管理和经营的实际。比如:既有怎样通过创办企业来推动社会进步,也有房地产开发的香港模式对中国大陆的借鉴,以及世界500强成功案例等等。我则大讲资本运作,讲企业收购、兼并和重组。我俩每次讲的专题都收效颇佳,员工们反应相当热烈,而我俩彼此亦对对方所讲的内容大加赞赏。表面上看,我俩已冰释前嫌,实际上仍然是在内心里相互较劲。与此同时,我俩和员工们则对郑总每次讲的东西,由衷地佩服不已,因而,也对郑总不由地肃然起敬。
那么,郑总讲的是什么呢?
郑总讲的竟然是企业管理哲学,而且是以“无为而治”为主线的,参照日本京瓷公司有一个叫稻盛和夫的老者所倡导,并身体力行的“提高心性”,再加上自己的思考和扩展,所构建的整套企业管理观念和思想的体系。作为企业的创始人和现任总经理,却热衷于谈“不管理是最好的管理”,单这一点就在让所有人惊讶的同时,产生对他的钦佩。
每次,郑总都是安坐在讲台后,目光平静地看着大家,语调不紧不慢,没有手势,没有很多人都有的在讲话时身体不断扭动的现象,只听他的话语如溪水一样流淌,带着听众渐入境界。
这时,用“佛陀说法”来形容郑总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实际上,郑总所景仰的稻盛和夫就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而郑总本人平时亦热衷于修禅打坐,人们会常常看到他在办公室里处于一种静修冥思状态,因而,大家不管大事小事一般不会去打扰他,他也基本不过问任何管理上的事情。
那么,这个郑总到底是个什么样来历的人呢?
郑总在下海之前,就读于北京一所著名高校,他禀性不苟言笑,与人交往淡定从容。但,就在这表面上平静如水、与人无争的状态中,他从北方一个小城市轻而易举地考上名牌大学,又轻而易举考上那个时候还很稀罕的研究生。据室友所说,常在半夜起来小解时,借窗外月光,可看到他在床上端坐参禅,可见在那时便有这种雅好了。一开始,会把不知就里的室友吓上一跳,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但,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竟参加了那一年在高校里许多冲动的年轻人所参加的那些过激的事情,结果带着一纸研究生肄业证书,流落到南方那个最大的经济特区,又结识了一帮冲动的年轻人,且都是只有精神财富而无物质财富的人,这里面就有我那位董事长同学。
大家经常聚会的地方,是在郑总一个亲戚开的一个小印刷厂的仓库里,在满眼乱纸堆和扑鼻的油墨气味中,大家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从全球经济、中国改革谈到自己的下海规划和创业宏图。因只有一张桌子,没有椅子,所以站累的人便坐到桌子上,在大家都在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之时,他却只是带着平静地微笑倾听,偶尔点评几句。但若是请他发表见解,或他自己认为必须发表见解之时,他会说出轻松平淡,似漫不经心的一番话来,但其中流露出来的睿智让大家都进入平静凝神状态,且都连连点头称是。
就是这伙人,果真白手起家,创办了一个公司,而且是一个大公司,就是我那个董事长同学在一开始带我去体验,并大开眼界、惊叹不已的,那个在豪华写字楼里的大公司。至于这个公司怎么建起来的?那个年代,这种神话般出现的公司在人们的视线里屡见不鲜,其嬗变的方式也基本相似,用我那位董事长同学的话来说,就是利用体制变革期的社会资源重新组合和社会财富再次分配,来形成企业的原始积累。——我这位董事长同学下海前在党校一直从事理论研究,这方面著述颇多,但属于那种不安分守已的学者,所以奇谈怪论亦比较多,常自己创造一些新概念、新说法,而且不仅善言,同时重行,于是便成了当年下海的先行者。
由于妻子,也是郑总大学时代相识,后来一直不离不弃的患难女友,毕业后分配到其家乡,这个与大特区一海之隔的省会城市的银行工作。郑总便请缨来此,注册一个新公司,为集团开辟新的根据地。他用从总部带来的一点开办费租了房子,然后把董事长的原始积累案例又复制一遍:先利用体制内的资源,用这个空壳公司向妻子所在银行贷了一笔款,再利用关系加上钱物打点,在海边买下两块紧俏的土地,然后再市场化运作,把其中一块转手卖了出去,用赚得的差价在剩下一块地上做起了房地产,空壳公司便变身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企业。接着是小樊总来了,再接着是我来了,而在我来之后的不到两年时间,就以惊人的速度发展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公司。
于是,我们的郑总,一边用智慧办着公司,一边参悟着禅机,不仅使得公司在中长期发展战略和重大业务的决策上能够高层建瓴、独具一格,而且又在日常管理上体现出“无为而治”。这种无为而治,既带来了手下人主观能动性的最大限度发挥,也造成了诸多业务和管理失误的发生,特别是公司成本控制的缺失和财务管理上的诸多漏洞,而少数头脑比较聪明的员工则浑水摸鱼,乘机捞点外快,发点小财。
由于他的似存在又不存在,使这个企业成了一个“智慧并快乐着的公司”。这是我一次偶然随口说出来的对这个公司的概括性描述,得到了在场者的一致赞同:“智慧”指的是在公司上上下下,不管是高管还是一般员工,说话做事都力图体现出一种大彻大悟,实际上大家是在效仿他们这位无处不在的郑总;但郑总确实又不存在,因为他什么都不管,而且倡导管理者管的越少越好,于是我和小樊总也就乐得什么也不管。因此,公司同时便又成了一个“快乐的公司”。其快乐表现在:一是上班很轻松,迟到和早退是常有的现象,中途出去逛逛街也是可以的,而那些跑业务的员工,则更如放出去的风筝,可以在一个很大的半径里自由地飞翔;快乐之其二,是大家经常在公司旁边的饭店聚餐,基本上一天一小吃,三天一大吃,当然都是公司签单,有点类似梁山泊好汉们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做派。这种经常一醉方休和大快朵颐的日子,使得大部分员工都对公司感情日笃,亲如一家;快乐之三便是刚才所说的,大家都可以利用种种漏洞为自己谋得工资之外的一些灰色收入,获得心理上的一种窃窃的快意和满足感,所以更是觉得自已与这个企业真是情投意合、难舍难分。
于是,郑总“无为而治”管理哲学的功效非常明显地、毋庸置疑地彰显在所有人面前,那就是公司对员工形成了相当强的亲和力,没有谁公开说对公司的不满,更没有谁愿意离开这个公司。
每天晚饭后,从公司食堂兼练歌房里传出的歌声恰是“快乐公司”的真实写照。那些住在公司的外地员工,以及恋恋不舍、不想回家的本地员工,都在这里激情奔放,大展歌喉。
但是,也有个别没有被郑总的管理哲学所教化的人,发出不同的声音,如公司的财务部经理,一个中年妇女,来之前曾在国营企业做过多年财务人员,她就经常在郑总面前絮絮叨叨,说公司管理这里有漏洞,那里有缺陷。有一次竟很严肃地建议郑总在日常费用的报销上亲自审查把关。此时,一向平静如水的郑总,其眼镜后的眼睛少有地闪了一闪,这就是他有所激动的表现,只听他愠怒地说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我怎么能做这种审票签字的事!”——仿佛这是莫大的耻辱一般!
作为理想主义者的小樊总,其实并没有接受郑总的管理哲学,他对企业经营管理的思考愈来愈越趋向理性化和精细化,这不知是不是来自于那位邢姐的潜移默化。在她以优雅迷人的抽烟姿态所营造的淡淡烟雾中,她和他常常俯身在一起,画出了一张张精雕细琢的建筑外立面图和内部三维空间示意图。要知道,那时还没有电脑绘图这一说,可想而知,这些图纸耗费了他和她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又沾染了她多少衣鬓之香。在两人的日益心心相印之中,小樊总形成了舞美设计师和建筑设计师所共有的发散和集中、跳跃和收拢相结合的独特思维方式。
因此,小樊总亦小心翼翼地向郑总进言了,比如他告诉郑总:由于公司没有明确的权限规定,自己手下的一个项目负责人,竟滥用职权,未征求任何人意见,也没有进行“价比三家”(那时还很少用招投标这个词),就无所顾忌地把工程发包给了其亲戚的一个没有资质的施工队,而且明显高于市场合理价格。现在的情况是,此人签了合同,又盖了他自己手里保管的一枚公司合同专用章,造成了覆水难收,无法挽回,公司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讲到这里,郑总眼镜后的眼睛闪了一闪,但没说话,但他注意听了小樊总接着说出的话,小樊总建议:迅速建立一套完整的人财物管理制度,这是第一步;然后,进行全面的流程化建设,如管理流程、业务流程以及房地产建设中的设计施工流程、物业管理流程等。这样不仅形成了责任的界定和权限的划分,而且久而久之,便会打造出一个具有知名管理品牌的企业,就如世界500强那样。讲到这里,小樊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举了一大堆国外国内的例子,甚至把那时国内刚出现的麦当劳按照标准化流程做汉堡也当作例子举了出来。但他没有察觉到,郑总已经听得兴趣索然,拦住了他的话头:“这样吧,召开全体中层以上干部大会,我来讲话。”
于是,在一个热浪翻滚的夏天午后,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三个夏天。在几个大吊扇的狂吹下,那时候空调还是稀罕之物,仍在那个招待所的食堂里,虽然房地产、金融这些外派大员们有了新的豪华办公场所,但郑总的公司本部仍坚持不搬走,所以公司本部开会的会议室,还是在一身兼二用的食堂里;下面听众的视线里就是台上讲话的人和一堆卡拉OK器材,再加上满鼻子食堂特有的、渗入墙壁和桌椅中的饭菜味。
郑总就在这里做了那个夏天的一个令所有人难忘的讲话,之所以令人难忘,是因为公司在那个热火朝天的夏天之后,就开始进入了多事之秋。
郑总在讲话中这样说道:“我们的公司已有两年多的历史了,不断有人告诉我公司存在种种问题,我也很清楚公司存在着种种问题;不少人建议我加强管理,我也认真思考过是否要加强管理;但是,我还是从那一篇著名的、关于两首偈文的禅宗故事里得到了最好的答案,这两首偈文就是谈要不要管理的问题: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试,
勿使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前一首就是要管理,后一首就是不要管理,我是赞赏慧能大师的后一首的,所以我的信念一直是:没有管理的管理才是最好的管理!”
下面响起了掌声,不热烈也不稀疏,作为员工对领导说出这样一句哲理格言的回应来说,是恰到好处。
“所谓的管理就是把管理对象,也就是员工,先验地假设为坏人,而且是假设为非常聪明的坏人,因此清规戒律和规章制度越来越多、越来越繁琐,也就是‘时时动拂试,勿使惹尘埃力求不给员工任何做坏事的机会。这一切的原因是我们对人的信任度下降,当我们对员工的信任度下降的时候,员工对企业的信任度也在下降,当公司通过规范的管理去约束员工时,员工就用低效的工作来反抗公司,这样企业就走进了死胡同。
可是,当我们对员工有很高的信任度时,就是把大家都当做好人时,那就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也就根本不需‘拂试或管理了,那大家积极性就会非常高。
我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我们的公司一开始就天天强调管理的话,对你老严,对你小樊,对你们所有人都不信任的话,公司就根本不会有今天兴旺发达的局面。”
一下子,食堂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引得做饭的大师傅也伸头出来看个究竟。
郑总的眼睛这下是在眼镜后闪了几闪,明显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激动,激动的原因不仅是这热烈的掌声,而是他看到了,靠近后门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市歌舞团的三个女子进来了,也在听他的讲话,也参与到鼓掌之中。除了邢姐是礼仪性地鼓掌外,副市长的女儿,特别是那个许久没露面的小姑娘鼓得特别来劲,小姑娘显得成熟了,身材更加丰腴,面容亦更加姣好,可能又使郑总回想到那次歌舞厅近距离的类似肌肤相亲的接触了。
郑总的声音也一改平静的风格,变得洪亮起来:
“为了我们企业能快速发展,为了我们能建成一个最优秀的企业,我们唯一的选择就必须用对人的信任来代替对人的管理,这是我们与所有企业做得不一样的地方,所以我们就一定能建成一个最优秀的企业”
——全场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刚才我说了中国的一个禅宗的故事,现在我再说一个日本企业的管理哲学,也就是我常提到的京瓷公司的稻盛哲学,其最精辟的一句话就是‘提高人的心性,也就是把做人的标准提高。当一个企业中,人人都有很高的道德水准,包括是非观念、信用意识、责任感和敬业心时,我们就对谁都可以信任了,大家也都可以互相信任了。
在今天这个会上,我郑重要求大家:提高做人标准,从自己做起,从今天开始做起!
作为高层领导,作为企业创始人,我更要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大家看一看,向周围看一看,向整个行业看一看,向全国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像我们这样一个企业,一个项目布满全国,横跨三大产业的大型企业集团,它的管理干部大会是在这样一个食堂里召开?!它的总部至今仍在这样一个招待所里?!它的老总还在这样一个地方办公?!
——只有我们是这样,所以只有我们最有希望!”
全场响起了第三次掌声,此次掌声已不能用热烈来形容。“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会议室的上空,经久不息,似乎告诉我们,历史将为我们作证!”——公司的内刊这样报道了这次会议。
在这次会议后,公司本部、各个子公司和项目现场,都处处挂起了上书郑总“语录”的横幅:提高做人标准,从我做起,从今天做起!
唯有小樊总常面对这横幅标语呈迷茫之态,“思想者”的神态再次出现,他可能在苦苦思索:这提高做人标准怎样才能和流程管理结合起来呢?——他对流程管理已是不能割舍,他也体会到郑总发起这场运动的用心良苦所在——公司存在的种种问题已经不能忽视了!于是,当邢姐和他坐在一起时,在烟雾缭绕中,二人谈的更多的是房地产项目开发的流程管理,一篇篇设计、开发、施工管理的流程指引由他俩共同编写出来,并付诸实施;而且,他俩开始着手进行基于流程管理的企业品牌建设,他俩的思想又一次走在了行业发展潮流的前面。
在这次激动人心的讲话之后,郑总仍在招待所的办公室中,继续他一如既往的工作方式;不同的是,歌舞团的那位小姑娘越来越多地造访他的办公室,他也来者不拒,相谈甚欢。我敏锐地作出第一反应:联想到下海前,我与我妻子的那种情况,肯定是他已经对他那在银行工作的妻子没感觉了。因他之妻与我之妻都属于那种相貌平平又寡淡无味的女人。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像郑总这样的高人也不能免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这位“小姑娘”是为了什么呢?毫无疑问,还是在继续她的“猎头计划”——意欲猎取郑总这个拥有日益庞大财富体系的大老板。
五
可是,进入秋天之后,郑总越来越没时间搭理“小姑娘”了。
虽然“食堂大会”的掌声余音依然在耳,那些“提高做人标准”的红底白字横幅还在到处悬挂,但是“坏人坏事”却接二连三地发生,而且出现的都是令人瞠目的大坏人和大坏事,其出乎意料地出现,不啻于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一般,让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它确实发生了,出现在我们每个人的眼前——
先是公司在市里商业区经营的那个商场的总经理,莫名其妙的失踪了。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是因小樊总特别欣赏而聘用的,也是一个极具理想主义色彩的海归人士,与小樊总气味甚是相投。据他自己说,在国外待过几年,并且学的是工商管理,回国是因为出国前就成了家,妻小都在这个省会城市,但他自称更是为了回国干一番事业,投身改革开放大潮。老总干了一年下来,工作能力还比较令人满意。
一开始,他的失踪没人注意,因为老总是经常会出差的,几天不在是正常的,老总的出差也不一定非得要告诉谁。但紧接着人们发现,商场员工中的一个漂亮女孩也不见了,这女孩子是做出纳的,虽然商场比较大,大量的现金收支使得公司设了好几个出纳员,但少了一个人还是带来了明显的不便,在连续几天不见人之后,商场的老会计,一个原先在这个商场的前身——那个国营商业企业工作多年的中年女人,过去曾经见过的一些事情使她产生了某种预感,赶紧去查这个女孩所管的几个银行账户,一下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原来,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这个女孩通过十几次大额取现,竟取走了现金六十万元!
然后,大家的头脑一下都变活跃了,而且一下子都把男老总和女出纳的失踪联系在一起,瞬间的灵感带来了准确的判断,大家齐声惊呼:“他俩肯定是携款潜逃了!”
接着又是第二个判断:“他俩肯定是一起私奔了!”
于是,大家又都叽叽喳喳,你争我抢的当起了“事后诸葛亮”:早就看出他俩关系不正常,经常偷偷摸摸在一起;早就看出老总的家庭出了问题,前些天,他老婆还找上门来,肯定是发现了他俩的事情。也有一两个头脑清楚、思维严谨的人质问那个中年女会计:这个女孩子取走那么多的钱,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取钱要同时用两个印鉴,按正常财务管理要求,不是应该你们分开保管吗?而且你怎么那么长时间不核对现金日记账呢?
中年女会计非常委屈地说:“公司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规定,老总叫把两个章都给她拿着,说是工作方便。我也建议过制定这方面的制度,老总说,郑总说的没有管理的管理是最好的管理,我们应该信任一切人!”
一下子,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把视线移到那就在不远处,墙上悬挂着的横幅上——“提高做人的标准”!
由于此人是小樊总聘用的,而且小樊总是分管商业地产的,所以他难辞其咎。于是,事情发生后,小樊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先是想方设法地查找这两个贼男女的去向,包括到机场查询这些天的旅客登机记录,到处查访这两人的亲朋好友等等。由于焦躁所致,小樊总原先风度翩翩、若有所思的“思想者”风度荡然无存,变成了天天急急忙忙、没有好气的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而且,眼镜后的白脸足足瘦了一圈,足可见小樊总对公司的责任感是多么的强烈!倒是后来副市长女儿看着心疼,动用她爸的力量,调动本市公安系统,派出四路人马,布下天罗地网,没多久,就在一个海峡之隔的那个大特区的一个大商场里把两人抓获了。他和她竟在那里应聘那个商场的职位,而他竟又被聘为总经理了,真是滑天之下之大稽。
这里顺便说一下,一年过去了,小樊总还是在副市长女儿和邢姐间游刃有余,大家也都司空见惯了,但这种“超稳态”与公司的“超稳态”一样,迟早都是要被打破的。
一出闹剧落下帷幕,小樊总眼看着手下的这位“人才”和情人一起进了监狱,虽然赃款被追回来大部分,但小樊总没有一丝高兴,倒是心生无限惆怅,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陷入了消沉之中。
我对小樊总的遭遇自然有幸灾乐祸之感,因为当年仲夏夜那一箭之仇还埋藏在我的心底。但,隐隐地感到自己的身边也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下意识地觉得会有什么事情也要发生。
果然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一个爆炸性的事件就在我管的这一块发生了。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所引为知己的小胡主任,也就是我把信用社一切大权放心地交给他的小胡主任,竟然是个赌徒,而且是个重量级赌徒。在国内,在家门口只是小赌,也就是几万几万地出手,而去年去了一次拉斯维加斯,去了一下澳门,则扮演了个豪赌的角色,竟几十万,几百万的出手,那赌资从哪里来呢?由于在信用社里他大权独揽,竟在这一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几千万的资金转到了自己在国外的一个账户去了。
事情的败露反而不是信用社自己发现的,在没有任何监管机制的情况下,这几千万的窟窿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发现。而是另一省的公安部门在办一个在逃贪官大案时,从该贪官的赌友资料及在海外赌场的合影照片上看到了小胡主任,并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便通报了本省公安机关。就在小胡主任即将遭受灭顶之灾之时,他那帮声色酒肉朋友中的几个干公安的,向他伸出了援手,提前12小时向他报了信,于是,他急急如丧家之犬,带着早已办好的护照和签证,赶往机场,提前一小时登上了一架飞往澳洲的航班,逃之夭夭,成为潜逃国外中国贪官群体中的一员。但由于贪的钱还属于小巫见大巫,所以坐吃山空后,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凄惨。
这下该我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而且是爬不出锅的蚂蚁。小樊总毕竟事发后,还能跑来跑去,查找二人的下落,我这里却因受小胡主任牵连而丧失了人身自由,原因是此案因几千万的巨大数额已构成重大刑事案件,省公安厅刑侦处,省人行调查组等大批人马进驻信用社,组成联合专案组,我一方面作为信用社理事长因失职而被停职检查,另一方面因被怀疑与小胡主任有勾结,而被处于监视居住。每天做的事就是写情况说明、接受讯问、签署笔录等等。好在虽然经常受到训斥和恐吓,但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因这帮人中有那么几个就是小胡主任以前经常请客买单中的人,而我也因常参与那些集体的感官消费活动而被他们引为同类。所以,现在这几个人也尽量给我以关照。于是,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我虽因小胡主任所累,但却仍然觉得小胡主任这人挺不错,是个叫人气不起来的年轻人,难以对他产生诸如痛恨、鄙视之类的情感。
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一天24小时都必须呆在一个隔离的房间里,没有电话,没有电视,也不能见任何人,整个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状态。头三天还扛过来了,后来的半个多月里,则几乎陷入精神崩溃的状态,因我这个人,讲到底还是个缺乏坚强意志、神经相当脆弱的人。
那些日子我天天想着,盼着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女子,是她让我从这难以坚持的煎熬中坚持下来——这个女子不是我的妻子,那个我原先所在大学的图书管理员。下海以后,我和她的感情已降至冰点,连去年的春节我都没有回去探亲,也从未让她到我这里来过,但这个善良的女人(我一直这样称她)却一直默默无言,隐忍至今,倒使我对她时时心生歉疚,但也只是限于歉疚而已。
——那,是不是我这几年来在风月场中,在感官享受中结下的某个红颜知已呢?也不是,虽然青楼女子中,也有才貌双全、玉壶冰心的,以致情欲之外,萌生出彼此两心相悦,依依难舍之意。但在现在这个时候,还能让我对她念念不忘的,应该是一个没有。
那么此女子是谁呢?告诉你吧,她就是小白主任!
怎么会是小白主任呢?而且小白主任已经不当小樊总的办公室主任了,她现在的职务是信用社办公室主任兼我那个信托公司办公室副主任,这两个职务都是我前段时间任命的。
为什么小白主任换了工作岗位?
为什么小白主任竟是我所任命的?
特别是,为什么小白主任竟成了我最想念的人?
原因是近几个月来,在我身上发生的重大变化。几个月前,一次突发的、在高速公路上的车祸,使我重度脑震荡并腿部受伤,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我腿脚不便的原因。在一天一夜昏迷之后,我在医院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在一片白色之中小白主任的脸,美丽而充满焦急和关切,这面容从那一刻起,便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当然,她是带着公司交给的任务,专门来照料我的,没有任何其它因素。
然后,我回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又得知同车的另一家金融机构的老总,也是我的合作伙伴,已当场身亡,使我在巨大的悲恸之余,深深地震撼于这生与死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人生的变化是如此的无常。
在大难不死之后,在对人生大彻大悟之际,看见了一位年轻女子的脸:圣洁姣好而又对你充满关切。你会不会终生不忘,会不会期望她经常出现在你眼前?
住院养伤那段时间,我每天所盼望的,就是小白主任每天一次的探视,她是履行她的职责,而我对她的一颦一笑,对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都是发自内心的渴求和依恋。那一个多月中,她使我从情绪的极其低落和伤痛的折磨中捱了过来,并隐隐约约地在心底形成了某种对新生活的憧憬。
出院之后,我再也不去那些娱乐场所了,我下海之后,所热衷的对感官享受的一次大追求和大体验,便到此结束了。
后来,找了一个和小白主任单独说话的机会,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这种心情对现在已是商界官场交际老手的我来说,已是绝少出现,我甚至有些口吃地对她说:“你照顾了我这么久,我怎么谢你才好呢?”
她腾地一下脸红了,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端详她:脸红着的她,如此之美,真正是艳若朝霞、丽如春花,使我心头如触电般震颤——现在还能脸红的女孩真是太少了!再仔细一看,那线条柔和的脸颊,白润如脂的颈项和婀娜动人的身段都显得比以前消瘦了一些——这肯定都是那个小樊总所害的,不由得又使我心生无限爱怜。
此时,对小樊总的宿怨又在我心底涌动起来。对一个女人的爱怜和对一个男人的忌恨交织在一起,使我在一刹那下了决心:一是要把至今还在小樊总魔障之中的小白主任夺到手,让小白主任移情于我,让小樊总尝一尝情场中的失败感。从他第一个妻子之后,在这个公司,他事实上是处在女孩子的众星捧月之中,我一定要让他从天上摔到地上来。
决心已下,我的忐忑不安之感顿时全消,口齿立刻流利起来:“我很想为你做一些事情。”
然后便单刀直入地说:“我可以给你换一个工作岗位,一个比现在好得多的工作。”
我当时心里所想的,就是利用我的权力,安排她来做现在的职位:信用社及信托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职务虽然还是办公室主任,但收入可以翻上一番,因为金融系统工资标准本来就高,加之我还可以给她再加工资,我当时就这样突然心生一个自以为得意的灵感:先用钱来笼络这个女孩的心……
但我还没把剩下的半句话“我会给你比现在高得多的工资”说出口,她立即就把我的上半句话接上了:“好吧,我就到你那儿去工作。”
一刹那间,我怀疑我的耳朵是否听错了,难道这位小白主任早就对我情有所钟?但马上就自我否定了,因为我看到她此时眼中的泪光又在闪烁,不是看着正和她说话的我,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此时,我和她是站在公司所在那个招待所的院子里,顺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辆黑凌志开进招待所院子大门,车里走出的照例是那一男一女,小樊总和邢姐,二人如同每次一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走上楼去,他们是来见郑总的。因郑总一言九鼎,至今仍在招待所办公,小白主任则因前段时间向郑总提出要求从房地产项目公司调回到公司本部工作得到了同意,当然也得在这儿办公,可这两位男女同行的镜头仍时有撞见,可能是把她的心给伤透了。所以,不用我接着问个中缘由,小白主任似对着我说,更似自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然后,她接着说了一句我永远忘不掉的话:“我愿意到你那去工作!”
“愿意”二字让我心动如潮,我觉察到了她对我的些许好感,这好感可能最早来自于两年前,我在那次难忘的歌厅聚会中的表现;也可能来自我这半年来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这样,小白主任就到我这儿来上任了,作为她来说,属于避难性质;作为我来说,她在这个时候来到我的身边,虽并不意味着我的个人愿望就有望实现,但对我来说,却是上天对我的再赐一次幸运。因她来了没两天,我就陷入了这个大案子之中,身陷“囹圄”的我,无人能够,也没人想来接近我;唯有她,以办公室主任的身份,常常可以来看我一下。虽然每次旁边都有人监视,但她的一个笑容、几句话都让我如沐阳光、如啜甘露,我又从一次与前段时间车祸住院类似的精神危机中捱了过来。此时的我不由心生感叹:这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异曲同工,循环重复,是不是真是冥冥之中有神意在安排这一切,撮合这一切呢?
“我真的希望天意在安排,撮合我和小白主任的这一切!”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又证明了:人们的很多想法都是一厢情愿的。
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便恢复自由了,毕竟我与那个小胡主任并不是同案犯。但,我的理事长职务因此而被免去,原因是对下属失察,对信用社管理混乱负有直接责任。我个人被免职给公司金融业务带来影响还在其次,更严重是专案组经过一番大查账,把一大堆违规贷款的清单提交了省人行,也就是信用社的上级监管部门,这些违规贷款中多数是给我们公司房地产项目或其它项目使用的,其违规主要违在多数没有按审核流程执行,没有抵押担保,甚至逾期多日亦不进行催收等等,换句话说,这个信用社就等同于我们公司自家开的银行了。
监管部门相当震怒,严令作为大股东的公司限期还清所有违规贷款,否则将责成信用社以独立法人主体的身份,依法进行追索。
一场大风暴开始了,并席卷了公司的三大产业,原先那些奇迹下面的隐患,一下子爆发出来,形成了大面积的危机;也就是奇迹因自身原因转变成了危机,最后的结果,有可能是奇迹“自己消灭了自己”。
为了不至于遭受灭顶之灾,公司在两方面全力行动起来,一是以小樊总为主,郑总和我亦各显其能,走上层路线,做各路公关,力争使局面缓和下来;另一方面,想法设法,先还掉一半左右的逾期贷款,从而使已发生的事情不再那么触目惊心,逐渐让人可以勉强接受。经过综合性的措施,特别是小樊总携副市长女儿到处周旋,官员们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再加上小樊总用富有感染力的语言,推心置腹地和他们大讲一个年轻企业对理想的追求和创业的艰难,正所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风暴,终于逐渐平息下来了。
事情消停下来了,但为了还掉那一半的违规贷款,公司也只剩下了半壁江山。省内外的房地产在建项目全部停工,未动工的土地卖给了别人,几个商场的经营权也转让了出去,剩下的只有市里和市郊的各一个正在销售的楼盘,但也做出了销售进款大部分用于还贷的承诺。剩下的就是金融产业尚属完璧:信用社失去了控制权,但股权还在,信托公司和保险公司则一切运营正常。所以,表面来看,还剩下半壁江山,但仔细核算一下,这“半壁江山”的资产价值,尚不到那些未还贷款的总金额。所谓的“资不抵债”第一次真相大白,以前我们是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认为奇迹确实被创造出了,岂不知奇迹本身竟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六
“但是,我们不仅要把已有的奇迹保持下来,而且还要创造新的奇迹!”
这是小樊总在招待所食堂召开的中层以上管理干部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说出的一句话。这次大会名为“二次创业誓师大会”,小樊总做主题讲话。在说出刚才那句话后,旁边的郑总虽表情依然平静,但赞许地点点头,我也随着点头。台下足有三四十人,所有的外派人员都回来了,他们今后都将重回招待所办公,外面的豪华办公场所都不复存在,这本身就意味着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
小樊总足足讲了两个小时,而且处于极其亢奋的状态,眼睛在镜片后闪着亮光,白脸因激动而变得通红,双手不停地打着手势,之所以表现出如此的亢奋,是因为他讲的主题是:如何创造我们新的奇迹。——这新的奇迹可以使我们的二次创业得以成功!并使过去的奇迹不再归于幻灭,而是得以涅槃重生。
那么,这新奇迹将是什么样的呢?
小樊总告诉大家的是,他过去三年来做房地产项目开发的所悟,也是在这个省会城市众多房地产公司中独领风骚的关键所在,就是公司产品的标识与众不同,能被人们过目不忘且相互传诵。
——这就是企业品牌的雏形!
品牌可以带来产品的无限增值,而正是这无限增值的空间所带来高回报可以使我们最初的微小投入被无限放大,使借来的资金不仅可以返本还息,还可留下新生的自有资金。
因此,这才真正是实业家的“滚雪球”,真正是“从无到有,从一到多的”的“滚雪球”,完全不同于那些单一的资金链上的“滚雪球”,或者说是金融家的“滚雪球”,而只有从金融家的“滚雪球”,转变到实业家的“滚雪球”,我们才能真正打造出企业的产业群体和运营体系,并使其在牢固的根基上,长期可持续地发展下去。
因此,我们要创造的新奇迹就是公司的品牌奇迹!
下面响起了也还算是热烈的掌声,尽管半数以上的人听得似懂非懂,但新奇迹可以带来公司的新生,光这一点就足让所有人亢奋,而且在场的全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信心是一鼓就起,激情是一点就燃,消沉、气馁之感一扫而光。满会场里,青春的笑脸又在处处绽放。
小樊总在热烈的气氛中,又接着阐述了在那个年代似乎是天方夜谭般的“企业品牌建设计划”,包括请知名策划公司为公司进行房地产品牌策划,邀香港著名房地产公司加盟公司房地产项目,前者我们将支付一大笔策划费用,后者我们则大幅让利于合作对方,更让听众们目瞪口呆的是,公司将耗巨资用于品牌推广:从在本省的电视、报纸和市区主干道的大幅广告牌,高频率地打公司广告,到在北京首都机场的高速路旁,竖起我们在北京那个尚处暂停状态的地产项目广告等等,不一而足。
在资金已相当拮据,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还要大把大把烧钱玩这些虚的东西?面对大家的疑问,小樊总又铿锵有力地告诉大家,这些东西是“虚中有实、虚为实先”:知名策划公司的品牌策划,加上香港著名地产公司的提供其在设计、施工、营销等方面的全套流程管理模式为内容的项目合作,将使我们企业的组织化运行方式从内容到形式焕然一新,也同样使我们的地产项目从产品内涵到品牌形象迅速提升。因此,我们就可以引领市场的高端消费潮流,拥有大量的高层次购买人群。这样,我们就可以卖出本市的最高价,本省的最高价,即便在首都,也同样可以卖出北京的最高价!
一口气说出了三个最高价,小樊总将语气稍微放低放缓了:“请大家想一想,在这最高价面前,在品牌建设给我们带来的产品无限升值面前,那些策划费用、广告费用,以及给香港公司的合作让利,都将变得相当渺小,在构成最高价的50%利润和50%成本之中,它们将会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一小部分!”
面对大家的似信不信的目光和互相窃窃私语,他再次提高了声音,说了非常有哲理的,具有思想家特色的一句话:“凡是奇迹,正因为人们不相信它会实现,才称之为奇迹!”
然后,用演说家的一句话做了结束语:“当今中国的所有奇迹,都将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创造出来!”
一下子响起了非常热烈的掌声,大家这下都是发自内心的鼓掌,全都成了“品牌建设计划”的拥戴者,这就是思想家与演说家的魅力和魔力之所在。
接下来是郑总讲话,依然是平静如水,不紧不慢,他从小樊总刚才讲话中的一个词“涅槃重生”讲起:
佛教说涅槃重生,说修行再造;稻盛哲学说提高心性,自我完善,现在我们所进行的以品牌建设为核心的二次创业就是我们企业的涅槃重生,修行再造,也是我们管理的再一次提高心性和自我完善。
大家可能注意到我用了“管理”这个词,大家的疑惑都写在你们的脸上,品牌建设加上香港合作伙伴大量的业务和管理模式的引入,这一切的实施,岂不意味着各种各样的“管理”来到了我们身边,成为约束我们行为的桎梏,禁锢我们思想的牢笼?
但是,请大家注意了,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体验:当我们的心性提高到一个新的境界,我们就会发现:我们会非常自然地、完全发自本能地去做那些正确的事情,就像在音乐会上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沉浸在音乐的旋律中,在高僧诵经中,我们会浑然不觉地进入佛法的训诫中一样——我们,也就是在座的诸位,经过最近这段时间的浴火重生,涅槃再造之后,我们心性的提高,已经足以让我们把现在品牌建设所做的一切看作是正确的事情,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发自本能地做这些事情,不会感到强制,也不会感到被迫——
所以,心性的提高是最好的管理!
最终,我们追求的理想状态仍然是:没有管理就是最好的管理!
“菩提本来生长在天上,但只要我们的心变透明了,变清彻了,菩提就可以生长在人间。”热烈的掌声适时响了起来,郑总在任何时候都是公司的精神领袖,他的大觉悟、大智慧,依然是深入人心,历久弥新。
如果说小樊总算半个思想家的话,他可以算是半个哲学家,而两人又都可以算是演说家,但属于各有特色的演说家。
接着,郑总简短地宣布了一个决定,这个由他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说出的决定对后来公司的管理和发展产生了不亚于“品牌建设”的重大作用,而在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
——这个决定就是在中高层管理干部中立即开始实行“员工持股计划”,也就是说,把大家都变身成为公司的股东,这在当时是很容易办到的,因为公司创办就是从零开始,三年后的今天,资不抵债的结果仍然是零资产,所以要做的事就是把大家按职位高低安排多少不等的股份,即有的是大股东,有的是小股东,至于在工商局办理股东出资登记等事情都是可以采取变通的办法来解决的。
这里,必须说一下的是,在此次持股计划之前,公司的股东除了总公司外,只有两个人,即郑总和他的妻子。后来,总公司的股份也退了出去,也就是说公司所有的一切实际上都是属于郑总个人,经过这次“员工持股计划”,公司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便属于了一个集体,一个团队。单这一点就反映了郑总平静外表下的过人之处,就是一般人不具备的大智大勇。大智就是公司今后就成了大家共同利益的载体、集体奋斗的事业,大家人心因此而齐,眼光因此而远。以后,像商场总经理、信用社小胡主任那样短期利益动机驱使的人就会越来越少;大勇则是郑总毅然决然地结束了自己在公司的“家天下”,其气魄和胸怀是许多人做不到的,其高风亮节更令所有员工钦佩不已。而且,这更是建立在他确信自己今后仍能执掌这艘大船向前行驶的勇气和信心之上。
郑总在自己的讲话中并未提及上面这些,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做了下面几句诠释:
“佛家修禅的境界有‘忘我到‘无我之说,也就是自己和造化合二为一了。那么,我们的员工持股计划就是让大家与公司合二为一了。这样,我们的‘提高心性就肯定可以实现了!”
在潮水一般的掌声中,郑总、小樊总和我又看到了那三位和这个公司结下不解之缘的女子从后面进了会场。她们实际上已在走廊听了多时,现在进来,是加入鼓掌的行列,并向台上的讲话者们微笑致意。此时,她们脸上的微笑,那美丽而动人的微笑,给了他们在掌声之外的另一种神奇的力量。
而我的目光却在搜寻小白主任,她在众人之中静静地坐着,她的脸也是美丽的,但却没有笑容……
七
从这次“二次创业誓师大会”之后,公司真正进入了一个企业本来意义上的创业期。此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公司基本上是一个蛰伏状态,唯有几个房地产项目在缓慢地举步维艰地推进,原因就是信用社事件刚过,还没等我们喘过气,国家对沿海一带的宏观调控便开始了,以集团总部所在那个最大经济特区的房地产泡沫破裂为代表,我们这个省会城市的房地产业也迅速地陷入了不景气状态。正应了那句话:福不双降,祸不单行。
但同时还有一句话,叫作吉人自有天相。
小樊总的“品牌建设计划”虽未让公司短期内再次起飞,但却让公司获得了顽强的生命力,在出现诸多烂尾楼和半拉子工程的城市风景中,我们的房地产项目一枝独秀:不仅没有停工,而且总是有新产品出来,也总是有人来买,虽价钱根本达不到小樊总当初想象的那么高,利润也比较低,但公司作为企业来说,实实在在地运转着,这本身就非常令人感到欣慰了。
更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员工队伍也一直很稳定,这两年大家拿的都是相当低的工资,但却仍然是非常高昂的干劲,除了理想主义的激情已经渗透到这些年轻人的灵魂和血液之中——这个根本的原因之外,就是缘于郑总的“员工持股计划”——大家确确实实地觉得这个虽一文不名但却志在高远的企业,就是自己的企业;在朦胧中,觉得将来自己也许会因为这些股份而成为“有产阶级”。
另外,“智慧并快乐着”,这种公司的日常文化仍然延续着,大家都可以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发表自己的高见,加上经常性的聚餐(公司这些钱还是有的),以及每天晚饭后在招待所的食堂唱卡拉OK等等,“清贫但不失快乐”——在不经意中成了公司这两年惨淡经营中的一个重要凝聚力所在。
这两年,小樊总、郑总及我的个人情况也在发生着变化。
先说小樊总,在日本的那个冷漠的妻子,回国与他办了离婚手续,为他下一步的整个新生活提供了前提条件。但他却带着邢姐回北京见了父母和家人,一下子便陷入了铺天盖地的反对之声中——会抽烟的已年过三十五岁的歌舞团女编舞,无论如何不能被这个高干家庭所接受。
在公司里,与他已经彼此视为莫逆知己的郑总和我,也满怀好意地建议他三思而后行。而把小樊总视为理想主义楷模的员工们更对这一奇特姻缘议论纷纷,微词颇多。原因一是男女年龄之差且是女比男大,男大女过多常属历史佳话,而女大男过多却被人视为异端。二是邢姐人缘较差,平日里冷若冰霜,极少搭理公司的一般员工,造成不管是对她美貌心动的男员工们,还是对她身材嫉妒的女员工们,一致地对她迷住小樊总的事表示极其愤慨;何况男员工之中或许有对邢姐存暗恋之心者,女员工们里更是不乏将小樊总当作偶像追捧之人,现在都是一致地陷入失落状态。于是邢姐的年龄和她在歌舞团的一些风流韵史,便成了大家贬损、嘲笑和抨击她的话题,以致可悲的是,这些平时貌似开放、前卫的年轻人们,这时也都扮演了旧传统、旧观念的继承者和捍卫者的角色。
可是,小樊总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表现出空前的固执。他一反平日的温文尔雅,乐于听取别人意见的作派,置家人反对、朋友劝阻和员工们的嘲讽于不顾,我行我素,坚定不移地要把这一旷世奇情进行到底。
到后来,人们就慢慢接受了这一对“伉俪”——乘黑凌志车,同进同出,没有表情且一言不发但又相互凝视、心神互通的这一对男女,已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一道风景。员工们似乎也从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悟到了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难以用语言描绘的彼此吸引和默契,也就是所谓前生带来的缘分吧!
那么,原先小樊总身边的另两位女子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比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当小樊总情定邢姐并公诸于世时,肯定会在处理与副市长女儿的关系上遇到很大的麻烦。倒是早在此之前,副市长女儿就疏离了小樊总,其中缘由很简单,就是公司由盛转衰,使得习惯于荣华富贵的副市长女儿感到自己不能过那种“清贫并快乐着”的生活,加之公司这边对她及她爸的利益输送也因资金拮据而难以维系;在“顾问费”不再支付之后,便上演了一幕没有钱就没有爱的老套剧目,“合作”到此结束了,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原先基本是小樊总逢场作戏的对象副市长女儿,现在竟如弃之敝履般地把小樊总给晾了,这肯定对因身为理想主义者而自命不凡的小樊总在心理上和自尊心上形成了很大的打击,这也是造成他铁心要和邢姐终成眷属的一个直接原因。
可是,在与副市长女儿分手之后,心境不佳,深感失落之时,他仍是连想都不想与下海后的第一位情人——小白主任重拾旧情,到底是什么原因,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后来,我却明白了,那就是流行的格言所说的:“越容易得到的东西,越不觉得珍贵。”我后来的事情就反过来证明了这一点——我追小白主任追求了很久,到现在也没追上,所以就感到小白主任特别的珍贵。
小白主任怎么样了呢,在邢姐与小樊总爱成正果之后,她不仅是心碎了,而是心死了——
看着日渐憔悴的南国女孩,我心疼万分,一种类似“英雄救美”之心,使我决心用我的真情来为她疗伤(这也是现在的时髦用语)。这时的我,从原来的耽于感官享受的风月场中客,彻底转变为追求两心相悦的恋爱情中人。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恋爱的滋味,那种对一个人朝思暮想、梦萦魂绕的感受,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这是我下海后实现的一次个人情感上的升华,可以说是我所有下海收获中,在精神财富上的最大收获。
可喜的是,小白主任和我距离渐渐近了起来,从一开始对我的言语示好和工作中的诸多关照没有反应,到愿意和我说几句话,给我一个浅浅的微笑。最终,有一次下班后,我鼓起勇气提出请她吃饭,她竟一口答应了。我记得那是一个有着凄美晚霞的秋日傍晚,西边天空亮丽得让人目眩,透过房间窗子和楼道,射入的光线又迷离得使人心悸。我跟在小白主任身后,心在急促地跳,脚步发软,都不知是怎么下的楼,但清楚地记得:我给小白主任打开了我的白凌志右侧车门(又是一辆凌志,那时的凌志车在公司中较为流行),她坐到副驾驶座上,一阵清香飘了过来,我快乐地点火启动,白凌志像流线一样疾速滑出,风在我们身边刮过——但愿白色战胜黑色,给我们带来好运!
那天晚上,她又喝了很多酒,尽管她酒量很大,但头一次我看到她有了醉意,仍是只字不提她对小樊总的爱与恨,却开始默默地流泪。听着酒吧里婉转悱恻的乐曲,她和我缓缓地跳起舞来,搂着她柔软的腰肢,闻着她醉人的体香,我怀疑我是否在梦中,但看着她美丽忧伤的眼神,望着空中不知什么地方,我又怀疑她是否在回忆过去与小樊总肌肤相亲的时光……
后来,她醉卧在白凌志的后座上,我开车送她回去,外面是郊外漆黑静谧的夜色,车灯的光束穿过无边的旷野,车内音乐低迴,美人沉睡。她身上美妙的曲线在诱人地起伏,我身体中欲望也在阵阵产生冲动——我随时可以拥有她,但我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我把她完好无损地送了回去。尽管我知道她经历过与小樊总的初恋后,已非白璧无瑕,但在我心目中,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一直是一尊完美的女神。
大概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成了我一生常常回忆的甜蜜时光,那就是我非常荣幸地被小白主任“特许”为她的陪酒之人。不出差时,一个星期我们会出去喝次酒。而作为信托公司的老总,我是经常要出差的,只要出差回来,就成了我们的节日,我会带回其他地方的名酒来,而小白主任则又物色了新的风味小吃所在处。下班时,往往就是她微笑着走在前面,我则受宠若惊地跟在后面,然后我给她打开白凌志车门,上车……整个就是小樊总和邢姐的黑白照片翻拍版,不同的是,我们是白色凌志,我们的脸上有笑容,这些意味着什么呢?是否意味着我们更有希望?
可是,我和小白主任的关系,还是只到了“酒友”这个份上,一切仅到在一起喝酒为止。换句话说,小白主任是因需人陪酒而需要我。这边是个嗜酒的女人,那边还有个嗜烟的女人,女人啊,你竟是如此的奇怪,如此地令人费解!
不过,时光如水,星转斗移,我非常欣慰地看到,我的“英雄救美”计划——给小白主任疗伤的初衷,正在得以实现:小白主任的酒喝得越来越适度,情绪也越来越稳定了,美目流盼,笑靥如花又回到她冰封已久的脸上,袅袅婷婷和弹性柔美亦再现她曾被风雨所摧的形体。我感到:她简直就是我身边的一个太阳,整个办公楼,我的凌志车,喝酒的小饭馆,都因她而温暖、而明亮!
不要因为等待太久而着急,因小白主任才刚过25岁,因她很年轻,我就感到自己也很年轻,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我还可以耐心地等下去——我那时就是这样想的。
同样的想法,也从郑总口中说出了,这是指的他和歌舞团的那位“小姑娘”之间的情愫。
就像当年他在读研落难之时,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妻子对他不离不弃一样,那位日瑧成熟的“小姑娘”,也一改开始的“傍大款”之初衷,一往情深地看上了他的卓尔不群和宁静淡泊。也就是说,看上了郑总这个人,而不再是看上他的钱了。尽管企业神话似已幻灭,郑总也离千万、亿万富豪越来越远,“小姑娘”对郑总却是越追越紧,而郑总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当我笑问他如何解决这道“世纪难题”时,他便轻轻一笑,说了同样的一句话:“她很年轻,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而我那位董事长同学对此则更有高论妙言,他说:“但凡下海之人须经过三道历炼:一是没钱,二是离婚,三是坐牢。经过这三道历炼,方修得三昧真火,终成正果。”
已经发生和后来发生的事,的确证明了他基本上说对了……
两位老友现在走到了绿荫道的尽头,便稍事休息地坐到一条长椅上。前面的视野相当开阔,二人暂时无语,放眼四周望去,似要看看夏天的校园风景。
矮个子教授的视线落在左前方那座白色的、现代派风格建筑——学校的会议中心,一层的报告厅前人来人往,在那里,给多少期MBA班或总裁班的收费学员讲过课,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昨天上午,新一期开班仪式刚举行过,这一期中多数是山西来的煤老板们,或大腹便便或尖嘴猴腮,或读过书或没读过什么书,但都是揣着大把钞票而来,所以也都能拿到一纸MBA证书而去。当然,大家都是有收获的,包括他在内,哪一期班他都可以拿到少则5位数,多则6位数的,按照学校教育产业化经营所规定的分成收入。
以往,他对自己这样学者加富翁的人生成就颇为自得,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怅然若失,到底缺失了什么,他自己也讲不清楚。突然,他产生一个想法:在这一期班上,若让老严来给煤老板们讲一课,那些土财主们会不会也有这种感觉呢?
于是,他就脱口而出了:“老严,我有这样一个设想……”
却听不见回应,只见老严专注、凝神地看着右前方的景物,似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
右前方有什么呢?
——近景是一个超大型五朵梅花状的喷水池,飞珠溅玉之下是朵朵娇艳无比的红莲,和片片平铺在水面上的圆形莲叶;中景是池子那边的几棵玉兰树,枝叶厚润、伞状如盖;远景是学校的围墙,墙外是某著名房地产商开发的高层公寓,其品牌标识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老严啊,看到什么啦?”
老严一激灵,转过头来,细长眼睛又充满了温和的笑:“这样吧,我先把我的故事给你讲完,已经快完了,讲完后,我再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
“九三年”,这些年来,我经常想起的就是这个“九三年”,就是我下海的那一年,也是许许多多人从政府、大学等体制内单位下海的那一年,虽非雨果所写的十九世纪的“九三年”,但那个二十世纪最后十年的九三年,在中国的南方,其经济和社会变革的大潮是从未有过的波澜壮阔和蔚为大观——一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神话和奇迹到处都在上演。
但是,正如当时一首歌中所唱:“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接下来的几年,神话和奇迹又大都一个接一个破灭或走向反面,最后绝大多数归于沉寂,只有少数几个、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不仅把奇迹的种子保留了下来,而且若干年以后,又再造出了新的奇迹。
我们这些下海者恰恰幸运而又宿命地,在这个时候,不约而同地来到同一艘船上,幸运地成为所有“天方夜谭”之类故事的亲历者和见证人。然后又都宿命地随船颠簸,被看不见的命运之神所主宰,所摆布,所折磨。最后,多数人或半途而废,或一败涂地,只有那些有顽强生命力的人坚持下来,历经劫难,到达彼岸,成为幸运者。
我也可以算是幸运者之一。
在我当信托公司总经理的第三个年头,我已经强烈地自我认知为国内金融界的顶级人物和一流高手,我操作成功了几个大型融资项目,包括引进国外大财团的组合信托资金,多达几十亿美金;我设计了若干新型信托产品,使得各类资金源源不断地向公司汇集,我还发行了类似基金的公司债券等等。都是多数信托公司没做过或做不来的,为业界所交口称道。
我的行头和作派也与之前是截然不同的飞机的头等舱和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已是家常便饭,而纽约的华尔街和北京的金融街则是我常去光顾的地方。
除此之外,我还强烈地自我认知为我是所在的这个大型民营企业集团的重量级人物和中流砥柱:从郑总这个企业到我董事长同学手下遍布全国各地的子公司,有只有十几人的小型文化影视公司,也有董事长后来收购的大型上市公司,谁的资金链断了,信息就会最终传导到我这里。我的信托公司——这个资金输血机就开始启动输血功能。毫不夸张地说,在沿海房地产泡沫破裂、全国宏观调控、收紧银根的那几年中,整个集团的生存和持续运营就维系于我这个信托公司于一身。
因此,在职务上,我已晋升为董事长同学的副手,成了核心领导层的成员,小樊总等人已经不能和我同日而语。
但是,有了城信社的经验教训之后,我坚决地把握住了“不违法、不违规”这个底限,所有的“资金输血”都按规定程序办。董事长同学对我这样做也是大加称赞,全力支持。他说得非常有哲理:“我们要办百年的公司,而不是一天的企业,所以我们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我们的金融产业。”
那段时间,每当我忙中有闲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两个想象,借用马丁·路德金的那篇著名演说的用词,就是我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将来的某一天,我会成为一个跨国大型金融集团的CEO,这个金融集团就是从今天这个信托公司演变,发展而来。而它的海外总部就在纽约的华尔街上,国内总部就在北京金融街,我对此充满信心!另一个是什么呢?就是在我今后常年不断的商务旅行中,不管是远飞大洋彼岸,还是近在京城边陲,总有一个倩影和我相伴而行,那就是小白主任,每当她回眸向我一笑,都是告诉我:她的心已经属于我,不再属于别人,我对此也充满信心!
带着希望和信心,我快乐而充实地度过每一天,每一天的过去都似在向既定的目标前进了一步。因此,我想也没想过,这样的时光会有突然结束的时候!
“我自己,我身边的人和事,还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吗?”
每当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时,就摇摇头:不会有的。
看看我自己,看看我身边,我这边在醉心于各类新业务开发。公司那边,则在我这个资金输血机的支持下,由郑总和小樊总带着大家,一方面,强化内部管理;另一方面,全力推进房地产项目开发的品牌建设。广告投放和香港知名地产公司的流程引进都已进行并初见成效,虽未出现暴利,但公司经营利润在稳定增长,以往的债务也不断得到清偿,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就在公司和我们个人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充满希望时,又一个突发事件使得灾难再次降临,而我的宿命——冥冥之中的宿命也来临了。
那是在一次长达几周的出差之后,赶在中秋节前夕,我带着月圆人团圆的吉利感觉,一下飞机就迫不及待地乘车直奔公司而去,之所以迫不及待,是因为我有一番打了几遍腹稿的话要给小白主任说,有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要送给小白主任。
要说的话和要送的礼,是缘于我出差途中顺便回西北老家一趟,出乎意料顺利地办妥了与妻子离婚之事。前段时间,妻子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兴问罪之师,不远千里上门来找过我一次。我虚与委蛇之后,请董事长同学来代为说项,不知董事长同学怎样对她一番晓以大义,明以大理,她竟默默地自己离开了,反而使我内疚和悔恨了好多天。这一次回去我嗫嗫嚅嚅地和她说办离婚手续的事,她二话没说就和我一起去办了。我在愧疚之余,除了给她尽可能多的经济补偿,使自己几乎等于净身出户之外,也没有别的可弥补她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损失。最后,我带有一点惜别之情问她,还有什么话要给我说,她竟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句让我震撼的话:“没有缘分,就各走各的路吧!”
所以,马上见面我要给小白主任说的话,就是说我们俩的缘分,明示我对她的爱意,告诉她我已顺利离婚。但,要送给她的礼物,还是难免俗套,就是一条项链和一个钻戒。不过,饶有新意的另一个订婚礼物,是我还带了一瓶三十年的陈年茅台,我要和她在中秋之夜,花前月下,一醉方休。
车子刚从机场往市区的穿山隧道中钻出来,手机就响了,传来的是郑总有点急切的声音,可能他已经打了许久,由于刚才车行山中没有信号一直未打通。他要我现在就到他那去,我口头答应了,但,还是让司机径直开往公司,我要先见小白主任。
到了公司,才下电梯就感到一切都怪怪的,前台小姐用怪怪的眼神看我,遇到的几位员工也都有点唯避之而不及的表现了。转了一圈没看见小白主任,问秘书小姐,说是有一个星期没来了,说话时眼神也是奇怪我怎么竟不知道小白主任没来。
正当我处于茫然不知所措之时,郑总的电话又来了,已经是生气的口气了,要知道郑总是很少生气的:“你怎么到信托公司去了,立即离开那里!赶快到我这里来!”
到了郑总那里,我听到的是一件不啻于五雷轰顶的事情——小白主任已在一周前进了本市的看守所,被刑拘了!
“小白主任、看守所、刑拘”,这几个词打死我也没法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刹那间,我的头脑处于完全空白状态,眼前的郑总,招待所熟悉的门窗和白粉墙、白色的瓷砖地面、吊扇等等都在眼前晃动。郑总见我这样形态煞是吃惊,赶快倒了一杯水给我,他尚不知道我与小白主任的感情已有多深,可能以前我的浪荡公子形象在他心目中印象太深了,一旦真情流露反而让人难以置信。
我用残存的知觉握住茶杯,颤抖着喝了两口水,方定下神来,像听天书一样听郑总说起事情的原委:
世上再奇怪的事情都有其合理的原因,小白主任的入狱也是同样。她用让所有人惊异不已的做法演出了一场“舍己救人”的大戏,其不是传统的“英雄救美女”,而是“美女救英雄”,让人唏嘘、感叹不已的,有情有义的“美女”,救那无情无义的“英雄”——她救了谁,她救的是小樊总!
事情缘起,原先与公司过往甚密的那位副市长,最近因巨额受贿出了事,查出来竟是个天文数字。其中,自然也包括公司过去源源不断送上的顾问费。但无庸讳言,也正是像副市长这一类官员群体,在改革开放方兴未艾的年代,帮助那些年轻的企业和年轻的下海者们共同创造了一个个企业神话和奇迹;从这点来说,他们功不可没。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靠山同时就是火山”,他们一旦出事,就会给这些企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其时,副市长被双规已有半年之久,但均传其不会有事,因其上层关系较深,在本地政绩口碑亦甚好。而就在两周前,副市长女儿,就是那位小白主任的同学,现已是市歌舞团的副团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泣不成声地半夜找到小白主任,说她爸爸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再也受不了诸如头被套上黑塑料袋,用车拉出去转半天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不打也不骂,但整夜不让睡觉,大白炽灯烤着,只准站不准坐;与世隔绝,谁也见不着等等,让你进入半疯狂状态的那种精神折磨。只能养尊处优而无法“卧薪尝胆”的副市长再也受不了,只求早点解脱,于是就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我爸肯定是死罪了,家里的存款、房产、金银首饰全部被查封没收了,以后可怎么办哪?”
小白主任当然是不计前嫌,对同学好言相慰,说一定会转告郑总、严总、樊总等人,给予帮助。事实上,后来公司果然资助副市长女儿一笔数额不菲的款项,供其远渡重洋,出国定居去了。虽然此女嫌贫爱富,在公司后来无力支付巨额顾问费后,就抛弃了公司,也抛弃了小樊总,但公司还是以德报怨,有情有义。
但,最有情有义的莫过于小白主任了,副市长女儿一走,她就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受贿是犯罪,行贿也是犯罪。当然,企业向官员行贿属于企业法人犯罪,但追究的则是企业负责人和直接经办人的刑事责任。就当时行贿的事实而言,是房地产公司为得到项目和土地而行贿,所以行贿的主体是房地产项目公司,而房地产项目公司的负责人恰是小樊总而不是别人。这是因为当初注册房地产项目公司时,郑总出于对小樊总的信任,就让小樊总当了法定代表人,自己则只担任母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但,这就造成了现在在法律关系上,只有小樊总对行贿一事承担刑事责任的原因了。
此时的小白主任表现出大义凛然和大智大勇,谁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谁也想不到这个恬静娴雅的女子能表现出如此的魄力、胆识、严谨和周密。
她先是立即打电话告诉小樊总事情的严重性,斩钉截铁地要求他出去躲开风头,小樊总听了后,也觉得确实挺害怕,便忙不迭地脚底抹油,一逃了之,但临了他还担心地问了一句:我跑了,他们会不会通缉我呀?小白主任给他的回答竟是:“不会的,放心吧”。那个小樊总就忘了问一下,小白主任为什么会这样回答。
然后,小白主任就找出了以前她当小樊总手下办公室主任时所存的一张空白的法人委托书,所幸上面既有房地产项目公司的公章,又有小樊总的签名,不知当时办什么事情没用上剩下来的。小白主任在受托人处填上自己的名字,日期处填上行贿的那个时间段,内容处填上“全权代理法定代表人职务”。然后,就坐在房地产公司,等待“客人”上门。办案人员一来,她就把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了,自然也就没有小樊总的事情了。
往往有这种情形,一件大事情发生了,有关各方都把它看得比较简单,或者都采取了简单化的思维方式。办案人员把事情看简单了,没想起去做一下笔迹的时间鉴定,因现代刑侦技术能很轻易地鉴别出字迹写下的新旧时间,那样的话,小白主任填上去的内容便不攻自破。但没有人想起去这样做,抑或是主管办案的人本来就想放小樊总一马,要知道小樊总在本市许多高官眼中都是个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形象,既可亲又可敬,人人都想扶持他一把。这时,恰好有了个小白主任做替罪羊,何乐不为做个顺水人情呢?
于是,厄运就降临到小白主任的头上。
小白主任更是把事情看简单了,如同圣女贞德般舍身取义的她,不仅救了小樊总,也救了公司,可作为一个纯情的年轻女子,一直沉溺于自己的感情世界中,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不知道世上还有诸多野蛮残暴的地方。这些地方你一旦身陷其中,就会受尽精神和肉体上的百般折磨和千般摧残,以致身心崩溃,生不如死。
小白主任没想到,她被戴上手铐,在众目睽睽之下押上了警车,而且还被押送着到信托公司在她的同事面前走了一趟,因为要对她的办公室进行搜查。小白主任没想到,到了看守所,她被换上囚服,剪去长发,先接受女狱警如狼似虎的一番恶狠狠的训斥。小白主任没想到,新来的女犯人要每天负责倒马桶,晚上要睡到马桶边上,白天要伺候号子里的老大。小白主任,这位几年前的豆蔻少女、大学女生,后来的大学女助教,再后来写字楼的白领丽人——小樊总和我的办公室主任,这时候已经几近崩溃。但让她更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死死盯住郑总的脸,他的脸色明显憔悴,往日的平静如水不复存在,除了少有的焦急之外,还有隐约的惶惑,若用他平时的语言来描述,就是他的心性乱了,什么样的事情能乱了郑总的心性,这好像又不能全由小白主任入狱之事来解释。
“我的意见是不惜一切代价,立即把人‘捞出来!”
我恢复了作为核心领导层成员的语调,铿锵有力,不容辩驳地向郑总说道,而且很在行地用了江湖上的惯用词语。
郑总轻叹一口气,似乎已理解了我内心的情愫,他也少有地用了几个江湖用词:“该托的关系都托了,该送的钱都送了,按道上的规矩,取保候审早该办妥了,现在去‘捞人的也懵了,不知卡在哪里了。”
“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去办这件事。”
我立即起身,心中一种庄严的感觉升了起来:真正的“英雄救美”就要开始了!我一定要把小白主任救出来,就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但郑总一把将我拉住,又告诉了我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就是这件大事情,使他的心性为之大乱,更使我从此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原来是副市长的事情波及面极广,我这个信托公司由于当年是在他直接领导下筹建起来,后来他又代表政府出资方兼任董事长,所以信托公司也被列入重点调查对象。而在我之前的第一任总经理,因股权重组而被我换了下去,所以对副市长和我一直怀恨在心。副市长事情一出,立刻就把检举信递了上去,除了检举副市长在这个信托公司获取副市长职务之外的巨额灰色收入和待遇之外,还把我所做的那些引为自豪的事情,如引进国外财团的巨额资金说成是违反国家审批权限的规定,把设计和销售新的信托产品说成是非法集资,更把我最为得意的发行公司债券说成是非法发行证券,前一个是违规,后两个是违法,而且前者有国家的文件规定为依,后者有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文为据。
这样,副市长和我便构成了共同职务犯罪!
听着郑总的叙述,我坐在那里,如呆似傻的望着招待所的窗外。有着几十年树龄的大叶榕,其厚润的叶子,一如既往,构成如穹的伞盖,而密密匝匝垂下的气根须,则随风飘来荡去,就像我的思绪一样,理不出个条理:
“只想着做‘资金输血时,要按程序办,不违规违法,但到头来,还是违了规,违了法。
看来是,在这个年代只要有奇迹、有辉煌出现,就必定有违规和违法相伴生!”
我苦笑了一下,为自己总结出这样一句有哲理的话,揭示了这样一个具有普遍性的规律而稍有自得,并聊以自慰。
“公安厅的朋友已传出话来,经侦局这两天就要把信托公司非法集资和非法发行债券正式立案,所以你一定不要再回信托公司了,赶快回去收拾收拾,多带几张银行卡和电话卡,走得越快越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平日里参禅修性的郑总看来对逃亡也挺在行的,如此这般交待之后,又关切地看着我说:“小白的事就交给我吧,你放心,我一定当做我自己的事情来办!”
这句话又更说明了,他的内心也是隐藏着丰富、细腻的情感。
还没等我说一句感谢的话,他却轻叹一口气,道:“你这一走,信托公司一完,‘资金输血机停止运转,再加上大量要清偿的债务,我们就不知能不能挺过去了!”
说完,他向后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无语,目送我走出他的办公室……
八
从此,我就开始了长达五年之久的逃亡生活,虽然没有被通缉,但也是天天心惊胆战,疑神疑鬼。好在那个时候,全国到处都有制假证这个行业,乘飞机、坐火车、住旅店也没有鉴定身份证真伪这个环节,所以感谢假证贩子,使我依然跑遍大江南北,而且先后换了好几份工作。
成语典故中有南柯一梦之说:在我的逃亡路上,特别是银行卡都用完了,还没找到工作的起初几个月,每天吃饭有了上顿没下顿,有几次还与街头流浪汉为伍,晚上挤在修路工地上的大水泥管中睡觉,这时想起当初身为信托公司老总的我,锦衣玉食、豪车华屋,真有恍如隔世之感。有时候咬一咬自己的手指头,竭力想搞清楚:到底那时处于上流社会、如日中天的我是南柯一梦,还是现在流落社会最底层、苟且偷生的我才是南柯一梦?
好在我隔一段时间会与郑总通一次电话,当然电话卡,要不停地换,因为我知道郑总的电话会被监听。电话里郑总告诉我:全国各地的信托公司都开始了清理整顿,因为这些信托公司或多或少都牵涉到违法违规的事,这是上世纪末中国金融界一个奇特的现象,不停地有公司老总“进去了”这样的消息传来,“你是幸运的”。后来有一次,他告诉我:“据不完全统计(他用了加重的口气,说明他越来越严谨了,这是个有意思的现象),全国各省的信托公司老总基本上全都‘进去了,没有第二个漏网的,只有你一个,最近一个跑掉的又被抓回来了,是因为他老是用一个电话卡给他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要钱,结果一下便被公安找到了藏身之地。所以你这方面的表现是最出色的:一是你从不用同一个电话卡打电话,二是你从不问我要钱,三才是最重要的,你给我电话一打通就挂了,我再到公用电话亭去给你打过去,这样你既省了电话费,监听我电话的人也没法进行监听了。”然后,我俩一起在电话里开怀大笑。
我和郑总不断通电话,最重要的原因是了解小白主任的情况。
在我的逃亡路上,小白主任成了我心中最大最深的痛。第一次电话里郑总只是简单地告诉我,她已经出来了,回家了。第二次告诉我,还在家休息,情况还好。第三次还是告诉我,在家休息,情况稳定。我的直觉,或者是我早在下海第一年就被小樊总“培养”起来的敏锐判断力告诉我,郑总肯定有什么该给我说的没给我说,在我的再三追问下,郑总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一个让我悲愤欲绝,五内俱焚的真相:
公司在一开始就托人花钱办的取保候审,本应很顺利,但却卡在了看守所副所长,一个满脸横肉的酒色之徒那里。那时南方的改革开放,在公检法系统滋生了一大批敛财贪色、无法无天、满身匪气的酒色之徒。小白主任一进来就被这个副所长盯住了。对小白主任那被剪去长发但仍不失秀丽端庄的脸,被套上宽大的囚服仍凸显婀娜动人的身段,他垂涎欲滴,欲火中烧。他过去利用职权所占有的女犯人已有不少,但多是些风尘浪荡女子或市井粗砺之妇人,像这样来自写字楼的品味高雅又色香味俱佳的白领丽人,还是第一次碰到,岂能轻易放过,必做一次揽月摧花之事而后快。
副所长仍是故伎重演,把小白主任喊出来单独提审,直截了当地提出权色交换:你给我身体,我放你出去。没想到小白主任竟以极其鄙视的眼光看着他,不仅直截了当地严词拒绝了,而且还疾言厉色地对他说:我要告发你!
大学女助教迂就迂在这里,她以为正气在哪里都可以压住邪气,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是正不压邪。那个副所长,抖着一脸的横肉,笑吟吟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已掉入陷阱,还自不量力的猎物——那因气愤而通红的白皙脸颊和粉颈,因发怒而颤抖的丰满胸脯和肩胛,更是勾起了他的兽欲。他竟一不做二不休,用手铐铐住她的手,用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就在这提审室的桌子上强暴了她,然后喊来狱警把她拖了出去。
如此的丧尽天良,如此的令人发指!
小白主任在巨大的耻辱下,彻底崩溃了。当晚,她脱光衣服,冲出监室,在看守所的院子里奔跑,当时天上正下着瓢泼大雨,她想让大雨洗去她的耻辱,但怎么能洗的掉!
此事很快传了出去,并引起了公愤,那个副所长最后被绳之以法,而小白主任被放出来时,已经精神失常。此时,已无所谓取保候审了,作为官方赔偿的一种默契:犯罪证据不足,因此无罪释放。
我呆呆地站在一个北方偏僻小城的公用电话亭里,手里还紧握着那已挂断许久的话筒。郑总在电话里宽慰了我许久,破天荒地冒着被监听者发现的危险给我说了半个多小时的宽心话,最后不得不挂断了电话。
我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外面是北方冬天灰暗且布满阴霾的天空,街道两旁是掉光树叶如骷髅般的树木,被尘土所包裹的低矮红砖建筑静静地伫立,好像已存在上万年。而寒风吹入关不紧的电话亭门,使我未戴手套而裸露的手背,有被刀割的剧烈痛感——时间在这里凝固了,静止了,而我的心却一阵阵地刺痛,一阵阵地绞痛。
那天,我不知在电话亭里站了多久,偶尔来过几个来打磁卡电话的人(现在这种磁卡电话已经没有了),看见我这奇怪的模样,都知趣地转身走了。当我最后迈着坚定的脚步走出电话亭时,已完成了一段痛苦的心路历程:先是万念俱灰——我在逃亡路上,小白主任在精神病院里,人生的路已经走到尽头,末日的丧钟似已敲响,不如去自寻个了断,也就是轻生的念头都有了。然后,在头脑的幻觉中似又看到了小白主任灿烂如花的笑脸,呼吸的气息带着春天的芳香吹到我的脸上,这时我猛地一惊醒,原来此时,电话亭外面天空云开雾散出了太阳,金色的阳光洒满宇宙,洒满了大地!感谢你,冬天的太阳,让我顿时完成了一个大彻大悟:太阳终有出来之时,逃亡的路终有尽头,小白主任最后也会走出精神病院,只要坚持下去,我们就会旧梦重圆!
因此,我的一个天真的、但充满真情真爱的计划在脑海里形成了: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找一份好的工作,那就可以把小白主任接出来,我和她相依相伴,疗好她心灵和身体的创伤,这样我们就可以重新回到我们的从前。
于是,那天,我最终是迈着坚定的脚步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
但,后来事情并未如我愿,我辗转了十几个城市,总是没有安全感,也就无法稳定下来,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之久,三年间只有与郑总不断地通电话,才使得我觉得与小白主任不是那么遥远。
小白主任出狱之后,病情时好时坏,一年就有半年的时间住在安定医院,也就是所谓的精神病医院。病情好的时候,公司曾请她回来上班,她也高兴地答应了,谁知一见故地和旧人,便立刻病情发作。她的发病表现多数不是狂躁的语言和行为,而是无声痴呆地笑,并发出似清晰、又含糊的谵语。用民间的话说,就是灵魂已经出窍了,而这时的她,竟是出奇的美丽,用郑总的话说,就是美得吓人。
据说,小樊总曾多次去向她忏悔(他逃了没多久回来因一切都平安无事了),此时的他,真正是良心自我发现,他对着小白主任痛哭流涕,告诉她:现在他才知道真正爱他的人是谁,一个愿用自己的生命、青春和自由去爱一个男人的女人,他最初却没有珍惜,始乱终弃;他愿意现在开始弥补,他要从现在开始,给她一生的爱与忠诚,让她的创伤痊愈,让她的生活在美满和幸福之中(竟然与我想的一模一样)。
小樊总在小白主任面前不停地倾诉,陪他过来的邢姐也泪眼婆娑、无限爱怜地看着这一男一女,竟没有一点反对小樊总这番表白的意思。原来是事先她就和小樊总达成了一致:让小樊总“以身相许”,以报小白主任之恩,不仅是报救小樊总个人之恩,而是报小白主任解救整个公司于危亡关头之恩。因为小白主任狱中被辱之事一出,闹得沸沸扬扬,社会各界对公司都充满了同情,办案人员也不再来找麻烦了,行贿之事不了了之,连公司的诸多债权人们也暂停了催逼讨债,而公司房地产销售却大有起色,原因是买房人也用行动来表示对公司的支持。
这时的邢姐,已不在歌舞团供职,其担任了房地产项目公司的销售总监,真正全身心地投入了与小樊总共同的事业。但现在把小樊总让出去了,她怎么办呢?可能对以感情坚强著称的她没太大的影响,因为她本来就是个独身主义者,今后便继续一如既往地过她的独身生活就可以了。
可是,邢姐想让还让不出去,无论小樊总一次次地来,一次次地在小白主任面前流泪和诉说,小白主任就是那种不变的笑和喃喃自语,她用她那吓人的美丽,最终把小樊总和邢姐吓走了,再也不来了。
听郑总说了这些,我在一番感叹之余,暗自还有点庆幸。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当我与小白主任见面的那一天,肯定不会是这种境况,那会是什么情景,我也说不上来,但我觉得,她会顺从地听我的话。因为什么呢?并非因为我那从未向她表露过的爱情,而是因为我与她那长达两年之久的一起举杯对饮!这个理由煞是可笑,但后来证明它确是一个充分的理由,一个能站得住脚的理由!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一晃,我在逃亡之路已有了五个年头,但凡人间过了五年,很多地方已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了。
全国各地的信托投资公司在这五年里大都清理整顿完毕,该关门的关门,该重组的重组,我们现在看到的信托公司,没有一个是那个年代留下来的。而我的那个信托公司自然也逃脱不了关门解散的命运,我的“华尔街”和“金融街”之梦,就这样彻底终结。既然单位没了,人都散了,所谓的案子也就结了,没人再管了。那位副市长虽加了职务犯罪一项罪名,但仍由死缓改判了无期。我的职务犯罪则因当事人查无下落、疑似死亡,故终止侦查。再后来,公安系统也人员更替,新进旧出,新人不管旧事,信托公司的事就彻底成了尘封的档案。
这一年,我的董事长同学邀我到集团在北京的一家子公司任副总一职,我也大胆地答应了,并再也不隐姓埋名了。
重回高档写字楼,再享专车小秘之待遇,我竟没有任何激动和兴奋的感觉,看着京城林立的高楼,我只想着南国那枝繁叶茂的大叶榕,我要尽快回到那梦萦魂绕的地方,见到我那时刻思念的小白主任。
这时的董事长同学与郑总已不再是合伙人了。在信托公司出事,没有了“资金输血机”,局势异常艰难的时候,集团的各个子公司均举步维艰,经营难以为继,合伙人们则各有主见,又互不服气,所以分家便是最好的选择。
分家之后,郑总与小樊总二人戮力同心,一方面惨淡经营,共度时艰,另一方面潜心专业化建设,抓管理,练内功,走打造企业品牌之路。再加上两位女子的辅佐,一个是邢姐,另一个就是那个小姑娘,她也投身公司麾下,为和她心仪的郑总朝夕相见,也走上了下海的不归之路。
在我逃亡期间,公司的房地产品牌已渐成知名品牌,并且大举进入北京,同时在各省也进行流程复制和品牌合作。在资金匮乏的情况下,竟吸引了多个大型机构作为战略投资人,从而成功开发了多个大型项目,正所谓苍天不负苦心人,尤其是后来几年,房地产市场日益升温,小樊总所说的品牌升值时代终于到来,随着一个个新项目卖出当地的最高价,50%成本和50%利润已成司空见惯,公司的经营奇迹再次出现。但,不再是十年前那虚幻的,用滚雪球滚出来的奇迹了,而是真实的,用品牌建设创造出来的奇迹。
郑总和小樊总一方面收获着公司快速发展形成的巨大财富,另一方面又收获了各自的第二次婚姻。不过一个是大夫小妻,一个是小夫大妻,这两对伉俪组合,倒是煞是有趣,但毕竟是历经磨难之后的结合,也让人羡慕不已。
我这次回去,他们俩对四口一起来接我,在机场一见面,大家自然抚今追昔,唏嘘不已。男人们都不再年轻,脸上满是岁月的沧桑,而奇特的是女士们竟仍都是娇艳无比,那个邢姐还是冰肌雪肤,清丽中透出摄人魂魄之美,而小姑娘依旧是花容月貌,娇柔中仍给人暖玉温香之感。再看她俩那身材、那线条、竟和十年前那个歌舞厅里三个男子第一次尽情欣赏她们时如出一辙,没有任何哪怕是细微的变化,真叫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对她俩大表惊诧又大加赞赏时,小樊总眼镜后白脸上又出现我多少年前就熟悉的那种得意的笑容:“哈哈,告诉你吧,这就是找太太就要找舞蹈演员的理由——永远的曲线,永远的美感,也就是永远的青春女孩。所以我当年就坚持要找邢姐,她可是领舞演员呀!你们看,现在的我和邢姐,能看出谁大谁小吗?”
郑总担心我听了小樊总的话,因身边没有第三个舞蹈演员而感到失落,连忙转了话锋:“待会,你见了小白,就把她俩都比下去了。她俩只是坚持天天练功才没有变老而已,而小白则是不仅仍然年轻而且越来越美,最后美到了一种境界,用我以前的话说,菩提生在天上,莲花开在人间!老严啊,你将看到的小白,就是一枝红莲!”
一枝红莲是什么意思?在本地的安定医院,远远看见小白主任,着一袭红色衣裙,坐在院子里的水池边,那医院的水池里什么植物也没有,水面只是映着小白主任的倒影,倒恰似一枝红莲了。而这个地方特有的三角梅,在医院的院子里、阳台上、墙角下则到处都是,那无数紫红色的星状花朵在阳光下随风摇曳,恰与这红色的人儿交相辉映。
郑总告诉我,小白主任一年到头都是红色的衣着坐在水池边,夏秋是红色长裙,冬春则是红色的风衣,这红色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她心底的某种希冀?
我们在水池边迎面相见了,我们平静地对视着,用眼睛倾诉着只有我俩才能懂得的语言。他们四人都在旁边静静地站着,期待着那种电影中才有的激情场面,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只有无声的风,亚热带的风,吹动我的头发,已经稀疏的头发,吹动她的裙角,更像一枝在风中亭亭玉立的红莲。
我的眼前闪过五年前那个未能道声离别的中秋前夕,还有一条项链一个钻戒和一瓶茅台陈酿。而她,是否在回忆我与她的两年相守,是否知道还有这五年的相望……
“跟我走吧,我带你到北方去……”
她清清楚楚地回答道:“我愿意到你那去。”
——和七年前我请她到信托公司去时的回答竟是一模一样!
而她的回答和我来之前预料也是完全一样!
“故事讲完了?”
“讲完了。”
老严对矮个子教授做出个“到此为止”的手势,灰暗的脸变得明亮,细长的眼睛充满了不仅是温和而且是满足的笑。因为他看到这位老友还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没有出来,整个一个怔怔忡忡的状态。
矮个子教授在若有所思之后,又提了一个问题:“那你在那个西三环上的小宾馆开了个留学咨询公司,又是怎么回事呢?”
“噢,忘记给你说了,我在北京那个公司干副总没几年就辞职了。倒不是我和我那位董事长同学有了什么不愉快,就像人们常说的,没有永远的朋友,而是因为我自我感觉越来越不适应在大公司做高管了。加之那个公司也是做房地产,我对房地产是外行,一时半时我也成不了内行;最重要的是小白主任一到冬天就要回到南方,我要陪她回去。所以,在大公司正儿八经地上班肯定是不合适的。
所以我就选择做个体户了。我有一个弟弟在澳洲,我就和他合作,专门办中国学生赴澳洲留学,现在我在这一行做的也算是马马虎虎吧!”
矮个子教授接着又是一个问题:“怎么不把嫂夫人一起带来见见面呢?”
这时,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渴望,大概是渴望见一见这位在故事里如此美丽动人、圣洁高贵的女子。
老严回答又让他惊讶莫名:“我们并没有结婚,来到北方之后,她还是大部分时间住在安定医院里,冬天回南方,也同样要住进安定医院,这些费用都是我来负担。她当年受得刺激太大,医生说,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她难以完全痊愈。
主要是,她有着自己无法控制的,随时会产生严重后果的自杀倾向……
我也不能一步不离地看着她,只有让她经常住在医院里。”
老严在一度放低了声音之后,又抬高了声音:“但她大部分时间还是过得很快乐的,我经常去看她,一起吃饭,当然也适度地喝些酒。什刹海的咖啡馆也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和当年几乎一样的音乐。她依然美丽,依然年轻、依然一身红衣,和我走在一起时,所有人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使得我感到快乐,也感到了年轻!
当年的小樊总和郑总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和小白主任则是有情人终能相守,我亦知足矣!”
矮个子教授看着老严的侧影,很少会有感动的他,真的被这位老友所感动了,眼前又浮现出老严的那个在宾馆里面的,有些寒酸的小公司,决心帮帮这位老友:“老严,刚才我说我一个设想:你愿不愿意在我的收费学员班里兼一门课的讲师。”然后又加重语气,补上一句,“收入稳定,而且相当不菲!”
老严转过脸来,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他,脸色也变得更加生动:“真是谢谢你的好意,但在回答你之前,我先告诉你,我刚才看见了什么吧!”
“在喷水池那里,我看见了朵朵红莲,我被她吸引;再远一点,我看见那一大片玉兰树的叶子,酷似南方的大叶榕,我想起了南方,那是我作为一个下海者,永远不能忘怀的地方,它给了我太多的经历和体验。
更远一点,是墙外高层公寓上那著名开发商的品牌标识,她告诉我,二十年前曾经昙花一现的奇迹,今天成了真实的、永久的、广为人知的奇迹,历史和时代并没有辜负我们!”
两人一起凝视着墙外那高处的、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企业品牌标识,谁能想到,那背后有着多少被时间已经淹没的故事,谁今后又会想到去重新讲述这些故事?
最后,老严对矮个子教授说:“还有一个奇迹,就是当年郑总所推行的员工持股计划,使得我至今还拥有公司的不少股份,也就是说,我和你坐在这里,就可以分得任何一个有这个品牌标识的房地产项目贡献给股东的利润!
所以,我真的暂时不需要你的帮助……”
(责任编辑 刘冬杨)
作者简介:柳辰,男,七十年代生人,研究生学历,当过工人、教师、乡镇领导,担任大型民企高管多年。有多篇理论作品及文学作品在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