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中爱侣
2015-05-30周满珍
周满珍
身为吃货行者,途中清馋,鲜有放过。全球化时代,卢橘杨梅次第新,他城方物唾手可得,只是再吃不出当时当地,红果挂枝的甜软鲜香。在水果的故乡,遇上果中尤物,真如天厨仙赐,他日思量,幸福的人只想放歌。
我第一次肯为一种水果旅行,无他,果中尤物之尤物—荔枝是也。
那是我大学毕业的头两年,在一家大型国企业过着苦闷的集体生活。每到荔枝上市的季节,肠胃报复性地亟需一些甜,晚餐甚至以荔枝果腹,吃多了,很被对面男生宿舍的L君所不齿。L君来自广西荔枝之乡灵山,头一个吐嘈的,是经冰冻长途运来的荔枝,香味殆失,是以绝口不食。还有我为了省秤,买荔枝时将枝叶、果蒂摘除殆尽,令他痛心疾首于无情剥夺了“一颗荔枝的尊严”。
我那时尚不懂一个人对故乡风物的珍重,总嘲笑他大题小作,有次把L君逼急了,“约架”似的去灵山老家,给荔枝验明正身。年深月久,当年的行程和细节全忘光了,但我记得L君家的二层小楼,建在荔枝林旁,绿影婆娑,岁月静好。他家的荔枝亦来头不小,先祖可追溯至汉朝。乡人附会说苏东坡结束海南流放,北归的途中,吃到朋友从灵山送来的荔枝,诗兴大发,写出了“日啖荔支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灵山荔枝佳美,声名远播,但苏大人的荔枝赞却是写给惠州一绝—罗浮荔枝的。前诗为证:“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卢橘即枇杷,很明显,惠州天高帝远,四季鲜果不绝,治愈了在仕途上屡败屡战的苏大人。端午佳节,L君乡邻女子仍沿袭唐宋旧俗,在发卡上别两颗并蒂新鲜荔枝,取成双成对的美意。L君的父母,守着家中几十株荔枝树度日,因为树种纯正,有专门的经销商,日子过得较富足。我在他家饱食鲜荔终日,每吃必赞,口脂之香,确如李渔在《闲情偶寄》里所述,可以存留一个晚上。
那几日最最美妙的事,是酣睡于荔林旁,果香袭人,清梦甚惬。夜半醒来,月光照窗如水,人在月中,皎洁如刚刚出浴,内心隐隐有一种激荡,却不知道激荡的是什么,复又在荔枝跳下树枝的轻悄声中入睡。
等我后来去涠洲岛,在岛上的菜市场觅到两个绝色木瓜,才知道那种激荡是一个人遇到好物后,味觉记忆会自动唤醒过往的感情,在灵魂和肉体之间引发激荡。在旅行土特产日趋大同的时代,让我们思念难忘的总是当地山川、河流、土地滋养出来的精华。在涠洲岛那几日,我们和岛上盛大的帝皇蕉林,相看两厌,试着寻一点新奇的热带水果,于是去逛当地的菜市场,意外在一个农妇堆积如小山的青菜旁边,看到一个篮子里安睡着当季少见的大木瓜。农妇说,这木瓜是晚种,原本想过些时日再摘,瓜熟蒂落,她本无意卖,可我的眼神那样热切,只好割爱。那木瓜青绿中见一点黄,我们原本想放一两天再吃,可巧当晚停电,闲来无事,只好吃它,一切开清香四溢,黑籽釉亮,已知遇上果中极品,入口果然如此。
当夜海上有月,身边有友,不远处渔民家烛火绰约,星星在唱歌,浪漫到放肆,为吃木瓜这种俗事,平添了几分雅意。
另一次夜行火车去恩施,清晨出站,迷迷糊糊中,见一中年男子拖着一板车水蜜桃,桃叶带露晶莹,桃身点点红翠,像美人刚点的绛唇,风情无限,赶紧喊住匆匆赶往集市的男子,买了一大袋,请人分享。于我,水果如速腐的美人,对它最大的尊重和怜惜,便是在它光华最盛的时候,拥有它。事实证明,刹那间的风华亦是永恒,我们后来在恩施漫游,土家吊锅肥美,避暑胜地坪坝营“森”呼吸醉人,却再买不到那样色香俱佳的水蜜桃,以至同行的小女孩对我挑水果的好眼光,惊叹不已。
其实与眼光无关,是一颗贪鲜、不愿将就的心,肯为吃到好东西,付出时间和耐性。是修行,亦是一种深情。
第二次跟团游泰国时,汽车每到站停泊,团友便大买特买山竹。那山竹轻捏即开,足够新鲜,我因上次在清迈吃过上好的山竹,一直在等待最好的。某晚夜宿芭堤雅,战胜导游警示的”种种不安全因素“,快走到芭堤雅夜市,人群喧器中一眼就看到我寻了一路的山竹,如果山竹会说话,第一个向我打招呼的一定是它清翠的绿蒂,紧接着,薄皮向我抛媚眼,欲和我热吻的是红心,我如获至宝,买了三公斤,在夜宵摊等大虾B B Q的时候,急不可待地和山竹们肌肤相亲。或许是我的表情太沉醉,邻桌一对老外夫妇,端详良久后问我吃的是什么,我的英语水准只能告知是一种当地水果,并热情地邀请他们分享。那对夫妇,被山竹的外壳难住,待我剥好,用刀叉略尝,直竖大拇指。
旅行日久,水果代言着经过的地方,山竹是泰国海岛的,火龙果是三亚的,车厘子是巴黎的,滩枣是银川的,无花果是故乡的,我至今不明白,这种对食物的专一、热情缘自何处,只好把它归咎于金牛座的享乐天性。无果不欢的人,寻找命定的、惟一的果中“爱侣”,从此成为旅途要事,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爱上无花果是在盛夏。和母亲一起走亲戚,中途乏渴,去相熟人家讨点水喝。那院落建于山脚下,有种离群索居的森然,暑天里走进去,通体清凉。母亲和男主人闲话别后,我一回头,见密密匝匝的无花果树旁,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妇人,眼神飘缈,其时天真淳朴,多年后我才懂得那神情叫哀伤。
母亲说,女主人是下乡女知青,原本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十几岁时暴病身亡,从此一病不起,说话有气无力,待我却真心好,每去歇脚,总有些乡间的奢侈品端出来,几块广式点心,几颗糖果,或者一碟卤花生。桌椅是乡间罕有的敞亮洁净,小小年纪,也感受到了李渔说的“农户儒门之别”。她家餐桌上常年供奉着乡间不易得的水果,和那个早逝儿子的照片摆在一起。那水果是不吃的,女主人睡不着觉,闻果助眠,连母亲那样对人世总保持最大善意的人,都深叹奢侈。
无花果成熟的季节,她便喊我自己搭凳子,摘些新鲜的果子吃,有时我的脸不小心被枝叶擦拂,她会用手绢帮我擦拭掉黑色的脏痕,眼神温柔地叫我慢点吃。刚摘下来的无花果入口清甜绵软,一到季节,分外令人想念。这一家人常常去城里的大女儿家居住一些时日,偶尔挂果时节经过,贪吃的孩子难免会起偷果之心。院落空寂,想起那个早逝的儿子,我竟不敢靠近果树半步。被禁忌的作恶的快感,今日思来仍酸酸痒痒的。
我从此再没吃过无花果。今岁五月回乡,特意去那栋房子看了看。那对夫妻十几年前相继过世,庭院早已倾颓,当年围绕着房子耕种的麦子、油菜、蓝花草籽,我第一次从女主人那里,知道了它们的学名,初懂草木滋味,今已杳然,惟那颗无花果树仍顽强地活着,不知是树老了还是树有情,母亲说,自女主人去世后,无花果便不再结果。
我在无花果树下绕树三匝,同去的三姐笑我是果痴,那是高看我了,我的偶像们才是真的果痴,苏轼是荔枝痴,张岱是橘痴,在《陶庵梦忆》里多次怀念樊江陈氏橘、福建福橘、杭州塘栖蜜橘、江苏山阴谢橘等。他一生耽耽逐逐,为口福谋,前事惭愧,事后不悔,繁华过后,方懂能吃、有得吃,是人生至福。
何况,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诗人那样,为水果写下那么多热烈的情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苏轼);“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白居易)。对水果的珍重,亦上升到仪式感,祭品里必有水果。到宋代,京城新潮人士流行摆放香橼、佛手柑等时新水果薰帐闻果,留下“红绡帐里橙犹在”的佳句。清宫老照片,慈禧身旁总堆放着闻果,《宫女谈往录》记述,太后的寝殿里常年摆着五、六个空缸窖藏新鲜水果,用香果子薰殿去异味。食髓思味,春节时网购了6个佛手柑,岁朝清供,欲复制一点古人闻果的雅趣。清香没闻到,估计被高科技栽培术整容过度,先被它的“驻颜有术”惊着了。水果不知败,悲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