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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妖

2015-05-30梨魄

看小说 2015年9期
关键词:陆家老爷

梨魄

“来来来!青蚨飞入,白璧进来……”油渍渍的桌上,活灵活现地蹦跳着的三枚红点鲜亮的骰子。彼时,是陆安之初来乍到,方至巩县。六月的天,燥热难忍,他不得不在茶寮中稍做歇脚。

这便遇上她高举着藕似的双臂,神气活现地摇骰子。

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露珠似的俊俏。过午的阳光从青槐老树茂密枝叶疏落地漏下,将她珍珠似的贝齿衬得雪白。他不过喝了一盏茶,却听她大杀四方,吆喝了几波过路的赌徒。

读书人见不得游手好闲的糟粕事儿,偏她背着灿灿日光,那笑颜如火焰一般,几乎能灼伤人眼。

他拧着乌艳艳的眉,撇开清冷冷的眸光,不意再看。却适逢一阵清风撩过夏日里地面蒸出的滚滚热浪。

在一片惬意声中,耳畔传来她得意洋洋抚掌击节的歌声。歌云:“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一口凉茶含在口里,冷不丁喷了出来。长这么大,他就没见过有某女子厚颜无耻竞夸夸然自比王谢夫人。

怔愣看她,他一时间竞忘却斯文。

“哎呀,小公子看我做甚,你我素不相识,你这么看我,教人怪害臊的。”彼时,小姑娘俏皮地用手遮着眼,那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口里这么说着,可她乌溜溜的眼珠儿水灵之极,从指缝间透出了泼天的淋漓月色,端的是姝容生辉。

他一言不发,看她手中骰子,只是冷笑。

摇宝儿,抹骨牌,喝六呼幺争好彩。

十转九空耍金银,孤丁豪赌梢儿外。

相见两不欢。

第二次见她,已是三年后。

鸦雀归巢,山林如染,金谷园在薄暮里透出几许深红浅绿的琉璃色,从山及水,连溪涧里都似飘着胭脂的融融异香。

她从山下一路摇摇晃晃地过来。

一脚踏着黄梨木的玫瑰椅,一边醉眼惺忪望着跪在地上乌泱泱的一片脑袋。忽然回头,劈头就问:“五十只鸡,一壶烧酒,很难吗?”话音落下,堂前跪着的胖老爷泪光闪闪,满面哀恸磕头告饶:“难啊,特别的难。”

“那就四十九只鸡吧,真是少一只都不成了。”

提起“苟洛洛”来,方圆百里的老爷、员外们Ⅱ乌呼哀哉,脸色煞白哭天抢地,好生绝望。天不教吾等活,竞派下苟洛洛这样的混世魔星。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笑颜粲然,看似娇俏,却仗着一身好本事强取豪夺,恶劣至极!

“小偷!”、“强盗!”、“啊呸!不要把那么没技术含量的职业安在姐身上,姐明明是土匪!”……

说起她来,洛阳城那些尊贵体面的老爷们,不是打开珍藏已久如今却空空如也的宝匣潸然泪下,便是抱着被摔成渣的珊瑚树嚎啕大哭。

“人家不就是劫些酒肉糯米,尔等都是富贵泼天的狂主,至于这么伤感吗?”

嘿!说这话的您是外乡人吧。

——君不闻“金鸡独立”,“酒色如月”?人家劫的,分明是五十只昂首挺胸足金足两的大公鸡。鲜红如血,光灿夺目的红宝石。

三天两头地来,谁受得了?

彼时,他又从洛阳过,投宿于石老爷宅园中,被家丁们引进门,见着的便是苟洛洛水殿生风珠翠香,经珠不动海棠妆的严霜俏容。

石老爷笑容可掬,婢子们扑扇献茶。

而苟洛洛呢?辉辉有色的流仙裙下藏着清冽芬芳的美酒,却笨拙可爱地捏着管城毛颖。

人家的女郎是整衣香满路。

她拧着眉尖儿,挥袖也有香,却是甘冽芬芳的白堕香。

他分明意讽,却忍俊不禁,只得借着饮茶遮下眉眼间流光换转的笑意。

“笑什么?没见过扫眉才子练字的吗?!”眼一别,小姑娘丢了毛笔,鼓着小脸气呼呼的。

“真没见过。”抿着酽酽的一盏茶,他心中暗笑摇头。

途径宝方,他原准备天明归程。却不想这天晚上,石老爷连夜寻来,哀哀哭求:“陆相公,你是个读书人。苟家小儿平素凶狠,却唯独敬重读书人,求您在金谷园中暂留几日。容我混过这场灾事儿,再走不迟。”

一番哭诉。

他这才知傍晚时,那广袖流仙容颜绝丽的小姑娘不是石家娇憨的大家闺秀,原来是打家劫舍的小霸王。

之所以做了那么场好戏,不过是苟姑娘要钱、也要脸——她才不想把打劫的事儿传遍瀛寰九州,这才迫着石老爷,陪她做了出父慈女孝的折子戏。

戏演得真不错。

石老爷不说,陆安之便是想破了头,都想不出那俏生生的小姑娘竟还在做这等贼匪的营生。

坐沏一壶酽茶,听石老爷讲故事。

听说,百年之前,苟家在洛阳本也是名门望族。苟家百年气旺,也曾是烈火烹油的富贵人家。没落不过是几十年间的事儿。而苟洛洛,家中穷得揭不开锅,还是吃草根树皮长大的。

石老爷说:“小时候,那孩子胳膊腿儿细溜溜的,看着都让人难过。”

许是饿怕了,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姑娘做起了打劫的营生。从金谷园到老君山,真没有她苟洛洛踩不平的地。别家打劫,轰轰烈烈找七八十个人来撑着场面,唯她单枪匹马,大马金刀就上了。

最令人捶胸顿足的是百来个大老爷们,竟治不住个丫头片子。

不过一月的空儿,石老爷家里藏着的光彩夺目的红珊瑚、熠熠生辉的夜明珠,也不知被劫去了几座宝库。

石老爷曾经车马相随,锦衣玉食,惯常以珍珠换来佳丽,撒珍贵的沉香屑于洁白象牙床,教歌姬践踏香尘而逐舞。可如今,却捂紧腰包三月不曾做宴。

提及往事,胖老爷掬一把老泪,几乎要哭晕在厕所。

陆安之眸光掠过,淡道:“遇上这等无赖,你不去报官,求我何用?”

一提到报官,石老爷捶胸顿足,直道对不起对石家祖宗有提拔之恩的苟家老人,那天晚上,陆安之脑子里几乎塞满了石老爷的哀嚎……他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得不在金谷园小住了三日。

“阿喂,小红,你去看那个书生走了没有?”这三日里,苟洛洛每日嚼着红果子,不是派这个婢子过来,便是遣那个家丁来问。

问不到时,小姑娘扎着裙摆,亲自攀上墙垣。

她一双漆黑晶莹的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不是做折枝嗅花状,就是将纸鸢掷落在他的园中。偶尔,也会在脸上抹了炭,装作园亭中的婢女送来枣泥山药糕。每次的“巧”遇真是万变不离其宗,仅有一个疑惑。

“陆相公,赶考是在9月吗?你什么时候走啊?不怕耽搁了时日?”

既受了石老爷的跪拜,陆安之也不推责,每每总是从容不迫地答:“金谷园万籁俱静,适读书,我且暂留几日。”紫石潭中,青年男子细研着松烟墨,目不斜视,一身青衣飘然如仙,真真是玉树兰芝的清淡君子。

小姑娘鲜彩流离的眼眸登时黯淡下来。

阿喂!

他不走啊!

他怎么还不走呢?!

有小婢机灵献计:“苟姑娘琐事闲杂,何苦守着我们家老爷这三分地,我看邓员外也有薄财,您不如去那走一趟……”

“嘁!”回过头,苟洛洛气嘟嘟的。要不是她目标明确,恐怕还真依着婢子的建议,兴高采烈改了行程。

像苟洛洛这样人人得而诛之的女赌侠、女飞贼,便是打折了他的脊梁骨,他也是万万不肯娶的。可这晚,父亲的手信却遣人悄悄送到了洛阳,直言令他去娶苟洛洛。翻着她从小到大的一本劣迹薄,少年乌艳艳的眉越拧越紧。

几次三番来洛阳,他知自己是来寻人的,却未曾想到寻的竟是苟洛洛。

天作的姻缘岂容他说一个“不”字。

然,他愿娶,有人却未必愿意嫁。

石老爷才替陆相公做了一回媒,被她抓住一顿暴打。

胖老爷的脸被揍得鼻青脸肿,成了猪头,却还在一叠声地劝着:“寻常人家的女儿十四五岁便已成亲,苟姑娘这都十六七了——嗷!”哀嚎声中,也不知哪句话戳中她的软肋,又是一阵暴打。打过之后,她思虑良久,冷不丁问:“寻常人,真的是十四五岁就嫁?”

“是”。

“十六七嫁人,这还来得及吗?”

“那有何不可,人生在世,婚丧红白都乃常事儿……”

在石老爷舌粲莲花,十八般武艺全用的奋力撮合下,苟姑娘终于许嫁了。金谷园张灯结彩,流水宴席,大红的蘸字成双成对地贴着。来往宾客,川流不息。都在说:“可喜可贺,山霸王总算嫁了出去。”

可怜苟洛洛英雄一世狗熊一时,竟披着灿若流霞的火红嫁衣,被反锁于椒房。这个时候咂摸出不对,晚矣。她时不时地踹一脚门,才不甘心呢:“我不要嫁给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们懂不懂啊……”大门被踹得清零哐当。

守门的婆子惊得胆战心惊,惊骇莫名地拿眼望他。

彼时,他立于怒绽其华的几丛芍药花边,听她不重字地咒骂,清光如雪的薄唇不由翘起一抹笑,“谁家二八新娘子,凤冠霞帔。袅娜芳姿。黛色颦眉话参差。鸳鸯枕畔经珠动,今是何期?信女何亏?椒户怨君事事欺。”

要么说苟洛洛无法无天,却最敬畏读书人了。她不过是不想嫁人,被他这么一描画,倒把她描成了骨香腰细的芊芊女子。她苟洛洛做打家劫舍的营生——陆安之这么描她,不是在坏她洛阳山霸王的名号?

连忙放下裙角儿,重整霞帔,等琢磨出不对的时候,她已成了陆家妇。

帝京陆家乃三朝元老功勋,百世的家业。幺子陆安之,虽是庶出亦不得宠,却毕竟姓陆。娶回个烂赌、凶悍的娘子,彻底沦为了全京城的笑柄。老太太瞟了一眼苟洛洛,只丢给陆老爷一句话:“瞧你作的孽。”也不再多说,捻着佛珠就走了。

陆老爷对儿媳倒是没偏见,只嘱咐他们好生过日子。却没想“浑天霸王”不是白叫的名号,入京第一日,苟洛洛拔了当朝国戚文九公的胡子,第二日放走了六皇子花费千金购得的火狸,第三日倒没做什么坏事。

可城里却出许多古怪事儿,像什么半夜打上的井水鲜红似血:八王爷簪花仕女图上价值连城的錾金花簇不翼而飞;某家渔女的床畔捡到宝光灼灼的簪子;鼓楼半夜时候钟声经久不绝……

打从她入京以来,陆家的门槛几乎被人踏破,坊间人人都传:“陆家小儿这哪里是娶亲,分明惹上了道行高深的精魅。”连道士和尚都未了好几拨,借着看宅门风水的名号,要瞄一眼苟洛洛到底何方神圣。

天光从巍峨高耸的八角楼的檐角投射而下,正耀在她丝丝如缕的青丝上,闪动着锦缎似的光华。

“阿喂,这世上哪里有我这么正义凛然的精魅啊!”坐在锦鲤池边,某人晃悠着仅着雪白罗袜的双足,恹恹地往池塘里投食。

喏,就因为上京沸沸扬扬的谣言,婢女们都不敢靠近她十丈以内。原来在老君山,小姑娘耀武扬威,神气活现,尚能在茶寮酒馆吆喝一桌,快快活活地敛上一局。可如今除了陆安之,谁都不肯跟她说话。可就一个陆安之,每次寻她,还拿着四书五经迫她抄写,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陆安之淡道:“子不教,父之过……虽你年龄大了些,不过……诗书道理,读了总会知道。”

“等等,子不教,父之过。你都说了,教我读书是我爹的事,你干吗越俎代庖?还有,什么叫我年龄大了些?你是在嫌弃我老吗?”她怒气冲冲要讨说法,姿容绝艳的少年淡笑不语,眸光慈悲。那风华,连她见着都不由闪了闪眼。

再回神时,她手里已捧上了一堆的经史子集,而陆安之却履不沾尘,早已飘然离去。

呜呼哀哉。

“寄人篱下”,那就得听人家的。

字是得练的,书是要背的。吹火照书,熬夜读书,她练字练到指尖都磨出书茧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婢子们还在叽叽喳喳,说,“三少奶奶的眼妆漂亮极了,乌蒙蒙的,像极了‘白罴”。乍听着这话儿,她脸都气歪了,你才‘白罴,你才‘白罴,你们一家都是‘白罴!

和婢子们置气,显然不理智。

说实话,陆安之除了整日教她抄书,写字,读史……并无其他劣迹。

他会在夏日炎炎之时,为她备着冰糖莲藕羹:会在诸人哄笑中,牵着她的手坚定地护她在身后;会在帝京扑天匝地的传闻中,无波无澜,道:“你理那些传闻做甚?便是山精野魅,你也是我陆安之的妻子。”

老太太觉得她辱没陆家的清贵,不许她认祖归宗。于是陆安之讨好卖乖,彩衣娱亲,终于哄得老太太松口。婢子们刁奴欺主,在饮食用度上克扣她的分量,于是陆安之狠狠罚了一批下人,振她声威。

这些都是小事,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陆安之竟肯为她,抛弃读书人的尊贵礼仪。

那日,她抄累了经卷,正在花园里扑蝶,恰见着表小姐带着一拨人气势汹汹地过来。

她在京都这么些日子,表小姐从来没给她过好脸。她那时天真,竟以为表小姐过来不过是串串门。她真没想过表小姐的婚事最近颇有些不顺,竟是被坊间的谣传迷惑,以为她在其间做法作祟,竟然命道人来收妖了。

“给我泼!把这妖孽降了,本小姐有赏。”

她永远记得当时表小姐俏脸含煞的怒气。许是被惊着了,她一时竞没反应过来这句“给我泼”,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陆安之忽如其来地出现在她面前,张开臂,用身体挡住了那哗啦一声泼来的鲜红狗血……

她这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遭人嫉恨了。

只在一个刹那,时间都似静止。殷红腥臭的狗血从少年漆黑浓密的眉睫流淌而下,在他莹润如雪的容颜中,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艳。

陆安之再是不济,却也是掷果盈车姿容绝丽的探花郎。

陆安之再是不济,却也是官居六品的天子门生。

陆安之再是不济,却也是流淌着三朝元老纯粹血脉的陆家儿郎。

“清贵”、“艳姿”、“光风霁月”。这些辞藻像是从他出生起,便随之左右,威仪不让左右。便是当今的公主遇上名满天下的小陆大人,都要让他三分颜面。谁敢以狗血辱之?谁敢无礼又无状?

表小姐傻眼了。被请来“收妖”的道人傻眼了。来来往往诸多看热闹的仆妇婢子们吓得面色煞白,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青梅初结,暗香幽生。

炎炎盛夏里,除了阵阵的蝉鸣声,似乎连风声都停泊下来。

在泼天的污臭中,她心头像是有什么狠狠撕裂了,揉碎了。鼻子酸酸的,一时间竞忘记了呼吸。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陆安之发火。那么漂亮的少年,如画的眉目间分明淌着淋漓的狗血,却分毫不损英姿。

抬哞,那些淬了冰寒的嗓音冷得让人心惊。

他冷然道:“表妹的闲事管得太宽了些,你被人退亲,与苟洛洛何干?坊间传她是妖,她便真是?莫说她不是了,就算她真是祸害万年的精魅……也轮不着表妹在我陆家替我教训小妻。”

从小到大,一直是她护着老君山上的街里街坊,几时被人这般护着?

能嫁这样的郎君,她心中暖暖的,感动到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然,一回眸,少年纤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绵丽如流水般的嗓音说的却是让她浑身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的话语,他说:“还能哭,想来无碍。即是如此……就抄十遍的《论语》吧。”

她的感动,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傻乎乎地拔出脑袋,看着虽沾狗血,却依旧器彩韶澈、挺秀峻拔的他,忍不住感觉被狗屎糊眼的是自己,绝不是他陆安之。谁和这厮做夫妻,准是上辈子没在菩萨面前烧一炷好香。

陆家有一副《采薇图》,是南宋李唐的真迹,八王爷眼馋这幅图很久了,讨了几次都没得手。老皇帝在位,荣宠于陆家,Jk=F爷即便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然,新皇登基,连圣上都不时为皇叔做一回说客。

那副画,若真是陆家所有,倒也罢了,偏那是苟夫人留给女儿苟洛洛唯一的念想。

摩挲着边角泛黄的画卷,她彻底成了惊弓之鸟。

早听闻皇亲国戚强取豪夺的种种劣迹——为了夺画,八王爷各种拿她开涮,几次下来也抓了不少把柄。终到了把黑手伸向陆家的时候,这几日,谏官三天两头地奏陆家一本,害得表小姐大好亲事都耽搁了。

她惆怅又忧虑,咬咬牙,终是主动将心头所爱《采薇图》送到陆安之的手上。

陆安之沉吟半响,淡然拒道:“《采薇图》一事,我自有办法解决,你不必搁心上。”

这些场面话,她原是不信的。

然,迫压如山,风骨似竹。即便风雨飘零,百般受难。陆安之予她的承诺却终究不曾违背。八王爷气红了眼,再遇上她,却只也皮笑肉不笑,道:“陆三夫人好福气,竟能嫁安之这样秉性坚韧的伟岸男儿。”

一开始,她根本不明白八王爷为何这么说。直到许久以后,从婢子们零星的话语中,她才拼凑出一段令人惊骇到无法言语的真相—原来,在她不知的时间地点,为了护住惊鸟似的小妻,陆安之竞不惜与八王爷一掷豪赌。

歌舞升平夜宴里。樱珠似的血滴,蜿蜒从手腕流淌在薄如白纸的瓷碗里。少年男子俊雅的容颜似雪般苍白,却透出摄人心魄的凛冽和淡漠,那种置生死于事外的从容若烤烁朝阳,明亮得能灼伤人眼。

他淡道:“八王爷不过猎奇,南宋李唐的真迹固然珍贵,我这副《清风颂雪梅》未尝逊色。”

生宣抖落,那一笔一划鲜艳俏丽的梅朵,一笔笔鲜血写成。

天公戏玉罗浮梦,五李三张一尺笔。

残藕樱珠九疑仙,骨醒真人立丹墀。

她惊骇到面色煞白,这才知道街头巷陌,小儿们拍手欢唱着的那曲歌谣血色淋漓,竟是陆安之以命换来她高枕无忧。

“为什么是我?”

何德何能的她,何以配惊才绝艳的他?这些话她问过千万次,他从不理会。他喜欢骨香腰细、暗香疏影的美人;也爱白鹤卧雪、泥金万点的闲适;倾慕五言长城、狂吟老监的名土:更是宁玉碎、不瓦全的清贵人。

如此灼灼滕秀的美少年,娶个公主都不足为过。

小妻子太爱追根刨底。

在一叠声的逼问里,他凝眉,这才不甘不愿地说出因缘。

原来十年前,陆父曾路过巩县,为贼人所迫,险些丧命,得亏一位姓苟的老爷鼎力相助,才得以保命。他少年时两次三番去寻这位荀老爷,却发现苟老爷故去已有十年,唯独留下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儿。

听说金谷园里打家劫舍的苟姑娘,竟然是豪赌任性的她的时候,他满心厌弃。

可陆安之是一诺干金的君子,即便再是厌弃,也怜她是苟老爷唯一的骨肉。

有高僧说过,陆父命薄,在而立之年当有大灾,若侥幸逃脱,灾将应在贵人身上。也许,正是苟老爷为了救他的父亲,才会让应了那个劫数,才会让苟洛洛无父无母无教养,长成无法无天的乖戾女子。

娶她,将她养成端方娴淑的女子,成了他当日的执念……

入京以后,他真当自己能护她一世无忧。

然,新皇继位,根基不稳,竟然要拿陆家试刀。

铁桶似的陆家无懈可击,于是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全应在无辜小女子的身上。什么京城奇事、顶撞皇亲,不过是新皇拿她开涮。至于八王爷,呵,那老家伙又哪里缺一副南宋李唐的《采薇图》?

他们不过是借着苟洛洛,要破了陆家铁桶似的富贵荣华。

这些事,他原本不意让她知晓。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傻姑娘悲戚地捧着亡母遗物,红肿着桃核似的眼眸,分明哭得天崩地塌,却视死如归地与他说:“不就是一卷画,八王爷要,明说便是!我苟洛洛也绝不是小气的人……”

看着她泪珠如链,他心痛莫名。

说不清是痛,是苍然;还是愤怒,还是爱怜。可直到那时,他才赫然明白苟洛洛就是苟洛洛。

不需要经史子集的增辉,也无需打磨成圆润美好的珍珠。

即便她一身的小缺点、不是世人眼中尊贵体面的陆家妇,却依然无损她光华纯粹的赤子之心。

茶寮中她聚众而赌,不过是为攒些药钱,给西郊的乞儿治病。

金谷园里,她无法无天,虐得石老爷哭天抢地,却只为阻着金谷园外百来个凶悍家丁以金玉富贵去抢良家女为石老爷做妾。

她质朴纯良,宛如璞玉。

却是他虚虚实实,两面三刀。

那日,他温语慰她:“我陆家的百年清贵,是非成败皆与尔女子无关。设人能迫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也许野道临门,那时的守望相助只是为报恩与责任。可夜宴之上,他以鲜血书成的《清风颂雪梅》,却只是因为苟洛洛。

只因她是苟洛洛。

是他陆安之的妻子。

郁蒸五月天,城北繁华地。

坐在枝叶葳蕤的老槐树上,她无奈地含着酸枣儿,眼里是遮不住的落寞。陆安之送来的圣贤书,她已经全部抄完了——从目不识丁,到出口成章,她觉得自己读了两年书,也算是博古通今的读书人了。

是不是她都这么有学问了,便可以不再痴恋读书人?

水溅兰清的流仙裙从翠绿色的枝条上垂曳,飘摇于风中,画似的不染沉滓。

对面就是乌漆朱彩的岳阳茶楼。

她是在一年前发现这方宝地,茶楼的茶博士是个有趣的老头儿,一张利口不饶人。像什么陆家三少奶奶的妖孽传说,北郊那些古怪事,还有靖南王的女儿在京城离奇失踪的故事就是从这儿热腾腾出炉的。

故事好听极了,可陆安之三令五申不许她来。

陆安之总说:“茶博士说的是京城权贵的短处儿,无知则无过,知晓了太多辛秘,迟早要惹天灾。”

她从前听听也罢,总觉得陆家为了和八王爷交好,才会这么步步惊心,不肯多听八王爷的八卦锉事儿。不过,这些话,她才不会与陆安之说。读书人一本正经地说教,灾难不亚于山崩海啸,总能让人听得头都疼了。为了不为难自己的耳朵,她已经好久不曾来听书了。可今儿个,她提溜了一壶小酒,忍不住来了。

听吧,听吧。

反正也没多少日子能听了。

才在老槐树上坐好,街角对面忽地传来段对话声,“哎,西婶,你见着我们家三少奶奶了吗?”乍听见贴身的婢子拉着某婶子打听她的行踪,她身体一颤。许久,酒壶扣在了腰带上,才叹了口气。

不知怎的,她心头总是突突直跳,理了理裙角,正准备若无其事地离开,脑袋冷不丁扎入一具清冽坚硬的怀抱。

抬头,陆安之温润如玉的面容清润润地撞入眼底。

“陆公子……”眸光微微一黯,她很快反应过来,抿唇,淡笑。

要别个时候,陆安之恐怕会轻描淡写回以一笑。可今儿个,陆安之黑着脸,想也不想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陆公子自重,你我已是和离夫妻,各不相干,你不可这般轻薄于我……”被他拉着一路往家走的时候,苟洛洛眼泪忍不住又想出来了。

她心里像是被针扎似的,难受极了,分明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他。可那些话,却冷静又清脆地说了出来。

“和离?是谁同意你我和离的?留下一封诀别书,你以为自己就可以不做我陆家的三少奶奶?”她从未见过陆安之发那么大的火,分明请冷冷的话音,却是从舌尖儿透出冷冽的话语。

“我……”心口不知道为何凉冰冰的,忍了许久,还是没用,眼泪涔涔落下。抬眸望他,他眼底一片风轻云淡的温润,竞似从不知她闯下怎样可怕的祸事一般,平静淡然。

他说:“老太太、老爷子、大哥、二哥都认定你是我陆三郎唯一的妻子。你不给我面子,难道也不给他们面子?”

眼泪滑落,很烫人。她的指甲冷不丁掐入了掌心。

——对不起。这句话,她很想说出来,却一字都说不出。

——对不起,我又惹祸了。

——对不起,陆家好容易和八王爷关系平缓下来,可我又惹上八王爷的软肋了。

她想说那么多话,却堵在了喉咙口,一字都不肯说。

她闯祸了,惹下了大祸!

事情发生在前日,她在京畿大街捡回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儿。

那女孩锦衣华服,花容绝色,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若是别个也罢,偏她发现那是霍将军的小女儿。霍将军戎马一生,保家卫国,剿灭了多少杀人不眨眼的野盗,守护了多少年的边疆……是响当当的英雄。

八王爷和霍将军势同水火,政见不合,世人皆知。京畿大道那么多显贵人见着重伤的少女,却无一人敢救。无它,都知道,这是拿霍将军的小女儿开刀杀鸡做猴,教人知道得罪他的下场。

诸人畏惧八王爷的权势和富贵,谁都不敢出手,唯她出手了。

她平素最敬英雄!将军忠肝义胆,舍己为人,曾救了多少百姓,不该是被人背后刺刀子。

她从不后悔自己救人。

可……她也万万不肯因着自己的冲动,而连累陆家,所以,才有了和离书,才有了“与君陌路,两不相干”的诀别之言。

她总想着,自己是不适合京城的环境吧。

在家乡时民风淳朴,偶有几个土豪恶霸,都不是她苟洛洛的对手。可到了京城,她才知人心险恶,“步步惊心”这四个字儿不是写出来的。陆安之说,“京城便是城门口的青石墙砖都比你有心眼。”

是啊,这里波谲云诡,世家大族间明争暗斗,皇权国祚风起云涌,又是正值新帝登基,藩王们蠢蠢欲动的时候——她从不是合格的世家妇,做不到袖手旁观的冷心肠,也不是……陆安之的良配。

提酒咽悲。从东街,到西街,看尽京都花满楼,明日归家梦一场,浮华也如昨日候。她原想着离开之前,再看一次京都的景儿。百年之后,留下诗文,也教人知道她苟洛洛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子。

可她却没想过,都惹了这样的祸事,陆安之还肯要她。敏锐地发现街角,八王爷的眼线们鬼祟地盯着这边。她狠了狠心,终是抿唇,淡道:“洛洛谢长辈们抬爱,可和离书已呈府衙,你我之间,再无关系。还望陆公子不要纠缠……”

“你问过我的意思吗?”

陆安之从未对她动过手,那日,却咬牙,苍然冷笑。

颈侧被人霹了一下,昏迷的最后一幕,她软软倒下的时候,只觉细密如栀子花似的清香,徐徐落在了她柔软的唇角。熟悉的温软,却透着说不出的好听,轻咬耳垂,不甘地问:“为何不信……我。”

待她再醒来的时候,屋里烛火闪闪。陆安之软禁了她。画彩鲜丽的窗棂中,他冷淡的嗓音都像是淬了寒冰,说不出的清冷,他淡声道:“无论祸福,自有我替你担着后果,别想着和离,绝不可能。”

声音低沉又隐忍,是不尽的压抑。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执着于一个可能为陆家带来灾祸的她。上京的烟云她都不懂,可她知道,就算是为了报恩而娶她——陆安之做的够了!已经足够了!眼泪啪嗒啪嗒,悄无声息地垂落在手中的诗卷中。

从那一日起,陆府就似陷入了沉寂的氛围里。

婢子们一日三餐地送来饭菜。陆安之也将经史子集源源不断递来让她练字。可后院里,陆安之却绝不许婢子们多嘴谈论京城事儿。就像是捂着眼耳,锁着手脚的人,她明明知道陆家在风雨飘摇中,却无可奈何。

后来,陆安之似乎也觉察到到她黯淡的脸色。

那天晚上,在她缩在角落哭泣的时候,他长臂一伸,将她环抱在怀中。

吻着她的眉间,那是他第一次与她说府外的云谲波诡。

他说“你不必愧疚自责。陆家在皇权之争里中立得太久了,蠹众而木折是迟早的事儿。在大哥自沙场捐躯、二哥痴迷声色后,陆家和王孙贵戚之间的一场仗迟早要由我独自一人来撑起。从前,我以为忍让即可安身——可我却忘了,陆家虫蠹丛生,我们已到了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的时候。如此算来,还得谢谢你撕开了我陆家和王孙贵戚之间强作太平的薄纸一张……”

那么多的惊心动魄,他三言两语一笔带过。

在他一遍遍的安抚中,她终是安心,不再惶恐如惊鸟。

他说:“信我,有我陆安之在的一天,必护你喜乐安平。”

她信。

他说的,她全都信。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只在一夜间,京城银装素裹,雪翠连天。

这几日,陆安之鹤氅总披一身寒霜,回来得特别晚。有些微小的预兆,早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入了平静的生活里。只那时,她还是太天真,并未察觉出陆安之的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那天,她还抱着手炉,看窗外鹅毛似的雪花飘舞纷飞。大门倏地被打开了。风风火火冲进来的表小姐,迎面一计巴掌狠狠摔在了她的脸上。那个半年多来,她第一次见着云溪院里出现其他的人。

表小姐哭得妆容全花,拳打脚踢冲她嚷,“苟洛洛,你为什么不去死?”

脸颊上火辣辣地烫着,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打脸——抿唇,漆亮的眼神狠狠沉下去的时候,她听见表小姐哭着说:“为什么你抢了三哥不说,却还要毁我陆家百年根基?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救了霍将军的小女儿,我陆家不得不从中立,变成保皇一派……如今,八王爷的铁蹄马上要踏遍京畿!玄武门的宫变已经开始了,连太后都被软禁了,皇帝都不知道逃到哪儿了……你知不知道,今晚若是我们再找不到皇帝,八王爷就会取而代之。到时候,第一个开刀的便是我陆家!”

表小姐哭着槌她,骂道:“害人精,苟洛洛你这个害人精!”

就在表小姐口中不干不净,嚎啕大哭的时候,门口忽地传来一声清冷的呵斥,像一计惊雷劈在了混沌之中,“住口!”

婢子们的脸煞白如雪,噗通噗通地跪了一地:“三少爷。”门外,那个穿银色盔甲,容颜如雪的少年,一双冷厉的眸冷冷掠过跪在一地的婢子们的身上,又徐徐落在了她的身上。

“回屋去吧,外面冷。”愧疚地看着她脸上掌掴的红印,陆安之眼神骤紧,转眸落在瘫坐在地哭泣不止的表小姐的目光近乎冷漠。他伸手想去抚摸她颊边那一片红肿,却又不忍。许久,才见他拉上了她的兜帽,轻轻一声叹息。

若是平时,他一句话,她绝不忤逆。

可今日,她鼻腔中酸酸的,心里沉甸甸似压着什么,压得她恨不得惊声尖叫,却又不敢……

表小姐说过的话,都在耳畔雷鸣般隆隆作响。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过千山万水,鼎沸人群,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她魂不守舍地问着。

“这……”抿唇,陆安之疲惫地别过眼。

“‘新皇失踪,今日子时之前若不能找到,又是一场皇朝更替……你身上扛着这样沉重的辛秘,为何不与我说?”

“我……”

“陆安之。”她忽地呼唤他名。

陆安之凝眉,还待说些什么,却是一片温润的吻,轻轻落在了他清光似的唇瓣。成亲两年,她从未主动吻过他,何况是大庭广众,众目暌暌。周遭的婢子惊得眼都直了。表小姐一刹那间,心如死灰,竟是连哭泣都忘了。

表小姐从懂事起,便喜欢的三哥却被莫名其妙的女人夺走了。那个女人无才无德,除却容貌,似乎再无可取之处。那个女人闯祸和惹事的能力,若排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在陆府中,她搅合了自己的亲事,何尝不是为了等三哥回心转意,休弃苟洛洛。可都到了陆家生死存亡的时刻,三哥宁可独挑大梁,周寰于他最厌恶的官场……都不愿离弃苟洛洛。

“为什么?我到底是哪里不如她?”表小姐震惊地倒退两步,悲从心来,终于忍不住嚎啕哀哭。

她的唇,滚烫又柔软。她的眼,黑夜中的星辰般莹亮又温柔,照得陆安之心中所有的疲倦和压抑都仿佛云散烟消。“洛洛。”他心下巨痛,伸手想去环住她。可任谁都没想到,她轻飘飘地抽身了。轻描淡写间,连陆安之都没发现她何时竟窃取了他身上的虎符、信笺——

她岂是弱质芊芊的女流?在巩县,她聚众豪赌,片叶不沾身;金谷园里,她独自一人便能打家劫舍,揍得百八十号家丁都无法近身,老君山上无法无天、恣意妄为的苟洛洛重出江湖——她想要的东西,谁能截下?

“苟洛洛!”手中轻若无物的衣角如风般溜过手指。

他身体一颤,心里赫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抬头间,他向来温柔安顺的小妻飞檐走壁,眨眼间竟跃过了积雪层层,高耸入云的白色檐角。“陆统领安心,陆家不该绝,这盛世的江山,也不该倾覆。洛洛去去便回。”

娇俏清脆的女声在云层间洒落,竞不惊乌檐上停驻的麻雀。

踉跄后退,他白玉似的容颜上血色尽失,指尖掐破了掌心,滴滴答答,落在雪地里,殷出了鲜红的梅点。

“陆统领,那虎符……”在他身后的诸护卫惊惶追问,谁还管那虎符,焦虑侵心,他气急到唇角咬出一片血迹。

这晚的惊心动魄,绝处逢生,全在瞬息间。

夜幕降临,星月无辉。是谁吹起了一支思乡的柳笛,笛声悠悠,引得京都的百姓们不由自主地驻足倾听。

这晚,几乎全城百姓都看见奇诡的一幕。

在茫茫雪夜里,天空竟违背四时之令,悬着一片巨大的月轮。

慎刑司屋檐上方,坐着个穿着绿裙的妖娆女子。她弱不胜衣,手持一支薄若蝉翼的柳叶笛,悠悠地吹着一曲古老的山谣—流仙裙如云霞般垂落,女子如羽化成仙的精灵般,清俊的小脸在月色下莹白到耀眼。

“妖怪啊……”京都百姓们惊叫着,吓得心都缩成了一团,惊慌中想要奔逃四逸,却发现无力奔走。柳叶笛声透着令人心惊的力量,吹出的乐章引出了上古时候夔皮大鼓的撼心鼓点。

她歌:“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随着声音落下,一阵极清远的长风倏然肆起,如一只无形的大手一般,訇然推开了层层叠叠的九重殿门。天空最明亮的紫微星赫然间灼灼其华,一支青色的茎生发蔓延到了灿灿的月轮之中。

道录司若有博学广闻的道官,必然会失声惊呼——

那是苟草之仙。

“三哥!那人是三嫂?妖怪……是三嫂!”

指着慎刑司上方那个飘摇的人影,慌乱的人群里。表小姐冷不丁看清那是谁,忍不住满目仓皇,惊声尖叫。被表妹用力扯着衣角,他一言不发,抿紧了唇,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人抽空了。

心口有石。

“突!突!”

眼角有泪,轰然砸落在脚面。

他不是道录司博学广闻的道观,却从娶她的时候,便知苟洛洛身份不俗——

那人到底是他枕边相伴两年的小妻——无论她是人也好,是妖也罢。他承诺要护她一世的喜乐安平……却未想一场宫变,竞能将他逼得节节败退,无法守住曾经的诺言。眼泪涔涔地落下。

长安妖,白玉骨,藏匿人群君不知。

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便可永世守着这秘密,做一对不羡神仙的鸳鸯。

你的秘密,我来守护。

说好了不离不弃,一生一世……为何要弃我而去?

“这就是你说过的‘去去便回?”他整个人都像被掷到了寒窑之中,连呼吸都被窒住了,眼中汩汩流下的,却是殷红的血泪。

苍然而笑。

他在人群中落泪。

无人知在乌檐之上,那个吹笛的半妖少女眼角一滴晶莹从脸颊滑落。

她是青要之山的仙草——苟。

本不该出世,却仰慕读书人光风霁月的风姿。

初见在山间茶寮,他姿容若仙,她说:“小公子看我做甚,你我素不相识,你这么看我,教人怪害臊的。”那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没人知道,她爱极了他唇畔的莞尔,风吹醒骨,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噗通、噗通”。

从洛阳到上京……

一路风雨一路虹。在他为她红梅映雪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那么祈盼自己应为人身,便能与他长相厮守。泪落初雪,风中的青枝徐徐抽发,展开鹅黄色的花苞。不能与君相守,愿君一世无忧。

这上京的太平,我代你守护,双臂轻轻在头顶上合掌,从灵魂中发出的壮美悲歌涤荡上京。

是谁在唱:“天监有此,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

歌声落下。

冷清清笼罩在肃穆氛围里,那条绝无人烟的京畿大街,一抹抹轻烟雾气似的战马,马蹄翻飞,溅起千万雪珠碎沫。那战马上,是一个个精魅似的侍卫骑马而出。一纸纸金光灿灿的圣旨从破落的慎刑司传了出来。

乱党们惊慌失措,任谁都没想过,他们都把皇帝藏在了戒备森严的慎刑司,大业未成,竟有妖孽祸“国”。

他们手忙脚乱想要阻挡那一纸纸令人不安的黄金圣谕,却于事无补。

“是谁?谁毁我百世之功!”

一身龙袍,已做着皇帝梦的八王爷勃然大怒,惊恐地看着烽火传信—那冥冥中的定数,护佑我大周王朝!是谁在唱:“上天临视周王朝,昭明之德施于下。保佑这位周天子,有仲山甫辅佐他。”

宫音浑厚。

商音肃杀。

角音爽利。

徵音激烈。

羽音慷慨。

慎刑司上方的女子柳笛声婉转大气里,却透着说不出的哀声。

三更天,鼓点急。

清亮、铿锵的群妖之歌倏然从慎刑司的方向传了出来。被大雪笼盖住的皇城中,暗夜沉沉,家家户户门前的圆灯笼,却仿佛同时被点燃,在风中摇曳着煌煌如珠链般的火光。轰然间在五王宫中立地拔起千万条参天的竹节。

主杆上,挂着五色招摇的旌旗。

风过之时,那上面缀挂着的小金铃泠泠有声,都似在说:“遵我苟王令,护佑天朝锦绣江山——”在妖娆女子的歌声中,千万条金龙从青色的枝茎中飞出,用金龙之躯,照亮了慎刑司的一条天路。

天路的尽头,真的是被八王爷软禁于此,面色疲惫却依然精神清癯的皇帝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的叩拜声中,上京百姓终于明白那是护我天朝的盛世之妖!他们不再惊慌,高声赞叹起我天朝千秋万岁的基业。

那晚,所有的人都见证了妖行盛世的传说。

有德高望重的画师,重出江湖,颤巍巍地用笔尖细细描画,勾勒出了锦绣烂漫的《苟王图》。

有妙笔生花的诗人,斗酒十千,神采飞扬地赞美着那美绝尘寰的女子。

多少鲜衣怒马的少年一见卿卿误终生。

今后十年二十年中,那一场烟花般绚烂的“迎王归”,在街头巷陌成了孩子们心中最锦绣的传奇故事。

可谁也不知,那是一双退至绝路,退无可退的半妖少女在悲伤中唱着的歌……

她唱着锦绣江山,万里河山。

可那柳笛声声中,却是宇宇泣血,千回百转无可挽回的绝望。

“陆统领安心,陆家不该绝,这盛世的江山,也不该倾覆。洛洛去去便回。”是谁?曾与他说去去便回。

没人有知道,在紫微星在天空熠熠生辉,一切回归原位的时候——

那个曾经承诺过要护她一世喜乐安平的年轻的统领大人陆安之,却捧着一株枯萎发黄的苟草。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落下来。

“洛洛!苟洛洛!你岂可弃我于不顾?”鲜血从七窍中流淌出来,少年悲伤的哭声在风中很快被湮没。

传说:人与妖共同生存在广漠瀛寰中,他们或是温文尔雅的书生,或是妖娆美艳的女子,或张扬,或羞涩,或温柔,或婉转。倘若你知道她是妖,请千万保留住这个秘密,千万不要在她面前道破这个秘密……

因为,道破之时,也是缘尽之日。

他们虽为妖,却有一颗做人的心……

读圣贤书,书声琅琅,若有一有心人相待,三年即可成人。

乱党被除,陆家门楣重生光辉的那日,恰好是苟洛洛下山的一千零九十五天。只差三日,她便能修成人身。

却为了他,甘舍一切。

是谁在风中,笑语嫣然,与他说:“‘子不教,父之过。你都说了,教我读书是我爹的事,你干吗越俎代庖?”

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横亘了他最欢乐的岁月。

“洛洛。”

一滴泪,砸在寸寸成灰成烬的草叶里,转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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