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河异闻录之食人蛛
2015-05-30悠雨
悠雨
初夏的一天,闲来无事坐在屋檐下喝茶的岳凌楼正享受着这云淡风轻的午后,谁料随从江城急急忙忙地走来禀告:“公子,外面来了一个药贩说有刚起网的‘凤阳货要卖,管家让我请你过去看一下。”
耿家是江南一带最大的药材商,一般普通药材直接送往药局处理,只有特别珍稀的货品才会卖到耿府门前。江城口中说的“凤阳货”岳凌楼一听就知道是产自凤阳荆山的霸王蛛卵,“刚起网”就是刚从蜘蛛网上取下来,还特别新鲜的意思。
辨别药材真假好坏的精细活自然由经验丰富的验药人出面,而管家之所以请岳凌楼过去是让他扮演一个令药贩恨之入骨的角色,滔滔不绝、全面细致地从各个方面、各个层次、各个角度不遗余力地贬损对方带来的货品,以谋求用最低的价格入手——其实说白了就是“砍价”,这是岳凌楼的拿手绝活。
一整天没有说话的岳凌楼正愁嘴里寂寞得慌,听到这个消息后暗自欢喜了一下,立即起身随江城去了。
一
来到前堂一看,发现来客是一名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岳凌楼不免有些惊讶。因为要想从霸王蛛的网上取卵,没有相当了得的武功只会枉送性命。他一身粗布衣服,样子还算英俊,和其他药材猎人一样都有一种餐风宿雨、浪迹天涯的气质。不同的是眼神中没有沧桑落魄,反而洋溢着自由自在的风采。
岳凌楼一边打量他,一边不客气地说:“好像有些面生,你是第一次来吧?耿家从不跟生人谈高价。”连货都没看就先砍一刀,对方立即感到前面这名白衣少年有点来势汹汹,不好对付,刚才还笑嘻嘻的脸上顿时添了几分深沉。
“这些货是赌上命才到手的,公子可以看看。这不是普通的霸王蛛卵,而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食人蛛卵。”那人边说边把一个粗陋的小布袋双手奉上。
岳凌楼接过来,解都不解开,顺手递给一旁的验药人,不为所动地冷淡问道:“什么‘食人蛛?怎么没听说过?”反正药贩总是想尽办法把药材的效用吹得天花乱坠,他当然不会照单全收。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那人显得格外惊讶,“‘食人蛛的事早就传遍整个凤阳府了,要不然这几年怎么就连老猎人也不敢去取卵?就是因为霸王蛛不仅吃蝙蝠,而且还吃人。我就是因为寻思着有人血进补的蛛卵肯定比普通的效用更大,所以才冒死赴险,取来这几粒蛛卵,你说什么都不能照原价收。”
“哦?”岳凌楼依旧兴趣不大,应付性地回了一声,然后又转头看了一眼验药人。验药人点点头,示意他货是好货。于是岳凌楼轻咳一声,思考着接下来的战术。
年轻猎人看到验药人点头后立即喜上眉梢,以为这次高价出售有望了,结果很快就被岳凌楼泼了一盆冷水。
“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用了不死就是命大,你想多要钱可不行。不如这样Ⅱ巴,我开一个价,你立即去账房支取。如果今后证明食人蛛卵确实有效,耿家再高价收购你的货。”说着递给那人三枚印着家印的篾签,一枚代表一百两。
“太低了……”那人痛心疾首地皱着眉头不肯收,“你身上的衣服都不止这个价,我的命就只值这点钱吗?”
岳凌楼笑了笑,故意逗他似的说:“你开的价耿家也能出,不过你是生人,一没信誉二没感情。如果我亲眼看到你九死一生杀蜘蛛的样子,兴许出于尊敬多出一点,但是现在要我如何相信你?或者我今天开一张全额的账单给你,一年后证明蛛卵有效再付账行不行?”一般流浪四方的猎人都宁愿收现银,哪怕少一点也认了。因为他们能不能活到一年后,一年后有没有机会来杭州,或者账单丢没丢都说不清楚。
耿家出于收购药材的目的,平时需要结交一些能卖命的猎人。岳凌楼看这名年轻人似乎有些本领,不愿轻易与他闹僵,所以才以退为进地给了他一个选择,但其实是让他乖乖认输。
结果可怜的药材猎人纠缠了半天也没能让岳凌楼心软,最后只好乖乖拿着三枚篾签悻悻离去。
二
“公子,这些蛛卵如何处理?”管家向正在仔细打量蛛卵的岳凌楼询问。
岳凌楼把蛛卵一粒一粒地装回布袋中,递给管家,说:“给夫人送去吧。”其实霸王蛛卵的主要功效就是抗皱美容。耿家收购后一般不再转手,都是自家留用。
管家刚要转身时,岳凌楼突然叫住他问:“对了,刚才那个人留名了吗?”
“好像叫西尽愁。公子也对他有兴趣?”
岳凌楼没吱声,好像有点不愿承认似的。倒是管家忍不住说:“十粒蛛卵上没有一点划痕,我已经几十年没有看到品相如此之好的霸王蛛卵了。他要不是一个以假乱真的大骗子,就是一个百年一遇的好猎人。”
霸王蛛一般都在凤阳荆山的断崖上结网,以捕食从断崖洞穴中飞出的蝙蝠为生。受精后雄蛛被雌蛛吃掉,孵化后雌蛛被幼蛛吃掉,所以一生只产一次卵,十分珍贵。卵在孵化前被凶猛的雌蛛挂在身上,只有杀了雌蛛才能取到蛛卵。猎人取卵时免不了与雌蛛一番殊死搏斗,能够不留一点划痕就证明猎人的本领深不可测。
“好像三支签的价格是少了一点……”岳凌楼轻喃着离开了,心里竞有几分难得的愧疚。不过,回忆起西尽愁刚才那张受气包的脸倒是觉得挺有趣的。
午后的回廊上寂静无人,岳凌楼悠然向自己的寝房走去。因为惦记着刚才没喝完的那杯茶大概快凉了,于是微微加快脚步。谁料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轻响。还来不及思考怎么回事,就闻到一股很浓的药香。
下一个瞬间,岳凌楼就已失去意识,倒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昏睡中岳凌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车轮骨碌转动声和行车时特有的颠簸一直伴随着他。他很想挣扎着坐起来,但却浑身无力得连眼皮都睁不开。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最终是在饥饿感的驱使下,才终于从迷药的控制中挣脱惊醒。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绑住了,嘴里还塞了一块不知道洗没洗过的破布。
岳凌楼反射性地“呸呸”几声把破布吐出来。发现梦中听见的车轮声竟是真的,自己现在被扔在一辆行驶马车的车厢中。他吓得不轻,但却忍住没叫,因为怕惊动了驱车的绑匪。
这时马车好像正在爬一处陡坡,整个车厢都已微微倾斜。许久没有活动的岳凌楼腰酸背痛,但是为了逃命也只能强忍着不适,利落地滚到车门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撞。
只听“咚”的一声,岳凌楼破门而出。遗憾的是,他不是潇洒英俊地跳出来后完美着陆,而是像肉粽包似的滚下来。因为是斜坡,一落地根本就停不下来,整个人就像皮球似的“呼呼呼”地向下滚。刚醒来本就不太清醒的意识瞬间又被转晕了。
这次岳凌楼没有忍住,发出了凄厉无助的惨叫声:“啊啊啊——”
听见叫声后才猛然意识到人质坠车的车夫急忙勒马停车追过来。翻滚中的岳凌楼虽然头晕眼花,但是强烈的求生意识却令他不顾一切地想要看清绑匪的样子,就算死也死个明白。
那人的穿着打扮和身材轮廓都似曾相识,晕得想吐的岳凌楼猛地从记忆中捞出一个刚记住不久的名字,用气得歇斯底里的声音狂喊道:“西尽愁——”
如果声音可以化作利箭杀人的话,西尽愁此刻就已经被一箭穿心了。
“这是什么地方?”岳凌楼话音刚落就有“嗖”的一阵冷风吹过,冻得他直打哆嗦。虽然是夏季,但是傍晚的悬崖边却冷得出奇。衣衫单薄、又累又饿的他连说话都使不上力。
“凤阳府的怀远县,这里就是产霸王蛛的地方。”西尽愁一边回答,一边用力系紧绳子。
他把自己和岳凌楼都栓在了一棵千年古树粗壮的树干上。不同的是栓岳凌楼的绳子很短,最多只能让岳凌楼走到悬崖边,而栓他自己的绳子却很长,长得可以垂到悬崖上。
一张半透明的巨网连接在两处悬崖之间,被晚霞映成淡红色。巨网正中盘踞着一只大得像海龟的蜘蛛,那就是霸王蛛。
“你就因为我克扣了你一点钱就做出这么不可理喻的事?”看到现在的状况,岳凌楼基本上已经猜到西尽愁的打算了。
“你不是保证只要亲眼看到我有多辛苦,就会加钱吗?”西尽愁笑着说。不知道那是奸笑、冷笑,还是嘲笑,反正那笑容讨厌得令岳凌楼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那时明明说的是“如果”!什么时候保证过了?
“这附近你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三年前有个男人就是在这里被食人蛛吃掉的。当年很多村民都看到霸王蛛在啃一条残缺的人腿,连骨头都啃没了。”西尽愁边说边抱着胳膊发抖,想要营造出恐怖的气氛。
岳凌楼可没有兴趣听他讲故事,用降到冰点的声音威胁:“快把我放了,不然以后不做你生意了。”这句话通常对药材猎人的杀伤力是致命,不过却不太适用于西尽愁。
“现在霸王蛛数量越来越少,说不定以后也没得做了。”下狠心要教训他一下的西尽愁没把威胁当一回事,从容淡定地把插在腰上的刀拔出来检查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到悬崖边。
“喂……”岳凌楼见他要抛下自己,急忙喊了一声,但是话音未落就看见西尽愁张开双臂,像展翅雄鹰似的潇洒地纵身跃下万丈悬崖。
岳凌楼本能地跟着冲过去,趴在悬崖边向下望去,耳边传来绳子“刷刷”飞入悬崖迅速下坠的声音,最后“噌”的一下绷紧。西尽愁正好被挂在蛛网下方一丈多远的地方。
因为西尽愁刚才下坠时从蛛网穿过,察觉到异常的霸王蛛突然站了起来。它毛茸茸的八条腿比人臂还长半截,用短刀与它正面交锋占不到一点便宜,岳凌楼不禁有些为西尽愁担心。
全神贯注盯着霸王蛛动静的岳凌楼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直到听见“啊”的一声稚嫩惊叫。回头一看,竟是一名五六岁大的小男孩。
男孩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向后退,边退还边喊:“姐姐,姐姐!有人掉下去了!”
紧接着就看到一名比男孩略大两三岁的小姐姐跑过来。她发现绑在树干上的绳子后立即察觉到事态严重,奋不顾身地冲上前紧紧地抓住垂下悬崖的绳子向后拉,边拉还边向岳凌楼喊:“快拉他上来,不然会被吃掉的——”
这时男孩也反应过来,抱着姐姐的腰帮忙拉绳子。但是仅凭他们的力气怎么可能拉得动西尽愁呢?绳子的高度没有一点变化,但是方向却在左摇右摆,悬挂在下面的西尽愁就像摆锤似的不停晃动。眼看霸王蛛正在逼近,无法控制方向的西尽愁急得向悬崖上大喊起来。
岳凌楼倒是不着急,听到了姐弟俩的话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啊,原来霸王蛛吃人是真的。”
“求求你拉他上来吧。”善良的女孩已经急哭了,眼泪汪汪地向岳凌楼求助。
“可以啊,不过你们要先帮我松绑才行。”岳凌楼转过身,把绑住自己手腕的死结给她看。语气依旧是不慌不忙的。
女孩立即丢下绳子,跑过来解死结。男孩也跟来帮忙。岳凌楼趁机问道:“你们知道这附近哪有大医馆吗?”
男孩说:“县城里的济世堂是最大的,但是坐堂医生是个大坏蛋。”说话时咬牙切齿的表情好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岳凌楼心想坏不坏无所谓,只要有钱就行了。因为一般大药房都听过药王神耿原修的大名,找他们赊点盘缠很容易。
在女孩的不懈努力之下,死结终于被解开了。双手重获自由的岳凌楼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和肩膀,微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轻描淡写地说了声“谢谢啦”,然后转身向马车走去。
女孩诧异地盯着岳凌楼的背影,问:“你不救他吗?”
岳凌楼头也不回地说:“我没割断他的绳子就算救他了。放心吧,他死不了——”边走还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
话音落下之时,岳凌楼已经轻盈地跳上马车,潇洒地驾车离去,留下两个小孩呆呆地站在原地发呆。而悬崖下的西尽愁此刻已经结束了与霸王蛛的决斗,正提着新取下的蛛卵兴致勃勃地向上爬,以为这次肯定可以卖个好价钱呢,不过残酷的事实即将给他当头一棒……
三
荆山上道路崎岖陡峭,急于下山的岳凌楼在忙乱中迷失了方向。眼看着山路越来越窄,最后马车完全无法通行了,他只好弃车寻路。好在最后幸运地在山坡上眺望到县城所在,这才终于知道下山的方向。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笼罩在昏暗中的小镇颇为荒凉。又累又饿的岳凌楼身无分文,在心里把西尽愁的祖宗十八代都统统问候了一遍。
济世堂不愧是怀远县最大的医馆,岳凌楼向路人稍一打听就找到了。可惜他来得太晚,早已过了营业时间。面对冷酷紧闭的大门,岳凌楼坚持不懈地敲了好久,把手敲痛了才终于有人来应。不过开门的不是秀气可爱的门童,而是虎背熊腰的壮汉,所以那一瞬间岳凌楼不免愣了一下。
不等对方开口,岳凌楼急切地自报家门,讲明经过。应门汉狐疑地打量着他,稍作犹豫后还是带他去见了济世堂的老板,同时也是坐堂医肖恩墨。
肖恩墨是一名四十余岁留着山羊胡的瘦削中年人,正在书房中打着算盘,桌上摆着厚厚几叠疑似账本的纸册。壮汉让岳凌楼先候在门外,独自进屋禀告情况。
不一会儿肖恩墨就惊诧地抬起头来,但是眼神却在看见岳凌楼的刹那间变成了轻蔑。先是撞出马车,滚落山坡,后是迷路山林,徒步几十里,岳凌楼满身满脸都是泥巴,衣服也被扯破了,模样既憔悴又狼狈,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富人家的公子。
“把这个骗子给我轰出去!”忙着算账的肖恩墨不给岳凌楼说话的机会,恼怒地挥手命令壮汉。岳凌楼急得冲进门去想要解释,但却被壮汉粗鲁地推了出去,差点摔到地上。
饿得没力气反抗的岳凌楼就像小鸡似的被扔了出去。生平第一次尝到这种屈辱感的岳凌楼憋了一肚子气,暗自咒骂不识好歹的肖恩墨。不过,他刚才无意中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这家医馆中的下人大都魁梧高大,孔武有力,不像是普通杂役。
正想着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路边酒馆茶楼、小摊小贩多得是,但是身无分文流浪街头的岳凌楼却第一次体会到没钱的痛苦。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慢慢行走,最后走不动了就像乞丐似的坐在路边发呆。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却迟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不免有些着急。
再这样下去,难道要露宿街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去向西尽愁求救,但生性高傲的岳凌楼实在放不下身段。正当他苦苦挣扎着要在“面子”与“肚子”之间做出选择时,忽然听见一个意外的声音呼唤自己。
“公子。”声音的主人是一名挑着扁担的老妇。扁担两头是装着几块剩豆腐的竹筐。老妇停在岳凌楼身旁,温柔地问:“看着你面生,是外地人吗?是不是迷路了?”
不习惯被陌生人关怀的岳凌楼沉默不语,但没想到他嘴上不说话肚子却先叫了起来。那“咕咕”的响声令岳凌楼涨红了脸,要不是实在没有力气了,他肯定捂着脸用飞毛腿逃跑。
那老妇笑了起来,直接用碗从竹筐中舀出一块豆腐来,撤了一点盐递给岳凌楼,说:“好孩子,吃吧。”那温和慈祥的笑容闪得岳凌楼有些晃神,他一度怀疑这老妇是菩萨变的。
虽然豆腐填不饱肚子,但是总比饿着强。岳凌楼扭扭捏捏地接过来,想了想还是吃了。在等待岳凌楼吃完还碗的时间里,老妇一直默默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主动邀请:“如果你今晚没落脚的地方,就去我家住吧。”
岳凌楼的动作蓦然停止,呆呆地抬头望着她。两人在昏暗而宁静的暮色中长久地凝望着彼此,却都没有再说话。
镇上的人都管这名卖豆腐的老妇叫“豆腐婆”。她从年轻时就一直卖豆腐,丈夫死去后没有改嫁,孤苦伶仃地生活到老。质朴善良的她实在没法对流浪街头的岳凌楼视而不见。
岳凌楼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着她回家。就像动植物趋热趋光的本能似的,在几近绝望之际因为看到希望而解除防备。豆腐婆家境贫寒,住在连墙壁都漏风的破房子里,不过这会儿岳凌楼也不嫌弃这些了。
“婆婆,婆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脆生生的童音像风铃般活泼清脆。紧接着就有两个小小的身影从房间中跑出来。
“啊,你们是……”岳凌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是他不久前刚在悬崖边巧遇的小姐弟。
“见死不救的大哥哥——”弟弟一眼就认出岳凌楼,不解风情地指着他的鼻子说。
“喂……”被戳到痛处的岳凌楼忍住想凑他那天真无邪笑脸一拳的冲动,竟无言反驳。
接着姐姐把岳凌楼见死不救的故事全都告诉了豆腐婆。岳凌楼在一旁悔恨交加,痛苦不堪。小姑娘最后说:“虽然那个人没有死,但是看到车丢了气坏了。”
这时岳凌楼已经编好十多个版本的全套谎言,等着应付豆腐婆的追问。结果没想到豆腐婆听完后却说:“外面风凉,大家都进屋吃饭吧。”她竞对岳凌楼的来历一点也不好奇。
顺利逃过一劫的岳凌楼暗暗庆幸,跟着进屋,发现陋屋中的小桌上早已摆好热腾腾的两菜一汤,不过都是素的,而且其中两道都是豆腐做的……
豆腐婆帮岳凌楼多加了一副碗筷,四人围坐桌前。一开始场面十分尴尬,姐弟俩吃一口就看岳凌楼一眼,仿佛在拿他下饭,直到豆腐婆开始与岳凌楼闲话家常后气氛才渐渐和睦。
小姐弟是豆腐婆三年前收养的孤儿,姐姐叫阿凤,弟弟叫阿阳。豆腐婆白天走街串巷卖豆腐,他俩就在家里做饭。今天正是在山上采野菜时巧遇了岳凌楼。
关于姐弟俩的身世,其实还有一个惊人的内幕——他们的父亲正是三年前被食人蛛吃掉的男人。男人是一个木匠,因为欠下济世堂巨额药债想靠蛛卵还债,结果被反被霸王蛛吃了。难怪阿阳说起肖恩墨时会骂他是“坏蛋”,果然是有原因的。
豆腐婆还告诉岳凌楼:肖恩墨是怀远一霸,名声很差。他先让人赊药并趁机放债,利滚利还不清。李木匠当年就是因为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死。死前的那天晚上,很多村民都看到李木匠被肖恩墨的打手痛殴后带去了济世堂。不知道当晚到底发生过什么,反正第二天大家就在蛛网上发现了李木匠的半条腿。李木匠就这样惨死了。
“为什么衙门不管?”岳凌楼沉痛地问。
豆腐婆无奈地叹息道:“知县与肖恩墨狼狈为奸,是一伙的,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
四
粗茶淡饭之后,劳累一天的豆腐婆开始帮家人洗衣服,看到岳凌楼的衣服脏得不像话便让他脱下来。脱下来倒是容易,但是脱了又穿什么呢?凤阳姐弟还是孩子,大小肯定不合适,结果豆腐婆灵机一动说:“不如穿我年轻时的衣服吧。”
“可是……”岳凌楼感谢豆腐婆的好意,但她年轻时的衣服,怎么想都是女装吧?
“那不然你光着身子。”
“求你给我穿!”立即变成抱大腿状。
想不到胖墩墩的豆腐婆年轻时身材竞十分苗条,岳凌楼穿上正好合身。豆腐婆一边帮岳凌楼系腰带一边笑眯眯地炫耀:“其实大家以前都叫我豆腐西施呢。”女装打扮令岳凌楼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是一想到反正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没有人能认出自己,也就无所谓了。
豆腐婆端着木盆出门洗衣,就在岳凌楼犹豫着是否要去帮忙时,凤阳姐弟缠着他问长问短,非逼他和盘托出全部身世经历不可。不过岳凌楼自然也有一套哄小孩的办法,把他俩诓得时而喜笑颜开,时而惊诧万状。
夜晚天寒,姐弟俩早早地蜷上床去暖铺,岳凌楼陪他们坐在一起。房间只有一张床,本想把位置留给豆腐婆,待会儿自己睡地上,没想到聊着聊着竞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夜时隐约听见有人声才醒来。因为只有一张床,所有人都挤在一起。阿凤和豆腐婆都在斜对角的角落里沉睡,而岳凌楼的胳膊边却空出了一个位置——那是阿阳睡的地方。
岳凌楼猛然坐起,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向门口望去,发现淡淡的人影从房门虚掩的缝隙间幽幽地落在地面。来不及多想的岳凌楼立即下床冲过去,推开门喊了一声:“阿阳!”
谢天谢地,刚才那道人影正是阿阳的。阿阳上身赤裸,只穿了一条短裤,头发还乱糟糟的,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一条小窄巷,听见岳凌楼的喊声后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来。被夜风吹得苍白的小脸上填满惊恐。
“半夜三更的,你在跟谁说话?”岳凌楼向阿阳刚才张望的方向望去。
“刚才爹爹来看我了。”阿阳指着黑漆漆的远方。就像做了坏事似的,声音又低又委屈。
“你爹不是早死了吗?”岳凌楼蹲在地上,握住了阿阳小小的肩膀。阿阳小小年纪应该不会说谎,难道真是撞鬼了?
阿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这时豆腐婆出现在两人身后。她轻轻搂着阿阳,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自从父亲死了之后就总是说这些鬼话。一开始只当他是太思念父亲,但后来随着他渐渐长大,对与父亲见面的描述越来越清楚,我就不敢把他的话当成胡言乱语了。说不定这孩子真能看见他爹……”
“但是……”岳凌楼感到背后有些寒意涌上,皱紧眉头。
“留下两个年纪轻轻的孩子,就算变成鬼也舍不得去投胎Ⅱ阿。大概李木匠的亡灵还在这附近徘徊不去吧……”
然后豆腐婆让阿阳回房睡觉,自己向厨房走去。夜风冻得她不断咳嗽,佝偻的背俯得更低了。摆豆腐摊的大多三更睡下,五更就要起床。寄人篱下的岳凌楼不忍心看她独自操劳,便主动跟去帮忙。豆腐婆推辞了几句,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皱纹中的笑容充满感动。
厨房中放着一大缸泡好的黄豆,把豆子磨成渣,加水稀释后用网兜过滤再压紧,每一道工序都是力气活。连岳凌楼干着都吃力,难以想象豆腐婆每天都要重复一遍的日子是怎么过下来的。
当窗外天空蒙蒙亮时,两人总算开始把豆浆全都倒进锅中,接下来只等煮沸后点卤再盛进木箱中压实就大功告成了。
等待煮沸的空闲里,岳凌楼对豆腐婆说:像你这么大年纪的人,早就不该这么起早贪黑地干活了。”
累得气喘吁吁的豆腐婆擦了擦额头的汗说:“谁叫我没有享福的命。只等再辛苦几年把阿凤吩大,日子就好过些了。”说话时还在不停地收拾工具,片刻也闲不下来。
突然只听“哐当”一声,舀豆浆的水勺掉在地上。豆腐婆佝偻的身躯也跟着重重地栽倒在地。
“阿婆!”岳凌楼急忙冲过去把她扶起来。
“不碍事,有些头晕罢了。”豆腐婆依然笑呵呵的,然而浑浊的眼神却迟迟找不到焦点。岳凌楼看得一阵心酸。
“你今天在家休息吧,我帮你去卖豆腐。”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岳凌楼沦落到这种境况下,身为男人的自觉才终于觉醒。
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干过一点苦活的岳凌楼光是去卖豆腐就已经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磨难了,然而紧接着他却发现最大的挑战其实是……
“大哥哥,你的衣服还没干。”阿凤摸了摸晾在屋檐下的衣服,回过头乖巧可爱地望着岳凌楼说。
这句话令岳凌楼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天要亡我”的穷途末路绝望感。最后别无选择的他只好硬着头皮穿女装出门了。
幸好岳凌楼长相俊美,肤白体纤,穿女装倒是非常好看,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不等他开口叫卖,就有一大群年轻男子围过来争相抢购。后来天色越来越亮,路上行人越来越多,一些与豆腐婆差不多年岁的老人也都围过来,感慨道:“哎呀,豆腐西施又回来了。”岳凌楼简直哭笑不得。
“姑娘,我买了五块豆腐,算便宜点啦。”一名阳光小青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岳凌楼面前来。他表面上是在砍价,但其实是趁机跟岳凌楼讲话,顺便炫耀一下自己买得多,好吸引岳凌楼的注意。
结果没想到事与愿违,岳凌楼不但不高兴,反而大动肝火,凶巴巴地朝他嚷道:“做豆腐这么辛苦你居然还砍价,有没有人性啊!”不过随口砍个价就被上升到没人性的高度,那人顿时不敢吱声了,四周顷刻间也变得鸦雀无声。
平时花钱如流水的岳凌楼第一次为了几个铜板跟别人认真较劲,忽然有些明白西尽愁为什么会冲动地绑架自己了……
因为生意好,岳凌楼倒是没怎么走街串巷就在太阳落山前把两大筐豆腐全都卖光了。即便如此,当他步履蹒跚地回到家后依然累得倒床不起。全身肌肉酸痛难耐,最后一丁点力气就像水蒸气似的从毛孔挥发流失。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这活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坚持赶下来的。
豆腐婆端来一杯糖水说:“累了吧?喝几口润润喉。”
“大哥哥,我们帮你按摩吧。”活泼好动的凤阳姐弟跳上床,一个捏腿一个揉肩膀。别看他们年纪小,但是手法却挺娴熟,大概平时也经常帮豆腐婆按摩吧。
躺在床上动不了的岳凌楼正享受着,忽然一阵“噼里哐当”的乱响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拉到门口方向。只见三名凶神恶煞,身穿济世堂杂役服的壮汉肩扛铁棒闯了进来。
“你,你们干什么?”豆腐婆吓得哆嗦着发问。
为首一人用铁棒指着凤阳姐弟说:“李木匠欠着济世堂的钱还没有还清就死了,所谓父债子偿,以后就由你们替他还债!”另外一名手下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钱袋,二话不说就拿走了。那可是岳凌楼辛苦一天的劳动所得啊!
“李木匠都死了三年了,你们怎么现在来讨账?他俩还是孩子啊。”豆腐婆把吓得眼泪婆娑的凤阳姐弟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俩不还就由你们替他还!”说着就用铁棒指着豆腐婆和岳凌楼。看到这群人为非作歹,岳凌楼又怒又恨,但却累得没有力气反抗。就算有,怕给豆腐婆惹麻烦也只能委曲求全。
仿佛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那些人开始放肆地打砸家什。屋里为数不多的一些家当全都被砸得稀巴烂。眼看着这简陋却温馨的小屋顷刻间满地狼藉,忍无可忍的岳凌楼低吼道:“钱你们尽管拿走,但是不要砸东西。”
为首一人举起铁棒作势要打,然而突然奸笑着说:“你就是今天卖豆腐的?果然有几分姿色,要是还不清就卖你抵债!”听到这句话后岳凌楼总算明白了。济世堂三年没有动静但却在今天上门讨债,原来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突然闯进门的恶人把豆腐婆和凤阳姐弟都吓坏了,待他们撤完野离开后,惊魂甫定的三人才哭哭啼啼地开始收拾东西。如果是在杭州,岳凌楼有一百种办法让刚才那群狗腿子跪在地上磕头认罪,但是在怀远的地头,他却拿这群恶人毫无办法。
五
卖豆腐赚钱有限,岳凌楼第二天出门做生意时把自己价值连城的衣服廉价当掉了,准备晚上用这笔钱先还清利息,让济世堂放他们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反正现在大家都以为他是女人,豆腐西施的名声可以帮他招揽生意,他索性豁出去把戏演到底。
傍晚时分,岳凌楼挑着竹筐回到家中。还没进门就察觉到气氛凝重得异乎寻常,轻轻推开门,居然看见肖恩墨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房间正中。豆腐婆和凤阳姐弟都蜷缩在墙角里不敢动弹,另外还有三名手持武器的壮汉凶悍地横在一旁。
肖恩墨看到岳凌楼后立即笑着问候:“这不就是那天上门求我说想回杭州的岳公子吗?原来你是女扮男装呀。”虽然他把话说反了,但是岳凌楼懒得去纠正他。
“这些钱够不够还你利息。”岳凌楼撂下扁担,上前三步把沉甸甸的钱袋扔到肖恩墨的怀中。
肖恩墨提起来掂量了一下,那满脸不屑的表情瞬间变成大惑不解。他不明白岳凌楼如何短短一天凑出来这么多银子。
“利息是够了,但是本金还差得远。”肖恩墨恢复镇定,阴阳怪气地说,“我也不想为难你,好心指给你一条明路。听说荆山上又有霸王蛛产卵,只要你取卵抵债,事成之后不仅前债一笔勾销,我还反过来送你一笔钱,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想必这番话他三年前也曾对李木匠说过。岳凌楼盯着他没吭声。担心岳凌楼安全的豆腐婆忍着气,哽咽着说:“肖大夫,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现在连猎人都不敢打食人蛛的主意了,普通人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肖恩墨惺惺作态地说:“如果贪生怕死就没有办法了。反正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以后还会派人上门讨债。不过,你收留了这个美人后也不愁没有来钱的路子。”话题兜来转去最后还是回到了岳凌楼的身上,他八成已经计划好把岳凌楼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然而许久没吭声的岳凌楼一张口就语出惊人:“我答应你。”
肖恩墨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愕然地盯着依旧从容的岳凌楼喝问:“什么?你不要命了?”
“不就是杀一只蜘蛛吗?我去就是了。不过你可要信守承诺。”
悬崖虽然危险,但是凭自己的身手,制伏一只霸王蛛应该不成问题。这样既可以帮凤阳姐弟还债,报答豆腐婆收留之恩,而且自己拿到钱后就可以立即返回杭州,不用再继续这么苦命地卖豆腐了。未尝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岳凌楼嘴上告诉豆腐婆和凤阳姐弟自己第二天再去,结果当天晚上半夜就瞒着他们,趁他们还在熟睡之际偷偷爬上荆山。
出发前他在屋子里到处寻找武器,刀剑戈戟之类的肯定没有,方形的菜刀不太好用,最后只好带着一把三寸多长的杀鱼尖刀和绳子出门了。回忆起霸王蛛那毛茸茸的长腿和丑陋的面容,岳凌楼忍住胃里泛起的阵阵恶心,无奈地做好一番苦战的准备。
摸黑爬上荆山,顺着山势走向找到断崖,不过濒临灭种的霸王蛛就快成为药房传说了。岳凌楼顶着彻骨夜风足足找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看到半空中悬着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靠近一看才发现果然有一张细密的大网牵在两处峭壁之间,半透明的蛛丝上还结着晶莹的露珠,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幽冷光。最令岳凌楼欣慰的是,食人蛛的腹部鼓出十来个圆球状的大疙瘩叫B正是他要找的蛛卵。
顾不上考虑食人蛛种族延续这么深刻的问题,迫切需要用蛛卵换钱的岳凌楼立即学着当初西尽愁的样子,用结实的麻绳把自己悬挂在半空。
脚尖刚轻轻碰到蛛网,睡眠中的霸王蛛猛然惊醒,狰狞恐怖的头部正对着岳凌楼的方向。
与它对视的瞬间岳凌楼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拉紧麻绳想向上爬,但是一收腿才发现脚尖已经被蛛丝缠住了,不动还好越动就缠得越紧,眨眼间蛛网就已经被拉塌了半边。
凶猛的霸王蛛灵活地踩着蛛丝向岳凌楼逼近,眼看就要扑上来了。意识到无路可逃的岳凌楼急忙拔刀下刺,但是却刺不到脚底的敌人。
在霸王蛛即将一口咬住他脚踝的时候,他猛地把脚向上一踢,把霸王蛛连同蛛网一起甩上半空。天生就习惯悬空的霸王蛛巧妙地在半空中调整方向,张开钳子般坚硬而有力的前腿朝岳凌楼的头部飞来。一旦被它抱住就是死路一条了,危机之中岳凌楼没有时间思索,反射性地向急速飞来的黑影刺去。
刀尖传来一阵柔软的触觉,紧接着只听“啪”的一声,一团带着浓腥的液体四处飞溅。岳凌楼的整个上半身,特别是脸部都成了重灾区,仿佛被人迎面破了一盆洗过内脏的臭水。最惨的是蛛网也跟着撤下来,严严实实地罩在岳凌楼身上。
虽然霸王蛛一动不动已经死了,但是这一切在岳凌楼心中留下的阴影却是永恒的。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任何蜘蛛了。
带着想要大哭一场的沉痛心情,头上罩着蜘蛛网的岳凌楼狼狈地爬上悬崖。费了好大的劲,割断几大把头发才终于把蛛网从脸上扯下来。岳凌楼揉揉眼睛,重新睁眼,结果却看到两只脚立在自己面前。刚才只顾着恶心,竟没发现身边有人。
“怎么是你?”岳凌楼惊讶地瞪着这个害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又生气又难堪。本以为偷了他的马车就能风风光光地返回杭州,没想到现在最落魄的样子却偏偏落入他的眼中。
西尽愁蹲在地上,用刀尖轻轻翻动着那只死去的霸王蛛,惋惜地说:“哎呀,你怎么把这只也杀了?我故意留着它就是希望这窝小蜘蛛都孵化出来,明年才有新鲜蛛卵嘛……”说着突然把还挂在霸王蛛腹部的蛛卵猛地扯了下来。
“你干什么?”岳凌楼立即绷紧神经,一把抓住他的手,以为他要硬抢。没有时间多做解释的西尽愁只敷衍地说,“你先给我。”但岳凌楼哪里肯听,两个人你拉我扯地争夺起来。
就在这时,蛛卵突然蠕动了一下。岳凌楼吓得连忙松手,下一瞬就只见十来个小蚂蚁般半透明的东西从卵壳中钻出来,顺着西尽愁的手指向上爬。
西尽愁暗叫一声“糟了”,急忙用力甩手。刚孵化的小蜘蛛毫无抵抗之力,一下就被甩飞了,但是西尽愁依然被咬了一口。他用左手死死地扼住右手腕,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
刚从慌乱中回复镇定的岳凌楼紧张地观察着他扭曲的表情,小心地问:“有毒吗?”
半边身体陷入麻痹状态的西尽愁忍痛说不出话,只能咬紧嘴唇用力点头。他刚才着急抢蛛卵不仅是为了拿去放生,更是因为算出快到孵化时间了,害怕细皮嫩肉的岳凌楼不小心被它们咬伤,自己不好向耿家交代,没想到却害自己成了这群小蜘蛛吃的第一口饭。
六
当岳凌楼扶着一瘸一拐的西尽愁返回豆腐婆家中时,天已大亮。豆腐婆和凤阳姐弟早就发现岳凌楼不见了,焦急地守在家里等待他的归来。看到岳凌楼平安无事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岳凌楼把中毒后行动迟缓的西尽愁慢慢扶到床上,边走边说出蛛卵全都孵化,已经没法用蛛卵还债的坏消息。一想到肖恩墨的狗腿又要上门闹事,凤阳姐弟就害怕得抱在一起。豆腐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没想到岳凌楼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事情有了转机。
“没关系,我有办法应付。”从容而自信的表情证明岳凌楼并非是在安慰大家,而是真有对策。他把西尽愁托付给豆腐婆照顾后就匆匆离开了。去的不是济世堂,而是衙门。
清晨的怀远县在“咚咚咚”急促而洪亮的鼓声中惊醒。击鼓鸣冤的岳凌楼把周围路过的行人全都吸引过来。过了好久才有一个没精打采的衙役慢悠悠地出来询问,岳凌楼丢下鼓槌,正气凛然地说:“我要状告肖恩墨杀人分尸,捏造谣言隐瞒真相!”闻言人群一片哗然。
小县城里发生了杀人案。这个消息不一会儿就传遍十里八乡,大家都聚到公堂外围观。岳凌楼用昨晚的亲身经历证明霸王蛛网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牢固,不可能缠住一名垂死挣扎的成年男子。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李木匠此前已被杀害和分尸,犯人只把一条腿扔到蛛网上,并且谎称是被食人蛛所吃,借此隐瞒杀人真相。三年前最后一个见过李木匠并且还派打手殴打过他的肖恩墨自然成了此案的最大嫌疑人。
虽然岳凌楼没有提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但是围观群众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是应该仔细调查一下。知县为了安抚民心,立即传召了肖恩墨。但是肖恩墨却大喊冤枉,言之凿凿地指天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杀过人。双方你争我吵,僵持不下,折腾了整整一天。最后知县只好宣布退堂,承诺会收集证据,择日再审。
人群散去后,岳凌楼在门外看到了豆腐婆的身影。她又担心又焦虑,不停哀叹着:“你太鲁莽了,肖恩墨与知县早就有勾结,知县不可能判他的罪。而且李木匠都已经死了三年,现在查不到任何证据,我们根本就告不了他。只怕这次得罪他后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岳凌楼轻拍她的手背,安抚道:“阿婆,你只管相信我就是了。”依然是那么胸有成竹。
突然被状告是杀人犯的肖恩墨回到家中,气得掀桌子拆椅子,乱砸乱打发泄怨愤。折腾了好一会儿,下人战战兢兢地进屋禀告:“老爷,门外有人求见……”话没说完一只花瓶就飞了过去,砸得遍地开花。下人吓得躲到门背后,缩着脖子哆嗦地说,“就,就是那个豆腐西施……”
闻言,肖恩墨这才平静下来,气喘吁吁地扭头问:“他来干什么?”
“我承认我拿不出任何证据,告不了你杀人,不过你认为知县会这么容易放过你吗?”不怕肖恩墨投毒的岳凌楼惬意地饮下一口茶,悠悠然地为他分析当下局势,“一个是恶霸,一个是贪官,这之间的虚情假意你比我更清楚,都是铜臭味。如果你的红包知县不满意,此案就会一直悬着。既判不了你的罪,也洗不清你的嫌疑,让你一辈子背负着杀人犯的骂名……”
气得浑身直发抖的肖恩墨总算尝到了岳凌楼的厉害。
“不如我也给你指条明路……”岳凌楼学着昨晚肖恩墨的口气说,“与其贿赂知县大事化小,不如交出李木匠的欠条并提供我返回杭州的路费,这样我就可以证明你是无辜的。”
原来这才是岳凌楼状告肖恩墨的真正目的。他不是为了讨回天理公道,而是为了在拿不到蛛卵的情况下,依然可以从肖恩墨这里拿到欠条和钱而已。
肖恩墨又气恼又憋屈,但是被逼到这种境地,纵然咽不下这口气也只能乖乖地被牵着鼻子走。他并未犹豫太久就答应了岳凌楼的全部要求。
达成所愿的岳凌楼辞别肖恩墨,刚准备打道回府,忽然想起什么事,驻足问道:“对了,我有个朋友被霸王蛛咬了。你既然是大夫,知道怎么解毒吗?”
岳凌楼回到豆腐婆的家,在门外就听见西尽愁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直哼哼。豆腐婆担忧地自言自语:“白天还好好的,怎么你一回来又突然发作了?”
“阿婆,你别管。我已经拿到解药了。”岳凌楼说着把豆腐婆轻轻推出门外。
西尽愁听到岳凌楼的话后虚弱地扭过头来,不过脸上并没有听说拿到解药后的高兴。
岳凌楼坐在床边,拿出一颗黑色的逍遥丸,柔情似水地笑着说:“这就是解毒的药丸,吃下去就好了。”说着不管西尽愁愿不愿意就扳开他的嘴巴把药丸硬塞进去。谁料药丸刚碰到嘴唇就被西尽愁吐了出来:“呸呸呸。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一股牛粪味?”
“因为就是牛粪。”
“啊?”吓得脸色发青的西尽愁立即趴在床边一阵干呕,呕得眼眶边都涌出泪珠了。“你,你,咳咳……”呕吐间歇抬手指着在一旁冷笑的岳凌楼控诉,“你怎么这么歹毒?咳咳……”
“还敢说我歹毒?”岳凌楼冲过去掀开被子,一脚踢过去。“要不是肖恩墨告诉我刚孵化的霸王蛛根本就没毒,我还真差点被你骗成猪了!”
第一脚踢在肩膀上,把西尽愁踢得坐起来。第二脚踢在屁股上,把西尽愁踢得滚下床去。第三脚踢在背上,把西尽愁踢得爬起来躲在墙角。第四脚刚要踢过去的时候,幸好豆腐婆冲进屋来把狂躁的岳凌楼抱住了,替西尽愁求饶道:“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好好说。”
“你还能装得再像点吗?骗子!”打不到就破口大骂。
“我不这样你怎么知道被霸王蛛咬到后有多惨?”西尽愁深感委屈。
“其实你是想骗医药费吧?”岳凌楼明察秋毫。
西尽愁竟一时语塞。岳凌楼一副“哼哼,我就知道”的表情斜眼瞪着他。
后来西尽愁老实交代了。其实他一开始也以为自己中毒了,结果发现没事后就来了个顺水推舟。一是因为当时岳凌楼情绪激动,中毒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再计较蛛卵的事;二是因为他看到自己中毒了,也许就不追究自己绑架他的责任了;三是因为……
好吧,的确是想顺便骗点医药费……反正岳凌楼又不差钱……
七
第二天,岳凌楼拿着肖恩墨给的钱赎回了自己的衣服,并且重新买了一辆马车与西尽愁一同返回杭州。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已经与西尽愁冰释前嫌了,而是因为如果身边没有一个供使唤的下人他就浑身不舒服,另外他又的确需要一个识路的车夫负责驱车。
刚出城不久,肖恩墨就和一群打手骑马追了上来。肖恩墨命令打手们拦住马车,横在岳凌楼面前叱喝:“你还没有证明我的无辜就想一走了之吗?”
岳凌楼就像打发癞皮狗似的挥挥手说:“你乖乖回去等,三日之内必定还你清白。”
“你还真当我怕你不成!”恼羞成怒的肖恩墨命令打手们动手。打手们纷纷跳下马背,拔出刀剑棍棒等武器包围过来。
岳凌楼一点也不怕,气定神闲地吩咐西尽愁:“统统给我打瘸了,一条腿十两。”
西尽愁跟他讨价还价:“你做生意抠就算了,怎么打人还这么抠啊?起码十五两。”
“那我自己动手。”懒得多说的岳凌楼直接推开车门跳下去。在豆腐婆家不方便与他们动手,现在总算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了。结果毫无意外的是肖恩墨一伙被打得落花流水,岳凌楼和西尽愁驾驶马车扬长而去。
当肖恩墨一伙瘸瘸拐拐,彼此搀扶着回到镇上后才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李木匠居然死而复活,出现在豆腐婆家。李木匠还活着,这正是他没有杀人的最好证据。岳凌楼兑现了替他洗清嫌疑的承诺。白受一顿皮肉之苦肖恩墨欲哭无泪,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与此同时,通往杭州的驿道上,挥动着马鞭的西尽愁闲来无事问岳凌楼:“你为什么答应肖恩墨帮他洗清嫌疑?”
“因为他本来就是无辜的。”别看状告肖恩墨杀人的岳凌楼把知县和围观人群唬得不停点头赞同,但是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肖恩墨是清白的。
“昨晚拿到李木匠的欠条后,我没有交给豆腐婆,而是交给了阿阳。想必现在李木匠已经从阿阳那里拿回欠条,将其撕毁,死而复活了吧。”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李木匠没死呢?”
“因为我住在豆腐婆家的第一天晚上,发现阿阳在屋外与人说话。顺着他的视线方向,我也看到一个鬼影。”那时岳凌楼就怀疑李木匠根本就没死。后来他问阿阳那鬼是什么样子,从阿阳的描述中发现那鬼经常换衣服,于是更加确定阿阳看到的是人不是鬼了。
李木匠欠下巨债,无法偿还,最后只能装死躲债。与其让姐弟俩跟着自己受苦,不如让他俩在豆腐婆的抚养下长大。然而思子心切的李木匠装死后依然忍不住偷偷来见阿阳。之所以只见阿阳而不见阿凤是因为当年阿阳年纪很小,就算对别人说见过死去的爹也没人会相信他的话。但是随着阿阳渐渐长大,他能用这个办法的时间也不长了。所以如果没有岳凌楼,他不久之后就将远走他乡,永远地离开这对姐弟,希望以此能让他们过上安定的生活。
西尽愁边听边点头,“嗯嗯”地附和着。岳凌楼讲着讲着忽然发现西尽愁听到李木匠没死后一点都不惊讶,便追问他原因。结果西尽愁却讲出一段着实令岳凌楼始料未及的故事。
原来三年前李木匠死去的那天,最后一个见到李木匠的人不是肖恩墨,而是西尽愁。他当时正好在悬崖取卵,遇到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冒死取卵的李木匠。李木匠看到最后的蛛卵被西尽愁抢先,想从西尽愁手上硬抢,但又哪是对手?被推倒在地后急得嚎啕痛哭。
结果西尽愁听完他的苦衷后帮他想了一个办法。他让李木匠把裤腿撕烂,在里面塞了一截木桩和一只田鼠,然后扔到蛛网上。霸王蛛吃田鼠时把木桩啃得血迹斑斑,很像是人类的腿骨。第二天村民发现“遗体”时因为隔得太远,只能通过裤子和鞋子判断是李木匠的遗物。再加上西尽愁到处散布了一些霸王蛛吃人的流言,于是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开了。
其实西尽愁这样做除了帮李木匠渡过难关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让其他人知道霸王蛛是会吃人的。这样取卵的人会减少,霸王蛛不会绝种也再也没人和他抢蛛卵了。
讲完这个故事的西尽愁被自己助人为乐的精神感动得心情激荡,等着接受岳凌楼的称赞,但是等了很久很久,后面车厢中居然没有一点动静。
察觉到情况异常的西尽愁试探性地发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也就是说……”沉默许久的岳凌楼终于开口,然后语气却像吃过炸药似的狂躁,“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食人蛛!食人蛛从头到尾就是你为了骗钱而编造的谎言!你居然还有脸让我给你加钱?”原来刚才一直不说话的岳凌楼是在强忍着快要冲破云霄的怒气。
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西尽愁连忙解释:“哎呀呀,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聪明善良的我帮助了一名可怜的木匠呀……哎呀!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手伤和气……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