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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忧伤

2015-05-30张子雨

阳光 2015年9期
关键词:刘天华二胡

父亲喜欢拉二胡。父亲拉二胡的时候,月光暗淡下来,宅子四周的树枝上、竹叶上、扁豆藤子上似乎都沾满了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气息。如夏夜乘凉,深夜里醒来,偌大的稻场只有自己一个人,星星在天,树枝横斜,心跳惶然。

父亲“右派”甄别后,在药材公司做临时工,管理仓库,加工中药,借住在药材公司大院。这里除了我们,都是正式工、国家干部,拿固定工资而且经常开会、学文件。我和父亲、哥哥住一间十平米左右的房子。没有厨房,在门口支一个煤炉子,常常还被踹倒。踹倒炉子的有顽童,间或有些正式工们。他们说父亲是老右派。

住大院的时候,二胡藏在床下一只烂箱子里,用几层报纸和皮纸包着。

药材公司在郊外有一处药圃,种过白芍、杜仲之类的,后来荒芜了。药圃没有电,房子破,屋后一百米不到全是乱坟岗,阴雨天瘆人,没有人愿意来看圃子。成了野兔子、老鼠、蛇的乐园。

但那地方对于父亲来说就是天堂。父亲虔诚地向领导提了要求,领导说,行!

我们头也不回地搬出了大院,像从一个不透气的房间里走出来,大口地喘气。我们不再担心炉子倒了,水壶可以开心地唱到什么时候都行。

药圃东边紧挨着林场,树木成林。父亲指挥我们拔草,平整院子,在四周栽上“刺莓苔”,一种植物,有刺,夏天开花。三间瓦房,又搭了一间小厨房,我们居然有了堂屋,有了卧室。不知不觉,父亲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我摘下苦楝树上的果子当弹子玩,父亲居然没有呵斥我。

院子东南方有一棵苦楝树,很大。发三枝杈,我常常坐在西北枝上望东南方。东南方是舒城,我的出生地。我母亲仍然在那个村里。村里有大塘,有小河,有山。我来蓼城的时候七岁,拎了一双布鞋。

堂屋里的中堂挂着父亲自己写的字:“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院子里有很多野苋菜,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父亲命我们掐下尖头,炒来做菜。掐头的地方过不了几天又发出几只尖头,成几何数。野苋菜耗油,而我们又没有多少油使野苋菜吃起来顺滑,吃下去野苋菜就醋心。

父亲的眉头就一直锁着。

夏天的夜晚,父亲常常会搬一张凳子在苦楝树下捣鼓二胡。紧弦,定调,抹松香。3 5|6 1|2 12|61 55|3……这是刘天华的《良宵》。那时我上初中,知道“良宵”的意思。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良宵》听上去让人伤心,良宵应该高兴才是啊。

问父亲,不理我。他沉溺于后面的高八度,手指猛然向下一滑,仿佛准确跳过了一道坎,带有惊喜、恐惧,间或还有恶作剧般的庆幸,步伐渐渐地平缓起来。

良宵在父亲的手指间叹息。

没有月亮的夜晚,父亲会把“63”把位换成“15”把位。12 61 2 2312|56 53 2……(刘天华《病中吟》)步伐慢了许多。我想象出这样一个场景:一个男人病了,没有亲人没有医生甚至没有一杯热水。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刘天华悲从中来,忧伤从手指间缓缓流出,如雨如雪,如山如河,如草如木,如泣如诉。

一团浓雾在眼前,滞涩,凝重,挥之不去,化解不开。

音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几个音符居然说出许多人间故事。父亲有一本刘天华的曲谱,清秀的刘天华带着无框的眼镜,默默地注视着看他曲谱的人。那眼神清澈,深不见底。忧郁的神情透过岁月,透过纸背。

我一直觉得二胡这个乐器生来就是为忧伤准备的,紧紧地绷着的两根弦永不相交,马尾弓摩擦出了百转千回,呜咽泣诉,手指挤压出悲欢离合。突然崩断的弦让诉说戛然而止,又如山体塌方,万劫不复。

父亲喜欢二胡,似乎命中注定。而他自己却没有跳过生命中的那道坎。

一个十四岁少年拎着一双鞋,从舒城追随土改工作队来到霍邱。少年的父亲是在儿子消失几天后才知道。长叹一声,只当小儿子像他哥哥们一样,被战争或饥饿夺走。

父亲选择革命其实理由很简单,工作队有饭吃,有韭菜炒豆干,发衣服发鞋子。韭菜炒豆干的香让父亲觉得革命是真实的。

爹爹去世的时候父亲都没有回去,他工作正忙。怀有一腔热情的青年,心目中只有革命。很久后,父亲在爹爹坟前长跪不起。

土改工作结束后,因为父亲追求进步,工作积极,组织上安排他进入了党校学知识学马列,后来又送省党校培训了一段时间。我看过父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一表人才,年轻精干。中山装口袋插一只自来水笔。

不久父亲认识了母亲。母亲家庭成分是地主,她能歌善舞,读高中。父亲这个农村的孩子被城市的新鲜深深吸引。他不顾一切地和母亲结了婚。此时,美好的前程已经向他展开,二十一岁的他要去一个区任职。

我可以想象出当时父亲手中的二胡曲一定是《烛影摇红》,是《光明行》。

音符从高八度降为低八度。突然转换的音调让父亲来不及换把位,手指停在弦的最上端。曲调停在一个冬季。

因为给组织提了一个意见,父亲为单位完成了“右派指标”。没有来得及收拾行李,父亲就被派去马车队。马车队里已经有了许多人,有的是父亲尊敬的老师,有的是曾经高高在上领导。父亲赶起了马车,有几次从奔驰的马车摔下,险些丧命。

那飘扬的红旗,那镰刀斧头组成的图案,曾经为之追随的神圣,突然之间与父亲毫无关系。父亲从开始的惊惶、抗拒到辩解、到沉默,到后来的绝望。他不得不认同了身份的转换。

每天清晨,在瑟瑟的寒风里,车轮辗碎薄冰,也辗碎了父亲的梦。父亲后来对我说,他有次把马车赶进党校大院,被门卫呵斥,才恍然梦醒。

父亲和母亲第一次离婚,大哥被寄养在农家。那时的我,只是以一个生命的期许形式存在。父亲用马鞭抽打着自己的心,看着它破碎,碎片散落在马车周围。父亲碾过碎片,他让自己的忧伤蜷缩在薄薄的棉被里,孤独地绽放在沉沉的夜里。

被两个“家”遗弃的父亲住进了马车队简易的工棚。二胡形单影只地挂在柱子上,布满了灰尘。一根弦弯曲地耷拉着,偶尔有风让它微微颤抖。它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舍弃了它。

有次居然从琴桶里掉下来一只小老鼠,掉在父亲的身上。父亲懒懒地看了看,原来蛇皮已经被老鼠咬了个小洞。父亲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死去,或者宁愿成为一只老鼠。

两年后父亲又去了副业场喂猪。即使是农村长大的娃,父亲也第一次知道护崽的母猪会咬人,那次差点儿要了父亲的命。父亲在猪场的煤油灯下读医书,他知道,他肯定成为不了良相了。

因为大哥,父母亲又复婚了。复婚的原因很简单,父亲抱着大哥经过一座桥,迎面走来了母亲。大哥撕心裂肺地喊妈妈,父亲把他屁股都掐青了仍然无法阻止。父亲放下大哥大哭起来,母亲也抱着大哥哭。

父亲的悲哀如桥下滚滚的河水。

结了婚以后我才明白,对于男人,尊严大于生命,孩子大于尊严。父亲的忧伤如灰色的云隐在漆黑的夜色,如琴弓离开二胡。

我的父亲,我不知该如何评价您在桥上与母亲的偶遇。您的哭,您的悲愤,您的屈辱,作为一个男人,我懂。桥上,您弯曲的身体化成珠穆朗玛峰,耸立我心。因为那次偶遇,有了我,也有了今天的文字。

一个男人的悲哀和无助,穿透了我的胸膛。让我在几十年后的文字里,仍然弥漫着忧伤。我不喜欢二胡,也很少听二胡曲。我更喜欢笛子或者唢呐,甚至我可以喜欢箫,就是不喜欢二胡。

如我不喜欢甚至刻意地回避那段灰色岁月。我知道,那段灰色似乎也不属于父亲一个人。但对于父亲来说,忧伤就是整个世界。

那段岁月里,我们的国家何尝不是《病中吟》呢。

父母复婚后,母亲回到了父亲的故乡舒城。我就出生在一个叫舒茶的山村,在一个雨水的节气里,注定了我的根最初扎下的地方。对于蓼城来说,我是棵移栽的植物。我的根系从不习惯到适应到后来的盘根错节,我有顽强的生命力。如二胡上的蛇皮,能发出并不属于我本性的声音。

历史总是富有戏剧性。一九五八年,一个伟人站在山坡上说:“以后山坡上要多多开辟茶园。”伟人指过的地方,后来茶树满坡。

是那个伟人让热血的、追随革命的父亲去赶马车、喂猪,并被遣回原籍;也是他,站在父亲的家乡的山上吸烟沉思。在父亲血脉延续的地方,他挥手之间改变了江山。

伟人不认识我父亲,但我父亲认识他。

父亲在蓼城,我们在舒城。记忆中有一年直到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放鞭炮的时候父亲才进门。没有客车,他硬是借了辆自行车骑了二百多里路回家。到家后父亲瘫坐在地上,母亲则大哭。那年,我第一次认识了自行车,我们愉快地转着它的轮子,看着它从起点回到起点。

父母亲第二次离婚后,我来到了蓼城。或许这就是轮回吧。

住进药圃后,父亲开始修二胡了。找来了胶水、松香,从药材公司买来了蛇皮。但是做药的蛇皮却无法让二胡唱歌,后来父亲寻到了一个琴师,在一次红烧肉、青椒炒鸡蛋下酒后,二胡在父亲的手中跳跃,躲避,拒绝,挣扎,平静,拥抱……父亲破天荒地让我们用米饭泡肉汤。

父亲紧锁的眉头渐渐开放。真是一个良宵啊!

如水般的夜啊,如水般的二胡声,浸润着全身。慢慢流走了周遭的热量,凉意从头发梢向下,直达心膜。我蜷曲在苦楝树下,第一次听父亲如歌的行板。

我隐隐看见了父亲脸上淌着两条月光。

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也可以改变性格。父亲年轻时血气方刚,头破血流后低眉顺眼,其实内心是憋屈的,是不服的。父亲才华横溢,会医、会书法,口才好,唐诗宋词张嘴就来。还写了很多医学论文,在权威期刊上发表。关于瓜子金治疗慢性咽炎的文章发表后,接到了全国各地的求助信件。父亲看信时很开心,但一回到现实就更不开心。他的编制问题,他的待遇问题,他的补偿问题,他已逝去的青春年华,已经破碎的家庭……这些都是一把把刀子扎在父亲的心里。

男人最重要的两个家——大家,小家,在父亲心里都支离破碎。他是一个被抛弃的人,一个充满热血和奉献精神却被不屑一顾的人。

父亲在外低眉顺目,对我们则声色俱厉。我们常被罚跪。父亲生气了会喊把鸡毛掸子拿来。我们乖乖去拿,尽管知道这个掸子会很痛地打在我们身上。

记忆中父亲只有两次慈爱。一次是我高考前夕,半夜里父亲递了一只鸡腿给正在复习的我,还有一次是我和新婚妻子去蚌埠医院看他。告别后我们回头,父亲在三楼的窗户前目送我们。

我有了孩子后,我没有动过他一手指头。我在外可以义正词严,可以据理力争,甚至可以强词夺理,但我在家人面前永远低八度。如二胡的低音弦。

我知道这样的做法或许不好,对孩子的教育不利。这是我童年、少年时代的阴影,是父亲苛责给我带来的后遗症。但我原谅父亲,原谅父亲对我一切的泄愤般的严厉。

因为父亲的忧伤,那种“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忧伤。

秋凉如水的夜晚,没有灯光。黑魆魆的田野,坟地里飞舞的萤火虫,墙角处唱歌的蛐蛐,苦楝树摇曳的斑驳。父亲的二胡穿行在月白风清中,如一只船载着他的岁月,他的回忆,他的思念,他的悔恨。我能看到声音游走的轨迹,它用双手拽着父亲的忧伤,气喘吁吁。

父亲,我和您能在这个世界上同行一段光阴,这就够了。

后来父亲终于彻底平反,并进了一个机关。但不久就查出了癌症。

父亲被查出癌症后,似乎解脱了。或许在他内心中,渴望着回归。他不再锁眉,甚至最后拒绝我们给他治疗。他写好了自挽。交代了墓地的修建方法,他画的图,像僧人坐化的圆形坛,他的骨灰将端坐中央。

忧伤在这个时候已经被打败。是的,死亡可以打败一切,欢乐,悲伤;贫穷,巨富;乞讨者,英雄;统治者或者草民。

生命即将终结,附属在生命上的忧伤如尘埃遇到了黑洞。

父亲最后一次拉二胡是《光明行》。那是一个清晨,在他居住的小阁楼上。1 11|1 11|1 11|1 11……我能听出来这是鼓声,是前进的号角,号角在召唤着光明。刘天华穿破了忧伤的浓雾,他要去哪里?我觉得父亲和刘天华和二胡是相通的。

小阁楼是几年前父亲自己建的,阁楼不大,楼梯仅容下一人,环绕着竹林、大树,门前一条小石子路。没有人知道父亲为什么当初放着平房不盖,却要盖一个好看却不中用的六角楼。后来我才知道,或许父亲是想“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父亲遗嘱里要求永远保留着六角楼。如今小楼已倾斜,岌岌可危。苦楝树也在某年被劈为柴火。

阁楼成为老宅子一个标志性建筑,也是我记忆中的一个伤疤。

父亲走在一个夕阳西下的秋天,大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远处有新婚的鞭炮声。生命就是在这样的忙碌中轮回。我的几个姊妹因为父亲的离去而聚集在了一起,这是父母第二次离婚后我们姊妹第一次相聚。父亲平静而祥和,眉头舒展,没有痛苦没有怨恨没有忧伤。五十二岁,对于有些人来说,正是生命鼎盛时期,而在父亲这里,已经终结。

二胡按照我们的习俗烧给了父亲,包括那本曲谱。

曲终人散。

父亲的忧伤这些年一直萦绕着我,如我流淌着他的血脉,继承了他的姓氏。我一直在寻找一条通道疏导,否则淤积的情绪会成为我心里的“堰塞湖”。

父亲去世之前我才有机会和他深入地沟通,我们像朋友。我甚至知道了父亲最初的爱情,分离思念和结果。这些事曾经讳莫如深,不敢问也不会说。他仍然骂,但这是朋友之间的亲昵,是带笑的骂。我在父亲的骂声里热泪盈眶。

我对父亲说我不喜欢刘天华,他太忧伤。父亲说你不懂,能说出来的忧伤,都不是真正的忧伤。

二胡会说吗?

二胡会说!

什么是忧伤?我觉得用所有的词解释忧伤都是苍白的。怨天尤人,报国无门,沉冤难昭,怀才不遇,情缘难了……或借酒浇愁,或唉声叹气,或蒙头沉睡,或长歌如哭,或香消玉殒。

对于父亲来说,忧伤从音符高八度跌落开始,从《烛影摇红》到《病中吟》,从《光明行》到《悲歌》。对于已知天命的我来说,我更懂得了父亲。他是坚强的,也是软弱的。他用低眉顺眼掩饰他的内心抗争,不服,憋屈,他用苛责掩饰他软弱,忧伤,祈求。

个人的命运和国家命运扣在一起,挣脱不开,既是幸事,也是悲哀。一场劫难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只是历史;对一个人来说,是一生。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是一种忧伤;“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也是一种忧伤。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忧伤如影随形。

父亲的忧伤是个人无法摆脱、无力抗争、无法改变的忧伤。是一锭徽墨,越稀释越漆黑。

长歌当哭。

我们从来时的自己哭,到离去时的亲人哭,哭即是歌,哭即是曲。如果生活是二胡,是笛子,是钢琴,是吉他,是笙箫;性格则是曲谱,是音符,是和弦,是八度空间的跌宕起伏;命运则是演奏者。或忧伤,或欢快,或华贵,或激情四射,或呜咽嘈杂。

父亲绷紧了自己,却永远无法奏出《喜洋洋》《步步高》的欢快,他用半生谱写了忧伤,完成了演奏。

如果父亲的生活是小提琴,又恰逢清平盛世,我想那一定是一首华丽的圆舞曲。

只是人生永远没有“如果”。

刘天华三十七岁英年早逝。五年后,一九三

七年,父亲出生。

感谢刘天华,让父亲的忧伤如山涧里的泉水,奔涌跳跃,此消彼长……

张子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集《打死我也不信爱情》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并获“安徽文学奖”“安徽省首届小说对抗赛”金奖。出版长篇小说《黑白布局》《旧城》,有多部小说被改为影视剧和被各类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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