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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荞麦界

2015-05-30廖静仁

阳光 2015年9期
关键词:伯母枣花荞麦

莽莽群山,呈一派钢青的颜色。

山腰间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栋半藏半露的木屋,从木屋里偶尔传出几声狗吠或几声雄鸡的啼唱。一忽儿又归于沉寂。山雾说起便起。山雨说来就来。雾若是从山谷底下向山腰升腾,颜色又呈乳状,尽管那气势是翻江倒海的样子,也准是个爽朗的大晴天;而雾若是从山顶往下窜来,颜色又显灰暗,哪怕是稀落零散,东一块西一片的,那也便注定是个下雨的日子无疑了。

但无论晴或雨,最先惊醒群山的,便是由一根牛绹绳不紧不慢牵出的牛铃的脆响……

那是可绘画的意境。那是能写诗的情趣。

然而那样的时候,我只不过是一个小篾匠,跟随着师傅在那个莽莽群山的老山界上干着篾匠的粗活,离诗与画的艺术很是遥远。想也不曾想到过。

那地方叫荞麦界。为什么叫荞麦界呢?岩爹撩了一下他那一缕银白的胡须慢条斯理地说:“此地山高水寒,只见插秧,不见收稻,而山中的荒地播种荞麦却颇有收成。”岩爹说这话时,对旁人不理不睬,显出一副很是得意的样子。岩爹土生土长在荞麦界,虽已年近九旬,腰板却依旧的硬朗,声音仍然洪亮。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物。岩爹的得意是有着一定道理的。

我们做篾匠活,就落户在岩爹的家中。

那是一栋木板屋。共四扇七间房子,还有一间当灶屋的偏厦,住着祖孙三代人。我和师傅就寄居在他们家堂屋后面的那一间窄窄长长的厢房里。岩爹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闺女早已出嫁。老大五十出头,膝下有三儿两女,年龄大的已过二十岁,年幼的怕是才十来岁吧。但是荞麦界没有学校。整个界上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山湾山坳,一声噢嗬起,十声噢嗬应,但应是应了,却是不见个人影,真有个急事要聚拢来得小半天时间,“望见屋,走得哭”,说的就是这种地方。

近代以来只有岩爹的爷辈那一代人进过正规学堂。据说当时是请了私塾先生到界上来执教的。此后,外面世界战火纷飞,大帅、总统及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继而又倭寇侵我中华,想来这山高皇帝远的一隅也难得是净土,因此凡有点儿出息和胆气的青壮年,或当兵吃粮或聚众为匪,只要有机会下了山界的,也就不愿回来了。

岩爹也是下山界为过匪的,给半崩山匪首当师爷。不知怎么只几年后又回界上了,还带了个容貌姣好的女子来,从此安身立命没出过山界。家中人一代二代识文断字,便是由岩爹亲自执教,而且教了儿子教孙子。左右邻居也有把子女送过来请岩爹授教的,居然聚拢来也有十来个,“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怕懒得哩!”岩爹说着就从厢房里取出一根备用的牛绹绳往堂中一摆,把男生女生就隔了开来。“男女授受不亲。”岩爹这么说着时,就用了一根细瘦碳材在堂壁上写下了“天地君亲师”五个遒劲有力的字。家长们见状,连连拍手称好,“师严子不惰。这我们就放得心了!”人们送子女来搭学,原本就不求作文通达,只要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能勉强写几副对联,往来账目能记姓名与数据便称心如意了。没想他岩爹却把授学看得如此认真,真不愧是荞麦界一顶一的圣人……这些旧事,自然都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从岩保队长口中听来的,当时还听说了岩爹的儿媳就是他头一批收的弟子中一女生,也是荞麦界上湾人。

岩爹的小儿子也已年纪不小,四十有八了,却一直未娶,洗衣补衫或解男人忧,全由嫂子一人包下的。老大的儿女们都叫他二爹,兄弟嫂叔间居然能一直和睦共处,相安无事,也算是岩爹小儿子的一份福气。

荞麦界的男人们对妇人是极优待的,从不让自己的妻子上山伐木或下地侍弄庄稼。生儿育女、侍候男人、洗衣补衫才是妇人的本分。即便是如此,也没有几个女人愿意嫁往荞麦界。对此种生存状态,当地有两句民谣生动而准确地进行过描述,一句是“养女莫嫁荞麦界,一世难上两次街。”这地方离最小的集镇唐家观也有六十多里路程,一天难打一个回转;另一句是“开门见山不见人,见人个个是光棍。”所以一家兄弟两三个,能有一个娶上婆娘就不错了。

岩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山保,一个叫地保,均长得虎背熊腰,壮实如牛,而且憨厚善良。虽说二儿子地保有先天性智障,但只要不与人交往,他人一般是看不出来的。我管他俩一个叫山伯,一个叫地叔,只是与他们及他们的儿子交往并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只见几次面而已。倒是整日里留守在家的山伯母同我们师徒混得很熟。岩爹也常同我们师徒扯扯闲谈。当然我同岩伯母的小女儿就另是一说了。

“你们平地人眼界大,胸心却逼窄。怕是从不晓得头顶上的日头有向阳的一面,也有背阴的一面吧!”这是有一次从东厢房出门路过堂屋的岩爹与我们主动聊天时,郑重其事地丢过来的一句无厘头的话。

“这话怎讲?”我师傅是个老江湖了,听话中有话,便放下手中的篾刀,连忙给岩爹恭恭敬敬递了一袋上好的金黄烟丝,工作围裙一撩,便半蹲在堂屋门坎上同岩爹扯起谈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岩爹一脚踏在门坎上,边往黄铜水烟壶嘴里填烟丝,边慢条斯理地摆起谱来:“比如你这烟丝吧,样子倒是好看,劲道却不足的。不过也难怪,大地方人都有这通病,注重的就是样子。”他猛吸了一口烟,噗地吐出一嘴浓雾,又紧接着追问道:“我为么子说平地人胸心逼窄?”烟雾飘忽着,岩爹的目光穿过烟雾直逼人心,“你们的胸腔里有这山山壑壑可装吗?怕是尽装些名和利吧!人活一辈子图的就是个大自在,两腿一伸,么子也带不走,还不照样是往这山谷山坳里一躺,千年万年醒不来的。”

“也是也是。”师傅只怕也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没明白这话到底在暗示着什么,但还是赶紧附和着说:“您老这话太在理了。”

见我师傅答得殷勤,岩爹把左手的火引子递到右手用食指夹着,再用腾出的手撩了撩银白胡须又接着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功过是非有曲有直,有的过失,是因时间和地点以及环境造成的,看似是过,实则却不然。”岩爹似是在为某种大是大非作说明,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再说了,一地一乡俗,你们做手艺的人应该比我更加懂。”

“那是,那是,您老放心好了,出来做事的,主要是把该做的事做好。”师傅还想多说几句,却又被岩爹抢过了话茬:“就怕你们平地人在我们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有少见多怪的时候哩!”

我就更加听不懂。正想问岩爹为什么老跟外面人过不去,耳边就响起了临行前祖母的告诫,“大人们说话,当徒弟的莫乱插嘴,你是出门学做事的,又不是去练嘴皮子。”也就只好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一个劲地铲着开了膛的竹节。

儿孙们都上山下地去了,一只骠勇的黑狗在禾坪里悠转着。一个人影一闪就进了偏厦的灶屋,那是岩爹的儿媳,老大的婆娘。

“这样吧,你们每隔七天八日的,就到上头的山湾里开半日竹子破半天篾吧,也好给我这黄土埋了大半截的老人留一个养脑醒神的空当。”岩爹说完就起身了,每逢儿媳去做饭时,他都会去灶屋里走走,或帮着往灶膛里添几根杂柴,或过问一下今天吃什么菜。只是岩爹起身时看似随意丢出的一句,听来却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好的,好的,我们记住了。”师傳目送着岩爹跨出堂屋门向偏厦的灶屋走去后,仍然还一脸疑惑地没有想清白他老人家这番话的深意。

灶屋里山伯母正在炒菜做饭,一日三餐,这是她每天都必须重复的功课。

“就别凑热闹了,灶膛里柴棍子都塞满了。”

“是嫌我多余了是吧!”

“哪敢嫌哪,明摆着嘛。”

“不嫌最好,反正我有的是办法塞!”

公公和媳妇的话一来一去从灶屋里随着炊烟飘出来,油烟味就更是呛人了,师傅“呵啾”一声喷嚏打得山响,惹得那只大黑狗在空旷的禾坪里无端地冲着盛夏中天明晃晃的日头狂吠了起来。

“管么子卵闲事嘛!”岩爹左手端着水烟壶,右手握着一根杂柴棍跨出灶屋门,没好气地朝黑狗吼着。

“爷爷,爷爷,你骂哪个啊?”真是童言无忌。去队里上山下地的儿孙们怕是都要回家吃午饭了,闲着无事跟大人们去凑热闹的小孙子树荪,每次都走在最前面,也只有他才敢在爷爷面前放肆。

“谁也没骂哩,爷爷是在骂自己。”

小孙子就来到禾场坪里了,“黑儿,黑儿,你就莫昂着个脑壳乱嚷嚷了啊,天上的事你又搞不清白的。”黑狗像受了蛮大委屈,尾巴夹着就乖乖地靠在他的身边了。树荪爱抚地摸着黑狗的头,一双疑惑的稚眼却望着爷爷,他的心里是不是也觉得爷爷今天的神情有点儿怪呢?

我发现师傅的脸有些涨红,嘴角却溢出了几丝暧昧的笑。

我们做的是包工活。自己带粮带干菜,能用大半年的楠竹是隔年立冬后就砍伐了的,全堆放在上湾的一处阴凉空坪里,量过尺码后生产队长岩保和满会计再拿着我师傅开具的证明到社办企业去结算。我们师徒俩是大队革委会直接派住在岩爹家里的,煮饭炒菜就着他家的炉灶,开竹子破篾便在他家的堂屋里。我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上湾扛竹子,来回七八趟,把个少年的腰杆压得嘎嘎响。

“小师傅莫闪了嫩腰啊!”这是岩爹的二孙女每天见了我必说的一句话。她叫枣花,芳龄十五,比我年长一岁,却长得高高挑挑的,言行举止像个大姑娘,而且知书达礼的样子。她一早起来扒一碗粗粮饭就去放牛,是一头上了年纪的老黄牛和一头壮实的年轻黄牯。每一回都是那“叮当叮当”的牛铃声把我从梦中唤醒的。牛栏屋在屋后的山坳上,我去上湾扛竹子时,枣花和牛们早已经先到了。牛们在山湾南面的坡上吃草,枣花坐在楠竹堆旁的一方青条石上做针线活,见我走了过来,冲我笑笑,说过那一句每天都重复的似是关心又像调侃的话后,扬起手来把针尖在额头的发丛里划了划,又继续做起针线活来。那样子哪像个十多岁的老山界上的小女孩哦,分明就是我前不久看过的露天电影《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呃哟!”我刚把一根楠竹往肩上扛,枣花的一声尖叫盖过来,我的心就一颤,才上肩的竹子便应声滑下了,并且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脚背上,我强忍着疼痛,一跛一拐地来到了枣花身旁,“怎么啦?”凑近一看,原来是不小心让针尖扎到了指尖,殷红的鲜血在枣花的指尖上开出了花蕾。“没事哩,没事哩!”男女少年的目光一碰,俩人一时竟无言了。

太阳已经升起,斜斜地照在南坡,给牛们的脊背上镀了一层纯铜的颜色;牛铃声“叮叮当当”地摇过来,山湾里就显得更静了。

“你不是还有个姐姐的吗?”我明知故问地打破了沉默。

“姐十六岁就嫁给你们平地人当媳妇去了。”枣花抬眼向山外望去,很神往的样子。“姐是遇上了贵人,算命先生说她是富贵命哩。”

“也不一定到了平地就么子都好的。我看你爷爷和你娘的命就蛮好。”我的意思其实想说,岩爹快九十的人了,仍耳聪目明,身板硬朗;而在荞麦界的女人只要是做了媳妇就不用上山下水干农活的,如她的母亲一样只生儿育女忙些家务事,这是我们所谓的平地人难得一见的稀罕事。

“哼!你真认为他们那样就蛮好啊?”枣花似乎有意要回避这个话题,便又问起了山外的事来:“你们平地女孩都能认文断字是吗?”见我怔怔地看着她没有答话,又紧接着说,“我也能读通《增广贤文》,能背诵《三字经》哩!”还怕我不相信,就“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地朗诵起来。

“你还真行哪,枣花!”这个平时在家里没见吱几句声的女孩,居然嘴巧得像一只百灵鸟。

“呃,我问你啰!”见我对她刮目相看的样子,她就更加放胆了,“你们平地人最喜欢女人会针线是吗?我姐就是被那年来我们界上伐木的姐夫看上的,说她一手针线活灵巧得硬是让平地女子简直没得比。”枣儿话锋一转把我问住了。

“难怪你就放肆练啰!”我没有正面回答她。

枣花就不再说话了,桃子脸红红的,痴痴盯着手中缝了一半的深绿色鞋垫看,我的目光也下意识跟了过去,密密的针缝里,溅着细细的血点,看着看着少年的心就走神了,仿佛满眼是红红灼灼的山杜鹃在和风里摇曵着……

“人活一辈子,草绿一春天,女人生在这样的龌龊家庭,长在这样的穷山界上,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变成一棵草,一朵花来得自在快活!”我的耳际忽然飘过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但我没敢正面看枣花,我怕碰到那一双愤世嫉俗而又哀婉忧戚的目光。抬眼向南面的山坡望去,我真想说一句:“山野太空,人心太大。”但话到嘴边却终于没有出口。

已经耽搁得太久了,我不敢再作迟疑,便赶紧扛了竹子往岩爹家走去。刚转过山湾,枣花的歌声便起了:

界上泉水汩汩流,

流入资江不罢休。

资江前去是洞庭,

洞庭那边是汉口。

汉口是个大世界,

男人女人手牵手。

吃的全是白米饭,

穿的全是绫罗绸。

枣花生来是贱命,

舀捧清泉洗眼球。

目光越亮越现丑,

山高路远无尽头。

…… ……

声声如诉,直逼人心。枣花原来是懂得许多世事的,她的心里又何止是只装得《三字经》和《增广贤文》哟!从没有下过山界的她,居然知道从我家门前流过的资江,知道洞庭,也知道汉口。我于是就猜想,枣花一定是听他那平地姐夫说过的吧?从此,我年少的心头便无端地漫涨了浅浅的哀愁。

那一次,是我与枣花单独相处时间最久的一次。也是被师傅骂得狗血淋头的一次。但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后悔。

“我还以为你死在路上了呢!”我刚跨进堂屋,竹子还沒有卸肩,师傅就怒气冲天朝我吼起来。

“这样会吓了小师傅的。”山伯母正在房间盘头发,听见吼声就匆忙出了房门。

“有理不在气粗,你这像打雷一样,会把老天爷惊动的。”坐在西头灶屋门口吸着水烟壶的岩爹也不紧不慢踱了过来。老人家这几天情绪蛮好了,大概是我们师徒俩前几日去上湾破了一天篾,给他留了一整天时间让他养足了精神,醒足了脑的缘故吧。只是我师傅却像憋了满肚子气似的。倒也是,哪有做篾匠活做到日晒雨淋的野外去的?而且还带着一钵子午饭在炎炎烈日下哽咽的呢?

山伯母却是那种典型的贤惠村妇。她对我们离家到露天去解竹破篾是心有异议的,但又不好明显违背公公的意思,“下次就不要带午饭去了,还是回屋里吃吧,他爷爷有得半天养精醒脑足够了。”而且她说这话时,在灶屋门口打坐抽烟的岩爹一定是听到了的,也没见他老人家吭一句声,该是一种默许吧。

“没事哩,就当是搞野营拉练。”我师傅当过三年志愿兵的,说话不离本行,还皮笑肉不笑地朝灶屋那边侧了一下头,又补了一句“练好身体,准备打仗嘛”。山伯母也就懒得多说什么,剜了我师傅一眼,又回到房间盘头发去了。

也许是对我们师徒的一种补偿也未可知的,偶尔山伯或地叔从山中捕获了花面狸、麂子或山兔之类的野物回家,山伯母就总是少不了分给我们师徒一份。她的厨艺真好,那用干红椒小炒黄焖出来的野味肉望一眼都让人流口水。我师傅辣得脸红心热,见山伯母过来收拾碗筷,拇指一跷,“嗯,够味道!”

“馋了嘴还多嘴,真是把好事给做错对象了!”山伯母的脸也红红的,说着便收了碗筷旋风般进了厨房。

山伯母对我是有过特殊关照的,她还隔三差五偷偷地塞一个烧鸡蛋给我:“吃了吧,十多岁的伢儿,正长身子哩。”并且示意要我将蛋壳扔进屋后的阴沟里。那阴沟里厚厚的一层蛋壳全是我同岩爹扔的。岩爹一副贵人相,他每天早晚除了吃一个两个儿媳妇给她烧的鸡蛋外,还得喝三盅五盅用虎骨鹿鞭浸泡的荞麦烧酒,从不间断。他一般是足不出远门的,也就是堂前禾坪里以及屋后横路上悠转一两圈,或俯首看看山涧空谷,或抬头望一望山坳上的牛栏屋,更多的时候就是将一把太师椅靠偏厦的灶屋门口摆放着,每日里总有一两个时辰正襟危坐,有板有眼地说起古书来。什么《洪兰桂打酒》《五彩姻缘》《桃花扇》等,均能倒背如流。有一次,岩爹怕是说到了动情处吧,只见他习惯性地用手撩了一下银白胡须,再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接着便来了一段慢板的唱词:

手扯老爷把话论,

妾身言来听分明:

如今和坤掌朝政,

屡屡暗害忠良臣。

三道提牌府门进,

少有吉来多有凶。

倘若老爷遭不幸,

全家大小靠何人?

老爷切莫京城奔,

怕的有死并无生。

…… ……

居然脚掌踩着节拍,手指扣着水烟壶应着旋律,一副如醉如痴、有板有眼的样子。这当然是花鼓戏《洪兰桂打酒》中夫人的一段唱词。是针砭时弊、讽刺朝政的,我年幼时就随奶奶到小镇唐家观听过这段戏文的。台上表演者如醉如痴,台下看客云集,喝彩声不断。只是没想到在这荞麦界上听这戏文时,最忠实的听众,怕是除了在堂中一边编织开山造田用的土箕,一边尖着两个耳朵的我外,就只有那只大黑狗和一群绕膝乱蹿的公鸡和母鸡了。灶屋里静悄悄的,山伯母一定也倚着灶台在深情地倾听吧。她已经听公公唱了几十年了,或许她才是真正的最忠实的听众呢!山底下乳白色的雾气翻着滚着,漫山的树木青翠欲滴,背景却是极其宏阔的,两只三只公鸡便一时兴起,扇着五彩翅膀跳跃到了母鸡的背脊上,岩爹见状,手就一挥,且拖着唱腔大喝一声:“真是辱没斯文了,这等事也不晓得背着人干,乃禽兽也!”刚好山伯母碰巧路过,就低声地补白了一句“咯你就管得宽啦。”她是端着箥箕去房间打米回灶屋做饭的,说着就顺手撒了一把米出去,撒得老远,还引起了一阵鸡飞狗跳的骚乱呢。只是也就是那一次,箭步去堂门口偏着脑壳看热闹的我,还发现岩爹用水烟壶嘴顶了一下从他身旁路过的山伯母滚圆的屁股。“隔窗有眼哩,也不注意点儿。”山伯母低低地说了一声,便进灶屋去了。岩爹却仍然是一副除了皇上就是我的得意样子。“老夫在自家,怕谁说闲话!”答话也应了唱腔似的。

“岩爹为什么要坐在灶屋门口说书呢?”有天晨起,淘早饭米的山伯母见我一人在清扫堂屋,就在堂中停了片刻,见我愣头愣脑这么一问,她先是一怔,后就笑笑地说:“他是在温习自己已逝的岁月哩!但又怕影响了你们师徒做事。”从山伯母的表情里,我分明感觉到了她对老人的同情和怜悯。顿了一顿,山伯母入情入理地解释说:“以前都是在堂屋里说说唱唱给他的弟子们听的,自从那次大队革委主任罗文清爬到界上来,说他这是在开新社会的倒车,是在搞复辟,就把一二十个孩子都解散了,这不,连自己的孙子孙女也不听他的了,宁肯跟着他大爹二爹往山里田间跑。也只有这些鸡呀狗的听他说说唱唱了。他呀,就是爱过这干瘾。”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大队革委会不是还特意把你们师徒也安排过来了么!”山伯母摇了摇头,一副很无奈的样子。我这时才注意到,山伯母原来很端庄,鹅蛋型脸上虽有几丝忧郁,丹凤眼角也有几缕鱼尾纹,但一头青丝却盘得熨熨帖帖,尤其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像两汪幽幽的深潭。也就是这双丹凤眼睛里的幽光,偶尔和我师傅凶巴巴的目光相碰时,我师傅的脸就会一阵涨红。我正同山伯母说着话,刚说到曹操曹操就进堂屋了,山伯母一抬眼,师傅的目光就扫了过来,俩人的脸霎时像着了火似的,“嚓”地就红了。只见师傅倒退了一步,慌忙转过身去,纵身一跳跃过堂屋门坎,便箭步射到禾坪边,对着空旷的山湾“咿哟嗬!咿哟嗬”的猛吼起来。这既不像喊山号子,也不像船夫号子的声音在山湾里回荡着,把山伯母惊吓得赶忙躲进了房间,倒是岩爹却端着水烟壶不知从哪里冒出,几步紧走过去,不冷不热地说:“年轻人你冒中邪吧?头顶三尺有神明,你得注意点儿哪!”在九旬老人的面前,我师傅终于平静下来,连连说了几句“不敢不敢”,便不置可否地回到了堂中,往工作台前一站,就把手中编织土箕的篾丝耍龙似的甩得溜溜转了。

“我师傅还能有么子事不敢的呢?”当时我就有些怀疑是不是耳朵听错了,又不敢正视师傅,幸亏立马就想起自己该去扛竹子了,便赶紧走出了堂屋。雾霭全已散去,滚圆的旭日浮出了山尖,从上湾那边飘过来隐隐约约的牛铃声,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系着我的脚步,也牵系着少年的心……

日月也是这么溜溜地转过去的吗?时间也是这么被牵系过去的吗?我们在荞麦界转眼已经一月有余,所带干菜和粮食也见底了。要是往常,这种磨肩压背的苦差事,肯定是由做徒弟的我去的,然而这一回,师傅却连续两天提了好几次他要亲自回去取粮草。而且每都次都是有山伯母身影从堂前闪过时拿取粮带菜的话题说事的。第三天一早,师傅把下山的准备全做好了,只差抬腿走人了。可就是倚着工作台没肯动身。

“你不是最爱吃芝麻炒豆豉吗?”师傅冲我问道。

“嗯。”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这可是你师娘的拿手菜哩!”拐一个弯儿,话题又落到师娘身上了。我心里就打鼓似的暗忖着:“莫非……”一抬头,发现师傅果然正用一双火辣辣的目光瞟着山伯母的房门口。见房里没有动静,他接着又说:“你师娘白辣椒也做得蛮好的。”声音提得很高,生怕房中的山伯母听不见似的。

“看来你师傅硬是——想你师娘了哟!”山伯母终于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还故意将“硬是”两个字的音调拖得长长的,却没有直接与我师傅对话。

“那是,硬不硬只有天晓得。人家是饱汉哪晓得饿汉的饥(鸡)嘛!”见堂屋外面无人影,师傅的话就直奔主题了。

“有狠你哪天就掏出饿汉的饥(鸡)看看啊!”

俩人针尖对麦芒,就差点儿动真刀真枪了。我正尴尬着,岩爹就从东厢房那边哼着唱词过来了:“莫道汉军无猛将,只恨倭寇如饿狼。”一副老脸拉起蛮长,也不知是从哪一处戏文中截来的唱词,唱腔一起,堂屋里顿时便噤若寒蝉。

“爷爷爷爷哪里有饿狼啊?”又是小树荪的出现打了圆场。

“没你伢儿的事!”岩爹也没有料到半道上会杀出个程咬金来。忙转口说:“我孙子宝就要去念新学了,来来来,爷爷教你的《三字经》看你还记得吗?”

树荪张着小嘴正不知怎么开头,大黑狗摇着乌黑的尾巴从岩爹身后蹿出,小家伙一笑,顺口就背诵起来:“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童稚声竟如清亮的泉水从人们的心头潺潺流过,把满屋子人全都逗乐了。我师傅便趁机跨出门坎,还摸了摸树荪的小脑袋说:“篾匠叔叔给你带铅笔回来。”这荞麦界大山的空气便如牛奶般清新了。

岩爹望着我师傅的身影消失在下界的坡路上,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中的水烟,尔后又慢慢吞吞地吐出一长串烟雾。见孙儿还在旁边,忙佝腰拉起了他的小手说:“我荪儿比姐还要聪明,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姐才真有出息哩,她晓得好多山界外面的事。”树荪一副抱打不平的样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晓得再多也没有用。”岩爹脸一沉,便自个儿去了西厢的厨房门口。树荪才懒得看爷爷的脸色呢,领着大黑狗便到禾坪里玩儿去了。只有山伯母仍怔怔的立在堂屋门口,目光痴痴地望着对面的山巅出神。她是在回想过去的时光吗?她是在向往未来的日子吗?

我师傅下界去取粮食的第二天,荞麦界全队的男劳力也组织去了一趟我们平地。那是由岩保队长亲自号令的,把我们编织了近一月的土箕送到公社的社办企业去,并且顺便用结得的楠竹款到粮店购些大米回来。山伯和地叔也自然去了的。那一天,天刚蒙蒙亮他们就挑了土箕出发,一直到夜里四更时分才到家里。我正准备收拾堂屋睡觉时,山伯和地叔就举着杉木皮火把从山下上来了。

“小师傅,你们平地的雷公怎么是走在路上啊?”地叔把肩上的粮食往堂屋门前一放,手举着杉木皮火把劈头盖脑地问我。

“你说的么子呢?我冒听懂!”我回过头来,望着被火光映得满脸通红的地叔愕然。

“那是汽车,又不是雷公。”紧跟着进屋的山伯解释说。

“明明是雷公嘛,轰轰地往我身边一劈就过去了。幸亏我冒做伤天害理的事,不然哪还有人回家啊!”地叔很不服气地说。

“讲哒告诉你那是汽车,还和我争!”

“那么大的家伙,一餐要吃好多口粮啊?”地叔的口气终于软下来了。

“那是吃油的,又不吃粮。”

兄弟俩本来就累了一整天了,却不知先喝口水,也不落座,而是在堂门口各认各的死理,争论得面红耳赤。

“还争么子争嘛,都半夜了,快扒碗饭早些歇息啊!”要不是山伯母出来打圆场,怕是还会争吵一阵的。

我想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我也想说几句,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心就一哽,眼泪便出来了。

山下大队部要开扫盲班了,家家户户都分了指标 ,岩爹家人口多,分了两个。这是大队革委会发了红头文件通知的,有盲得扫,无盲也得扫。这事足不出户的岩爹是早就知道了的,他心里一琢磨,就让二儿子地保和小孙子树荪去顶数了。岩爹对新学是有抵触情绪的,只是他保身哲学学到了家,也就没有明言反对罢了。

晚饭时分,全家人都聚在一桌,师傅下山了,山伯母就叫了我同他们一起搭伙。枣花平时是懒得上桌的,经常夹了菜独自在阶前,一边嚼着饭菜,一边望着山外面想心事。我曾问过她为什么总是不爱与家人同桌,她说她看不惯这个家里某些道貌岸然的人,更不想为这个龌龊的家去撑表面的光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问我这个成语你懂不懂?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我其实也劝过枣花的,劝她看开一些,我说:“我晓得你们这界上人都很不容易。但你不是长大后还可以嫁出去的吗?”枣花头也没抬地说:“你晓得?你晓得么子哦!我一天都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了!”我知道她想哭,但她又能对谁哭呢?只是今天却很例外,枣花在我的对面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一个含冤的罪人,等待着法官的宣判似的。岩爹扫了一眼全桌人,把水烟壶往饭桌上一放就开腔了:“跟你们说个事,大队部要办新学堂了,开设了扫盲班,给了我们家两个指标。”

“我也要上新学堂去!”岩爹的话还没说完,枣花就抢过了话茬斩钉截铁地说。“你去了哪个放牛啊?”母亲首先提问了。“胡来!你去凑么子热闹,你之所学,比他们先生早强十倍了!”岩爹曾私下里感叹过,凭枣花的天资,若是个男儿,迟早是一条可出湖出海的蛟龙。只可惜毕竟是个女儿身,只能指望今后找一个好婆家了。“哼!一丘之貉!”枣花其实是冤枉母亲了,依我的猜想和判断,山伯母之所以这么一提,原料定枣花会拼命争取的,只要这家里的太上皇一犹豫,她就好立马表态自己能顶替女儿去放牛。她成天守在家中,还老是被公公贼一样防着管着,实在是心有不甘的。但她没想到枣花的要求当即就被太上皇给否决了,更没想到女儿张口就骂出了“一丘之貉”的话来。

枣花把碗一推,饭也没吃就冲出去了。我原以为她又是到禾坪里望外面的世界去了,但没有,而是独自上了屋后的山坳,陪着每天与自己相处时间最多、最友好、使她心里最踏实的老黄牛和年轻黄牯倾诉心曲去了。牛栏屋旁是住了一户人家的,说是一户,其实就是一个瞎子老汉。大家都叫他德瞎子。他有事没事还摸着根油亮的探路棍来岩爹家串过门的。

这事当然只能是按照岩爹的意图定了下来。

十五的圆月上了中天,明晃晃的,像被山涧的泉水洗涤过一样。我正就着马灯在堂屋里编织着土箕,师傅在与不在,我都得加班到子夜,这是定了额的,一天须编织八担,也就是十六只土箕才算完成任务。

岩爹有早睡早起的习惯,酉时入睡,这是他铁定的规矩。山伯和地叔以及大小儿子也相继入睡了。只有山伯母还在厨房里清场,并偶尔到堂屋里来看看,我知道她是有意在等枣花回来,也是想开口请我去接她。只是话到嘴边难以启齿罢了。山伯母已明显感觉到了女儿对她的敌意,知道她自己是叫不动犟牛一样的女儿的,说不定使她更加反感,同时她也一定感觉到了枣花对我的信任和友好。知女莫过娘。枣花的期许,枣花的委屈,山伯母一定是知道的。但是,作为年幼时岩爹的女弟子,成年后岩爹的儿媳妇,以及岩爹的……她又怎么忍心带头摧毁曾被荞麦界人称之为圣人的公公仅存在于这个家里的一点点权威呢?说实在话,其实我的心里也像明镜似的,枣花所说的那个成语我比她更懂,她的苦痛我亦能丝丝缕缕的体会得到,就连我师傅对山伯母安的什么心思我也是一清二楚的。但是我更清楚自己的身份,更记得祖母在我出门学艺前的谆谆告诫。

山伯母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我收工。大山死一般地沉寂,而山伯母的心中肯定是不平静的,但谁也不会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小师傅,你可完工了啊!”待我编织完最后一只土箕,山伯母就过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说:“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一直等的就是她能亲自发话,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的心里也照样牵挂着枣花,而且牵挂得好紧。“我这就去坳上接她回家哩!”情急之中,连枣花的名字都给略去了,我便立马出了堂屋往后山走去。从岩爹家到牛栏屋仅相隔两百多米远,又是向阳的山脊坳坳上,是个蛮敞亮的地方。大黑狗紧随着我,只一袋烟工夫就到了土墙筑成的牛栏屋门口。枣花就倚着拴老黄牛的栏杆坐着,静静地没有吱声。我知道她还在想心事,没准儿正在与老牛黙默对话呢。也就没有急着进去叫她。

这头老牛是姐姐放过的,那时它和旁边栏里的年轻牛牯差不多大,姐姐出嫁后,枣花就接过了这根牛绹绳,姐姐说:“枣花,这是一头幸运牛,几年后你到姐姐这么大了,也能遇上一个平地来我们荞麦界的好后生的,他也一定会带你离开这老山界的。”老黄牛莫非也知道了枣花在回忆什么?脖颈一伸一伸,津津有味的反刍着。牛铃也一颤一颤,发出的声音清清脆脆真好听。“姐姐,你说的话真的会灵验吗?”我像是听见枣花哀婉的声音了。

我想去安慰她,但安慰是毫无力量的。

“小师傅,我们回去吧!”枣花原来知道我就站在外面,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声音很细,脸色很苍白,少女的眼里饱含着冤毒。是怕惊动了熟睡的徳瞎子吗?见了我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我们一前一后,还有那只平常多嘴的大黑狗,在如水的月色下,默黙地向鱼鳞青瓦覆盖着的只飘摇着一丁点儿微弱灯光的黑洞洞的家里走去。“小师傅,你以后会记得我吗?”我怎么也想不透枣花突然问我这么一句话的意思。“我……我……”心里跳得特别厉害,我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一颗流星划过,我发现枣花的身子重重地抖了一下。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踏实。心里惴惴的,脑海中却一片空白,耳边总觉得有脆脆的牛铃声在响着,但仔细一听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却记得我仿佛又到了山坳上的牛栏屋前,还听到了枣花与老牛的对话,听到了她与她姐的对话。我的心里柔柔软软的,柔柔软软得生出了一揪一揪的痛感来……醒来却是一场梦。

我是想好了要把梦中的一切告诉枣花的,我要向她求证我梦见的是不是真的。我还要亲口告诉她我心里柔柔软软的疼痛。然而,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第二天,我照例是清早就起床了。同往常一样,岩伯母已下了厨房,她家是这荞麦界十来栋木屋中,较早升起炊烟的一片青色屋脊。厨房门口的那张太师椅还空着,但这并不等于岩爹还没有起床,在这个家里,他是睡得早也是起得早的一个。他起床后有两件事是必做的,先是端着水烟壶房前屋后转一圈儿,据说这习惯还是他在半崩山唐司令帐下当师爷时就养成了的,说是早巡。当然下暴雨时除外,就是一般的雨天,他也会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去四周巡查一番的;再就是临窗正襟危坐读几页古书。是读的《大学》《中庸》呢,还是读的《西厢记》《红楼梦》或者别的什么书?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他儿媳山伯母也是知道的,岩爹的东厢房对家里任何人都是禁区,包括他最疼爱的孙子小树荪在内,但山伯母是可以自由进入的,她要为他清扫和整理房间,这是山伯母还是他的女弟子时就享有的特权。

我把先天编织好的土箕打好堆,清扫过狼藉的堂屋,收拾停当准备去上湾开竹破篾的几样简单的工具后(今天是岩爹约定的让他养精醒脑的日子),山伯母就喊吃早饭了。界上的早餐吃得早,夏天就更早,吃过早餐该上山的上山,该下田的下田,该放牛的放牛。哦,今天还是地叔和树荪下界去大队部上新学的日子!

但枣花却破例没有出现。

“我去叫醒姐姐。”树荪说。

“让她破天荒也睡一回懒觉吧。”山伯母心疼地说。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哪!”岩爹水烟壶往桌上一蹾。

大家一怔,就再也没有人敢吱声了。黑狗从桌底下蹿出,一溜烟来到了禾坪边,昂着狗头朝天“汪汪”几声,这时,谁也没想到小树荪会突然冒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爷爷,爷爷,你这样子就叫‘道貌岸然对吧?”山伯母赶紧夹了一筷子菜往儿子的嘴里一塞,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树荪的嘴巴。

那天早上,天色特别诡异,黄黄的,空空的,一丝云影也没有。山顶上没有雾缠绕着,山底下也没有雾翻滚着。我拿了篾刀竹节铲等动身去上湾的时候,山伯已领着两个儿子荷锄持刀上山去了,地叔一脸茫然,他拉着侄儿小树荪的手说:“我们也读新书去吧!”山伯母就站在禾坪出口处目送着小叔和小儿子下山,她没有回首自己的丈夫,也没有像平日交待我回家吃午饭,是怕我们发现她那幽如深潭的目光里有了几分凄惶吗?只有岩爹岿然不动,他一定还在桌前独自饮酒,那长年浸泡着虎骨鹿鞭的苞谷烧,酽浓如血,是只能慢慢地品才能品出味道,才可滋阳补肾、壮骨舒筋的。

枣花还没有起床吗?经过屋后的横路时,我抬头望了一眼山坳上,却没有听见牛铃叮当的声响,再俯看脚下这一栋青瓦木屋,心中顿时便涌起了一种五味俱陈的复杂感觉……

到了堆放楠竹的山湾后,我并没有立马开工,而是坐在了平日里枣花常坐的青条石上。我感觉那条石是温热的,还留有枣花的体温。再侧过头向南坡觅去,却寻不见老黄牛和年轻牛牯的影子,心里就免不了一阵虚空,“小师傅,你说我也能嫁到你们平地去吗?”一缕微风拂过,耳际仿佛又响起了枣花哀婉而期许的声音,“小师傅,你以后会记得我吗?”我正待收回目光,林深处却露出了一角青色瓦檐,“哦,那不就是荞麦界岩保队长家吗?”这念头一闪,我便鬼使神差般抬腿向队长家走去。

也是一栋与岩爹家规模相同的木屋。

“嘿呀,真是稀客!”刚进禾场坪,正在逗孙子的岩保队长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一边递凳一边朝屋里喊着,“小篾匠来我们家了,快筛杯茶。”

“小师傅请,界上人敬客,茶凉心热。”递茶的少妇二十出头,体态丰腴,却伶牙俐齿。

“我媳妇,孙子他娘。”队长介绍说。

“是儿媳妇!”孙子他娘娇嗔地白了岩保一眼。

“哦,儿媳妇,是儿媳妇!你看看这掉一字就落下一代人了。罪过!罪过!”大家就全都笑了。

儿媳妇的笑声很脆,“咯咯咯”地抚着微腆的肚子,胸脯上的一对丰乳就更是显眼了。

“去忙你的吧。”岩保队长朝儿媳扬了扬手,又问我,“没事吧?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上次去找你师傅结账就发出了邀请,你们都一直未来过寒舍,有何要事需我效劳你说吧!”

“没事哩,师傅回家取粮草去了,我就随意过来走走,看看队长,聊聊天而已。”

“那你真是好运气,碰巧我儿子今天下山了,我也想在家养养精神醒醒脑,就没去上工。”他说这话时,还往里屋扫了一眼。我这才想起山伯母同我们师徒闲谈时,好像说过五十出头的岩保队长前几年就死了老婆的。尤其刚才又听他说到与岩爹说过的“提神醒脑”的同样话语,我的心里就不免一沉。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说老实话,我当时的心里是有了厌恶感的。反正我也确实没有事。

“不急不急,既来之,则安之,扯会儿谈再走吧。”

“那好吧。”我也怕走太急反而让人家多心,或许也正是我自己多心。人是自然环境的产物,我不过是这荞麦界的匆匆过客,我又能对他们了解多少呢?况且岩爹早就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又何必要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少见多怪呢?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只是扯着扯着,不知怎么却扯到岩爹身上去了。

“他呀,要不是正好碰上了这一场革旧文化命的运动,那真是命好得不得了的。”队长也一定是读过旧学的,措词很讲究。从他的口中,我听到了岩爹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队长顿了一顿,灌了一口儿媳妇送到手上的凉茶,又滔滔不绝地说:他老兄原是被我们荞麦界老少男女尊若神明的人物。只要他偶尔去附近山腰邻居家走动,所到之处,装烟递茶端椅子,成人称他岩叔或岩伯,小字辈一律称他岩爹。他还写得一手极漂亮的毛笔字。每逢过年过节,或有红白喜事,荞麦界稍有讲究的人就会自备纸张,怀揣红包,极是恭敬地前来请岩爹写对联,岩爹自然是来者不拒,一边挽袖铺纸,一边吩咐儿媳妇掌砚磨墨,转瞬,一副副对联便龙飞凤舞墨色淋漓地展示在他人面前了。尔后收下红包,也不言语,只是双手一拱,算是回礼。但没想到……

“哐哐!——着天火了!”

“哐哐!——着天火了!”

岩保队长的话只说了半截,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和呼喊声突然从岩爹家那边的山垭里传了过来。我们俩同时举目,只见浓烟滚滚中飘出的火星子已烧红了半边天空……那嘶哑的呼喊声有几分熟悉,像是从德瞎子的胸壑间迸发出来的,黑狗的吠叫声更是令人凄惶无比!

再抬头望天空,已上中天的夏日被密布的乌云严严实实的遮蔽着,从云隙中挤出的几缕光束特别炫目。糟了,该不是山伯母离开灶台时忘记了收拾灶前的柴草而惹出的火灾吧?说时迟,那是快,队长把孙子往儿媳妇怀里一塞,便领着我夺路飞奔而去……

但山深路远,虽然有回声阵阵滚过来荡过去,却不见有农人们及时赶到。

我们也是远远地眼看着岩爹家的那栋木屋在轰轰隆隆的烈焰中一扇一扇地倒下的。猛然就想起,为什么没有听到岩爹与山婶还有枣花的呼喊声呢?“该不会……”心便揪得紧紧的,一滴滴冷汗从毛孔中渗出,我不敢也不愿再往下想了。顷刻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一片空白,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

人黄有病,天黄有雨,待我醒过神来,一场巨大的山雨已经过去。我隐隐地听到有人在说,真是幸亏了这一场暴雨,不然这荞麦界的山河都难保了。我定了定神,从山路上爬起,才感觉到在那样的情形中,或许荞麦界人早已经把我小篾匠遗忘了,远远望去,岩爹家的那栋木屋已经荡然无存。围满人群的废墟上,最惊心触目的是山伯与地叔及其晚辈们悲恸的哀嚎声,是飘着几缕残烟的三具萎缩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并且其中有两具尸体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人们无须多想,那紧紧地搂着的两人中的一位不幸者准是山伯母,而另外一位会是谁呢?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公公?

那将成为这荞麦界人们心照不宣的隐私。

“天火啊!是天火啊!”德瞎子的声音执拗而嘶哑。

人们一片唏嘘,有摇着脑壳叹息的,也有交头接耳的。但是,我却仿佛又听到了枣花哀婉的歌唱声:

界上泉水汩汩流,

流入资江不罢休。

资江前去是洞庭,

洞庭那边是汉口。

汉口是个大世界,

男人女人手牵手。

吃的全是白米饭,

穿的全是绫罗绸。

枣花生来是贱命,

舀捧清泉洗眼球。

目光越亮越现丑,

山高路远无尽头。

…… ……

雨后天晴的落日,浑圆清新,殷红如血。荞麦界终将又会回归于一片沉寂。

然而,许多年过去了,那落日黄昏中袅袅升腾的几缕残烟,却时不时在我的记忆中飘忽着,飘忽着……当然,那叮叮当当远逝了的牛铃声,以及枣儿哀怨的歌唱声也偶尔会在我的梦中响起,牵系起我对荞麦界那片土地的深深怀念以及对那片土地上人们的同情与悲悯……

廖静仁:男,1957年生于湖南安化。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出版散文集《纤痕》《境界》《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文库·廖静仁散文卷》等十余部及中篇小说《远去的白马》等。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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