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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存在主义视野下的《城堡》解读

2015-05-30张冉

参花(下) 2015年9期
关键词:弗斯加缪卡夫卡

张冉

卡夫卡的作品往往被烙印上现代主义的符号,他小说里颠倒的时空顺序、晦涩的语言或者人物形象的变形等都有意无意中为小说的阅读增加了逻辑理解上的困难,可是一部伟大作品带给读者的不应该是智力上的挑战或者逻辑上的强大整合,而是阅读结束后的沉默思考,如同暴雨中冲击礁石的海浪,想要寻找可以激荡的出口,因为作品使人孕育了一腔等待喷薄的情感。

加缪是卡夫卡的知音,两人在思想观念特别是在对存在的理解上有非常契合的一面。他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认为西西弗斯是荒谬的英雄,因为“挣扎本身足以让人心底充实”,而这位荒谬英雄的姿态相似于《城堡》中土地测量员K的种种举动,K步步为营地想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进入城堡,以荒谬对抗荒谬,其灵魂本身也是疲累但充实的,无论是哲学本源上的论述还是小说的艺术加工,两人都发现了世界的荒谬本质,并选择了对抗荒谬的姿态。

一、城堡的密闭无隙

加缪认为:“生活让荒谬活着,而让荒谬活着,首先就是要注视它的存在。”《城堡》里所描绘的荒谬集中以城堡的密闭无隙体现出来,首先城堡的密闭无隙是由于人被黏在了误解织成的网上无法动弹。K无法进入城堡的原因之一来自城堡管辖范围内人与人关系里沟通的障碍,每个人都站在也只能站在自己的利益或立场上来看K的一切努力,于是传达的信息被误解,行为和意义也被不公正地定义。弗丽达作为城堡最高官员克拉姆的情妇,这一身份对K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但弗丽达与K发生感情的出发点不同,弗丽达是出于对爱情的狂热和兴奋,所以她在看待K对自己的感情时是以此为基础看出了K与自己的不同,对爱情的期待也就落了空。而从K 这一方来看,他发生感情的基础是由于弗丽达的身份,然而在与弗丽达共同生活的空间里,他感受到了弗丽达作为未婚妻的温柔与体贴,内心感激,甚至觉得“不管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至少我已经有个一个家,有了职位和实实在在的工作,有了未婚妻,我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可以帮帮我,我要同她结婚,成为这里的一名村民”。他对弗丽达的感情是真诚的,只不过恰巧弗丽达具有了可以使他见到克拉姆的可能性,K是将通过弗丽达见到克拉姆以及同弗丽达结婚这两件事分开来思考,这不构成因果关系,而弗丽达则将两者混同并构成因果,她怀疑和幻想K对自己的忠诚,并将客栈老板娘的想法转化成自己的,折磨了自己的精神,最后放弃了对K的爱情。人的情感虽然生机勃勃,却始终钻不进另一个人同样生机勃勃的情感里去。可是生活在荒谬中的人往往对误会完全投入,以至于在付出落空之时失去精神力量。

笼罩在城堡众堵墙之上的是黑夜,黑夜是城堡的色彩,也是城堡的温度。《城堡》里写了K在村庄一个星期的生活,他的活动基本都在夜晚进行,或者是在形同夜晚的房屋内。卡夫卡的这种黑夜意识也是体验城堡密闭无隙的方式之一。小说的帷幕就是在黑夜中拉开的:“K到达的时候,夜色掩盖了整个村庄。村庄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屹立在高高的山冈上的城堡,在浓雾和黑暗的笼罩下,一点影子也看不见,甚至连一丝灯光——这座巨大城堡所在之处的仅有标志——也没有。”光明本该是城堡的标志,然而K所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黑夜仿佛是他无法脱离的孤独。在通往城堡的挣扎之路上,他渴望一些可以帮助他的同盟,一处可以舒缓疲倦的居室,一份稳定的可以解决温饱的职业,但是这些基本要求在城堡里并不是轻易可以得到的,追寻中的失落无疑更增加了这位求索之人的孤独。城堡带给K的是黑夜与迷雾,是隐藏在其中的种种阻碍。于是在孤独与流浪中产生的对于安身的渴望与城堡的拒绝之间产生的荒谬使夜色更加浓重。

卡夫卡的小说中总是存在着两种力的较量。其中一种力强大且高高在上,拥有不可撼动的威严,这种力的存在不只是体制、权利,也是存活在人心的种种压力、焦躁等不可抗拒。而另一种力则微小且被动,被强大的力所支配,在它的笼罩下施展手脚。这两种力量的大小是显而易见也是无可奈何的,强大的力量真实存在着,压迫在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因强大的力不可被更改,个体才会努力以自己的力量获得强大力量的认可。土地测量员K一心想要进入城堡,实质也是想要获得城堡的认可,使自己具有的力量被城堡强大的力量所庇佑,当城堡以拒绝或沉默的姿态迎接K的期待时,这种力就更显得坚硬且不可侵犯。

城堡以其强大的力量存在着,在它统一的世界里由误解、自私、亲疏远近以及孤独铸成了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墙,构成城堡的密闭无隙,抗拒着人的希望和热情。而这种密闭无隙和黑夜笼罩即是荒谬。

二、置疑——在荒谬中觉醒

看《城堡》全文,K自始至终都不惊奇自己在村庄遭受的荒诞,但是一次又一次地冲破荒谬之墙的经历使他筋疲力尽,疲倦在K的周围如影随形。一切和城堡发生关系的人为何都会感到疲倦?城堡是他们敬畏并且心向往之的地方,却为何在憧憬里身体困顿了起来?加缪认为“所有伟大的行为和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源于某个微不足道的开始”“厌倦出现在机械化生活行为的终点,但是她同时引发了意识的跃动。它唤醒了意识,激起了一系列的行为。紧随其后的,要么是逐渐回归原先的节奏,要么是真正的觉醒”。然而在城堡管辖范围内的所有疲倦之人中唯有外乡人K在荒谬之中觉醒,看到了周围人际网中的种种离异,自己被聘为土地测量员而实质上该村并不需要土地测量的工作,于是他遭到来自官方与非官方的荒谬对待,疲倦出现在他以体力和心智应对一切阻挡他进入城堡的荒谬之中,他足够冷静也足够坚强,他在一次又一次的疲倦之中愈发清醒地看到无意义反抗中的意义所在,并坚持寻找生存的空间和位置,这都源于他在每一次的疲倦里进行的沉思。正如加缪总结的那样:“厌倦是件好事,因为一切始于意识的萌发,不通过意识的思索,一切皆无价值。”

周国平说:“再亲密的两个人,灵魂都只能独行。”孤独地奋斗是产生疲倦的原因之一,身体上的劳累和精神上的伶仃会加剧这种倦怠。K是这里唯一的外乡人,他必须依靠别人的关系网才能与城堡联系,但是不管是巴纳巴斯还是他寄予了巨大希望的弗丽达都没有帮到他,甚至随着弗丽达的离开,他连在村庄的寄居之所也失去了。实质上,无论是表面上依靠谁的力量,K始终都是一个人在战斗。这是一种荒诞的沉默形式,官方企图以一种暧昧的态度使K在自己铸造的希望里彻底绝望,于是心智欲望与失望现实二者之间的矛盾更加剧了生存的孤独感,倦怠也在孤独中给了他清醒的意识,使他意识到荒诞也开启了他荒诞的意志,一场以荒诞对抗荒诞的角逐便开始了。

在K的挑战之旅里,唯一带给他温暖和宁静的是他对往日故乡的回忆。回忆使他不被村庄潜移默化地变成真正的其中一员,回忆使他清醒地面对现实的荒谬,给他继续前行的勇气与决心。《城堡》通篇都没有交代外乡人K的背景和经历,他唯一的背景就是在孤独中对故乡的留恋之思。加缪借《局外人》里莫尔索之口说:“只要拥有一天的回忆,我就能面对日后的所有。”对于个体而言,回忆是一个人存在的标志,生存的痕迹,也是独一无二的财产,当人在回忆的时候也即是对现有生活的反思。K需要对故乡的记忆去激起自己对一处房屋带来的安定生活的向往。因此回忆代表着他在荒谬世界中的坚持与觉醒,他对那种令人沮丧的周围环境的力量,令人心灰意冷的习惯势力感到畏惧,那种每时每刻潜移默化的力量,他必须同这种力量进行抗争。

同时,无论是加缪还是卡夫卡,都对希望给出了不同于世俗约定的理解。“人是否可以毫无希望地生活”是加缪存在主义哲学观的一个设问,他让西西弗斯日复一日的徒劳来回答这个问题:毫无希望的生活是可能的。西西弗斯没有在荒谬之中选择自杀,而是直面荒谬,并在推上去必然滚下来的必然里充实自己的存在,使生命获得存在的姿态和印记。“致命的逃避,就是希望”,K在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落空里意识到了希望与憧憬实质上正是对现实无法全然接受,不足以正视荒谬必然最终会与其妥协,承认荒谬的合理,并让荒谬代替本来的自由,被荒谬支配而失去自我。生活里处处都存在缺憾,“那必要的缺憾使得幸福依稀可见”,那么希望是对这些缺憾的正视还是逃避呢?每个人都对语言的理解存在偏见,就像看见“希望”二字时,眼前仿佛立刻就见到光明,见到明天的美好一般,然而希望可以被实现,也可以被最终忽略。加缪说:“一个人‘应得的来生希望,以及那些不为生而为堂皇理由而活的人的诡计花招,将超越此生,重新定义此生,赋予此生意义,而最终背叛此生。”我们来看K在城堡辖区里一周的活动,他对每一个与克拉姆有关的人都抱有极大的期待,以为通过他们可以获得一次直接与克拉姆谈论自己职位合法性的机会,但是K所构建的希望不同于一般的人生欲望,它属于心灵上的纯粹,这种纯粹建立在对事实的清醒认识,对自我选择的尊重,对过程的尽力而为以及对徒劳无果的全然接受。

三、荒谬世界中的生存姿态

加缪将西西弗斯定义为荒谬的英雄,因他每一次的努力将石头推上去都注定承受重来一次的命运。这种徒劳的意义归自我所有。认识到荒谬但仍选择进入生存的荒谬本身,这种生存的悖论和西西弗斯上举石头的姿态同样可以在《城堡》中K的形象上显现出来。

存在主义认为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但是这种自由不是绝对的,而是表现在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加缪强调自我的回归,而回归自我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选择自己的人生。西绪福斯永无止境地往上推石头的姿态被常人认为是徒劳荒谬的行为,但是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自己的选择,尽管他完全可以选择放弃岩石——强大力量赋予他的罪责与负担,选择自杀,但是他没有。生活若是看似没有意义,更值得人们去经历它,而意义将在经验与回忆里自显。因此加缪认为《城堡》书写的是“一个灵魂追求它的优雅而走过的历史”。荒谬的人不会因为生活的荒谬而否定生活,而是在当下去体验其中的荒谬,这是他们对自我的选择、义无反顾的选择。K一开始便认清了城堡的荒谬本质,他没有选择逃避,而是义无反顾地进入城堡的管辖区,开启心智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帮助,他认为“世界上的反对力量是很大的,而且一个人的目标越是远大,遇到的反对力量也就越大,因此要是得到同样也在奋斗的人的帮助,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即使对方是一个渺小的、无足轻重的角色”,他对自己的选择和目标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所以在面对城堡的诸种施压和拒绝时能够坚持选择,而非离开。反抗是对自我选择的尊重,人应该是自我存在的最大力量之源,回归自我就得甘愿承受世界的荒谬与虚无。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力的悬殊,存在着误解和不信任,因此反抗是必要的获取生存途径的姿态,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入世。无论是加缪还是卡夫卡,都坚信较量才是唯一的真理。

反抗后无论是身体的疲累、心智的逐渐成熟还是经验的积累,都将以燃烧激情的方式回馈给反抗本身,无关结局的徒劳无功,因为“这些都是人们在一场未战而先败的战役里为自己的尊严所表示的敬意”。土地测量员K的经历无论经受了多少痛苦和非理性对待,即使他最终也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但他完完整整地坚持了自我的选择并为之竭尽全力地反抗一切可能摧毁他的力量,在反抗的终点他还是回到了人类反抗的激情燃烧之中,加缪说:“认识荒谬,接受荒谬,然后委身于它,然后我们知道,从委身的那一刻起,荒谬就不再是荒谬了。”荒谬成为人类激情的征服动力,勇敢的人将不再逃避痛苦和无望,反而从中找寻到失落的自我,西绪福斯是,K是,每一个为生活奔波劳累的人,我们也是。

中国传统哲学讲究超脱的人生境界,在面对污浊荒谬的现实世界时,选择归隐避世作为人生解脱的一种途径,以求保持自我高洁的人格和操守。但是面对世界的纷繁复杂和诸多关系,避世是难以做到的,所以陶渊明才能成为无数失意人的心灵慰藉,可是慰藉之后,虚空的幻想和希望背后仍旧是反抗着现实生活中的一切荒谬,仍又归于加缪和卡夫卡笔下的荒谬世界。既然无可逃避,何不直面荒谬,在荒谬中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在挣扎中使自己内心充实,终将无畏于任何痛苦和磨难,终将在对自我的肯定中燃起生活的激情。

参考资料:

[1][奥]卡夫卡.城堡[M].魏晓亮,译.太原:北方文艺出版社,2013.

[2][法]加缪.荒谬的自由[M].闫正坤,等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3][法]加缪全集(散文卷一)[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4][奥]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M].叶廷芳,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5][法]加缪全集(小说卷)[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作者系华侨大学文学院2014级研究生)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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