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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石

2015-05-30朱法强

参花(下) 2015年9期
关键词:老莫夫人

朱法强

(一)

寺庙中响起的佛乐,缭绕于双沟镇的西山头,它不遗余力地洗涤着尘世的烦恼,听来有一种心静且愉悦的感觉。这是一座尼姑庵,人称地母庵。来这里的一般是女香客,当然,如有男人陪着一同来,住持师太也不反对,仍和蔼地笑着,只是让男人们于寺外耐心地候着。

英公在寺外候着夫人。

佛土净地,入寺的女人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在寺外等候的男人自然也很虔诚,就是说话,声音都很小,怕扰了菩萨的清静。来这里的人总是有目的的,女人进去要当面向菩萨说清目的,一些男人也虔诚地于寺外给菩萨敬香,来帮助女人补充说明他们的同一个目的。虽说不是当着菩萨的面说,但一样灵验,有句话说得好,叫心动神知。住持师太胸怀慈悲,特意在寺外事先安置了一个大香炉,香炉旁放了一只木箱子,以此来方便一些男人烧香、上功德。香炉是青铜所铸,体形很大,口呈圆形,要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间或,见有男人手中拿着香,点燃,然后插到香炉中。

西山树木茂密葱翠,叶片肥厚,绿得淌油,显出一副阳光水分富足的样子来,个个活灵活现的。这天出奇的好,晴得连一丝风都没有,太阳慷慨,阳光尽情地洒。

炉中有长短不一的香在一同燃烧。香有拇指粗细,长的三尺许,短的几寸长,粉红色。烟袅袅,雾袅袅,袅袅地飘到一个背阴处,于是形成了一团很大的雾。雾,薄如蝉翼,它轻柔地笼罩在一片墨绿色的树枝上,这些枝叶正享受着恩典,如做着梦,做着一个很甜的梦。

英公也上了香,而后双掌合在胸前,眼睛眯着,一脸虔敬地祈祷,他与别的香客无异, 把该说的话, 托心跟菩萨说。说完, 他一撩长袍, 朝“文笔峰”走去,一根油亮的辫子在他身后摆动得极其生动。“文笔峰”是西山的顶峰。

英公,姓朱,名大英,字维韬,康熙己酉年中举。他是双沟紫阳堂第九世传人。中举那年,年仅二十二岁,可谓是青年得志,名噪一时。按理说,像他这样的才俊本可入仕,但朝廷对举人还要实行“察举”。所谓察举,就是先考察后举荐的意思。这是选仕的程序,是制度,是无可非议的,只是,察举察举,英公被察举了十年仍停留在察举的阶段。举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罢了。但也不能说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举人”是明摆着的,身价不一样,中举前人们叫他大英子,中举后便称之为英公。当然还有许多人叫他老爷,但英公不想他们这么叫,这样叫得他心虚,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如果别人非要这么叫,那也没有办法,他只是苦笑笑。他心里清楚,无官无职,什么老爷?要当老爷,不给县衙和府衙的大老爷们打点打点,谁来察举你?时间这东西嘛,很怪,它会让人老去,会让人的意志老去,让一切都老去,最终老了人的理想,让理想变成梦想。有人说时间如水。随着时间的冲洗,英公的那颗心现已被冲洗得很淡然了。

西山不高,说是山也不算山,如果拿它与真正的山相比,那便是小巫见大巫了。眨眼工夫,英公便登上了“文笔峰”。在这样的少山地区,登高望远是一种奢侈,英公是个走山走水之人,称得上见多识广,但登上家乡的山峰,心里仍有一种别样的激动,那眼神,此时就如点了把火一样。

淮河在缓缓地流动,其形状就如一幅巨大的白练在永无停歇地飘着。纵向看去茫无际涯,横向一看,与长江黄河相比,有差距,但有妙趣,一水相隔,能闻两岸鸡鸣犬吠。岸边的垂柳像一群青涩的少女,她们排成一溜儿,仿佛正在出神地看着淮河。垂柳的前面是一片浅滩,滩上荻芦绿成一片,如无数的娃娃挤在一块,嘻嘻哈哈地热闹着。河边有一些零星渔舍,只是摆放得七零八落,就像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有的渔舍旁还晾晒着渔网。河面上渔帆点点,有渔人在撒网,也有渔人在起网收获。远处有几只船朝码头驶来,影子模糊,但隐约可见。这可能是几只商船。

英公的脸如正在绽放的花朵,微笑,大笑,笑得很有层次。他感叹,这便是人间的美景,真正的烟火味!唉,山河依旧,古人何在?什么将相王侯,什么高官利禄,统统见鬼去吧,有什么比这般美景更加生动?

“三十功名尘与土”,英公联想到自己,心中有太多的感叹。他出身名门望族,始祖朱鉴是大明朝龙虎将军,都指挥使,可以说位高权重,只可惜,他死于“靖难之变”。始祖没有战死沙场却死于皇家争权夺位的血雨腥风之中,死得不明不白,这是何等的悲哀!熟读史书的他,认为历史没有对与错,他曾说,当一个人真正读懂了历史就知道历史的无情。他认为大丈夫的价值不仅仅是停留在政治的层面上,八千里路上仍有云和月。他还认为,作为一个好男人不能不立业,否则就失去存在的价值。为了立业,他利用双沟产好酒的商机,做了一名大酒商。开始他的岳父为此大为不解,问他读这么多书干什么,接着又质问道,读书不就是为了做官吗?真没钱打点府衙,就从我这里拿!岳父老爷子是泗南一带著名的财主,人们都称他大员外。他字字说得底气十足, 声音硬朗。英公笑了笑,在官场要弯腰,我的个子高,弯不下这个腰。之后,岳父失望地叹了叹气,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两只商船靠了岸。英公知道是运酒的船到了,一阵欣喜。一连几年,英公的生意做得是顺风顺水,在双沟一带也是个大财主了。这多亏岳父的慷慨,还有商场一些朋友的帮助。当然,发展得靠自己,朋友多了路好走,英公深谙其道。

夫人怎么还没有出寺庙?正嘀咕时,庙门上的“报恩寺”三个大字醒目地闯进了他的眼里。这字是大金国四太子金兀术的真迹。英公略一思考,立马把这段历史从脑子里调了出来——

建炎四年,金兀术被岳家军追得东躲西藏,逃命中,金兀术一头钻进地母庵寻求保护。当岳家军追至,却被寺中的住持师太断然挡住了。佛门净土,师太最烦厮杀,她谎称没有见到任何人进入寺庙。事后,金兀术为了报答这救命之恩,绍兴十一年,他身穿汉人的服饰,乔装打扮来到地母庵,后重修扩建了寺庙,并为寺庙亲笔题名“报恩寺”。英公凝视着金兀术的真迹,心里涌起一股敬畏之情,之后他朝这三个大字深深地鞠了一躬,一边鞠躬一边想,金兀术是历史的正面角色也好,反面角色也罢,但他敢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扩修寺庙,这是知恩图报,是人性之大善!

夫人怎么还没有出来呢?英公又在心里问了一声,之后就朝寺庙的院子里看了看。从上往下看,看得十分清楚。院内种有几棵果树,他想,这可能就是种善因得善果的禅意吧。许多不育的女人,往往专门跑来这个寺庙,这为什么?他一点头,哦,原来还有一种意思,菩提树花开,菩提树结果!

忽然眼前一亮,见丫鬟陪着夫人迈着轻盈的步子笑着出来了。于是他急忙往下走去。

夫人见到英公,喊了声老爷,满面春风朝他走了过来。夫人一张姣好的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老爷,老爷,我抽了支上上签!”英公一阵激动,更为夫人的良苦用心和虔诚感动。

下西山只要一眨眼的时间,再一眨眼就到了双沟街。

街道为南北走向。双沟镇于很久以前,是个古渡,现是著名的商埠集镇,这里商贾会聚,商英辈出。

英公和夫人一行混在人群之中。街上人头攒动,整条街就如一条晃动的河。沿街酒幌高挂,间有油坊、布庄、茶楼、酒肆、客栈、染坊、骡马行、猪行、日杂铺、药铺、戏园、洗澡堂等。面对如此繁荣的景象,英公却跟在人群后面,随波逐流,一双眼睛在街道上失神地游移着,心里落寞得很。夫人看了他一眼,心疼地轻轻拽了他一把,她明白他的心思。刚才他们经过“贺氏酒坊”,见铁锁把门,锁上已是锈迹斑斑,一下子锈住了他的心。他望着大门不断感叹,唉,老朋友,你走有一年多了,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真该死呀,当时怎么就忘记留下你老家的地址呢?你不识字不给我来信,我不怪你,可我怪我自己呀,我是个举人总识字吧,我读了一肚子圣贤书,惭愧哦,丢人哦,实为不义!

一到家,英公就直接去了后花园,在一块巨石的面前静静地站着,凝视着这块石头。石头默然地看着他。他仿佛听到园中的花草在悄悄说话。他伸手抚摸着石头,摸着摸着,脸上又变得生动起来。阳光仍是那么炽烈,只是起了风,不像在“报恩寺”的那会儿,一丝风都没有。而这风很柔软,似女人的玉手在抚摸着他的脸。树叶和花儿突然在大声说话,响起一阵笑语喧哗,蜜蜂在花间嗡嗡地叫,几只粉蝶兴高采烈地飞着,也来赶着凑热闹。两只黄莺在树上亲昵地叫唤,声音清脆悦耳,如唱着一曲抒情的歌。英公情不自禁地对石头说,德公,你还好吗?接着就笑了起来。

他说的德公,就是“贺氏酒坊”的老板。他面前的这块巨石就是贺老板送给他的。英公与贺老板的交情甚笃,莫逆之交的关系那是铜打铁铸的。贺老板叫什么,不知道,全双沟的人都不知道。当然英公还是知道的,只是他从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贺老板的名字。德公是英公对他的尊称,也跟别人称他英公一样。他敦厚老实,视信誉为生命,重情重义,如果提到这人的长处,英公能把他的优点数出一箩筐来。

唉,德公呀,你这人真的很有意思。

(二)

贺老板初来此地时,这里叫双溪,可是没过多久,这地方就被泗州州守王如玖改了名,叫双沟镇。对此,他大为不解,说:“‘沟哪有‘溪好?真是当官的人连放的屁都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能改么?爹妈给他取的名字他怎么不改?就算能改,只会改得更好,怎么越改越糟?‘溪改‘沟越改越小,有这么闹腾的吗?”人们认为此话有理。有人却打趣道,贺老板你去衙门找大老爷再重新改过来呀。他摸了摸头,笑了笑,不吱声。“去呀,你去的盘缠归我出!”有人也跟着起哄,“去呀,去呀,别在锅灶背后说知府,没出息。”一边说还一边推搡着他。不管别人怎么闹腾,他仍是一声不吭,笑容依旧,接着就自顾自地干活,别人说什么他都不理。有人说他只是个屁,响了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再拿石滚去压都压不响。

他在双沟,别人并没有在意他,只把他当成一个闷葫芦。他一闲下来就眯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坐着。其实这一声不吭之中大有文章,他在想酒,想酿好酒。来双沟没过半年,他酿出的酒品质上乘,深得客户的青睐,酿造多少销多少,总是一抢而空。有话说,同行是冤家。此话不假,一连有几家酒坊的老板故意上门找他的茬,话还没有说上三句就要砸他的招牌。他势单力薄,却也不卑不亢,他说:“凭什么只准你们酿酒我就不能酿?”“你就不能酿!”于一声断喝中他被人打破了头。破了头,他还说:“凭什么只准你们酿酒我就不能酿?”虽然头破了,但他一咬牙,还酿,结果又破了头,他还说的是那句,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一连被人打破了几次头,他实在挺不住了,就找到了英公。开始他不认识英公,英公也不认识他。他怎么想到来找英公的呢?是经别人指点的,有人说英公是双沟的名人,学问高,人品好,你去找他,一准没错。

跟英公说事时,贺老板说得结结巴巴的,两手不停地搓着。英公一看,就知这是个老实本分人,于是就痛快地答应了。双沟三大姓:朱马赵,朱姓排在第一位;再凭举人的威望,英公没费什么劲就把事给摆平了。事后,给他重新写了招牌——“贺氏酒坊”,英公故意把以前招牌上的“小”字给去掉了,还落了款:维韬。这招牌的确很神奇,从此他就再也没有遇上麻烦。事后,他就抱了坛酒到英公家。他说:“听人说你平常不怎么喝酒,这是我专为你酿的米酒,喝上几碗都不会醉人的,我不侃空(撒谎),尝尝。”说完转身就走了,走得很快,如一溜烟。“贺老板,贺老板!”英公望着他的背影喊着。哪能喊到人,一眨眼,他的影子就消失了。

英公笑了笑,这人有意思,有点意思,继而思忖:都说贺老板的酒好,今天我来尝尝。接着倒了一小碗,品了一口,英公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笑容便如涟漪一样在脸上慢慢荡漾开来,再接着,一仰脖子,干了。英公的嘴不停地咂吧着,嗯,果真好酒!夫人在一旁问道,是什么酒让你喝得这样高兴?夫人见这东西浑浑的,没有酒的清亮,“哟,这是什么酒嗨?什么味道?”味道,英公说不全,只知道这酒既香又绵还有点微甜的味道,他嘿嘿一笑,好酒,什么味我说不上来。夫人噗哧一声笑了,喝了怎么会不知道的?人的味觉就是奇怪,奇怪得让人讲不清,比如说,茄子有茄子的味道,冬瓜有冬瓜的味道,哪怕你闭上眼睛吃,也能分得清是吃茄子还是在吃冬瓜,那你说说茄子是什么味?冬瓜又是什么味?这你说得清吗?英公一阵哈哈大笑。

第二天英公去了贺氏酒坊。贺老板问他,“酒好喝么?”英公连连说好。他笑着哦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我跟你做生意怎么样?你的酒从此我包销。贺老板的眼睛闪了一下,说了声:“管!”之后又笑了。英公跟他说话时,他只顾点头,没插一句话。最后,他终于说话了,“英公,酒的质量,这你就放心,”又补了句,“我这人不会说话,只会傻干。”英公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人可交!沉默好,沉默好哇,沉默是金;傻干好,傻干是用事实说话。你不愣的!”

让英公没有想到的是,包销贺老板的曲酒让他拓宽了商路,他运出去的酒,一些商家争着要,抢着要,出高价要。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贺老板的酒只卖给他,对别人一律不卖,因为他家是个小酒坊,产量不大。一次,英公把酒装上了船正准备起锚,这时贺老板呼哧呼哧地赶到了码头,他对英公说:“错了错了,我的帮手把配方弄错了,这酒不能运!”英公说:“你家的酒就是孬,也孬不到哪里去,能卖出去的。”他说:“不能卖,这样砸了我的牌子事小,砸了你的牌子事大。”事后,他还要赔偿英公的损失。英公说:“我要你赔吗?那是不可能的。”

打交道多了,知人识性,两人便成了朋友,关系铁得拿刀砍都砍不开。一日英公对他说:“我给你几亩地,扩大酒坊规模,让你能酿出更多的好酒来。”“管!”贺老板的脸笑得跟开了锅似的,“那你的地钱让我慢慢还你。”英公说:“还不还无所谓的,我家就地多。咱俩谁跟谁呀,不是你,我的生意能做得这样好?我看你的酒坊改名叫‘全德酒坊,如何?”他想了想,摸了摸头,问:“为什么叫全德?”英公说:“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还不是你宽厚待人、信誉第一么?德公!”英公陡然笑了起来,忽然称他为德公。“你在经商方面是个天才,以德养商是古代商圣范蠡总结出来的,这是精髓,知道么?德公!”英公又笑了起来。贺老板点了点头,笑容里显见谨慎,而后又摆了摆手,“我何德何能?叫德公叫不了,只有你才是公!”“不,”英公一摆手,然后指着他,“只有你才是真正的‘公!”他说得极其认真。

没过几天,贺老板为英公家送来一块石头,这石头很大,是块巨石,他是用三条水牛拉着滚木运过来的。当时英公不在家。夫人问这块石头要多少钱?说要给他钱。他说,一块石头能要多少钱?几两银子给猴(鬼),不用给!然后他就和英公家的家丁们一同把这块石头安置在后花园里,安好后又一声不响地走了。当英公看到这块石头时,惊讶得嘴半天都合不拢,之后连连说道,“宝贝、宝贝、宝贝!”夫人说:“这么大的东西才值几两银子,能是宝贝么?”英公的两眼睁得溜圆:“你说什么,几两银子?翻上一百倍都不止。他侃了空,这个老实巴交的人也会侃空哦。哈哈,这个德公!”事后,英公为他送去一千两银子。贺老板一看到银子,脸就黑得跟一团乌云似的,之后他大发脾气,把银子踢得满地都是,还瞪着一双骇人的眼睛盯住英公不放,说了句:“断交!”

可没过几天,贺老板便主动找上英公的家门来了。英公正想笑,但见他进门就哭,英公一下子愣怔了。他说他接到家母病逝的噩耗,今天就要携家小一同回家奔丧,叫英公帮他照看一下酒坊。英公闻后,泪水便流了出来,之后两人又抱头痛哭,哭得跟孩子似的。

一想到他,想到他说断交时的那样儿,英公心里又笑了,断交得了么?此辈子我就赖着你,他扶着石头一下子又哈哈地笑出了声音,心里想,断交?哈哈,你这倔驴!德公,你离开这里有一年多了,知道我有多么后悔吗?后悔没有叫你给我留下地址,你一哭乱了我的方寸,脑子一片空白,再加上你走时又是匆匆忙忙的。说真话,想你了,唉,想也白想,孝为大,那你好好在家里守孝吧,我等你三年。伯母去了便去了,节哀,你不要太伤心……

老爷,酒全装上船了,管家老莫笑眯眯地进了花园。英公点了点头,说了句辛苦,而后手一挥,我明日就出发。

(三)

夫人从抽了支上上签后,一直都很兴奋,这兴奋如水如雾,让她沉浸其中。自打从庙中回来,她脸上的笑容就从没消失过。那签文她是背得滚瓜烂熟——“得子运交已正临,准尔来年添一丁;时有神祗来佑助,子孙万代永昌平”。夫人想到这签文又笑了。

夫人姓孙,是泗南大员外孙老爷子的长千金。她知书达礼,美貌贤慧,心灵手巧,花绣的是活灵活现。十六岁嫁给英公,现二十六岁,只可惜至今未孕。因此,她经常去祠堂求祖宗佑助,又跑寺庙祈求神灵,可跑来跑去就是没能把肚子跑出动静来。她常常在私下里抹泪,恨自己无能。开始她不死心,可后来几乎绝望,多次劝英公纳妾。一次,英公怜爱地摸着她的脸说:“要长得跟你一样,一样的脸,一样的眼,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这样的人有吗?有,你就告诉我,我会笑而纳之的,哈哈哈。”为此,英公常常开导她,命中注定有就有,命中注定无就无,顺其自然吧。

她心里明白,这是丈夫安慰她。她晓得他想孩子,有几回,见他看别人的孩子时的那种眼神,她的心就如刀割一样地难受,这种难受还跑到了她的血液里,又钻到了她的骨子里。她自己痛苦还想象着丈夫所受的折磨:他想孩子不像自己这样,自己会流泪;而他是想在心里最深的地方,想得这地方在开裂,裂口处血在汩汩地流。自己的痛,硬撑,而丈夫的痛,她无能为力,如果她有为丈夫治伤的本事,她恨不得要钻进去,把那开裂的地方堵住,而后用泪水把流出的血洗净。

心疼丈夫是爱的使然。他儒雅风度,性情温和,从没跟她发过脾气,心柔软得就如同一团棉花,要是让她把丈夫的优点讲下去,她能说七日七夜,还绝对不讲重。越爱丈夫就越想生孩子,她想,哪怕就是生出一只青蛙也好,那我也喜欢。

丈夫在考举人前,她每晚都是陪在丈夫的身边,要么做针线活,要么就去拿热水给他泡脚,要么往他杯中续茶。丈夫看书看得痴迷。有时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看着也痴迷了。她认为丈夫是一杯醉人的酒,看一眼、闻一下都会让她陶醉。夜深了,他劝她先睡,她偏不,说就要这样陪着他。丈夫哈哈一笑,摸着她的脸大发感慨:“红袖添香夜读书,天下谁有如此的福气?我有!”说完便微握拳头,举过胸口,抖了抖,“努力努力,为了我的妻子,我要努力。”她嫣然地笑着,也跟着一同说:“努力努力!”丈夫中举后,她的身份变了,成了举人夫人,可是肚子还是那个肚子,仍在那里酣睡,睡得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又让她羞愧,她的心苦不堪言。

她记得过门不久,有人就跟她婆婆说:“您老马上就要抱孙子了!”婆婆的脸又艳又亮,就如一朵花:“托你的福,快了快了!”婆婆的笑如一抹春阳照着她的心,她的心紧跟着婆婆笑,但一张好看的脸上却又缩头缩脑,躲躲藏藏,只是藏不住颜色,有羞赧的红。过门仅有一年,她就突然变得怕见到婆婆,感觉那双眼睛老在她的肚子上瞅来瞅去的,瞅得她心里发虚,浑身长出疙瘩,冷汗从这些疙疙瘩瘩中流了出来。当婆婆一转身,她就回到房里对肚子发脾气,还气咻咻地打着肚子,骂它不争气。婚后三年,婆婆就再也不看她的肚子了。说来奇怪,婆婆看了,不自在;不看,她就更加绝望,绝望自己长了个让她气极败坏的肚子。她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曾跪在婆婆面前,要求婆婆帮劝丈夫纳妾。婆婆看着她,一脸慈祥,而后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大英子不肯,”婆婆说得声音很小,突然又亮着嗓门说,“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们朱家的人多,双沟朱马赵,我们家的人排第一!”婆婆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陡然暗了下去。后来,她就常去祖祠,去寺庙,她想把婆婆的眼睛擦亮,要一直让它亮着。没想到,不久婆婆和公公相继去世,老人的眼睛不但没有被她擦亮,还永远地闭上了。她为此难过得撕心裂肺,认为自己是大逆不道。

她曾问英公,问他信不信菩萨。英公说:“信,人不能没有信仰,没有信仰的人就是行尸走肉;民族不能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是缺了根。菩萨是善良的,连菩萨都不信,信谁?”英公信,她就没有理由不信,于是她就坚持跑庙。

今天抽了一支好签,她比捡到宝贝都高兴。她吩咐祥嫂,说:“老爷明日要出远门,晚上要为老爷送行,叫厨房准备几个好菜,最好去趟河边,看看有没有老爷喜欢的‘淮河鲜。”接着她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顺便也给我庆贺一下吧,今天我抽了支好签,是上上签!

英公从花园回来,她笑盈盈地迎了上去,朝英公一偏玉脖,粉脸微扬,娇声娇语:“晚来闲没事,能饮一杯无?”英公一听:“哈哈哈,嗯,这句改得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听说这是白居易想邀朋友喝酒写下的一张便条。而眼下是四月天,如果完全套用,那就有点不合时宜,她就把“晚来天欲雪”改成了“晚上闲没事”。“能饮一杯无?”这“无”字本没有什么意思,而用上却添妙趣。夫人能把那种语调、神态通过一个“无”字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是何等的悟性!英公又说:“夫人灵气,夫人灵气!饮,岂止饮一杯,陪夫人一同吃醉。”这时,跟在英公身后的老莫笑了,站在夫人旁边的小玉也笑了。小玉是夫人的丫鬟。

英公敛了笑容,吩咐老莫,叫他抽空去趟何圩,说:“为何员外家的牛倌王田喜送些银子去。”老莫说:“老爷,你的心真善良,上次你给了那么多,还给?天下有许多穷人,你能顾得过来么?”英公闻言,双眉微蹙,一仰面,叹了口气,眉宇中显见沉重。

其实这个叫王田喜的人,英公并不认识。一次他在双沟街上遇见一个乞讨的老头,英公见这老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跟人乞讨时还很腼腆。英公顿生怜惜之情,随手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碎银子给他。老头看了看这把银子,一下子惊傻了,接着手就开始发抖,连连说:“老爷,多了多了多了。”说得声音哽咽,紧接着,“扑通”一声,朝英公跪下了,“恩人、恩人呐!”泪水也跟着笑容一齐出来了。英公急忙扶起他,问他姓什么?是哪里的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老头说:“魏营子的,家里有个长年生病的老伴儿,还有一个儿子叫王田喜。家里没有田地,儿子现给何圩的何员外家放牛。”还说,就是老伴儿生病啦,有几个钱,给她买药都花光了。事后,英公把这个可怜人跟老莫说了。

英公看了老莫一眼,一脸坚定地说:“还是给!尽力吧,如果没有别人不怪,能做点善事也是福,你说是不是?”“哦。”老莫点了点头。

说话间,祥嫂笑呵呵地进来了,手中提着两条尺把长的鱼。这就是“淮河鲜”,也就是鲈鱼。祥嫂说:“老爷,这鱼真新鲜!”夫人近前,盯着鱼看了一会儿:“嗯,还活蹦乱跳的!祥嫂,辛苦你了,快送到厨房去。”祥嫂笑容可掬,“夫人总是这样客气,跑趟路算什么。”接着,扭着有些发福的身子往厨房去了。

晚上,夫人特意用红泥炉烫着一壶米酒,想让英公能喝出白居易的诗意来。夫妻二人面对面地坐着,你敬我一杯,我还你一杯。英公笑道,“喝着绿蚂蚁,看着红佳人,此生足矣!”

平素,英公不喜欢烈酒,自从喝了贺老板送来的一坛米酒后,就爱上了这种酒,他认为米酒绵柔,温和,有点甜,醇香,且回味悠长,其品质就像好的人品一样。为投其所好,夫人根据贺老板曾教给她的方法专为英公酿制这种酒。酒呈微绿色,其中还飘浮着几颗米粒,很是有趣,米粒就如蚂蚁一般。白居易称此酒为绿蚂蚁酒,的确很形象。

饮酒中,夫人问他:“老爷,你此趟生意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返回?”他说:“多则一月,少则半月便返。”夫人叮咛,叫他一路注意安全,注意饮食,注意冷暖。说话间,听祥嫂压低着嗓子叫了一声:“‘淮河鲜来喽!”接着就嘻嘻地笑了。夫人说:“来来,祥嫂,小玉,都过来吃鱼,尝尝鲜。”英公也接上:“对对对,都一块儿过来尝尝。”

小玉一甩辫子,拽着祥嫂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说:“老爷、夫人,菜齐了,我跟祥嫂上后屋吃饭去了。”说完,她朝夫人挤挤眼。接着夫人便看了英公一眼,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心想,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

门外,传来小玉嘀咕的声音。“就你能,就你精!这还要你说,小两口子在一块,我能掺和吗?”哈哈哈,一连串的笑声,笑得一点也不含糊。

夫妻二人说着话,饮着酒,尝着“淮河鲜”,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酒至酣畅,酒不醉人人自醉,不久二人进了房,后来,就有了红烛之下见摇影,再后来,又有了绫罗帐内莺声啼啭,一对鸳鸯戏水情。

(四)

英公出门二十多天以后,老莫去了趟何圩。在何圩一打听,有人说王田喜回家去了。他的家在魏营子,离何圩不远。老莫又几经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了王田喜的家。

这里没有其他人家,就一座低矮的草房,房子在一个水塘边,显得孤零零的,猛一看,像看鱼塘的人临时搭建的棚子。一塘水清汪汪的,像是缺鱼少虾的样子。一只黄狗瘦得可怜,趴在门前,见老莫来了,便懒懒地爬了起来,朝老莫汪汪了几声,叫得没有力气,看那样子像是饿的。听到狗叫,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头从屋里走了出来,小声问道:“你找谁?”老莫说:“你就是王田喜他爷吧?”此地人把爹叫爷。老头一怔,脸上掠过一丝惊恐,点了一下头:“你是何圩子的?”老莫说:“我是双沟英公的管家。”老头子一听,眼神就像点了一把火,皱纹也在污垢的脸上瞬间绽开,露出笑容,牙齿被一张脏兮兮的脸衬得古怪的白。黄狗在主人身旁也使尽力气地朝老莫摇着尾巴。突然,老头“扑通”一声朝老莫跪下了,说是英公救了他一家老小的命。狗看了看主人,然后莫名其妙地朝老莫汪了一声,接着就去舔着主人的手。老莫扶起老人。老人连忙说:“快进屋子里,进屋坐。”一进屋子,一股浓烈的霉味刺激着老莫的喉咙,老莫想咳,但没有咳出来,老莫使劲地忍着。说是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说凳子,就连一个小马扎都没有,老莫只能站着。老莫的眼睛在房子里看来看去——泥巴墙,墙上裂了缝,缝隙很大,就如人张着的嘴巴,像饿极了一样。老头叫了声老伴儿,又叫了声田喜,说恩公家里来人了。老伴儿无精打采地朝老莫费劲地笑了笑,从被窝中硬撑着要起来,一张脸病恹恹的,活像一张皱巴巴的黄裱纸。老莫连忙说,老嫂子你别起来。田喜从一堆稻草中呲牙咧嘴地坐了起来,朝老莫点了点头,笑了笑。老莫看着一脸憨厚的田喜,心想他大约与英公的年龄相仿,也过了而立之年。老莫再次把屋子里看了一遍,眼睛情不自禁地红了。心想,这家人连张床都没有,就睡在地上,被条破得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好在时下天气暖和,还能睡,那天冷怎么办?老莫的心抖了一下,他担心天冷了这家人会冻死。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口锅几个碗。碗在灶台上放得七零八落,有的碗有裂缝,有的碗缺了口,脏兮兮的,如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老头子从外面抱来一抱草,放在老莫的面前,叫老莫坐,说草是新草,很干净。

老莫坐了下来,跟田喜说:“我家老爷叫我送五两银子过来。”

五两银子,这对田喜一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田喜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就连连摆手:“使不得的,使不得的。”老头子也连忙接腔:“使不得的,使不得的,上次得了恩公那么多银子,不然我老伴儿的病,儿子的腿……”

“腿怎么了?”老莫一脸疑惑,又不失关切地问道。

田喜的眼睛刹那间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脸冷得好像正在下霜,他气呼呼地说:“这家伙真歹毒,老狗日的把我的腿打断了!”

“谁打断了你的腿?”

“何圩的何员外,这老狗日的!”

“为什么打断你的腿?”

田喜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跟老莫讲述着自己的不幸。

“何圩这一家,是此一带很有名的财主,家大业大,方圆几里之内,净是他家的地,耕牛有二十多条,老婆有八个,家丁、佣人、长工有几十人。我一个人就给他放十二条水牛。他家还有羊倌和马夫。”说到这里,田喜冷笑了一声,进而说,“他虽然这么有钱,但人很瘦,瘦得是骨瘦如柴,个子不高,有几根山羊胡,头发显得特别金贵,一根花白的细辫只有拇指粗。一张瘦长的脸上安着一双小眼,样子就跟耗子一样,整日里,眼睛滴溜滴溜地转,一肚子的坏水。”

“唉,也该我田喜倒霉。俗话说,人一倒霉,家里的盐都长蛆。以前放牛我放得好好的,最近那些发瘟的畜生突然不听话,发了疯一样,老疯到一个叫老井塘的水塘中去戏水。这是个泉水塘,水很清也很甜,是何家人的吃水塘。”

“他家原有口吃水井,叫西井,但这井不干净,听人说,去年有个女人掉进井里淹死了。我老纳闷,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掉进砖井里去呢,这里面一定有事,不仅是淹死那么简单。这口井的水虽然清澈,但只供女佣们洗衣服用。”

“一连几天,牛老往老井塘里戏水,这让那老狗日的知道了,就把我找去狠狠训了一顿。我说,最近几天牛一经过老井塘就跟疯了似的,拼着命往水里去,闹得整个水塘就像开了锅一样,怎么也不愿上来。他扭着细脖子,一双眼睛盯着我在看,跟审贼似的,骂了句,你妈的,你还学会了侃空!又说,怎么管不住,天天放牛的人还管不了牛,这不是找借口吗?那眼睛就跟长了獠牙一样,咬得我浑身难受。我有口难辩,一想,也不怪他骂我,这话有人信吗?不说他不信,我也不信,但事又是真的,我是有口难辩。后来我放牛小心又小心,天天赶着牛群,故意绕开老井塘。一天上午, 我耳边传来一阵乐声,这乐声真好听,我自出娘的肚皮,从没有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我正想,这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突然见牛群一下子便炸开了,跑得比马还快,死畜生跟疯了一样。后来,我用鞭子抽打着在老井塘中戏水的畜生,抽打中我不敢大声吆喝,担心会被别人听见。谁知,一会儿就上来两个家丁,不容分辩地把我绑上了。一进门,见员外的脸如燃着一堆烈火。一看到他这双小眼睛,我心里就发毛。我小心地辩解着。听我说完,员外问在场的家丁,田喜说的你们信吗?这事蹊跷,家丁们也肯定不信,但没见有人吱声。接着,员外呵斥我,你侃空也太没本事了。你白吃我的,白喝我的,白拿我的,还长着一张和鸭子一样硬的嘴,嘎嘎地叫。给我打!后来,我的左小腿就被打断了。再后来,几个家丁把我送回了家。一个家丁把一两银子往地上一丢,手一挥,几个家丁就都跟着他走了。这钱不知道是老狗日的给我治伤的还是他打发我走人的工钱。我算了一下,我还有一个月零五天就是一年了,一年工钱是三两银子,如果他就这样把我打发了,那我就太亏了。”

老莫一阵唏嘘,同时也感觉田喜说牛的事有些蹊跷。

田喜说:“别人以为我是在侃空,我要是有半句侃空就不得好死。”说完,骂了句老狗日的,又说,“这家人伤天害理的,不会有好报应的!”

何圩离双沟就十几里地,对于何员外的为人老莫早有耳闻。老莫说:“这人恶名声在外,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他的心也太黑了,把人的腿打断了,就丢一两银子了事?这太过分,太过分了!”

“过分的事还多着呢,”田喜说,“前些日子,他的二儿子何虎在外收租,把一个姑娘给糟蹋了。事后,姑娘哭着把这事跟她娘说了。再后来姑娘趁她娘不注意,跑到一棵树上偷偷上吊了。为这事,姑娘家的人找上门来跟这老狗日的理论。老狗日的还一拍桌子说,你家姑娘上吊凭什么说跟我家何虎有关?何凭何据?有谁看到我家何虎糟蹋你姑娘了?我家何虎难道就找不到女人吗?姑娘家的人说是丫头亲口跟她娘说的。老狗日的一声冷笑,拿不出人证,你们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废话,要不我们上衙门说理去?看看老爷是不是这样断案,当心我告你诬陷罪!家里穷就穷,想讨口棺材钱就直说,不要瞎胡闹,我家丁的棍棒可不是吃素的……”

“后来这事是怎么了结的?”老莫一脸惊讶地插了一句。

“给了姑娘家三两银子。老狗日的还端着张菩萨脸,反复强调,他是在做善事。姑娘家的人,哭笑不得,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再后来,有人赔着笑脸,把银子拿走了。”

老莫摇着头,心想:何家人真是无法无天!

……

(五)

为了防范盗匪,何圩庄园四周挖有深壕,这样便形成了土堤;再者,此地的主人姓何,所以人称何圩。岁月来来往往,朝代更更替替,何家也不知在此住了多少代。经几代人的艰辛创业,现何家庄园发展得十分壮观,庄园仅正房就是一进五重,每排有五间,正中一间是条通道,正房的左右还有许多房舍。房子的四周围有砖墙,大门口有两只石狮把门,后有花园。

有人说,这何老爷子那福享的,就活是个土皇上。

这日上午,他坐于厅堂之上,正在忘我地把玩着一个物件。

厅内的一些桌椅,都是由一些贵重的木材做成的,做工讲究,上面雕有花草鱼、飞禽猛兽之类的图案,只是唯独没有雕龙刻凤。正堂前有一张大条桌,条桌上放有一些上等的瓷器和花瓶。它们在这厅堂中发着冷幽的光,样子似乎像生气,生气把它们放错了地方。

他手中把玩的这个物件叫“水烟筒”,其实就是一个烟枪,只是形状和构造不同。水烟筒有根高尺许的弯杆,弯在最外的顶端部分称之为烟嘴。弯杆的前面有一个上烟叶子的部件。这两个构件均插在下面一个呈圆柱形的罐子里,罐子里装着适量的水,吸起烟来,水烟筒会发出一阵又一阵咕咕咕的响声来,很是有趣。水烟筒形状美观,通体是铜,像金子一样,黄灿灿的。这是何老爷子托人从南方带过来的,这物件今天才拿到手。此物真稀奇!他赞了一声,而后又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胡子高兴得一翘一翘的,样子像一只老山羊。

咕咕咕,咕咕咕,水烟筒发出了声响,一团烟雾笼罩着他,他眯着眼睛快乐着,那快乐的样儿就像一只在冬日里晒着太阳的老猫。

“老爷,二愣子来了。”管家进来小声禀告。何老爷子一抬头,掀开了眼皮。

二愣子家住小李岗。他来何圩才几天,是何员外叫来接替王田喜放牛的,说得好听点,是个新上任的牛倌。放牛的第一天,管家专门嘱咐,叫他别让牛跑到老井塘中去戏水,说王田喜就是因这个被打断了腿。二愣子一点头,哦,知道。一连几天,二愣子放牛放得很顺当,牛也没有下老井塘戏水。可就在刚才,牛又如王田喜说的那样,一时全疯了,疯狂地往老井塘中玩水去了。他赶到老井塘,出现在他眼前的情景是,十二条水牛围着另一条水牛,它们兴奋地用弯弯的头角拍打着水,激起一个又一个的浪花。他觉得奇怪,又数了一次,是十三条牛!这时,耳边响起了一阵好听的声音,他感觉这声音是从天上传下来的,有笛声,有胡琴声,有唢呐声,还有锣鼓声,声音时隐时现,时高时低。他一抬头,便见天空霞光万道,整个天都红了!再看看老井塘,塘中的水变红了,牛也变红了,牛溅起的水花也是红的。

二愣子样子长得木讷,其实心里不愣,一想到王田喜就担心着自己的腿,他感到火烧着了眉毛,于是赶紧把这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管家。管家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他说:“你讲有乐器声,又讲天空是红的,我怎么没有听见和看到呢?说声音我没有听见,这还算说得过去,但天我总能看见吧,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你个愣子,在说胡话。”而二愣子说有十三条牛,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想到王田喜每回都说牛疯了疯了,他感觉事有蹊跷,于是,就把二愣子带来见何老爷子。

“老爷,天红红的,水红红的,唱唱……牛……十三条水牛!”二愣子指手画脚,一口气说了许多。

何老爷子露出一丝古怪的笑,骂了句:“什么天红红的水红红的还唱唱,什么乱七八糟的?愣子!你就是个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愣子,愣得不杂一根毛!”

管家在一旁哈哈地笑了。他说:“二愣子你就说说牛的事,别浪费老爷的时间。”

“牛,有十三条牛!”

这话却说进何老爷子的耳朵里去了,牛一下子钻进了他的心里。“有十三条牛?你不是放十二条牛么,怎么会有十三条呢?”

“我放十二条,水里却有十三条!”

何老爷子眉头一蹙,胡子抖了一下,紧接着就找到了牛为什么总往老井塘戏水的答案了,心想,原来是来了一条野牛,是它把我家的牛群给引过去的,这条该死的野牛!他滴溜着眼睛,在脑中思量对策。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二楞子,从今天起,把你放的十二条水牛的角上系上红布条。下次再见有十三条牛,你就立马来回来告诉我。”

“哦,知道了。”二愣子连忙点着头,而后笑了,他那颗悬着的心算彻底踏实了。

深夜,何老爷于月光下独自漫步,在院子里闲转了几圈。有一间房子中还亮着灯火。院外传来一阵阵蛙声,柔和的风如女人的手一样,多情地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他心里痒痒的,一下就想到了七姨太。

七姨太是个唱戏的,她娘家很穷,是何老爷花重金买回来的。她会唱那种拉魂调,也就是泗州戏的前身。他曾多次对她说,你在七个姨太太中,不但奶子长得漂亮,人也长得漂亮,你深得我的喜欢。一路上,他又想到她那双传神的眼睛,而后在心里兴奋地骂着,你个狐狸精,你个死狐狸精,你个迷死人的狐狸精!骂着骂着,脚步便自然飘了起来。

烛光下,何龙和七姨太躺在一起,七姨太腻歪在他的怀里。她撒着娇,呢喃地说:“大少爷,人家天天想你,你说怎么办?你说嘛!”声音嗲嗲的。何龙揉着她的一对玉女峰,时而啵一口又啵一口,像一只馋嘴的猫,他说:“我会常来的,我的心肝宝贝!”“不嘛,我要你天天来嘛。”

何龙笑了笑,摇了摇头,“天天来?总要避着点那个老不死的吧。”

一提到老不死的,七姨太就流着泪,说:“我自从跟你好上后,一看到那老东西我就恶心,干瘦干瘦的,还有一股老人味。每次跟他干那事时,我都是在受折磨,大少爷你知道吗?”

“嗯,”他一点头,“我信,宝贝!”

她接着说,“那老东西一干完那事,我就去洗,把身上搓了又搓,恨不得搓破皮。说来好笑,倒水时我是小心又小心,如果有水花溅到手上,我就去再洗手;溅到衣服上,我就重新换上一套。老东西干完那事就呼呼地睡,睡得就像一条死狗。我在一旁蜷缩着,缩得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猫,怎么也睡不着。那老东西打呼,真吵,气味很难闻,我又堵耳朵又捂鼻子的,心里却想:此时我要是能拿掉自己的耳朵和鼻子就好了。”

这想法真是莫名其妙!倏地,何龙嘿嘿地笑了起来。

“人家受罪你还笑,”她掐了他一把,又说,“说来你不信,他一走,我就把被条换掉,把穿的衣服全换了,然后叫人去洗。我把窗子打开透气,哪怕再冷的天我也让窗子开着,一连三天,我都感觉到有那老东西的怪味道。一次,一个下人对老东西说,七姨太可能是有喜了。老东西听后,朝我鬼笑着,一双小眼睛亮得讨厌,太讨厌!”

何龙又啵了她几口,无不动情地说,“难为你了,小宝贝!”何龙比七姨太要大十来岁,所以称她小宝贝。

“大少爷,你带着我跑吧,我被那老东西活活折磨死了,只要是跟着你,哪怕是吃糠喝稀……”说着说着又流了泪。何龙说:“老东西迟早会死的,死了你不就归我了?”七姨太说:“嗨,他死?早着呢!别看他瘦得跟猴一样,干那事猴得很,可凶了,一点不比你差。晚上他还常来我这里,老说要我,还说这是喜欢我,恶心!要不是有了你,我想死的心都有。”何龙听后,叹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嘴又忙活开了,从她的耳根啵到她的脖根,又啵上玉女峰,再从玉女峰一路啵下去,啵得她不停地哼叽着。

她软得就如一团云彩,她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欲醉欲仙,如痴如狂,她想在这种感觉中快乐地死去,永远不再活过来。忽然,何龙来了一个龙腾虎跃。七姨太用“拉魂调”的道白拖了一句:“官人,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哇?原来是二进宫……”

何老爷子耳朵贴着房门,把七姨太和何龙说的话全部装到了耳朵里。他气得浑身发抖,在心里不停地骂着逆子、畜生,贱人、婊子,婊子、贱人,逆子、畜生!他要踢开门冲进去,要把这一对狗男女撕得粉碎。正想踢门时,脑子里忽然闪了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家丑不可外扬!他愣怔,是呀,这更深人静的,一踢门不就大白于天下了吗?于是他抬起的那只腿也就慢慢地落下了。他感觉呼吸困难,迫不及待地吸了口气,之后用理智把心头燃起的怒火狠狠地摁了下去。

儿子给老子戴绿帽子,真是岂有此理!他感觉头很重,他晃着沉重的脑袋走了,灰溜溜地走了,带着无比的耻辱走了,走得跟丢了魂一样。一路上,他在问自己,难道就这么算了?之后心中划出了一道闪电,不行!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露着凶恶的光。回到屋子里,他差人叫来了管家。

(六)

孙夫人和小玉坐在一块儿做着针线活。她微笑着为小玉指点,一会儿又看了看小玉绣的花,“嗯,不错不错,挺聪明的哈,小玉!”

小玉原本没有名字,这是夫人给她取的名字。她好喜欢这个名字,开始一有人叫她小玉,她就笑,舒服得就如有人在她的身上挠痒痒一样。一直以来,她总以为这名字好听。

小玉一抬头,问夫人的名字叫什么?夫人淡淡一笑:“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没名字,家里把我唤作大丫头,下面有几个妹妹,跟着就叫二丫三丫什么的。”小玉笑了:“就是的,我们那一带的,许多人家也这么喊,好像女孩子天生就不要取名字似的。大丫头不好听,不好!”小玉思忖了一会儿,眼睛忽如宝石闪了一下:“夫人你就叫大玉吧?大玉?”小玉总认为玉好,她说:“老爷喜欢花园中的那块大石头,玉不也是石头吗?”夫人笑了笑:“好哇,那就叫大玉吧。”一眨眼,小玉又变了卦:“不好,不好!”夫人问:“有什么不好?”小玉说:“你是大玉我是小玉,这你不就成我的姐姐了,不好,重换一个。”“姐姐就姐姐,你把我当成姐姐好啦。”“不不不,”小玉立场坚定,坚决加果断地摇着手,“你是夫人,我是下人,不能叫你姐姐。”夫人一乐,“你真是人小鬼大,哪来的这么多弯弯绕绕,没那么多讲究。”“不!”小玉一脸较真,又坚决地说。

夫人虽然没有名字,而心里却有个名字。把名字装在心里不说出来,这有谁会知道呢?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只想让他一个人这么叫她,一直叫下去,永远地叫着。名字是英公给她取的,叫竹韵,背地里英公总这样唤她。竹韵这名字好听!不叫响叫亮有些可惜,那为何不公开叫响呢?英公认为名字只有爹妈给的才有效,别人取的名字不算数,说大一点,这叫做不遵父母之命;再说大一点,就是不孝。父母叫你孙大丫你就是孙大丫,不能变成孙竹韵。才过门的那会儿,英公也叫过她大丫,但后来就不这么叫了,他认为这样叫得生分,也不平等,她叫他老爷,他唤她大丫,这不是不平等又是什么?于是他就干脆喊她,喂,或者嗨。喊了她几次喂和嗨,他又觉得这样更加生分了。一次,英公悄悄地对她说,我背地里喊你竹韵吧?她知道竹韵是什么意思,因为她最喜欢竹子。她笑得如熟透了的果子,说了句,随你!

想到名字,自然就想到了英公。她在心里算了算,他此趟出门有一个月挂零了。她表面淡然,而心中闹腾,说来也怪,愈是最柔软的地方,这闹腾是愈演愈烈。

她家住在街头,从后面窗户中刚好能看清过往的路口。最近几天,她常坐在窗户前望着路,朝近的地方看看,又望着路的尽头,眼睛一直在寻找着他的影子。俗话说,行船走路三分命,出门在外也是有危险的,她担心他坐船时突然狂风陡起,但往往一想到这里她就打住了,不往深处想,接着就安慰着自己的心,出门在外,时间是由不得人的,多几天少几天是算不定的。千由人万由人,想起人来不由人,最近她有些睡不好,脑子里净是他,有他挺拔的英姿,有他儒度的笑容,还有他那根活泼生动的辫子老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一种渴望在纠缠着她,有时脸一红,她暗自骂着自己,都老夫老妻了,还跟新娘子一样,真不知害羞!

担心,牵挂,还有铭心的思念,这些都会让人黯然神伤,以致花容失色。好在她还有一种喜悦在支撑着她,是一种说不出的喜悦。这喜悦是什么?她说不清,不确定,不敢说,只是在心里老问着自己,“天葵”怎么还没有来呢?“天葵”是指女人的例假,是一种文雅的说法。她对自己的事很清楚,一般是准时的。这么一想,心里激灵了一下,一种喜悦在心中激起了一阵漂亮的浪花。激动之后,又思忖良久,还是不能确定,心想,有了的女人一般是会有反应的,我还没有反应呢。但一想起那支上上签来,心里又激灵了一下。

我太想孩子了,谁不知道我想孩子呢,连家里的那块大石头都知道我想孩子。一提到石头,她又想起丈夫来,想着想着,她那最柔软的部分又激烈了,闹得她脸上泛起了红晕。

“夫人,你的脸怎么红了?”小玉惊讶地问道。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着脸问:“有吗?”而后说:“天暖的原因吧。”她故意岔开小玉的话题,看似无油无盐地问了句:“小玉你多大了?”

这你不是知道吗?小玉心里嘀咕了一声,但还是说了:“十八。”

“要找婆家了,许多女人像你这样都有孩子了。”夫人虽说岔开了小玉的话题,但她仍是沿着情感的思路在和小玉说着事儿。

“不,我不嫁人,我就跟着夫人,我要伺候夫人一辈子。”

“傻丫头,是女人都要嫁人的。嗨,把春生说给你,你看怎么样?”

小玉脸一红,头迅速埋了下去。

小玉是个孤苦的孩子,家中父母连续死去,她十一岁就来到了夫人的身边。春生有二十好几了,和夫人的年龄相仿。他以前是英公的书童,也是个苦命的人,无依无靠的。这次他跟英公出了门,帮英公经商。小玉机灵,长相也算可人。春生为人厚道,也很勤快,见事做事,好学,他跟英公学了不少经商的本事,英公曾多次当着别人的面说他,“你是块好料子!”

夫人又说:“只是他比你大了许多,你思量思量?”

小玉不吱声,脸红得就跟血泼的一样。

夫人咯咯地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好,等老爷回来我就跟他说,叫他为你们做主。”

小玉红着脸,起身一溜烟跑了,一对好看的辫子在那好看的屁股上摆得更加好看。

“夫人,我回来了。”老莫笑眯眯地进来了。

老莫找到王田喜后,便去了上塘。老莫的家小在上塘。去找王田喜前,夫人叫他把手头上的一些紧要的事做完了再去何圩,一打春二拜年,顺便去家里看看,说可以多住些日子再过来。老莫这一住就住了十多天。

老莫说:“夫人,老爷叫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妥了。王田喜这一家人不孬,是个厚道人家,一开始他一家死活不收银子,我说这是老爷吩咐的,好说歹说总算收了,收了银子后,一家人都哭了,说此辈子做牛做马都无法报答恩公的恩情。”然后老莫又说:“王田喜家那个穷哦,真叫一个伤心。”接着他把王田喜被何员外打断腿的事也说了。

“把人腿打断了,就一两银子了事?!”夫人听得长出了一脸的惊讶。

(七)

“七姨太,你死得好苦哇,你为啥寻了短见呢?是不是谁欺负了你哇——”何老爷子看着七姨太的尸体在有一声无一声地嚎着,一边哭一边乜着眼睛看着何龙。何龙不看老爷子的眼睛,装出一脸的镇定,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惶惶然,而此时心中则是骇浪滔天,一缕惊魂在这滔天的骇浪之中拼命呼救。

一早,几个女佣在西井洗衣服。一女佣打水,忽然感觉不对,于是伸头朝水井中看了好一会儿,不看则可,一看愣了,而后一声尖叫,叫得就跟被鬼掐了似的。后来,一个胆子大的长工下了井,把七姨太的尸体弄了上来。消息瞬间便在何家庄园传开了,何家人陆续地赶来了,紧接着,一家老老小小如一窝蜂似的一拥而至。何老爷子是最后一个到的,是被两个人搀扶着走过来的,老爷子一边走一边嚎,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嚎得就跟马上也要断气一样。

其实,七姨太失踪的第二天早上,她的丫鬟就向老爷子禀告,说七姨太突然不见了。老爷子说:“她能上哪里去呢?去找!”丫鬟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后又惊慌地回来见老爷。老爷子又叫上更多的人去找,说找不回七姨太他就不活了。之后,故意问了一句:“你说七姨太上哪里去了呢?”他眼露凶光,直逼何龙,之后一挥手,“滚,都去给我找,没找着,我扒你的皮,扒你们的皮。”他一语双关。

何龙的心中不无感伤。心想:才年把时间,西井里先后死了两个姨太太,先是四姨太,再是七姨太!而这两个姨太太都是他爱过的女人,都与他有染。不想则可,一想吓一跳,他很快便找到了七姨太死亡的答案。他在心中无比仇恨地骂了句,老东西,你狠,你狠得断子绝孙!而后便发出了一阵狂笑。倏地,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口吐白沫,进而,轰然一声倒下了。人们扶起他,他翻着白眼,人事不知,说着满口的胡话。

事后,人们悄悄地议论,说是七姨太的鬼魂附了大少爷的身体,大少爷是中了邪。于是人们心里就在想,七姨太一定死得冤屈,冤鬼往往是厉鬼,要不然大少爷怎么会这样!是谁害死了七姨太呢?多数人认为是何老爷子的老婆太多了,可能是因争风吃醋,才有人痛下如此杀手的;当然也不排除是几个姨太太们联手干的。但谁也没有怀疑老爷子,平时老爷子宠她宠得跟宝贝似的。人们认为,七姨太就是死在一个宠字上。

死了个七姨太算得上什么?当天便把七姨太下葬了。接下来何家庄园又一切如常。只是大少爷仍然是疯疯颠颠的,而且疯颠得越来越厉害。

一日,老爷子坐于厅堂,脸上风平浪静,闲适悠然。屋子里静得让人发慌。咕咕咕,咕咕咕,间或听见水烟筒在有一阵无一阵地叫唤着。

老爷,十三条水牛,快去看!二楞子气喘吁吁地跑着进来了。

老爷子的脸立马一沉,沉得如乌云涌动,狂风在上面刮得呼呼地叫。

此时何虎进来了,见老爷子一脸杀机,他问:“爷(爹),是什么事把你闹得这样不高兴?”

老爷子双目一瞪,胡子一翘,蓦地一挥手:“去,何虎,扛上火铳跟着二楞子去老井塘。”

轰!骤然响起了枪响。老爷子的身子抖了一下,忽地一闭眼,咣当一声,手中的水烟筒掉在了地上。老爷子一身冷汗,莫名其妙地惊恐起来。

“爷,我朝那条没有系红布条的水牛开了一枪,”何虎嘿嘿一笑,比划着——“轰,老井塘中血水一翻,然后染红了整个老井塘。嘿嘿,我家的牛全上来了,一溜烟地跑开了,从此再也没有牛下老井塘了。我的枪法好吧,那不是吹的……”何虎不停地炫耀着,一脸的得意洋洋。

老爷子坐在那里“哦”了一声,他似乎听清楚了,似乎又没有听清楚,眼睛无神,头点得有气无力。

(八)

一主一仆,风尘仆仆地行走在蜿蜒而略微起伏的道路上,时下正是五月天气,有点儿热。英公见春生一头是汗,关切地问道:“春生你累了吧?”春生把担子换了个肩,用袖子揩了一把脸,笑了笑:“不累,老爷!”英公说:“马上就到何圩了,到何圩就歇口气再走。”

一条官道经何圩到双沟。英公外出经商,去时乘船,返回一般要走几十里旱路,他经常走这条官道回双沟。何圩离双沟只有十五里远,英公经常选于此地歇脚。

英公与春生并肩行走,英公高出他一个头来。虽然英公谈吐文雅,儒度十足,而身材却很魁梧,长得浓眼大眼,鼻直口方,骨子里还透着将门之后的英气,双目炯炯有神,一根油亮的辫子毫无保留地亮出他的青春活力。

一到何圩,英公和春生都傻了眼,何家庄园不见了,这里已是汪洋一片。沟壕中的芦苇从水中隐约地露出头来,像一具具浮尸,只是叶片还显绿色。

“这里是突然发水的,而且时间不长,”英公心里判断着,“为什么会突然发水呢?”

一眼望去,芦苇的叶子在水中隐约圈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块,这还能让人看出何圩的地界来。水浑浑的,芦苇的绿叶在水波中起伏着,一个个显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来。水面上有几只野鸭硬着脖子在嘎嘎地叫,叫的样子很愤怒,似乎在愤愤地说些什么。几只水鸥在水面的上空盘旋低鸣,叫声很奇怪,它们好像在向人们诉说着这里发生的事情。

“其他地方没有发水,老爷,怎么就这个地方发水?奇怪,真奇怪!”春生一脸疑惑地说。英公一点头,“嗯”了一声,“你在这里歇着,”他一撩长袍,“我看看去。”

这里有一段堤没有被淹到,没被淹到的这段土堤只有几十丈长。英公走于堤坝上,水在堤沿下不停地晃动着,啪啪,哗——水不断地拍打着堤坝,水花溅到了堤面上,英公走得头晕目眩又提心吊胆。堤坝上搭有一个草棚,从草棚中冒出一股浓烟来。英公往草棚走去。

一近草棚,此时从草棚里走出一个怀抱乳娃的少妇与他撞了个满怀。

少妇人年约二十岁,穿着一身素净得体的衣服,一张清秀的脸被这身素净的衣服衬托得明丽无比。英公知道这是个不平常人家的妇人。

见了这张俊秀无比的脸,英公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急忙转过头去,不敢看她。这女人的美是文字无法表述的。他爬山涉水,足迹天涯,阅女人无数,但从没有一个能让英公为之心动的。但奇怪,这女人一下子便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走进他的心灵里。

“老爷,我给你施礼了。”说完,她朝英公道了个“万福”,声音如银铃般悦耳。

妇人施的这个“万福”是一种高级礼仪,只有达官贵人家才讲究这些,一般百姓家不兴这一套。英公想,这绝对是个大户人家的夫人!英公急忙还礼。

面对这么耀眼的夫人,睁眼不好,闭眼也不好,一想:转过头去又不礼貌。他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得连目光都不知放在哪里合适。只好抬着头,眼帘低落,把目光置于妇人的头部之下。倏忽间,眼睛一下子又傻了:妇人那对好看的乳房太挑逗了,它们虽然隔着衣服,但仍能想象出它们在笑,正哂然地从衣服之中走出来。他的眼珠如被火灼了一下,急忙把眼帘再放低些,让目光落在了她的脚前。他想,这是个安全地带,无是非可言。他的样子很滑稽,眼睛几乎是眯着的,只剩一点余光。

“老爷你救救我们娘俩吧,求求你了!”妇人说完便“扑通”一声朝他跪下了。

英公陡掀眼皮,一头秀发!她的头埋得很低,而怀中的乳娃正朝英公笑着。英公的眼睛一下子被这娃吸引了过去。他感觉这娃的笑容似曾相识,再一细瞧,这娃好像还有自己的影子!他连忙从妇人怀中接过娃,他说:“请夫人起来说话,我的手抱着娃了,不能搀扶你起来。有话好好说,我听着呢。”娃娃一点也不认生,还朝他咯咯地笑着。

不!妇人仍然坚持跪着,请你听完我的话,答应我的要求我便起来。

英公在心里笑了一下,哈哈,你这是在搞“逼宫”哇!而脸上仍然一本正经。他说:“那你说来我听听。”

“老爷,何圩几十口子现就剩下我们娘俩了!”

“哦,原来是何家的夫人!”他说,“这里的水发得奇怪,据我所知,此地地势不低,一般不会发水的。刚才我观察了一下周围,其他地方不发水就你这个地方发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这个季节还没到发水的季节,而何圩怎么就提前到了发水季节?”英公一肚子的疑问从口中倾泻而出。

“唉!”妇人叹了一口气,接着就讲起了老井塘的故事。又说:“打死那条牛,三天后老井塘就发怒了,一时浊浪滔天,浪吞何圩,何家几十口子全毁了。”

英公为这条奇怪的牛惊讶不已,又觉得不可思议,而不得不信,眼前的何圩的确是汪洋一片。他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

妇人说:“这是老天长眼,报应!那条牛肯定是条神牛。”

许多人都说何老爷子一家是恶霸,难道真的是报应?而这妇人也说是报应他就有点不解了。他想,她是何家的人却仇恨何家,这说明什么?思忖了一会儿,哦!说明这妇人有良知、有正义感,是个善人!接着又思量了一下“老天长眼”这句话,他马上就否认了,什么老天长眼?他说:“就算何家无德,老天总不能祸及无辜吧?还有那么多佣人和长工不也跟着一块儿死了?老天长了什么眼?”

“那天所有下人都下了地。何家的地特别多,长工们一时忙不过来,老爷子又怕误了农时季节,于是便把所有男工女工都赶往地里干活去了。老井塘在庄子的中间,发水时离干活的人很远,而发水又很突然。这你是知道的,在洪水的面前人是无能为力的,他们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何家庄园被洪水冲塌吞没卷走。后来,水又朝四周漫来,干活的男人和女人们就四散逃走了。”

“你应当不是下人,你怎么没有被洪水卷走呢?”英公的眼神有些疑惑。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发水时,我正抱着孩子为下地干活的人送茶水。”

“哦,”英公点了点头,“那你要我怎么帮你呢?你说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我一个弱女子,还拖着一个孩子,我们娘俩好命苦哇!”妇人哽咽着,肩膀一抖一抖的。

提到孩子,英公又看着怀中的孩子。这娃一脸灵气,委实可爱。看着看着,他又吃了一惊,摸着娃的脸,他越摸越感觉这娃有自己的痕迹。倏尔,在心里笑了一下,这娃怎么跟你有关系呢?这是八竿子够不着的事。看来你如竹韵一样,都是想孩子想疯了。他想,反正自己想要个小孩,不如就抱养这个孩子吧,如此一来,我就解了这位夫人的难题——“夫人,我看这样吧,你的孩子让我给你养着,我给你点钱,你自己去讨个生活吧。”

妇人一抬头,“不!我们娘俩决不分开,要收就连我一块儿收。”她滴溜着眼睛,看了英公一眼,脸上立马便泛出了一层害羞的颜色。

“这——”

“老爷,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不是个官人就是个有钱的财主,我也看得出来,你的人品一定好!”

“哈哈,没有你说得这么好,我就一介儒生,现做点小本买卖。”

“老爷,你这人我绝对信得过,如果你看得上我,就收了我,哪怕让我做小,不管做你的第几房,我都愿意。行行好吧!”

“这——”

两双眼睛对撞了一下,英公心里被撞出了火花。他又一转头,心想,这女人美得眩目,真可用美艳动天下一词来形容。他的心在怦怦地跳,他想答应她,想立马答应她。

夫人叫他纳妾,这是条过硬的理由。以前他一直没有动这个念头,今天他彻底动摇了,念头在动摇着的裂缝中冒出了新芽。她如一缕春风吹醒万物,吹醒了他的心。

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爱美人仍不失英雄本色。几千年前的圣人孔子,在见卫灵公夫人南子时,也为她的美貌打动,史上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上演了一出“子见南子”的历史疑案。而孔子是几千年以来人们的膜拜之神,圣人如此,何况英公?再者,这个女人年轻又是生育旺盛期,给他传宗接代更不是问题。

当然妇人的话说得够大胆的,有失女人的那种含蓄。而他却很理解,女人在危难之时总想找个靠山来依靠,这在情理之中。

英公放足胆量地看着妇人,看着这张能融化一切的脸,一股喜悦之情溢于脸上。“天赐良缘莫迟疑!答应,快答应!”思维一再催促着他。

刚想张嘴,心就蹿到了嗓子眼上,把要说的话给堵住了。此时,他感觉夫人就坐在他的心上,仿佛听见夫人在说,我是你的竹韵,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么?一想到承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心又回到了它应当回到的地方。记得夫人过门不久,一次她笑着要他发誓以后不再纳妾。他举着手对天盟誓,说如若纳妾……话没说完,夫人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想,虽然夫人现同意他纳妾,但那也是出于无奈。而我对她有承诺,一诺千金哦!如果人不守承诺,那就会动摇了做人的根本。

他在想,如何回复这位妇人呢?话说死了会驳了妇人的面子,说不定她会羞得去跳水寻短见呢。唉,话不能轻说也不能重说,不能说死也不能说活,那要怎么说呢?他在脑中转了一圈,寻找着合适的话。

“夫人,谢谢你的信任。说真话,我的确看上了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假话我不会说,虽然我不是君子,但也要做到胸怀坦坦荡荡。只是纳妾之事得容我回去跟夫人商量一下,你看行不行?但是,你面临的困难我会帮助你的,你再说说别的要求吧。”

“你回去跟夫人商量一下是应该的,”她说,“如果你夫人不同意呢?看来我还得做点打算哦。——我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孩子也种不了地的,你把这片地都买去吧。你不是喜欢孩子吗?买下这块地,让你的孩子住这里,以后,这里会有你很多很多孩子的,子孙万代生生不息。”

“谢谢夫人吉言。只是这片地,方园有几里大,我哪有这么多现钱,我看还是给你点钱,让你渡过目前这个难关吧。”

“你真是个好人!我不要多的,只要一斗碎银,你看如何?”

“就一斗碎银?”

“嗯。”妇人点了点头。

英公想了想:“这样吧,我给你两斗,只是眼下没有这么多银子。”

“给我两斗?那感情好!你真是个善人!你这人我信了,只要立字为据,改日付清也行。”

英公说了句“行,”又说,“你快起来。”说完把娃娃送到了妇人的怀中。妇人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转身就去喊春生,一会儿春生挑着担子过来了。这时妇人手中拿个斗,从棚子中走了出来。英公在包袱中取出文房四宝。春生磨着墨。英公提笔写着契约,其主要内容是:何圩何家之地以两斗碎银卖给双沟朱维韬。立约之日兑碎银一斗,下欠一斗容三日内兑清。如若违约,所兑的一斗碎银作为违约金赔偿何家,地权仍属何家所有。“好字好字,字写得真好!”妇人于一旁啧啧称赞。写完契约,双方画了押。之后,春生把银子取了出来,倒往斗中一量,有一斗多一升。英公说:“这一升碎银不算,给了夫人。”妇人闻言,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是她和英公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这笑让英公一下子呆了,心里又荡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来。他立马转身,一撩长袍,拉着春生便走。

“老爷,我在这里等着你,记住,三日以内!”

英公一回头,见妇人有一脸迷人的笑,真是美得惊心动魄!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流连了许久许久。

忽然,他毅然地转过头来,大步流星地走了。

和春生来到路边时,见息了风,水已经变得很清澈了,能当镜子用。英公蹲在水边,看着自己的脸,骂了一句,你真该死!他看着水中的他,他越看越觉得这不像以前的自己,于是气愤地把手往水中一摆,让这个不像自己的人在水中一下子就不见了。他掬了一把水,洗了一把发烫的脸,降了心中的温。

夫妻久别,相见的欢情不必细表,再说一字是多余。是晚,他做了很多的好梦,天上地上山上水上商场上,处处都有彩云飘飘,他眼花缭乱,一直乐得合不拢嘴。除此之外,还有个梦让他高兴,那不是一般的高兴,是特别特别的高兴。梦中,他正坐在椅子上看书,一个人悄悄地朝他走来,喊了一声英公,而后咧着嘴唇露着牙,笑出一脸憨然。他一个激灵,定神一看,此人中等个头,浓眉大眼,黑皮肤。他哈哈大笑,而后大喊一声,德公,你回来了哇——一骨碌起身。而后他便坐在床头揉着眼睛,心里苦笑了一下,喜欢上一个人,这人就刻在你的心上了,那是不由人的喜欢!一会儿他又躺下了。

他和春生在厅堂内正说着话,一个妇人怀抱着孩子,笑眯眯地走进来了。这妇人他感觉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仔细一瞧,原来是何圩的那位妇人来了,惊讶间,妇人便开口说了话:“老爷,你和我的事,你跟夫人说了吗?”他一怔,然后朝春生使了个眼色。春生领会,下去了。他哦哦哦的,打着马虎眼,然后就立马岔开了话题,“夫人你怎么来了,不说是三天吗?误不了事的,到时我会派人给你送银子过去的,何劳夫人大驾!”妇人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去的,所以我就找上你家里来了。”他又是一怔,正想说话。妇人莞尔一笑,一扬手,用一个温柔的动作堵住了他的嘴:“放心,我今天不是来要银子的,我是给你送来孩子的。你不是喜欢孩子吗?”他一点头。妇人又说:“我要你记住两件事:第一,这孩子叫之硕;第二,你要记得欠何家人一斗碎银。”说完,妇人手托着娃送于他的面前,“接着吧,还愣着干什么?”娃朝他笑着,他兴奋地接过娃,抱在怀中。这娃笑得不歇,笑着笑着,笑声点燃了天,他觉得仿佛天空是红红的,似有霞光万道,他举头望天,猛一睁眼,天已大亮。

起床,他跟夫人说:“竹韵,我做了一晚的美梦!”夫人笑了笑,叫他去洗漱用餐。

用餐时,夫人突然一捂嘴,急忙起身跑到一边去吐。小玉惊恐地说:“夫人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英公也问:“怎么了,生病啦?”带着一脸的关切。夫人拿过小玉送过来的杯子,漱了口,然后朝英公笑着,笑得一脸神秘。他佯怒,生了病还笑!夫人不说话,笑着,又挨在他的身边坐下,才吃了一口,又一捂嘴,起身跑了。小玉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英公连忙上前,对夫人说:“我带你去看看郎中吧。”夫人一拍手:“那感情好,有老爷陪着我去看郎中,我有病都没病,绝对没病!”笑得嫣然。

一路上,他见夫人偷偷掩口而笑,笑得他满腹狐疑。“生了病还笑?还笑得没完没了!笑什么?我都为你着急呢。”夫人“噗哧”一声又笑了。“你真有病,生了病还笑得没休息,这是什么毛病呢?”“没毛病。”夫人再次笑了。

一老郎中,老得辫子都快白光了,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为夫人把脉时,他凝神静气,静得连胡须都没有动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一抬头,镜片中闪出两个光点,一张嘴,胡须跟着动了起来:“恭喜夫人——喜脉!”夫人开心一笑,朝英公说:“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先生钱。”英公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夫人又催了他一次,他“哦”了一声后,便笑开了,一张脸笑得活似个向日葵。他掏出一锭银子给老先生。老先生说:“你就没有碎银么?这么大的银子我一时还找不开。”英公连连摆手:“不要找的,不要找的,这是喜钱。”说完拉着夫人要走。“哈哈,”老郎中笑了一声又说,“给喜钱也不能给这么多哇,还是让我去换吧。”英公又摆了摆手,摆手中他和夫人已走出了大门。看着他俩的背影,老郎中嘿嘿地笑着,你也该有后人了,菩萨长眼!嘿嘿,胡子又在一抖一抖的。

路上,英公想起昨晚的梦,惊奇,惊奇得不可思议,只是这事他没跟夫人说。他干咳了一声,笑了笑:“夫人,老郎中年纪大了,手颤个不停,是不是再看一家?”夫人笑着说:“那就看吧,只要老爷你高兴,随便!”其实夫人心中有数,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她的“天葵”就一直没有冒过头。

这是位中年郎中,按下脉眨了眨眼,便说:“恭喜老爷,夫人是喜脉!”于是夫人头一偏,笑了笑:“老爷给钱吧。”话没落音,一锭银子便放在了郎中的面前。之后,郎中拿钱找他,哪还有人,郎中连忙追出来,“老爷找你钱!”英公一转身,摇了手,接着便跟夫人笑哂哂地走了。夫人问:“你的钱怎么给得这样快呢?”他嘿嘿一笑:“夫人,其实这郎中为你把脉时,我就一直把银子攥在了手上,哈哈哈。”

他和夫人直接去了祠堂。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夫妻二人喜极而泣,他们要把这喜泪在祖宗面前流个痛快。

一到家,他立即作出安排:一,小玉陪夫人前往报恩寺还愿;二,春生带银子去何圩还那妇人的钱。安排春生时,他说:“是现在去马上去立即去。”春生说:“老爷你不去吗?那妇人不是要你去吗?”英公说了句:“哪来这么多废话,叫你去你便去。”春生“哦”了一声,正要转身。他又说:“春生,路上应当太平,这是康熙盛世,如果不放心,就叫老莫跟你一块去吧,快去快回。”春生一点头,接着就找管家去了。两路“人马”出门后,而他却独自去了后花园,去陪他的石头去了。

天黑时分,老莫和春生都回来了。老莫说:“老爷,哪有什么妇人,找遍了,没见着人。”春生说:“怪事,水也全退了,只是何家庄子彻底没了,连一块砖瓦都没有看见,只有光荡荡的一片湿地。”英公疑惑地问道:“那草棚呢?”老莫说哪有什么草棚,连一根草都没见着。春生也说:“就是,”一个就是后却生出了一脸的疑惑:“对呀,草棚怎么没有了呢?”英公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怪事,说好三天内兑银子,她怎么会走呢?你俩明天再去吧。”

一连找了三天,都没有找着。英公问:“你们在其他庄子中察访一下没有?”老莫说:“察访了,春生的脚都走起泡来了,他皮嫩,娇气!”春生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英公神色庄重地说:“三天期限都过了,这怎么办?说好三天的,怎么就不见她的人影呢?”话音一落,陡然省悟,他找来和妇人立的契约。看着契约上面写着“莫氏”,于是一阵欣喜,说:“老莫,她还是你的本家呢,你想想哪个庄子上有姓莫的,可上她娘家去找找。”老莫想了想,而后摇了摇头,那一带姓莫的很少,据我所知,就那么几家,好像只有我们庄子里有姓莫的。英公说:“找是我们的事,找不着是另一码事,不能不找,明天接着找,家里的男人全部出动去找。嗯,等等,不行,这样人手不够,得花钱雇人。记住要雇些穷人、穷人。”接下来,英公带上了几十人,花了好多天时间,把方圆二百里以内的地方都问遍找遍,可是连那妇人的影子都没有见着,也没有打听到她的任何消息。老莫劝他,说花的银子远远比那一斗碎银多,就算一斗碎银不要了,这也无所谓,再找下去家都给找光了。英公哈哈一笑,说钱这东西多了会有祸不祥,还会祸及子孙,接着他给大家说了范蠡三尽家财的故事。说完笑了笑,笑得一脸禅机,挺像一个开悟的高僧。他对下人们说:“我雇的都是些穷人,给他们银子,让他们去找人这也是在做好事,人要找,钱要花,况且这钱又是花给穷人的,我花得心安,我要让他们和我一同寻找善根。”人们听得是一头雾水。

为找那位妇人,折腾了近十个月,只是找人的人数在急剧减少,因为家中的银子有些吃紧了。直到夫人临产的那会儿,才把这事给淡化了。夫人生产的那天,他一直在门口等着消息,他外表平静,而内心如焚。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小玉笑吟吟地向他报喜:“老爷,夫人生了,生了一个胖小子,”她又说,“小少爷真可爱,一出生就睁开了眼睛,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可灵气啦!”英公听后脸上悦色一片,迫不及待地闯进了内室,先看了看夫人,再仔细地盯着娃,一看,看出了一脸惊诧:这孩子居然跟何圩那少妇怀中抱的孩子一模一样!他脱口而出:“之硕!这孩子就叫之硕!”夫人幸福地问道:“什么之什么硕?”他说:“就是之乎者也的之,硕大的硕。”夫人思索了一下,笑了:“嗯,之硕好,之是枝的谐音,硕是大果子的意思,硕果满枝头,好!之硕枝硕,我的儿!让娘亲亲你。”说完就在娃的脸上啵了几下。“不,还有一层意思,硕是石字旁。”夫人一想,又笑了:“说来说去又说到你那块宝贝石头上去了。”

吃满月酒的那天,王田喜也来了。田喜在英公的资助下,最近还讨了个老婆。酒席上,田喜千恩万谢地要敬恩公,敬了一杯不算,还要敬双杯。英公说:“这理由正当,添了小少爷嘛,喝!”正热闹时,老莫过来了,说:“有帮人又前来报名,要求为你去找何圩的那位妇人。”英公一笑:“不再找了。”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自从之硕出生后更印证了他的推测——何圩发水,一座草棚很奇怪,草棚中连量银子的斗都有,就跟事先知道要发水一样。发水是突然的,哪来的棚子?哪来的斗?说好三天兑银子,而那妇人却神秘地失踪了。自己生的孩子长得又跟妇人怀中抱的孩子一模一样。这是天机,他不好说破,他连夫人都没有告诉。

酒后,他跟王田喜说:“从今明日起,你搬到何圩去,那里暂由你管理,土地一定不能荒了,土地是上天对人类的恩赐,没有土地人怎么活?如果把它抛荒,就失去了上天恩赐的机会,失去了就怎么也要不回来了,而且辜负了上天的一片美意。天下有许多人没有粮食吃,抛荒土地是一种罪过!是一种最大的罪过!”

田喜回去的第二天,便带一家老小真的去了何圩,他按英公的吩咐,让一些没有地的人家来此种地,采取薄利出租。他时刻牢记着英公的话,只要能养活自己略有利润就行。王田喜回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建了一口井,取名为东井。

(十)

转眼又过了一年,一天他收到贺老板的一封来信,信很简短,就如他平时说话一样,意思是,丁忧三年期限一到,他便来双沟,约定明年四月十一日,让他上船码头去接他。他还问英公划给他的地算不算数?英公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觉,连夜写了封回信,信上说,“明年四月十一日我准时去接你,到时没来,我会扒了你的皮。”信上还说,“划给你的地,绝对算数,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的道理,做人要守信,要一诺千金。地钱分文不要,就如你送给我的那块宝石一样,不要钱;如果给钱,我也会说,断交!”第二天一早,他就按贺老板信上的地址,托人把信捎了出去。

一眨眼,又一年过去了,小玉的肚子也挺了起来。之硕出生不久,英公就为她和春生主婚,结婚的那天,场面很排场。事后,老莫悄悄对春生说:“春生,今后你要尽心尽力地为老爷做事,老爷对你的恩,你要记住,亲生父母都不过如此。”

再一眨眼,之硕不但会走,而且还会跑了,会叫他爷,叫得他如喝了糖似的。一天夫人笑眯眯地对之硕说:“跟你爷说,说贺伯伯三天就来双沟了。”之硕说不全,就说了个贺伯伯。英公一听眉开眼笑,啵了之硕一下,之硕又说了句贺伯伯,英公又啵了儿子,笑得脸上好像抹了蜜。

约定四月十一日的这一天,英公带着老莫、春生一块儿去了码头。他的心如这淮河的水一样,在汹涌澎湃。他望着淮何的尽头,搜索着每一只船的影子,他在心中感叹,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年?说长又短,说短也长,德公,你举家丁忧三年,这不容易,实为大孝!而我这三年的等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哈哈,真想你了!这天,他的脸上笑容不断,看到一只船来了,笑容就来了,船一靠岸笑也跟着靠岸,再看,又来了一只船,笑容又来了。如此往复,一直等到了天黑还是不见人影。夫人差人来问,说酒菜都上桌了,问人到了没有。英公叹了口气,只得带人回去了。回去后,英公一直愁眉苦脸的,跟夫人说话也说得少。夫人安慰他:“今日不来明日来,总会来的,明日我和你一块儿去码头接他一家。”英公还是开心不起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眼皮老在跳。

第二天夫人真的陪同他一块儿去了码头,可是又让他们失望透顶地回了家。英公一连去码头去了几天,天天望眼欲穿不见德公。一天,他于焦躁不安中接到贺老板家中的一封信,信上说,贺老板因患重病,前些日子不幸去世。英公看着信,眼睛一动不动,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着,接着泪水便一串接一串地流了下来。他忍着,不敢哭,怕惊扰了德公的英灵;也不想哭,一哭他怕他的心会从嘴里掉出来。他抿着嘴,却摁不住嘴角不停地颤抖,牙齿碰得咯嘣咯嘣地响。而后,他仍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走到了花园,一进花园就抱着巨石,把脸紧贴在石头上,泪水洇湿了石头一片。夫人在一旁抹着泪:“老爷,你就哭出声来吧,哭吧,我求你啦!”他红着眼,摇着头,叫下人拿来香和纸,他一边烧纸,一边流泪,添纸钱的那只手不停地颤抖,就如打摆子一样。一家人的心都为他悬到了嗓子眼上,先后都跪在了他的面前,不求别的,就求他放声大哭一场。他看了一眼这么多为他揪心的眼睛,终于说话了:“德公,我还没有给你报喜呢,你的侄儿之硕有两岁了,你高兴不?高兴吧?我知道你比我更高兴!德公,真没有想到,三年前的一别,竟成永诀。但我还是看到了你这个倔驴,我在梦中看到了你无数次哇,这你知道吗?德公,从今往后我会常常在这块通灵宝石前烧纸,你记得来拿……”说着说着,难过得五官变形,他硬撑着,腮帮的咬肌凸现,就是不让声音哭出来。

一连多日,他天天如此,由于伤心过度,他病倒了,而且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一从病榻上下来,他就忙着经商去了。忙完自己的事,有空便伫立于石头之前,沉思着,但没有伤心,有时还抚摸着石头笑眯眯地和它说话。

(十一)

什么无情?岁月最无情!眨眼间英公的头发花白了,老莫告老还乡了,新管家春生的头发也开始变白了。

一日,英公在园中擦洗石头,擦着擦着,慢慢擦出了一些思想的火花。

他认为,人在世上的时间很短,就如一个匆匆的过客。虽然人生短暂,但人总得给后世留点什么,不然就是白来了,辜负了这皇天后土。他还认为,一般的物质很难永恒,终有一天会灰飞烟灭;往往有品位的思想却能成传世之宝,比如儒家的经典理念。他想,德公死了,我能记住他,他的儿子能记住他,那再往后代呢?这就是个问号了。其实精神原本不会老去,可精神也需要去传承,没有传承,它同样也会死去。什么才能成为永恒呢?他认为他面前的这石头既有物象又有神韵,这是一块真正的传世之宝!

英公钟爱这块石头,胜过自己的生命。他不仅经常观赏,还频频保养这块石头。保养用清水擦洗,细细地擦,虔诚地擦,他把这块石头当成了神。

他常对家人说,这是块通灵宝石,特别爱洁净,不能让它蒙垢,蒙垢就看不出它的神韵,它是个惊世骇俗的宝贝!

这是一块灵璧石!灵璧石像这样巨大的十分罕见。儿子之硕曾问他:“爷,这块石头能值多少钱?”他说:“说到钱就俗了,如果真要说出它的价值,价值连城!”他说:“如果不是灵璧离此不远,不说买它,就是运费都付不起。”

英公擦洗完,朝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于石头上端详着。它的颜色黑得发亮,而这种亮又很温润,没有哗众取宠之嫌。形貌憨厚谦逊,有藏拙的内敛。英公哈哈一笑,好一副德公的模样!

看了正面又贴近石头去仔细看,石头的纹理清晰,如人的脉络,接着他便出现了幻听,仿佛听见有脉搏律动的声音。“活物!”英公自言自语地赞了一句。他想,世间的任何东西都有生命,只有这宝石的生命能成为永恒。

石肤嶙峋、沟壑交错,粗犷雄浑、气韵苍古,而又氤氲连绵、起伏有致,就如一汪春水的涟漪,漾出无限的生机。它诠释着刚柔相间的道理!

用手触摸石头,感觉石肤滑润细腻,他感觉石头在与他进行心灵对话,正谈着大善的话题。边摸边想着自己的一生,脸上泛出笑容。

他又转到了石头的侧面。

侧面,显示出一种坚贞、顽强、孤高的气势来。被英公擦洗得光亮如镜,这镜能照出他的样子来,就连眉毛胡须都清晰可见。他伫立了好一阵子,审视着石头中的他,之后又露出了笑容。

倏地,他想起了要给石头灌水,于是他提着桶打水去了。

打来水,他笑眯眯地从一个孔洞之中把水慢慢地倒下去。一会儿,其他孔洞中全都冒出水来了。他想,这块石头刚好七个孔,而且孔孔相通,这就是七窍通灵;最妙的就是它表里如一,能除去里面的污垢,做到心灵干净。

他用木棍轻轻地敲了几下,石头便发出了一阵空灵的声响来,这声音萦绕在花园之中,悦耳,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之后,他席地而坐,聆听着这美妙之音。

听到声音,聪儿跑进园子里来了。一到园子,他便蹑手蹑脚地走到一堆花草旁,一伸手,蝴蝶飞了。接着又朝前跑,一边跑一边喊爷爷。聪儿是英公的长孙,伶俐无比,故取名聪儿。英公共有三个孙子。

来来来,上这里来,上爷爷这里来,英公不停地招着手,笑得就如一尊菩萨。一近前,英公就叫聪儿给石头跪下。聪儿问:“为什么要跪?”英公手指了指石头:“它是你爷爷的老师,是你爷的师爷,是你的祖师爷,你说应不应当跪?”聪儿不解其意,但喃喃地说:“哦。”很听话地跪下了。

“孺子可教也!”英公笑了笑,“你以后就叫敦让吧?”

“爷爷我不是叫聪儿吗,这名字挺好的呀。”

“哈哈哈,人不能把聪明挂在脸上。你知道么,我一家人的命运都与这块石头有关,你知道你爷为什么叫之硕吗?硕字是石字旁的,有石头,知道啵?”

“那敦让有石头么?爷爷!”

“没有。我们家要一代胜过一代,你爷形似石头,我要你神似石头。唉,现在跟你说这些,你还不懂,以后你会懂的。”

……

(十二)

从时间深邃吹来的风,凛冽无比,一下子便把英公的头发全吹白了。眨眨眼,英公的三个孙子都结婚了。一日,英公把全家人都叫到石头旁。他说:“全跪下。”一家人全都跪下了。英公带大家朝石头叩拜之后,说:“先生,你是我儿子的师爷,是我孙子的祖师爷,从此以后,你是我家世世代代的祖师爷!当然,你更是我家族的灵物,是传世之宝!先生,今天我有一个重要的决定要告诉你,我要敦让去何圩,也请你一同去,何圩就交给你了,拜托你了。望你能为我的后人们多多指点迷津,在此我谢过你了。我还有个想法要告诉你,我想让我的次孙老二老三都去季岗守坟,你说好吗?百善孝为先,让他们去吧,那里有我朱家大片的土地,就让他们在那里种下善因,结出善果,让他们的孝行感动天地,让他们的大善荫佑子孙万代,让那片土地能生生不息!”说完,他又朝石头叩拜着。一家人见状,又跟着一同叩拜。

拜完石头,他神色庄重地对敦让说:“何圩庄名永远不许更改,因为我们欠了何家一斗碎银。如果何家有人来要这一斗碎银就得给,什么时候来要就什么时候给,不得不给。如果不给,就问我答应不答应,问问先生答应不答应。如果我死了,先生也烂了,那就是你们的事了。他还一再强调,何圩从此不许杀耕牛,要敬牛如神!”

送敦让去何圩的那天,英公为巨石摆了香案,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之后,按指定的吉时动身,前往何圩。

英公一直送到去往何圩的路口处。双沟的人闻讯赶来看热闹,不一会儿,便见人山人海。英公坐在轿子上,笑着,一头白发,银须飘然,犹如一尊天神!

敦让带着杜氏,跟在石头的后面。巨石置于滚木之上,由三条水牛拉着前行,行进的速度就如蜗牛在爬行。王田喜的儿子赶着水牛,忙得辫子不着背,他把辫子绕于脖子上。

渐渐地,巨石和敦让一行,在人们的眼中只留下模糊的影子。而英公仍笑着。春生说:“老爷回去吧。”英公没有答理。春生又连问了几声仍没有答理。春生一惊,用手碰了碰英公的鼻子,而后一声惊呼,“老爷归天了!”

故事说到这里,应当结束了,但我还有些话要说,对有些事儿又不得不作一些补充。

事隔几十年后,德公的后人又来到了双沟,在英公许诺的几亩地上办起了“全德大糟坊”。经多代人的努力,1910年该坊生产的曲酒被评为国际名酒第一,获金质奖章。如果英公德公在天有灵,我想这一对老兄弟一定会高兴的。而今,“全德大糟坊”已发展成为一家大的酒业集团公司,该集团继承了贺氏酿造技艺,遵循质量第一、信誉至上的传统理念,而且在创新中得到了更大的发展,他们生产的美酒于2001年荣获“中国十大文化名酒”称号。该集团现为江苏明星企业,双沟美酒深得广大消费者的欢迎。美酒享誉中国,名扬世界!

而今的何圩已发展到了八百人丁。庄子里除几家杂姓以外,其余全是朱敦让的后人。何圩这个地方就标在江苏省泗洪县魏营镇的版图上。这块福地没有给族人带来任何灾难,她以无比的慈爱,养育了一代人又一代人。

这里也曾发生过战斗,1940年,为抵抗日军的烧杀抢掠,朱金川发动族人,集全庄人于巨石前庄严宣誓,决不做亡国奴,决不做汉奸!他号召族人精诚团结,一致抗日。后来,族人们在何圩修建了两座炮楼。抗日中有不少族人死于日寇的屠刀和铁蹄之下。朱金川参加了八路军,在一次战斗中壮烈牺牲。巾帼不让须眉,朱月瑛挺身前线,成为了抗日英雄。

这块灵璧巨石在何圩约有三百年。遗憾的是,山河依旧,何圩依旧,而这块巨石却没有了。它不是毁于战火,而是毁于文化大革命。

双沟朱氏修谱理事会最近派人前来何圩走访,几个长者一提到这块宝石就流泪,他们说,这是镇庄之宝!他们担心着何圩的未来,说没有石头,何圩人的心也就散了。长者们一再要求理事们把这块石头写进家史,要让后人永远记住这块石头。

(责任编辑 王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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