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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声甘州》:时间渐变中的羁旅穷愁

2015-05-29谈胜轶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羁旅佳人柳永

谈胜轶

人在旅途,若登高临远,最易体会孤独的滋味。当孤独被你衔在嘴里反复咀嚼的时候,蓦然间,你会发现自己如一颗渺小的弹丸,从时间平缓而漫长的斜坡上慢慢地滚落下来,这斜坡的名字就叫“渐”。“渐”是时间的别名,浪迹天涯的贫寒士子最懂它的内涵,因为他们在困厄穷愁之际最容易看见时间默默无语、一路流走的身影。北宋时期专力填词的漂泊词人柳永(约987—约1053)在其抒写羁旅行役情怀的名作《八声甘州》里就明确地写到了“渐”,并且通过时间无情的流走,抒发其人生的悲凉况味。这悲凉熔铸有词人落拓不偶、贫士悲秋、羁旅劳顿、思乡念亲、云愁雨恨等复杂情思,可谓一调八声(一“韵”为“一声”,此词八韵,故名“八声”),五味杂陈,堪称羁旅绝唱、柳词极品!

羁旅,即客居他乡而不得归,行役,指因服役或公差奔波在外。羁旅行役是我国古典文学中的传统题材,在诗中早有唱叹。柳永将此类题材移植到词中,以极具民间活力的文学样式歌之咏之,创作了大量的羁旅行役词。柳永的数十首羁旅行役词所表现的主旨虽各自不同,但皆有一共同的触发情感的原点,那便是“时间”。一切苦痛的感受皆源自时间之缓慢、持久的折腾与煎熬。长期的科考失败或沉沦下僚,让词人不得不四处漫游,多方干谒,驱驱行役以求仕进。这样一来,天性浪漫、自负才调的柳永想不漂泊也无由,此所谓“游宦成羁旅”。因而,柳永羁旅行役词中的“时间”是第一位的,“空间”才是第二位的。而第一位的时间,词人着力表现的是其缓慢而残酷的演进、流转过程,即“渐”,以及“渐”给予词人心理意绪乃至整个人生命运的深刻影响。《八声甘州》就典型地表现了这一特点。

此词上片通过景物多层次的刻绘写“渐”的表现,句句皆围绕时间的推移、渐变来写。“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起调二句以声调强劲的“对”字领起,尤有意味,其本身就包含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对,即面对。是词人在晚秋的薄暮时分遭遇了这无边丝雨潇潇而下洒满江天的景象,还是这江天暮雨邂逅了困顿穷途的词人?或许二者皆是,这便是命运的安排。飘飘洒洒的霏霏秋雨,只有待其渐渐消歇之后,词人才能逐渐体会到凛冽、凄清的秋气已充斥于天地宇宙之间!能有如此感受,说明词人伫立楼头已久。此时此刻,景与意会,意与景通,万千愁绪萦绕牵系,“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贫士失职,异代同悲,纵宋玉此地登临,亦难赋深情!词人难以为怀之际,放眼远眺,一苍茫寥廓、博大高远的镜头呈现眼前:“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作者用一去声“渐”字领起三个四言句,突出时间渐变之影响范围的阔大无边。时间裹挟着栗冽秋气,使白露渐为霜,秋风渐凄紧,时间流走的脚步由边塞关隘而至河流湖泊,千山万水、天南地北无不寂寥冷落,更有一抹如血残阳当楼惨照,其晚景又何其萧疏悲凉?此一“楼”字已点明词人的立足点当在高楼之上。读此三句,极易想起杜甫《登高》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高远气象,生命渐衰的悲感无边无际,滚滚而至,使得词人回避亦无计。就连平素对柳词颇有微词的苏轼对此也赞赏有加,说“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宋赵令畤《侯鯖录》卷七),看来确有道理。接着,词人以“是处”二句进一步铺叙时间渐变的表现,推出一组广镜头:处处是花草树木摧败零落的景象,一切美好的景物、人事皆已渐衰渐败。这些变化都是渐进式的,有一持续、缓慢的过程。“苒苒”,指时光逐渐流逝,与前面的“渐”字暗自勾连,说明时间渐变的魔力无所不及。所谓“物华休”者,也应兼及人之美好年华。岂独物萧瑟,斯人亦憔悴!词人柳永年少时也曾勤学苦读,有用世之想且极富浪漫才调,岂料宋仁宗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的批语竟断送了他的美好前程,使其仕途一直坎壈不顺。柳永虽然在仁宗景祐元年(1034)考中进士,但及第已老,此后又一直在基层锻炼,如“浪萍风梗”(《归朝欢》),经年漂泊。“追往事,空惨愁颜!”(《戚氏》)因而,“物华休”三字蕴含有词人蹉跎易老、落拓不偶的悲哀。时间的变化导致景物在变、人事在变,人世的一切都飘瞥难留不堪凭,“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写景至此,又生出一层转折,词人用“惟有”以示强调,突出长江水的“永逝不回”才是不变的真理。这两句其实还是在写“时间”,是说时光的流走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一特写镜头所提供的影视语言是极为丰赡的,“长江水”流走的还有词人因光阴渐老而功业无成的苦闷、惆怅,“无语”反映了流光的无情。不过,这正是词人的多情处,一个不敏感于时间的人绝难道出此等妙语!

词的下片以抒情的笔调写“渐”对词人思想情感的影响。“不忍登高临远”这过片中的“不忍”二字,显然是承上片内容而言,即不忍看到时光的流转,同时又逗引出后面的“望”、“叹”、“想”三个领字所关涉的内容,即不忍望、不忍叹,也不忍想。不忍如此而偏已如此,这种情感表达就有了冲波逆折的深曲之美。笔者在前面表述了羁旅行役词中的“时间”第一位、“空间”第二位的观点,即时间的漫长会导致空间的不确定,长期的仕途受阻导致他四处漂泊、栖无定所,这自然会远离故乡和亲人,因此,羁旅词中的思乡念亲的情感常常会连带而及。尽管故乡遥远渺茫,“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但词人还是要频频眺望,只是这一深情凝望反而苦煞了词人,使其“归思”一发而不可收!此中也似有作者“干名利禄终无益”(柳永《轮台子》)的倦怠情绪,因而有了后面的“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二句。词人感叹自己这些年来踪迹不定,为何要痛苦而长久地滞留他乡?词人不忍叹而叹,抒发了其羁旅劳顿之苦以及名缰利锁终不能脱的无奈。柳永的羁旅行役词多能表现其复杂苦闷的心态:既想博取功名,又想佳人相伴,而最终二者落空。他的许多此类词作都有一种割舍不断的“佳人情结”,此篇也不例外。柳永是一位敏感于时间的浪漫词人,他或许常常会这样想象:共处同一时间,在不同的空间里,我所思念的佳人是否和我有着相同的情感。这样的悬想足以慰藉其孤寂的心灵。“想佳人”二句,词人从对方落想,想象佳人是如何斜倚妆楼、翘首云天,又是如何屡屡误识归舟,思“我”怨“我”的情形。此种悬想对方的方法更加深了词人对佳人的思念,有虚实相生之妙,其中的细节亦颇能传情。最后,词人又将镜头对准自己:“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他仿佛在说:“你莫怨我,也莫怪我,你知不知道,我在凭阑远眺的时候也正如此这般地凝愁思念。”值得注意的是,“争知我”也写出了词人的云愁雨恨。如果没有时间的睽隔、空间的邈遥,不知柳永是否还有如此情深意切的想象?如果他仕途通达、功成名就,也不知还能否清醒地看到时间的渐变与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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