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利的夏天
2015-05-28邓西
邓西
傍晚时,我把肉嘟嘟、毛茸茸的小狗多利扛在脖子上,站在秀米家窗户下面大声喊她。
秀米跑出来,看到我肩上的小狗,惊喜地问:“耶!小溪,哪来的小狗呀?好可爱哟!给我抱抱吧!”
多利柔软的前爪轻轻地抠住我后背的衣服,软绵绵的身子像一条金黄色的绒毛围巾。我把它从脖子上抱下来,它在我怀里伸了个懒腰,睁着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爸从城里抱回来的。”
秀米说:“啊,太可爱了!给我抱会儿吧!我明天撕几张空白的作业本给你,全是田字格的。”
“撕几张?”
“五张,五张够吗?”
我想着书包里已经有了十几张前几天才贿赂来的田字格纸,若再加上秀米的五张,刚好可以订在一起做一个作业本子了。
我说:“好吧,五张就五张。”
秀米把多利抱在胸前,它毛茸茸的小脑袋直往她脖子里钻。秀米嘻嘻笑个不停。
夏天来时,多利六个月大了,原来矮胖的身子变得修长苗条了。毛色也有了变化,脸、腹部和四肢变浅,变白。四条腿长长的,两只耳朵小小的,直愣愣地竖着,尾巴上的毛十分浓密,弯个圈儿搭在后背上。
我和秀米去割猪草,多利走在前面。它在浓密的黄豆叶里穿行,身子掩映在一片绿色中,卷起来的尾巴像一朵大蘑菇。
正是黄豆开花的季节,毛茸茸的枝节间盛开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像展翅欲飞的紫蝴蝶。多利对那紫蝴蝶感了兴趣,用鼻子去嗅,不知是在闻花香还是在驱赶蝴蝶。
秀米尖声叫:“多利,多利!”多利往回跑。金黄色的大蘑菇在绿色的海洋里乘风破浪,蝴蝶和蜻蜓翻飞,煞是好看。
多利跑回来了,它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背上的卷尾巴急速地摇晃着,黑色的鼻头湿湿的,上面粘着紫色的黄豆花瓣。它凑到秀米面前,伸出右前爪搭在秀米膝盖上。
我朝它喊:“转个圈!”多利就转了个圈。
“抱头打滚!”多利两只前爪抱着脑袋就地打了个滚,滚到了秀米身边。秀米抱住它,帮它把黄豆花瓣从鼻头上拿下来。
秀米说:“我表姐暑假要来我家,可以让多利跟她玩吗?”她伸手去摸它的头:“多利,你愿意吗?我表姐可漂亮了。”
多利用柔软的红舌头不停地舔秀米的手。
秀米的表姐是个城里姑娘,她来秀米家时从不跟我和紫苏玩。她对我们提着竹篮子身后跟着土狗在田野上奔跑,不屑一顾。她有着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和牛奶一样白的皮肤。
秀米也为她有个洋娃娃一样的漂亮表姐而神气,从前只要她表姐一来,她就不搭理我。但是现在秀米告诉我,她表姐很期待暑假回来跟多利玩。
“小溪,她还说要和你做好朋友呢!”
那么骄傲的表姐想跟我做好朋友,我心里涌起一阵甜蜜。我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想那个城里的表姐。我不知道要怎样和她做朋友。是带她去小河里摸鱼?还是上树去抓金龟子?
我在期待中一点点地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盼望暑假快些来临。每天早上我都会问我妈,今天几号啦?
我妈知道我是盼望秀米表姐来的那一天。她总是不紧不慢地说,快了,快了。
我妈说的快了快了的那天终于来了。
外面刮着热风,知了在树上“知知知”地喊热。我在屋檐下的阴凉里摘花生,多利躺在我脚边。它闭着眼,一只大大的黑苍蝇停在它肚皮上,随着它的呼吸起起伏伏。
“小溪,快,快来,我表姐来了。”秀米站在远处的阳光里朝我招手。我放下手里的花生,冲多利喊一声“走”,拔腿就跑。
我站在秀米表姐面前,羞怯得不敢正眼看她。秀米表姐伸出修长白嫩的手指,她要跟我握手。我羞得把手藏到背后,因为我的手上满是泥沙。
秀米表姐说:“是小溪吧?我叫瑞瑞。其实我早就认识你啦!”瑞瑞见过我之后就去逗多利玩。多利那家伙也不认生,第一次与瑞瑞见面就把它那套握手、转圈、抱头打滚的把戏全玩了一遍。
夏日的午后,我和秀米割猪草的队伍里多了瑞瑞,我们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我和秀米割猪草时,她和多利在山坡的草地上比赛打滚。我想多利也跟我一样喜欢上了瑞瑞。
我和秀米割完猪草后坐在草地上玩撕莎草的游戏。秀米拔一根莎草,我们把它的长茎从中间劈开,如果分叉就意味着将来会生女儿,不分叉就生儿子。
秀米大大咧咧地笑:“难道我长大了真会生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那你就成黄脸婆、老妈子了!”我捂着嘴偷偷地笑。
“你还不一样?”秀米也笑我。
瑞瑞不跟我们玩这个游戏,她说结婚生孩子一点都不好玩。她妈只生了她一个女儿,她爸也嫌弃她妈是黄脸婆、老妈子,跟他的女同事打得火热。她躺在草地上,一条腿搭在多利身上,一条腿屈着,右手手臂弯着放在额头上,恰好挡住她的眼睛,但我还是看到了眼泪从她眼角流下,像一根面条一样滑到太阳穴上,不见了。
我不明白这个城里的骄傲公主,会有什么让她流泪的烦心事?她有漂亮衣服、高档玩具和很多很多的美味零食。
如果我过十岁生日时,能得到一件瑞瑞拥有的那样的东西,我会快乐得死去。秀米说,那是因为我还没到十三岁。
难道十三岁是一个充满忧伤的年龄?
自从我发现瑞瑞悄悄流泪之后,我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快乐。我和秀米的乐园就是这大自然中的田野溪流、植物花草、鱼虫小鸟,还有我们的伙伴多利。我想把这一切都献给她,只要她高兴。
姑妈村子里放露天电影,派了表妹来叫我们去看电影。晚上,电影在村前的晒谷坪放了起来。大人的喊声、小孩的哭声、嗑瓜子、啃豆子、聊天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和秀米、瑞瑞三个人站在一户人家屋檐下的台阶上,嘴里吃着瑞瑞分给我们的泡泡糖,眼睛盯着电影幕布。看到开心处,我们哈哈大笑,故意东倒西歪,夸大着我们的兴奋。
瑞瑞脑袋后面的马尾辫在朦胧的光影里左右晃动,她调皮地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啪”的一声,泡泡破灭,糖皮粘在她嘴巴上。多利呼地一下跳起来,摇着大尾巴趴到瑞瑞身上又是舔又是抓,要去抢那块泡泡糖皮。
瑞瑞又笑又叫:“多利,多利,你下去!这泡泡糖你不能吃的!”
一个精瘦的中年女人转过身子来呵斥我们:“哪来的野丫头,这么闹腾,还让不让人看电影啦?”
我们都安静了,专心看电影。突然,从高处跳下来一个男子,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觉出他很年轻,十八岁左右。他把手搭在瑞瑞肩上,嬉笑着说:“小妹妹,哪来的?”
瑞瑞吓得“哇”地叫了一声,往台阶下面跑。我和秀米、多利也跟着她跑。我们跑到幕布后面时,多利突然朝远处的两团黑影吠叫。秀米说那一定是借看电影的名义谈恋爱的年轻人,他们跑到幕布后面的草堆里亲嘴呢!
恋爱这两个字就那么生硬地挤进我们的心里,既好奇又难为情,谁也不说话。月光下,一个瘦高的影子在背后追赶我们,是刚才那个小青年。
窄窄的田埂小路上,秀米走在最前面,瑞瑞走在中间,我和多利断后。那个小青年离我越来越近,他急促的呼吸声在我耳后响起。
他想越过我靠近瑞瑞,可我总是挡在他前面,他往左我也往左,他往右我也往右。“你个黄毛丫头,故意拦着我,是不?”他恼怒了,抓住我的胳膊往他身后推,趁机挤到我前面去了。
“多利,上,上去咬他!”我低声地喝它。多利箭一般射了出去,一口咬住小青年的小腿。多利不松口,把他往水田里拖。多利和小青年都掉进了水田。
我们三个人没命似的往前跑,不一会儿多利也追上我们了。它在我们身后抖着身上的水渍,踮着矫健的步伐跑到我们前头去了。
我和瑞瑞、秀米惊魂未定地坐在我家的洗衣台上,多利围着洗衣台打转,嘴里发出“呜呜呜”的低吠。我跳下洗衣台,把多利抱上去,它湿湿的毛弄脏了我的衣服。
三个孩子和一只狗坐在皎洁的月光下沉默着。
夜安静了,月亮慢悠悠地钻进一层薄纱似的云里头,留下淡淡的清辉。瑞瑞低着头,发出有节奏的抽泣声。
“姐,你怎么啦?”秀米问,“吓到了?”
“没事了,那个人不敢再来了。”我嘴上安慰着她,心里却害怕起来,不知道那个小青年被多利咬得怎么样了?严不严重?他明天会不会找到我家来?要是我爸知道了,肯定会狠狠地打我一顿。
“不是的,都不是。”她摇着头,眼泪洒落,“我不想长大!”
我松了口气:真是个怪人。不想长大?我巴不得长大,变成大人就有权力管着别人,不许做这,不许做那。
“长大了会有很多麻烦,还会遇到爱情。爱情是个麻烦事。”
爱情是个麻烦事?这是我和秀米第一次听说。我们满心的好奇,期待瑞瑞往下讲。
“从前,我爸爸很爱我妈妈,他们的爱情曾经让很多人羡慕,可现在他爱上了别人,天天吵闹着要离婚。我妈妈答应离婚,不过她要求等我满了十五岁、上高中了才离。”
爱情,离婚,这些事从前在我脑子里没有出现过,我现在知道它们是一些让人伤心的东西。我们村里从来没有人离婚,只有秀雨的妈改嫁,陈兰的妈离家出走,丢下她俩成了伤心的可怜人。
“我,我不想长大,我长大了,我的家就没了。”瑞瑞哭得很伤心。
“他们要是离婚了,你怎么办?”秀米担忧地看着她表姐。
“我不知道!”
“我们离家出走吧!离开大人麻烦的世界。”我觉得那个离家出走的人就可以把伤心留给在家的人。我要带着多利离家出走,明天就算那个小青年找上我家来,他也找不到我了。
“好呀,好呀,我们去城里吧,我还没有去过城里呢。”秀米兴高采烈,“姐,我们走吧,让你爸妈来找,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离婚?”
第二天早晨,我们早饭没吃就准备离家出走,搭车去城里。瑞瑞带上了她的巧克力、零花钱和一把塑料刀。我怀里揣着几节藕和几根玉米棒。秀米拎着她的书包,里面装的全是花生。
在车站里我们没有遇到一个熟人,我们熟悉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谁没事往城里跑呀。冷着脸的中巴车司机不让我们带着多利上车,他说,人可以上,狗不能上。我们不能丢下多利,于是我们决定走路去城里。
太阳照到头顶时,我们的影子变得短小,多利在我们身边跑前跑后,不知疲倦。我们在一个村子的水井边捧水喝,每个人吃了一块巧克力,一根玉米棒。
多利在水井边的小洼里舔水喝,粉嫩的舌头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重新上路时,我们遇到了一辆愿意搭我们的拖拉机。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剪着很精神的寸头。我们刚爬上拖拉机,寸头就突突地把车开得欢快。多利还没上来,它撒开四肢跟着拖拉机跑。我的多利,我不能丢下我的多利!拖拉机越开越快,我站在车厢边,张开双臂,哭着喊:“多利,多利,你快跳上来!”秀米和瑞瑞站在我身后,拉着我的衣服,她们怕我摔下去。
车速慢下来,多利跑得很快,后腿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嗖”的一下,多利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我的怀里。我一个趔趄把秀米和瑞瑞撞翻在车厢里。多利在我怀里不停地舔着我的脸,把我的眼泪舔得到处都是。
寸头把我们丢在一个小镇上,告诉我们这是城里。镇上正在赶集,人山人海,我们三个人挤在人群里前行,多利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它紧紧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挤到一个卖米粉的小摊上,每个人吃了一碗酸豆角肉末粉。太阳越来越大,我们都走不动了,赖在粉摊上不肯离开。卖粉的老板娘赶我们走,说她要收摊回家了。
我们才发现刚才还热闹的小镇,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都在收拾摊子。老板娘走时还回过头来说,你们也赶快回家去吧!
回家?我们要离家出走,怎么能回去呢?
中午时,我们走进富贵中学的大门。校园里静悄悄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操场边的池塘里有五只鸭子,它们把头缩进翅膀里,翘着尾巴,像船一样漂在水面上。多利到处乱闻,乱嗅,闯开了高一三班的教室门。
我们三个人又热又累,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我被多利的吠叫声惊醒,多利对着一个站在离我们两张课桌远的男孩尖叫,做出要扑上去的姿势。
男孩惊恐地看着我们,指了指多利。我让多利停下来。男孩松了口气,撩了下额前的头发,露出两只黑亮的大眼睛。
“你们是谁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们是瑞瑞、秀米、小溪和多利。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
“那只狗叫多利?”男孩又问。
多利坐在我身边,嘴里发出浅浅的“呜”声。
“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们离家出走。”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逃避爱情。”九岁的秀米脱口而出。
男孩满脸通红,忍不住抿着嘴笑:“你们懂得什么是爱情?”
“爱情就是亲嘴嘛!”秀米说。
男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奈地摇摇头,头发下面的黑眼睛偷偷去看瑞瑞。
“其实我们只是想逃避大人的爱情。”我纠正秀米的话。
后来我们知道男孩叫杨小奕,是富贵中学校长的儿子,十六岁,正上高一。
杨小奕讲了很多他小时候和父母抗争的事情,结果都是他乖乖投降。他说,对付大人的方法就是努力学习,考上大学,那样就可以离家远远的。像我们这样小儿科的离家出走,根本就没用,今天离家了,明天还得乖乖回去。不如早点回家,免得晚上露宿街头。
秀米听说要露宿街头,鼻子一酸就要哭了。
“瞧你那出息,嚷着要上城里来的也是你吧!”瑞瑞白了一眼秀米。
杨小奕说:“你们赶紧回去吧,现在走还能在天黑前到家。”他从课桌里拿出来一本小地图册,指点着告诉我们:“这儿是你们村子,其实你们也没有走多远,也就十来里路。”
我们到家时太阳还没落山,红彤彤地悬在西边天上。没有人发现我们三个人离家出走了,他们依然在田间忙碌着。
我妈摘了一大捆豆角回来,她看见我,“咦”了一声,说:“你今天又跑哪儿疯去了?一天不见人!”我想扑进她的怀里大哭一场,告诉她,我今天离家出走了。可是我妈说完话甩着手就走了。
我很难过,觉得自己在我妈的心里还不如几根豆角。多利悄悄走过来,靠在我腿边。我蹲下去,抱着多利,把头埋在它身上,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一颗一颗地滴到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