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调藏语的习惯音高和有声调藏语的连读变调

徐世梁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汉藏语大部分都有声调，而且一般都有变调现象。其中藏语不同方言处于声调发展的不同阶段，卫藏方言、康方言已经产生声调，数量多少不一，安多藏语大部分地区还没有声调，有些方言声调处于萌芽阶段（王双成2011：26）。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藏语方言为观察声调产生过程提供了很好材料。

有声调的藏语方言一般都有连读变调，而且变调模式有很强的共性；无声调的藏语方言中词汇的读音一般都有一种习惯的音高模式。从不同藏语方言的材料中，可以看到这种连读变调和习惯音高模式之间的关联。

（一）有声调藏语的连读变调

关于有声调藏语的连读变调，瞿霭堂（1981）、谭克让（1984、1987）已经有了比较详细的研究，为了便于比较，本文对他们文中的材料进行了整理和总结，其中木雅、德格、拉萨、泽当的材料来自瞿霭堂（1981），奔子栏、普兰、改则、噶尔、日喀则、夏尔巴的材料来自谭克让（1984、1987）。这些方言点的声调和双音节变调模式的数目、调值如下：

方言点 所属地区 声调数和调值 双音节变调模式数量和音值木雅 四川康定 2：53、13 2：55-53、11-53康方言德格 四川甘孜 4：53、55、31、13 4：55-53、55-55、13-53、13-55改则 西藏阿里 4：53、51、31、22 4：55-53、55-55、22-53、22-55奔子栏 云南迪庆 4：53、55、132、13 5：55-53、55-55、11-53、11-55、11-13普兰 西藏阿里 4：53、55、12、14 5：55-53、55-55、11-53、11-55、11-14拉萨 西藏前藏 4：53、55、12、14 4：55-53、55-55、11-53、11-14卫藏方言噶尔 西藏阿里 4：53、55、12、14 4：55-53、55-55、11-53、11-55日喀则 西藏后藏 6：53、55、12、14、51、121 4：55-53、55-55、11-53、11-55夏尔巴 西藏樟木口岸 4：53、51、31、331 A类4：55-53、55-331、11-53、11-331 B类4：55-31、53-31、331-31、31-31

从上表可以看到，不同方言区、不同地区的藏语连读变调有着比较一致的类型，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1）不管这些方言中声调有几个，双音节连读变调的模式只有有限的几种，大多数是4种，少数是5种或2种；（2）这些有限的双音节连读变调模式的类型有着很强的共性：前音节一般只有高低两种，而且高调一般是55，低调多数是11，个别是22或13；后音节一般是高调55或53，只有少数例外。这种规律可以总结为前不降、后不低，即：前音节一般是高平或低平，个别是低升，一般不会有降调，后音节一般是高平或高降，一般不会是低调①笔者对藏语连读变调的最初认识来自周季文先生编的《藏文拼音教材（拉萨音）》（2010）中有关连读音变的介绍，而“前不降、后不低”的总结来自于周季文先生为该教材录制的配套录音，在第八课“连读变音”的录音部分，他用“前不降、后不升”总结录音内容，笔者借用来概括有声调藏语最常见的双音节连读变调模式。。

这种比较一致的变调模式也有一些例外，如普兰、奔子栏、拉萨，这三个点都有一种后音节为低的变调模式，但范围不完全一样②泽当话也有一种后低的模式“11-14”，但材料所限，具体规律还不是很清楚，不便详细讨论。。藏语方言的声调一般根据音节的性质可以分为长短，以上四个声调的方言中一般2、4调（多为55和14）为长调，1、3调为短调（多为53和12）。当前音节为低调、后音节为长调时，大多数方言中后音节不论高低一律变成高调，如噶尔；但少数方言如果后音节是低调则保留，如普兰、奔子栏；少数方言不但后音节的低调保留，高调也变成低调，如拉萨。如下表：

噶尔 12-55→11-55 12-14→11-55 14-55→11-55 14-14→11-55普兰 12-55→11-55 12-14→11-14 14-55→11-55 14-14→11-14奔子栏 132-55→11-55 132-13→11-13 13-55→11-55 13-13→11-13拉萨 12-55→11-14 12-14→11-14 14-55→11-14 14-14→11-14

另外，夏尔巴的情况比较特殊，A、B两类共有8种模式，其中A类前音节只有55、11高低两种平调，其中两种模式55-53、11-53跟大部分方言的类型一样，但后音节出现两种后低的模式，这种现象跟普兰、拉萨等地的情况一样，只不过范围更大，只要后音节是长调，不管前音节高低，后音节都变成低调，下表把夏尔巴和拉萨的情况做了比较：

夏尔巴53-51→55-331 53-331→55-331 51-51→55-331 51-331→55-331 12-51→11-331 12-331→11-331 331-51→11-331 331-331→11-331拉萨 53-55→55-55 53-14→55-55 55-55→55-55 55-14→55-55 12-55→11-14 12-14→11-14 14-55→11-14 14-14→11-14

B类都是不带喉塞韵尾的词根与后缀结合的双音节词，前音节四个声调都能出现，除51读成55外，其他声调保持不变，后音节因为都是词缀，只出现53、31两个短调，双音节词中一律读成31，也是一种后低的模式。

瞿霭堂（1981，23）把大多数方言一致的“前不降、后不低”的变调看作是藏语方言“类型上的类合”，而把这种出现后音节为低调的变调看作是因前后声调“自然的影响”产生的。谭克让（1984，638；1987，27）根据后音节的音高把藏语双音节连读音变分为三种类型：后音节只有高调的为“全高型”，大部分藏语方言都属于这一类；后音节以高调为主、有部分低调的为“高低型”，属于这一类的只有少数方言，如上表中的普兰、拉萨等，夏尔巴话的A类也是这种；后音节都是低调为“全低型”，目前看到的材料只有夏尔巴话的B类。总之，从双音节连读变调的情况看，有声调藏语的连读变调具有很强的共性，其基本模式可以概括为“前不降、后不低”，只有少数例外。

不仅双音节词如此，从见到的材料看，三音节词的连读模式也有很强的共性，如下表：

③ 这里列出的是结合比较紧密的三音节词的变调模式，结合比较松的三音节词根据其结构关系，或者前两个音节变，或者后两个音节变，变调规律跟双音节词相同，另外一个音节不变，这里没有列出。

一般都只出现高低两种音高，高调是55或53，低调是11，第一音节一般是55或11，第三音节一般是55或53，也符合“前不降、后不低”的模式，第二音节大部分方言是55，泽当如果第一音节是高调则第二音节也是高调，如果第一音节是低调，第二音节也是低调。

总之，有声调藏语中多音节连读时，音节的音高表现有着很强的共性，最突出的特征是：前不降、后不低，即前音节一般有高低两种音高，而且一般都是55或11，后音节一般都是高调。

（二）无声调藏语中词汇的习惯音高模式

一般认为，安多藏语中音节的音高还没有成为独立的声调，只在词汇这一级形成较为固定的音高模式，通常称为“习惯音高”（华侃2002：29-38）或“习惯调”（李亮等2010：11）。意西微萨·阿错（2004：244；2012）通过语音试验发现，安多藏语的同仁话双音节词音调的基本模式为后高模式，并推测安多藏语的这种习惯模式代表了共同藏语的音高重音。

目前还没有学者对安多藏语中的习惯音高进行系统整理，笔者从2005年开始，先后几次对安多藏语农区话的卓仓藏语进行了调查，最近对这种习惯音高进行了整理，发现其模式与有声调藏语“前不降、后不低”的多音节词音高模式十分接近①本文所用卓仓藏语的材料发音合作人为瞿昙乡药草台村的田旦智太和李拉杰，在此向他们表示感谢。。笔者分别对调查两位发音合作人所得的词表进行了分析和统计。发音人田旦智太的统计样本有863个词。单音节词180例，其中平调62例，主要有55、44、33几种调值，降调116例，有53、43、32几种，有2例可以记为12②单音节词的音高大体符合“清高浊低”的倾向，声母为浊辅音时比较低，声母为清辅音时相对较高，但具体情况比较复杂，与是否有前置音、基本辅音的类型、音节的时长等都有一定联系，笔者将作专门考察，此处不作详述。。双音节词649个，音高模式具体如下：

音高模式 11＋53 11＋55 11＋32 55＋53数量 364 265 17 3百分比 56.1% 40.8% 2.6% 0.5%

其中属于后高模式的“11＋53”、“11＋55”占了绝大多数。三音节词34个，其中“11-11-53”20例，“11-11-55”7例，“11-55-32”5例，“11-55-55”2例。发音人合作人李拉杰的统计样本有476个词，词汇与田的词表一样，只是数量比较少。单音节词109个，除1例读为12外，其它都是降调，音高有53、43、32等几种，田读为平调的李都读为降调。双音节词356个，其中读为“11-32”只有1例（ȵi ma“太阳”，田读为“11-53”），读为“11-55”的只有2例（这2例田也读为“11-55”），其他例词全部读作“11-53”，而其中有168例田读作“11-55”。三音节词11例，其中读为“11-11-53”的8例，“11-55-32”2例，“11-55-53”1例，po ta la “布达拉”田读为“11-55-32”，李读为“11-11-53”，bja po tʰod“鸡冠”田读为“11-55-55”，李读为“11-55-53”。虽然两位发音合作人有一些具体差异，但共性更多，如单音节词的音高以降调居多，双音节词的音高模式绝大多数是“前低后高”的模式，前音节都是11，后音节是55或53，一个音节无论声母清浊或单独出现时具体音高是多少，出现在双音节词的前音节时都变成一个低调，出现在后音节时都变为55或53，三音节词绝大多数读音是11-11-53，其次是11-11-55、11-55-55。

笔者也对敏生智、耿显宗编《安多藏语会话选编》（1989）配套录音语音部分的词汇进行了考察，总共231个单词，其中单音节68个、双音节160个、三音节3个。语音部分的例词基本涵盖了各种声母和韵母的情况，比较有代表性。考察结果如下：单音节词的音高基本上是降调，不同音节具体音值略有差异，大概有53、43、32几种。双音节词都是前低后高模式的，可以记为“11-53”，后音节高低略有差异，有时是43。只有2个例外：ʨi ʑiɡ“什么”、ɬan ʨiɡ“一起”，音高接近，都可以记为“55-32”，这两个词的后一个词素都来自ɡʨiɡ“一”，可能是一种轻声的读法。三音节词3个，两个可以记为11-55-53，一个可以记为11-55-32。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安多藏语中多音节词的习惯音高模式也符合“前不降、后不低”的特征，跟上述有声调藏语中连读音高模式的区别在于，安多藏语中前音节基本是低调（11），出现高调（55）的很少，因此可以概括为“前低后高”，而有声调藏语中前音节有高低两种类型，后音节二者一致，一般都是高调（55或53）。

（三）无声调藏语习惯音高和有声调藏语连读变调的关系

就汉语方言中一般情况来看，多音节连读的音高模式一般都能够从单音节的音高出发去解释，比如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单音节词的音高模式有4种，双音节的词或字组的连读模式有15种，这些连读模式大多是单音节音高的组合，或在此基础上出于发音协同有所调整（吴宗济1992：162）。相比之下，有声调藏语中多音节词音高模式的合并，呈现出一种断裂式的变化，如拉萨话有四个声调，双音节组合的连读模式应当有十六种，但实际上只有四种，而且不同方言的连读模式类型比较简单，都表现为“前不降、后不低”。因此，如果把有声调藏语中多音节词的连读音高模式看作是单音节音高的协同发音而引起的调类的合并，用单音节词的音高去解释多音节词的连读音高模式，说服力不强。笔者发现有声调藏语“前不降、后不低”的连读模式和无声调藏语中“前低后高”的习惯音高模式非常相似，因此提出这样一种假设：声调产生以前，藏语词汇的语音形式中音高是伴随特征，但形成一种习惯音高模式，单音节词多为降调或平调，以降调居多，多音节词普遍存在一种“前低后高”的习惯音高模式；目前，无声调藏语方言还基本保持这种状态，而有声调藏语方言中单音节词的音高逐渐成为区别意义的独立声调，调值一般与音节中声母的清浊、声母前有无前置辅音、韵尾的有无和性质等有关，但在多音节词中音节的音高除了受到单音节词中音高的影响外，更重要的是原先那种“前低后高”的习惯音高模式还在起作用，因此造成了现代有声调藏语方言中“前不降后不低”的多音节连读模式。

有声调藏语中多音节词的音高模式仅仅从单音节词的声调出发，无法得到充分的解释，而应该从声调产生之前藏语方言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多音节词的习惯音高模式去解释，在有声调的藏语方言中通常所谓的变调代表了比本调更古老的语言特征。当然，这种解释还有待于在更多的无声调藏语和有声调藏语的具体材料中进行验证。值得注意的是，以往对无声调语言的调查研究，词汇音高方面的描写往往忽略或语焉不详，从藏语的情况看，通常所说的习惯音高可能对解释藏语声调的产生、连读变调等有着重要作用。其实语言系统中一些不能被归纳为独立音位的边缘要素，有时也可能蕴含着这个语言系统变化的重要方向，调查研究中也应当给予一定的关注。

华侃 2002 《藏语安多方言词汇》，甘肃民族出版社。

李亮、于洪志、杨阳蕊、李永宏 2010 现代藏语声调研究现状及方法，《西北民族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第1期。

敏生智、耿显宗编 1989 《安多藏语会话选编》，青海民族出版社。

瞿霭堂 1981 藏语的变调，《民族语文》第4期。

谭克让 1984 藏语双音节词变调类型，《藏族学术讨论会论文集》，西藏人民出版社。

谭克让 1987 夏尔巴藏语的声调系统，《民族语文》第2期。

王双成 2011 玛多藏语的声调，《民族语文》第3期。

吴宗济 1992 《现代汉语语音概要》，华语教学出版社。

意西微萨·阿错 2004 《倒话研究》，民族出版社。

意西微萨·阿错 2012 共同藏语的重音及其演变，演化语言学国际研讨会。

周季文 2010 《藏文拼音教材（拉萨音）》，民族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