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语韵母的“弇侈同韵”及其类型学解释
2015-05-28李佳
李 佳
(武汉大学 文学院/中国语情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武汉 430072)
一等韵今读细音在晋语、南部吴语、赣语、徽语等南北方言均有反映(郑张尚芳2002,乔全生2003),然而在赣语中,不仅表现最为系统,而且出现“弇侈同韵”现象(李军2009)。本文拟对该现象的地理分布和时间深度作一考察,并用音系学和类型学观点对其加以解释。
一 赣语韵母“弇侈同韵”现象的提出
颜森(1990)在归纳赣语特点时,除古全浊声母不论平仄皆读送气清音这一尽人皆知的特点外,还指出:“赣语的另一显著特点是遇摄三等鱼韵、流摄一等、臻摄开口一等、曾摄开口一等和梗摄开口二等(文读)字,许多地方的主要元音是[ɛ](或者是相近的[e æ]),这一点往往给外地人以鲜明的语感。”
颜先生原文主要讨论抚广片,因此只给出了南昌、抚州、黎川三个代表点的例字,我们另据《客赣方言比较研究》(刘纶鑫1999)补录永修(代表昌靖片)、高安(代表宜浏片)、吉安(代表吉茶片)、乐平(代表鹰弋片)四点如表1(略去声调):
赣语的ɛ类主元音 表1
据上表不难发现:(1)ɛ类音在赣语单点音系内部呈系统分布,在鱼虞有别的层次出现单元音ɛ,在流摄出现带-u尾的ɛu,在曾臻摄和梗摄文读出现鼻尾的ɛn、ɛŋ或鼻化的ɛ̃类韵;(2)ɛ类音在赣语不同区片高度一致,乐平鱼韵的ʉ在同片的横峰读为ɛ,吉安的ən在同片的莲花读为ẽ。
跟ɛ类元音存在密切关系的一类现象,李军在论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高安方音时,将其概括为“弇侈同韵”,具体表现为(李军2009):“(1)弇音梗摄文读、臻摄、曾摄开口一二等韵字,开口三等韵庄组字与侈音山摄开口三四等韵字韵母主元音与韵尾同为ɛn(ɛt),弇音深摄庄组字与侈音咸摄三四等字韵母主元音与韵尾同为ɛm(ɛp)(例略);(2)弇音流摄一等韵及三等韵庄组字与侈音效摄三四等韵字韵母主元音与韵尾同为ɛu(例略)。”
二 赣语韵母“弇侈同韵”现象的空间分布与时间深度
我们沿着李先生的思路进一步考察,发现“弇侈同韵”现象的空间分布并不限于高安一地,时间深度亦不拘于上世纪一时。仍据《客赣方言比较研究》(刘纶鑫1999)的材料列出赣语咸、山、深、臻、曾(含梗摄文读)五摄今读如表2(因表格空间局限,略去部分声母):
赣语咸、山、深、臻、曾(含梗摄文读)摄今读 表2
显而易见,除表格最上方的湖口、波阳、横峰、吉安四点外,其他各点都在不同程度上出现类似于高安的“弇侈同韵”现象。星子、南丰、黎川三地虽曾臻有别,但臻摄仍与山摄同韵。
赣语效、流两摄关系复杂,孙宜志(2007)对其进行了详尽考察,并将江西赣语的效流关系概括为奉新、都昌两种类型。今取其例字列为表3(孙宜志2007:185-188。除个别字外仅列韵母):
江西赣语效流摄的关系类型 表3
奉新型另有安义、武宁、宜丰、安福、吉水、贵溪六点,其侯韵、宵萧韵与豪肴韵三者主元音相同,皆为a;都昌型侯韵主元音与宵萧韵相同,但与豪肴韵有别,呈ɛ-a对立,其地理范围涵盖昌靖、鹰弋、宜浏、吉茶、抚广五大区片,共25个点,在数量上占优势。
奉新型当另有成因。孙宜志(2007)认为,奉新型早期流摄一等为ɛu,滋生-i-介音后形成iɛu这样系统中没有的韵母,于是匹配为最为接近的iau。但无论如何,奉新、都昌两种类型均呈现音类上的“弇侈同韵”,这是不争的事实。
从时间深度上看,“弇侈同韵”现象至迟在宋代江西方言已有反映。鲁国尧(2008/1992)曾观察到宋元江西词人用韵中萧豪、尤侯互叶。而山臻曾两摄是否存在“弇侈同韵”,在宋词押韵材料中并无显著表现。鲁先生发现,真文部与寒先部仅有个别通押,但与真文部通叶的个别寒先部字均来自《广韵》元韵,而与寒先(监廉)部通叶的个别真文部字几乎都来自魂、痕韵。鲁先生认为,由于诗韵元、魂、痕通叶,而词韵元入寒先、魂痕隶真文,因此宋词中极个别的真文、寒先通叶是诗韵影响的余波,亦偶见于非江西词人。
三 “弇侈同韵”现象的类型学解释
我们认为,颜森(1990)所提出的具有鲜明赣语特色的ɛ类元音是“弇侈同韵”现象产生的音系学根源。李军(2009)曾提到,王力(1981:146-147)在评论江永古音学时就早已指出,“拿今天的术语来说,(侈、弇)就是区别开口元音和闭口元音(侈为开,弇为闭)”,“汉语的语音,从古到今,都有a系统与ə系统的对立。”而这一点恰恰是赣语偏离于古今通语的一个关键点。
熊燕(2004:126)就曾指出,赣语的主元音是一个形如图1的三角形格局:
图1 赣语主元音构型图
熊燕(2004:126-127)将赣语主元音及韵尾同中古韵类的典型对应关系概括如表4(鱼韵为笔者所增):
赣语主元音及韵尾的中古对应 表4
熊燕(2004:127)注意到,“ə通常为内转三等知章组或其他声组失落-i-介音后新增主元音,或者为ui、un、ut等组合中流音发展出的主元音。”因此她在元音格局图中将ə加了括号。
在熊燕观察的基础上,我们认为典型赣语缺乏北方话常见的、音位性的央元音ə,中古内转韵摄主元音在赣语常表现为前元音ɛ,而今所见的ə主元音韵母是语音性质的音位变体。对照普通话,我们就很容易理解“弇侈同韵”的成因,如表5所示:
典型赣语、普通话主元音格局对照表 表5
王洪君(2008:54)在分析普通话韵母系统格局时指出:“(普通话)韵腹位置上,在有-i、-u、-n、-ŋ韵尾的情况下,[±低]的对立十分重要。尽管单字韵母中韵腹的具体音值有跨类的现象(如ian的a的音值为中元音,iən的ə的音值为高元音),但在儿化中韵腹的音值都复原到原来的类。”普通话由中古内转而来的音类,主元音为[-低],由外转而来的音类,主元音为[+低]。外转类为细音时,主元音受介音拉动,由[+低]的a变为[-低]的ɛ是十分自然的协同发音过程。当然,主元音是否升高还受到韵尾的制约,就普通话而言,山摄来源的齐齿、撮口呼字已完成这一过程;而效摄来源的齐齿呼字,该音变尚未发生。尽管有跨类发生,但[±低]的对立,即内外转的对立没有被打破,弇音与侈音也就没有合韵的条件。
典型赣语则大为不同。在-i、-u、-n、-ŋ等韵尾稳固的情况下,其韵腹位置并不存在[±低]对立。同中古外转对应的音类,主元音即普通话的[-低]类,如一二等有分则另有[+后]类。然而,同中古内转对应的音类,主元音非[-低],而为[+前]。由于[-低]类主元音受介音影响而上升为自然音变,本已拥挤的前元音序列又不太可能通过增加音位来保持对立,因此其与[+前]类混并在所难免,弇音与侈音的韵母由是而同。
赣语这种外实内虚的三角形主元音格局在类型学上十分常见。据Crothers(1978)对海量语料进行的分析,元音按跨语言分布表现可分为外元音(peripheral vowel)与内元音(interior vowel)两大类。前者包括[+前][-圆唇]元音、[+后][+圆唇]元音和[+低]元音,近似传统概念中的正则元音(除去后低元音);后者包括外元音框内的其他所有元音,近似传统概念中的非正则元音(除去后低元音),如图2:
图2 内外元音示意图(据国际音标表2005年版改,阴影内为内元音,阴影外为外元音)
Crothers用元音总数与内元音数量之比刻画一种语言的元音系统,根据他对209种语言的统计,无内元音的五元音是最常见的元音格局:
内外元音的类型学统计(据Crothers表改) 表6
注:(1)表中仅列出了最常见的十种情况,共包括173种语言,占全部样本的82.8%;(2)*5:1前的星号表示外元音有残缺,此处缺少u。
我们认为,典型赣语即属于这一类型学上最为常见的5∶0型,其韵母系统缺乏内元音,因此无法形成北方方言常见的主元音高低对立。另有一些赣语方言通过合口变开口、三等介音前移等音系过程滋生出ə主元音,从而演变为类型学上次常见的6∶1型。
元音格局的演变是语音演变中较为常见的现象,如中古汉语演变为官话是四边形格局变为了三角形格局。而中古汉语演变为赣语,不仅进行了外元音的重组,中古的后ɑ进一步高化为ɔ,形成三角形格局;还发生了内元音的删除,将中古原有的内元音挤入了外元音。内元音删除对主元音框架的影响似乎不大,但之后诱发的“弇侈同韵”,对韵类分合的影响却相当剧烈,成为赣语异于古今通语的一个鲜明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客家方言侯韵、登韵主元音之偏前与赣语同出一辙,但其“弇侈同韵”的表现却远远不及赣语。同时,客家话文献材料的缺乏也制约了对其时间深度的考察。这些都尚待进一步的整理和研究。
李军 2009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江西高安方音,《方言》第3期。
刘纶鑫 1999 《客赣方言比较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鲁国尧 2008/1992 宋元江西词人用韵研究,《语言学文集:考证、义理、辞章》,上海人民出版社。
乔全生 2003 晋语与官话非同步发展(二),《方言》第3期。
孙宜志 2007 《江西赣方言语音研究》,语文出版社。
王洪君 2008/1999 《汉语非线性音系学》,北京大学出版社。
王力 1981 《中国语言学史》,山西人民出版社。
熊燕 2004 《客赣方言语音系统的历史层次》,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颜森 1990 赣语及其抚广片的若干特点,《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4期。
郑张尚芳 2002 方言介音异常的成因及e > ia、o > ua 音变,《语言学论丛》(第26辑),商务印书馆。
Crothers 1978 Typology and Universals of Vowel Systems, In Joseph H.Greenberg (ed.)Universals of Human Language (vol 2 Phonology), 93-152,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