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为对联自须对偶
2015-05-28李学文
●李学文
对偶与对联的涵义不同, 对偶是修辞,对联属文体。 而作语句运用于整篇文章中,均有对偶修辞的功用。对联是以对仗为基础的对偶, 但对偶不一定就是对联。
对偶,是修辞格的一种,用以表达思想感情和文句的语言手段。 何谓对偶? 把字数相等、结构相同或相近、意思密切相关的一对语句, 成对地排列的修辞方式。行文中句式整齐美观, 节奏铿锵清亮,以对称的形式运用于诗文中,加强了语言的表达效果。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 丽辞》:『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 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 』因此,古诗文作品中,存在不少的对偶句, 是诗文整体中的一个部件,使诗文增添语言美感。
在我国殷周时代属文多散行,也出现了对偶句,见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各种经典著作中。 当时用书面语言记录下来的著作有散文和韵文两类,这两类文章都有对偶句。 如《尚书· 大禹谟》中的『谦受益,满招损』;《周易·文言》中的『水流湿,火就燥』是也。又如,《诗经》、《楚辞》、《左传》及《论语》等典籍中,亦不乏对偶句。 如《诗经· 车攻》中的『驷黄既驾,两骖不猗』; 《楚辞·天问》中的『纂就前绪,遂成考功』; 《左传· 桓公六年》中的『上思利民,忠也; 祝史辞,信也』; 《论语· 雍也篇》中的『智者正乐水,仁者乐山』等偶句是也。这些偶句服务于文章的主题,起修辞作用。 为什么在文章中运用对偶修辞格,因为中国文字是单音节,一个音只有一个形态,易于组成整齐的对称的句型。 由此而心生联想,风云雨电,河岳山川均可成对。 所以对偶之形成,实出于行文之自然。汉魏以前,诗文作者散行与偶句根据情况变化运用,并不刻意追求对偶。 即使用了对偶,也未趋于骈俪,只要求字数相等、结构相近、文意相联而已。 自汉扬雄、司马相如、张衡、蔡邕等人,崇尚文辞对偶,作品中丽辞成份加强了,对偶句在诗文中运用显得更为纯熟,讲究对仗,行文出现骈散相间的结构,使句子参差错落,像泉流珠落,铿锵有声,给诗文赋予了不少色彩和韵致。 于是,形成骈俪的字句与浓重的辞采共同闪耀,对偶的意义和飘逸的韵味一起显扬,确实凸现了语言的艺术效果, 增强了文章的气势。 对偶修辞发展至今,各种文章中的对偶修辞,一般不追求工对,这是对偶修辞的普遍现象。 如鲁迅《纪念刘和珍君》:『惨象,已使我目不忍睹; 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 』从文中将这样的对偶句摘出来书写装裱,是不能算作对联的。 但对偶经过演变而对仗工整,终于成全了律诗和对联。
对偶的比喻说法叫对仗,指两两相对的偶句如同整齐的仪仗队那样, 左右分设,排列对称整齐。《辞源》第二义为: 『诗赋等的对偶,也叫对仗。 』魏晋以后,行文讲究对偶的风气形成。 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 书证》云: 『属文者对偶。 』自南朝梁沈约的《四声谱》和北齐周顒的《四声切韵》问世,将平上去入四声规律运用于诗歌创作,对偶开始要求平仄、词性、句式、节奏对仗,逐渐趋向格律化。 此后,不仅诗歌创作重视声韵对偶,『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 』(刘知几《文通· 叙事》)这就产生魏晋南北朝的排偶整齐,字义虚实相对的骈文。 如曹植《洛神赋》: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潘岳《西征赋》: 『亭有千秋之号,子无七旬之期。 』陆机《文赋》: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 』也产生了格律对仗工整的『永明体』诗。 如北朝庾信《咏怀》诗之六:『日色临平乐,风光满上兰。 南国美人去,东家枣树完。 抱松伤别鹤,向镜绝孤鸾。 不言登陇首,唯得望长安。』全诗八句,对仗整齐。 这里所举的对仗工整的偶句,依然是修辞的需要,为诗文的情景或旨趣增色。就是这种声韵骈俪的对仗,在形式和体例上为唐初律诗的兴起铺开了道路。清赵翼《瓯北诗话· 七言律》: 『然汉魏以来,尚多散行,不尚对偶,自谢灵运辈始以对属为工,已为律诗开端。 』其实,也是产生对联的开端。 刘大白《白屋联话》说:『联语是律体的文字, 是备具外形的律声的文字。 』为阐述对联的特点,又说: 『它底特性,是形态、腔调和意义底两两对称,是中国所独有的。 』讲究声韵的对偶便是发展对联的基础。 比如,晋时王羲之的书法联:『乾坤移造化,忠孝作良图。』(此书幅笔者见于一九八三年五月十三日《文汇报》)陆云、荀隐的口头对:
云间陆士龙;
日下荀鸣鹤。
释道安、习凿齿的口头对:
弥天释道安;
四海习凿齿。
南朝梁刘孝绰的门对:
闭门罢庆吊;
高卧谢公卿。
这些独立使用的对偶句备具对仗内容,工整合律,已彰显出对偶的特殊形式与性质及其内涵,为对联的产生铺平了道路。 不过,格律诗中的对仗句是诗句而不是对联。 如果将律诗中的颔联或颈联摘出,脱离诗的整体,单独使用,独自表意,则是对联了。
对联,是以对偶为基础独立于别的文体之外, 不依赖任何文体而独立运用,独自表意的一种文体。 是我国独有的特殊的文体。从修辞角度说,对联本身就是对偶修辞格。 而且,无一副对联不具备此格。 从文章体裁角度说,是社会生活中常用的实用文体。 从艺术角度说,是文学体裁,并列于诗词曲赋。 对偶演变为对仗便发展为对联。 『甚至可以说, 对联是以对仗为基础的,没有对仗,就没有对联。 』(常江《对联知识手册》)但是,五、七言对联,被诗文作者引用于文中,便是文中的部件,是对偶修辞,为文章表意服务。
任何事物的产生,不是突如其来骤然而至的,都有一个孕育生长、成熟的发展过程,经过量变而引起质变的阶段。 对联的产生也是如此。 对偶由词彩到声韵演变而为格律对仗, 再到对联文体的产生,经历了漫长的和复杂的生长期。 汉语对偶运用于古诗文起修辞作用的阶段,是量变阶段。 其时,对偶句法在写作实践中,结构、语言只求对应,没有固定的要求,是不经意为之,纯出于行文时自然之流露。 自南北朝骈文的兴起, 对偶便有了严格的要求,两两相对的偶句,讲究词性、结构、节奏、平仄对应处须相当或相对,即讲究对仗,形成格律化。 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语言与文学》: 『对仗, 就是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数词对数词,虚词对虚词。 』又在《古代汉语· 骈文构成》中,对古人怎样写对联说得更明白:『对仗的基本要求是句法结构的相互对称: 主谓结构对主谓结构,动宾结构对动宾结构,偏正结构对偏正结构。 』因而,对仗在骈文、诗词的运用过程中,便体现出『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的效果。(刘勰《文心雕龙· 丽辞》)此后,经过作家诗人长期的锤句炼意的实践,对偶便出现了质的飞跃。 于是,在对仗的基础上,便产生了唐代的独立文体『句』。《全唐诗》中收录的单独运用、独立表意的『句』,有一千二百多比,大多为有标题的五、七言的偶句,也有四言和六言的偶句,格律对仗十分工整。《全唐诗》中凡诗人的『句』未计入诗作之内,另以『句』为题与诗分开编排。 可见,唐诗中之对『句』,是对联文体兴起的产物,为对联文体发展奠定了基础。
关于《全唐诗》中之『句』,具对偶之形式,有对仗之特点,完全有理由看作是对句。 对句,《辞源》云: 『旧体诗赋中,两两的意思互相对照叫对句。 如言对、事对、正对、反对等。 』《汉语大辞典》第一义为:『原指古代诗文中字数相同、 文意相对的句子。魏晋以来,文人学士讲究声韵骈俪,对句在形式上逐渐格律化。 近体诗兴起后,因称律诗中间两联(颔联、颈联)为对句。』而第二义则直接释为『指对联』。 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 对联》: 『尝见有人写对句云:「拳石画临黄子久, 胆瓶花插紫丁香。」爱其工巧,不知为何人之句。』陈树德教授在(对联)《重要的是『出生』和『身份』》一文中说: 『对句就是对联最初的形式…… 从汉语最初使用「对句」开始(也许不是刻意的), 对联就产生了。 』可见,《全唐诗》将见于各书籍中唐诗人散佚之『句』辑入,足以说明对联文体在唐代形成势在必然,水到渠成了。 请读下列唐代诗人之对『句』。
唐太宗李世民《题河中府逍遥楼》:
昔乘匹马去,
今驱万乘来。
上官昭容《咏后苑双头牡丹》:
势如连璧友,
心似臭兰人。
武三思《咏马》:
云螭非易匹,
月驷本难俦。
苏颋《游春》:
飞埃结红雾,
游盖飘青云。
李白《瑞雪》:
玉阶一夜留明月,
金殿三春满落花。
张登《漳州名胜》:
孤高齐帝石,
潇洒晋亭峰。
顾况《题柳谷泉》:
崦合桃花水,
窗鸣柳谷泉。
刘禹锡《秋水咏》:
东屯沧海阔,
南让洞庭宽。
卢载《祝融峰》:
五千里地望皆见,
七十二峰中最高。
石文德《挽马希范夫人》:
月沉湘浦冷,
花谢汉宫秋。
王廷珪《浣花溪江皆创亭榭》:
十字水中分岛屿,
数重花外见楼台。
屠环智《咏志》:
轻身都是义,
殉主始为忠。
李弘茂《咏雪》:
甜于泉水茶须信,
狂似杨花蝶未知。
薛密《咏桑》:
绮罗因片叶,
桃李漫同时。
卢象《赠郑虔》:
书名会萃才偏逸,
酒号屠苏味更醇。
王泠然《咏八阵图》:
陈兵剑阁山将动,
饮马珠江水不流。
李泌《赋茶》:
旋沫翻成碧玉池,
添酥散出琉璃眼。
唐昭宗李晔《咏雷》:
只解劈牛兼劈树,
不能诛恶与诛凶。
李煜《咏扇》:
揖让月在手,
动摇风满怀。
这里仅录十九副唐人之『句』,足以说明对联文体之雏形已形成。 刘勰所说的『丽辞之体,凡有四对。』从对偶的方式看,合言对、事对、正对、反对之法。从对仗之内容看,备具词性对仗、结构对仗、节奏对仗,平仄对仗之特点。 从表现的题材看,或咏物,或写景,或言志,或题赠,或哀挽,反映生活,应用广泛。 由对偶到对仗,完成了对联的孕育过程,备具外形的声律的文章体裁,在唐代破土而出,应运而生,适时生长,并发展于宋元明清,终成为中华民族所特有的文体型式。
总之,对偶是对联的形态,既为对联自须对偶。 对仗,是对联最基本的特征,既为对联自须讲究对仗。 可以这样说,句型是对偶,而不讲对仗,也不能算是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