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名胜楹联的鉴赏与环境体验
2015-05-28张齐
●张 齐
名胜楹联,顾名思义,便需依附名胜而存。 名胜所扎根的地域、所处身的空间及所熏沐的文化对楹联内容的渗透、风格的形成都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是以考察名胜楹联的生态意蕴,绝不应将其从产生和存在的环境中抽离出来,仅仅只从偶对形式及思想意识方面入手。 这种对象化的审视虽能挖掘出某些方面的生态因素,却无助于我们体察其整体的生态存在之美。我们应充分考虑其所受环境的影响,并将其置入具体环境之中,结合自身的参与体验,对其生态美蕴予以积极的揭示和必要的批判。
名胜楹联与其地紧相结合,构成了景观的一部分, 但它们绝不是环境的附庸,它们的存在与环境的存在之间相互映射、相互阐释。 楹联的存在是为了向观者传达某种信息,以激发观者参与活动,从而加深对所处环境的理解,进而融入到景观所递透的意境之中。 另一方面,当人们处身于具体的环境之中,开动全部感官与意识进行体验时,他之所感悟也将在楹联中得到印证。 这两者相辅相成,构成了一种动态的涵容映照,这就与传统的无利害静观审美有了根本的区别,在这种完全的参与体验下,它将人们归置入一体化的生态存在之美的状态中。
置身于名胜楹联所在的环境之中时,我们变成了环境的一部分。 在这种情况之下, 不同于传统美学优先强调视听感官,对环境的鉴赏实际上要求各种感官的全方位参与。『环境中审美参与的核心是感知力的持续在场。 艺术中,通常由一到两种感觉主导,并借助想象力,让其他感觉参与进来。 环境体验则不同,它调动了所有感知器官,不光要看、听、嗅和触,而且用手、脚去感受它们,在呼吸中品尝它们,甚至改变姿势以平衡身体去适应地势的起伏和土质的变化。 』对环境的鉴赏不仅需要动用各种感官,还要求这些感官共同参与,正是在它们的相互协作之下,身体与环境空间相贯通,我们才真正成为环境的一分子。 而存在于此时此地的楹联作品,正是沟通我们与环境的中介。
楹联作品即是渗透着观者独特感受的文字凝结。 在这些文字之中,我们可以发现多种感官或独立或协同而产生的审美体验。 如谭钟麟题兰州小西湖联云:
水深鱼浅游时乐;
春去花留过后香。
上联写视觉所见, 下联写嗅觉所闻。谭嗣同题兰州原夕佳楼联云:
夕阳山色横危槛;
夜雨河声上小楼。
上联乃其所见,下联是其所听。 至于杨昌浚题憩园承流阁联云:
花香鸟语饶真趣;
云影天光照此心。
则是嗅觉、听觉、视觉协作,从而营造出一片生意盎然的情境。 当然,无可否认的是, 有些作品仅写某一种感官体验,却也能产生十分动人的艺术效果。 清人梁章钜有一联题兰州五泉山:
佛地本无边,看排闼重重,紫塞千峰平槛立;
清泉不能浊,笑出山滚滚,黄河九曲抱城来。
纯写视觉感受, 不过显然加入了作者的联想,使得联语磊落大气,亦别具特色。这些文字作品以书法形式题写悬挂出来,与环境融合在一起, 又形成了景观的更深一层意蕴。它既是观者独特体验的凝结,便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他人, 激活其原本迟钝的感觉, 并进而产生超越单纯感官体验的意趣。
刘尔炘修五泉山建筑, 曾有一处上山歇息之地,题名为『凉处坐』,联云:
谁教人只管好高,上! 上! 上! 上!
我替你从容定喘,来! 来! 来! 来!
上联连用四个『上』字,短促有力,酷肖上山众人争先登高之状; 下联连用四个『来』字,平缓悠长,正合其调息『定喘』之义。上山者的感受鲜明逼真地呈现出来。但它并不言止于此, 稍有悟性的读者便可由此生发联想,从对拼命登高的反思之中,领悟人生知足之乐。另在下山之处有一牌坊,联云:
高处何如低处好;
下来更比上来难。
此处楹联尤为奇特, 一般楹联皆悬挂于两侧楹柱上面, 而该联则是以横匾的形式分别悬于亭子上方一内一外。 游人从山上下来,行经此处,稍加留意,便可见上联『高处何如低处好』大约都会对此前一味登高的行径略有反思, 及至再下两步,『下来更比上来难』一联又显现出来,此时人们大概都会恍然大悟,并会心一笑。这正是作者基于个人的实际体验,凝炼而成的感悟。它已经超越了具体的空间位置, 而升华成为一种对人生进退荣辱升降成败等变化之道的哲理。又由于它依托于具体的空间形态,巧妙结合了观者因身体运动变化而形成的环境体验, 因而产生了令人回味无穷的意蕴哲思。
不过对于许多历史人文类的名胜楹联而言,它们的存在环境并不仅仅只是物理空间,还包括各式各样的文化因素,这些因素一道构成了文化环境。 而人们对环境的感知,也并不完全诉诸生理感官,『它渗透了文化影响,事实上,这才是一个文化有机体(culturalorganism)进行体验的惟一途径。 』人都是由文化造就的,因而在具体感知时,必然混合着多样文化关系,如记忆、信仰等等,它们与感觉器官共同作用,从而进一步拓深体验。 这便让我们所感知到的环境成为具有丰富意蕴的存在体, 而我们也成为这存在体中活跃的一分子。 处于这种环境之中的名胜楹联, 其中混合的文化因子多种多样: 神话、传说、民间信仰、历史事件、文人掌故等等,不具备相关文化背景,对其整体意蕴的领悟自然要大打折扣。
陕西西安灞桥有一联云:
诗思问谁寻,风雪一天驴背上;
客魂销欲尽,云山万里马蹄前。
倘若读者不知『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的典故,不知道曾经有过灞桥折柳送别的习俗, 即便从其文辞之中也能获得一些隐约的美感, 但总体审美效果却失去大半了。 同样的,对于华山玉女峰联:
玉人何在,只青山如醉;
萧郎无迹,惟碧流有声。
应知秦王小女与萧史引凤乘龙的传说,才能充分体悟其所展现的意境。华山南峰避诏崖联云:
一片野心,都被白云锁住;
九重恩诏,休教丹凤衔来。
这就要求对陈抟老祖的传说有透彻的了解,才能深悟此处超然隐逸之境。
事实上, 名胜楹联的处所并非只是物理性质的空间, 也并不仅仅只是抽象的文化,它必须是两者的有机结合。对于联作及其环境的体验, 也必然是生理感官与文化影响的有机结合。 这在宗教或类宗教的场所中尤其明显。 在这种场所之中, 足之所履、目之所视、耳之所闻甚至于身之所触,都向我们传达着神圣的信息; 而楹联作为一种文字形式, 也向我们递透着信仰、历史的背景,两者相融相渗,不分彼此,共同阐释着场所的意义。
基于此种情境———以楹联为基点,以场所为载体,以身体为介质,以文化为指引,个体与空间互相渗透,不再视环境为外在于己的东西,而成为环境的一部分;历史与当下进行接通, 并且不止于当下,它还连着遥远的未来。 在这种感受之中,环境体验成了连续性的,人自身也不再是漂浮着的碎片,而潜入历史深层,在提供的场所之中优游自在,在古今碰撞交融的强烈共鸣之中,在个体与环境之间的歌唱应和之中,升华至生命存在无遮无蔽的澄明之境。
需要注意的是,针对名胜楹联,我们固然可以进行多方面解读,以充分挖掘其生态意蕴, 但这种意蕴并非能够无限生成。 它必须与特定的时代、地域、文化等环境紧密贴合,才能获得其存在意蕴的丰富性。 当作品所附骊的景观已毁,徒留以文本形式保留下的联作时,尽管它可能仍有一定价值,但其与具体环境交感共生的和谐之蕴却已丧失殆尽了。 前面所举五泉山多处联作,其景观多已不存,今之所见,只有记载在册的空洞文字,虽当日之神韵依稀可见,却仿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终不免落魄。 再者,名胜楹联通常延请名人题写,其内容往往与作者身份、识见相关,而这又多系之于时代。 当时世变迁,其制便难免不合当代的实际情况及人们的审美趣味。如陆洪涛题兰州小西湖联云:
小有可观,居然具明圣风光,欣看胜迹重新,陇坂常留干净地;
向西而笑,更何论长安日远,但愿浮云尽扫,河山还我太平时。
该联作于民国时陆洪涛于甘肃督军任上,衡之以当时国内政治情况及陆本人的身份,确属佳构; 然而时移世换,今日之中国,再谈『河山还我太平时』,便大大的不合时宜了。 类似的楹联尚有许多,如前文所举一些宗教场所楹联,其实很多思想也已陈腐, 并不适于当代人的观念,所以与其『文化生态环境』不相符合,破坏了人们的环境体验,遂成劣作。
总的来说, 名胜楹联只有与时代、地域、文化等环境紧密切合,才算是找到了合适的土壤气候条件,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这也是文学生态学的应有之义。 对于当代楹联作者来说,如何培土浇水,精心呵护,使之完全绽放,正是需要我们认真考虑和付诸实践的。
1.[美]阿诺德· 伯林特.环境美学[M].张敏、
周雨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310028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文艺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