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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

2015-05-27方冠晴

小说界 2015年1期
关键词:刘兵宣德拖把

方冠晴

山里的暮色像雾气,总是从最背光的山坳里率先升起,然后一点点地往上升腾、弥漫,所到之处,山林变得朦胧,变得黛黑,到它升到山头时,猝不及防地,就像天上突然掉下一块幕布来,四周猛然一下就黑了。

但城里的暮色呢?

刘宣德觉得,城里几乎没有暮色。天色还来不及暗淡,街灯就迫不及待地亮起来。这就像性急的小伙子娶媳妇,新娘子还没抬进门来,就迫不及待地去掀新娘的盖头,既莽撞又无礼,还让人少了一份遐想的乐趣。没意思。

初来儿子这儿住的时候,刘宣德每天傍晚都会站到阳台上,等暮色的来临。他在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喜欢看山里的暮色,后来坐了八年的牢,监狱的高墙挡住了他的视线,暮色的变幻就淡出了他的生活。他以为现在恢复自由了,就又能看到了。但遗憾的是,城里没有暮色,真的没有。这让他失望了好一阵子,但渐渐也就习惯了。

现在,按理是暮色初起的时候。他不再在儿子家的阳台上待着,而是来到楼下,在小区花坛的坎沿上坐着,脸上的老皱纹笑得像是二月里怒放的鳞托菊。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着,刚好覆盖了他的秃顶,这让他看起来很精神。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猥琐和惭愧中惶惶度日,最近几个月才找到一点自信,腰杆直了,说话声气大了,也爱对人笑了。人就是这样,吃的是酱醋茶,活的是精气神。精气神一足,人就变了样,旁人的目光也就变了样。

刘宣德的精气神是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给的。

四年前他初来乍到时,还沿袭着在监狱服刑时的习惯,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眼不乱看,脚不乱走,话不乱接。这种状态整整延续了四年,他跟小区里的同龄老头老太太几乎没有交往。大家也觉得他举止怪异,背后常常议论他。他曾听到钱老头在他背后问别人:“这个瘦老头是不是患了老年痴呆?”张老太说:“我觉得他是抑郁了,我听到他儿子和儿媳常常吼他。”他听到这话时眼泪差点淌下来,只能加快步伐跑上楼去。

事情的转机是因为那天他去学校接孙儿放学去迟了。

那天他在市图书馆打扫完卫生后,就窝在墙角落里看书,看一本中医古籍。因为一直想找到附子和半夏配伍的出处,钻了牛角尖,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等他记起来孙儿的放学时间到了,扔下书,匆匆赶到学校去时,学校的大门口完全空了,见不到一个孩子。他惶惶地往家赶,刚进小区,就追上孙儿和儿媳妇了。儿媳妇李俏正拉着孙儿刘阳的手,大人小孩各拿着一支冰棍,吮得吧唧吧唧地响。他追上去检讨,说:“吓死我了,李俏你把刘阳接回来了呀,我还以为他走丢了。”

李俏一见到他眉毛就立了起来,用手中的冰棍指着他,怒问:“你是巴不得他走丢了是吧?扫个破地要扫一整天?这么迟去接孩子,要不是我下班的路上碰到阳阳了,他被人贩子拐去了都没人知道。”

他低着头,不敢接腔,只看到李俏手中那根戳向他的冰棍在悄然融化,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滴水。

花坛和草坪那儿有好多人,健身器材那儿也有好些老头老太太在甩胳膊蹬腿,张老太和钱老头也在。李俏在这儿指责刘宣德,张老太和钱老头在那边直愣愣地看着,而后,他俩就齐刷刷走了过来。张老太对李俏说:“小李呀,你公公怎么着也是你长辈吧,你对他说话可不兴这样子。外人看了,还以为你是在训孩子呢。”李俏说:“接孩子放学,这是大事,他居然忘了。现在坏人多,要是孩子碰到个人贩子,你说……”钱老头叉着腰,问:“接孩子?孩子多大了?读小学了还要人接?孩子就这么宝贝,老人就这么不值钱?你这是将孩子当块宝,将老人——当个鸟呀!”

钱老头退休前在单位当头头,爱训人,而且训起人来也有瘾。他那天将李俏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训斥得李俏抬不起头来。这事儿还不算完,等刘宣德的儿子刘兵下班回来,钱老头和张老太又将刘兵给堵在了小区门口,好一顿批评,钱老头说,整个小区里就刘兵夫妻俩不孝,要是今后再不尊重老人,他要去刘兵的单位找他们领导反映。

不愧是当过头头的,认得准七寸。刘兵在工商局工作,干了十多年还是个跑片的,这次单位有意提他一个副科,这关键的时候可不能坏了形象。刘兵回到家将李俏骂了一顿,说你做人要注意影响,有事你在家里说,到外面放什么炮?李俏后来就真的收敛了许多,虽然在家里对刘宣德还是冷脸的时候多,但终究不怎么吼他,当外人的面,更是给他留面子。

刘宣德对张老太和钱老头是心存感激的,但是,出于从监狱里带出来的习惯,他还是不与他们交往,见了面也就笑一笑点个头完事。他是个胆小的人,不想跟谁走得太近惹出什么麻烦。后来是因为张老太生病了,这老太太瞧了西医瞧中医,各种各样的检查都做了,医生硬是没瞧出毛病来。那天李俏吩咐刘宣德下楼去买拖把,刘宣德扛着新拖把往回走,进小区时正碰上张老太提着一袋子中药从外面回来,这老太太脸色潮红,脚步虚飘,一副风都刮得倒的样子。钱老头和一帮老头老太太迎上来,问是怎么回事。张老太苦着一张脸恹恹地说,她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像是生了病,去医院检查吧,又啥毛病也没有,看了西医看中医,医生也没找到个病根,只得让中医给开了点药回来调理。

刘宣德扛着拖把,本来走得很急,那拖把上的布条像邋遢女人的一蓬头发,在他身后一荡一荡的。但听到张老太的话,他情不自禁就慢下脚步来。就像酒鬼闻不得酒味,他闻不得中药味,也听不得人家谈病症。这是半辈子职业让他患上的毛病,他很想改掉这毛病,但改不了。

他睃了睃张老太的脸色,再听她有气无力的一番诉说,就已经确定这老婆子是患了什么病了。但嗅一嗅空气中那中药材的味道,他就挪不开步了。他的鼻子尖,对中药材的味道更是格外敏感。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本来是打算走开的,就当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闻到,但他就是挪不了步。张老太是帮过他的。他在儿子和儿媳面前的处境得以改变,张老太是有功劳的,他不能眼瞧着这老婆子跌进坑里去。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前后左右瞧瞧,确信儿子儿媳都不在身边,这才拖拖沓沓地走了过去,细声细气地说:“这中药别吃了,会坏事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将一帮老头老太都惊住了,钱老头当即就粗声大嗓地叫起来:“我的天!你不是哑巴呀。你这老头太古怪了,跟我们一个小区里处了四年,就没见你跟我们说过话。今日个总算开口说话了,这是槐荫开口啊。”惹得好几个老太太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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