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发为尼
2015-05-27伊北
文/伊北
削发为尼
文/伊北
伊北
男,1983年生于安徽省淮南市。2010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201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多篇小说作品刊载于《鸭绿江》《滇池》《长江文艺》《青年作家》等文学月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时代三部曲”《被结婚》《北京浮生记》《熟年》,短篇小说集《臭伉俪》。
作为拘留所唯一的女警,我毫无悬念地接到上峰指示,负责陪伴犯罪嫌疑人粘红艳外出就医。她丈夫死了,在家中阳台上,脖子上有勒痕,两道,呈紫黑色。阳台是封闭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营造出温室,尸体在内置放一周,腐臭程度可想而知。我没杀人,粘红艳说。除此之外,她拒绝交代其他事宜,包括她丈夫死前,她与他之间发生过什么。她是那么淡然,坚定,即便老张用暴力的苗头威胁她,她也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可我们依旧有权利拘捕她,死者家属通过电信部门,提取了电话录音作证据,她丈夫孟洋死前,曾跟她发生过激烈争吵,录音中,粘红艳曾咆哮说要杀死孟洋。三天前,接到孟洋家属报案,警方展开了调查、搜捕,粘红艳显然是关键人物,她的手机关机,无法进行GPS定位搜索,她的工作单位,也说她很久没有来上班,她的亲戚、朋友,都不知道她的消息,后来,她家所在小区的一位常跳广场舞的阿姨提供消息,说粘红艳有一段时间曾跳过广场舞,她还与犯罪嫌疑人交谈过,粘红艳曾说,她想出家,像陈晓旭那样,出家的地方想远一点。阿姨当时怀疑她是不是身体不好,得了绝症,故急忙劝导,粘红艳也没表示,据说当时只是笑笑,很苦的那种。
警方在山南的一座庙里找到了粘红艳,当时她正在落发。粘红艳落发我虽然没到场,但在我们所,那一幕早被传得玄乎其玄。综合所有人的描述,当天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找到她的时候是个傍晚,庙在半山上,那天有晚霞,有夕阳,阳光巧妙地穿过庙里的柱子,照在她脸上,仿佛贴着金,她鼻子又高,一时竟如雕塑般庄严。她头发刚落尽,青丝满地,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嘴唇也浸在夕阳里,上下翻动,念着经文咒语。帮她落发的是个老尼,穿着淡蓝色僧袍,手握戒刀,脖子上挂着长珠串,可能是檀香木的,也可能是小黄杨木,看到警察来,她愣住。出家人,四大皆空,她不认为这个法号叫静焕的新教徒有什么问题,即便有罪,也应交给佛祖发落,与俗世无关。警方当然不会以此为戒律办事,粘红艳被带走了。很奇怪,据说她的光头造型一出了那庙宇,就显得尤其诡异,她没穿女尼衣,而是穿了一套跳广场舞时会穿的那种运动服,类似天鹅绒面料,紫色,前胸、后背绣着亮片,前胸是放射状的两朵花,后背是英文字母,Lucky。想想,如此一身,配上光头,放在空无人烟的庙宇中不觉着,可一旦和凡俗人混在一道,就变得如此不和谐。
粘红艳是油盐不进的,我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好在,作为一个新晋女警,我当下的任务,也只是陪同她就医而已,况且,我在警校学到的一身功夫,根本不给她可能有的潜逃打算任何机会。可是,就在我准备接粘红艳出来的时候,所长又神秘地给了我一个最新指示:就医期间,多了解了解粘红艳这个人,努力搜集一切线索。这是我的天职,我理应查明真相,然后把一切交给法律,相信公正。可面对粘红艳这样的光头女人,我又有一点发憷,至少当我见到她第一面时,我是这种感觉。
她没穿囚衣,但也不是那套广场舞服装,她穿了一个罩袍似的衣服,从头到脚一件式,像裙子,也像老式马褂,配上她的光头,真有些尼姑样。她是那种时下流行的窄脸,尖下巴。她脸上没什么肉,眼神灼灼,毫无疲惫,脸色近瓷白,有些透明,故而额角的青筋尤为彰显。她不算高,充其量一米六出头,跟我这个一米七还穿着中跟军用皮鞋的人比,算是小矮人了。她一双手垂在胸前,我发现她的手不合比例地大,骨节粗壮,应该从前做过体力活。我走过去,没给她戴手铐,只是说,走吧。她也配合,一路上,她很沉默,押送车里,我和她都坐在后座,我们与司机之间,有一道铁栅栏,我配有枪,以防万一,她把手放出我视线之外时,我会及时用那种不怒自威的语调告诉她,把手抓在栏杆上,她总是照办。
我查过粘红艳的档案,了解过她的基本情况,1979年3月生,安徽人,祖籍颍上县。2000年就读于合肥某学院成人本科,2004年毕业,2005年开始读研。读研期间,很少在宿舍住,据她同学透露,她换过好几任男朋友。2007年毕业后,户口落在某文工团,她则进入一家广告公司做总监,2009年转投电商企业,担任一般职员至今。她2010年与孟洋相识,2011年结婚,婚后一直没孩子。她名下有一处房产,在昌平,2008年购置,面积不小,尚在还贷。她银行户头里存款不算多,根据她的工作情况,基本合理。
说实话,大半夜,押送这样一个女人去指定医院就医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可有什么办法呢,据说是妇科病,我是女警,有性别优势,自然成为首选。不过,押送人员不只我,还有小江,他临时被调来,辅助我工作。他刚分配来拘留所没多久,警校毕业,比我小一岁,此时此刻,他就在副驾驶座上抽烟。我冲他喊,能不能别抽了,这是在执行任务。其实,我也理解小江,我们都是单身,这种活,自然优先派给我们,也是锻炼。若拖家带口,半夜还来押送这种不是特别危险的犯罪嫌疑人,回去又该被家属骂。这年头,警察不好干,单身的新晋警察更难。
我听说,最近,小江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分了,因为他没房,工资也不高。而我呢,没房是肯定的了,只不过别人都说,我还有个优势——我是女的,没房的女的,还有最后一招——她可以找个有房的男的,也就在这座城市立住脚了,当然,前提是,你不能丑。我当然不算丑,但是别人说我没有女人味,这一点是很致命的,这可能与我的职业有关,我总是一身警服,短发,不化妆,不戴首饰,没有各种各样的嗲音,不刻意讨好男人。所以,我只有宿舍可住,没有家。有人撮合我和小江,是老张的老婆来跟我传话的,我听了好笑,我和小江?可能吗?他要找的是条件好的,能帮助他一举脱离底层困扰,飞黄腾达。我,不是他的那道菜。
快十点了,青龙河医院只有急诊科亮着灯,我们下了车,夜间正门不开,旁门倒是给了点方便,冬季,北京的天气十分糟糕,白天阴,晚间,竟然难得有点飘雪的架势,只是那雪也跟粉尘似的。小江嚷着,说这鬼天气,灰那么大。他去拍肩头,才发觉指尖微凉。医院前面一排树,树上蹲着乌鸦,路灯算高了,它们站得比路灯还高,光从下朝上打,它们便成一个个黑点,我们经过时,有几只睡得不沉的,呱呱跳叫,飞了一小圈,又落在原处。粘红艳还是没戴手铐,但我和小江,一个在旁,一个在后,紧紧看住她。她脚步一快,或者慢,都能引起我的注意。老实点,我说。粘红艳回应,还是那种实诚的口气,放心,我不会跑,因为我根本没罪,我没杀人。小江喝道,让你老实点就老实点,有没有罪,不是你说了算。粘红艳没讲话,闷着头朝前走。
急诊科到了,它不在医院的主楼,而偏在一排小平房,旧的红砖墙,只有一层,被大楼挡着,你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它旁边是医疗事故处理处,玻璃门上有夜灯,是四个荧光绿的字,请勿进入。我们从隔壁进去,医疗室坐着个男医生,微胖,戴着黑框眼镜,却没镜片,他简单问了问病情,便请粘红艳去查血。我陪她上楼,在化验室取了血样,便是等,男医生又给了粘红艳一张小条,让她去厕所测尿。我没陪着进去,而是跟小江坐在门口的蓝塑料椅子上,接近午夜十二点,急诊室门口,忙忙碌碌,多半是有人陪着的,他们要么发烧,要么拉肚子,有几个在等着拿化验单,有些等着吊水。厕所方向扑过来一股骚味,还有消毒水的味道,两者融合,竟有种奇诡的寒意。
小江骂了句他妈的,说对待犯人现在也这样?半夜还来陪诊?我纠正他,是犯罪嫌疑人,注意你的措辞。小江说,行,犯罪嫌疑人,那又怎样。我说,粘红艳在拘留所晕倒三次,呕吐四次,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小江压低嗓音骂,活该——粘红艳在厕所里捣鼓着,她的影子从厕所门缝里透露出一点,一会明,一会暗。还做尼姑,骚,骨子里都能看出来,我怀疑,她丈夫,十之八九是她杀的,要不然,她去做尼姑干吗?肯定是良心不安。小江的语气,引发我本能的不满,虽然在身份上,我和小江是执法者,粘红艳是犯罪嫌疑人,可在性别上,我和粘红艳却是同一阵线。可我又不想透露太多主观情绪,免得他给我安上女权主义的帽子,我只能从法理层面反驳小江——证据,说话要有证据。小江来劲,说证据有啊,死者家属已经提供了电话录音,姓粘的嫌疑最大,她还曾经威胁过死者,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很可能是情杀。嘿,小毛仔,才上班几天,他还多年经验呢!
厕所里一阵窸窣,我们听到脚步声,我勒令小江闭嘴,粘红艳拉开了门。可以给我倒杯水吗?她面色还是白,跟出发时的瓷白不同,她现在的白失去了温润感,枯干如纸,她的额头闪着汗珠。我对小江说,去给她拿杯水,热的。小江一百个不愿意,但必须照办,在这个案子里,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他的上级。粘红艳把验尿器递给值班护士,还没等到小江把热水取回来,医生便在诊疗室内喊人了。我和粘红艳进去,戴无镜片黑框眼镜的男医生看了看电脑上的诊疗单,若无其事地说,哦,问题不大,血糖太低,胃炎,挂点葡萄糖和维生素B族,还有,你结婚了么?粘红艳说,结了。我犯嘀咕,这跟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小江进来,端着杯水,说,杯子还要五毛钱呢,真他妈黑透。我扭头瞪了小江一眼,素质!男医生也给小江一记注目礼,然后缓过神,不咸不淡地对粘红艳说,你怀孕了。
粘红艳怀孕了,她的病居然只是怀孕,充其量,也就有点孕时低血糖、维生素不足什么的。小江说,低血糖简单,喝点红糖水就行,所里就有。粘红艳坚决反对,她强烈要求吊水,葡萄糖、氨基酸、维生素,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小江反对,说没必要,葡萄糖可以口服,在外待得太久,风险太大。粘红艳瞪着眼,脸色发红,那红不是正常的红,而有点像女人例期时的潮红,暴躁的红。我不是罪犯,粘红艳低吼。行了,外面雪也不小,天亮再走。我挥了挥手,朝小江说,我看着她吊,你在外面守着。小江笑了笑,行,你看着。我知道,他一准要在外面睡觉了。
午夜一点,万籁俱寂,治疗室只剩我和粘红艳两个人,我坐在粘红艳四十五度角方向,她也坐着,左手伸长,药水袋高悬,药水滴得很慢。治疗室的另一头,有个壁挂式电视机,里面放着电视,午夜场,是谍战剧,里面打得欢,枪枪见血,不过没声音,等于默片。屋里暖气烧得很热,我脱掉警服,还热,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冷风瞬间灌入,脸上的皮一紧,雪粉子跟着混入诊疗室,瞬间又化作水珠,细小,微凉。谢谢你,粘红艳突然说。我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微笑,我更喜欢听实话。粘红艳说,这就是实话,又说,我从不撒谎。我坐下,与她之间隔了一张治疗椅。
不撒谎?我问你敢答么?
粘红艳说,有什么不敢。
你丈夫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
不是我。
不是你?那你为什么跑去山南,还落了发,不是因为心里愧疚?
只是看破红尘。
看破红尘?你出走孟洋知不知道?
我想应该知道,但是他的死,我全然不知。
可死者亲属有你们的对话录音,你曾威胁过死者,要杀死他。
那只是一般的夫妻吵架。
你的孩子是谁的?
我丈夫孟洋的。
你和你丈夫的感情怎么样?
粘红艳咽了口唾沫,或许是哽咽,她说,一直不错,只不过,我对他不错,他有点暴力倾向。
我半笑半不笑说,一个人即便有暴力倾向,也罪不至死。
粘红艳突然问,你结婚了没有?
组内比较:经秩和检验,试验组治疗前后mMRC比较,平均秩次=9,秩次之和=153,z=-4.025,P=0.000<0.05,说明差异具有统计学意义,试验组mMRC末次治疗后较基线期有显著改善;对照组治疗前后mMRC比较,平均秩次=2,秩次之和=6,z=-1.732,P=0.083>0.05,说明差异无统计学意义,说明对照组治疗前后无明显改善;组间比较:两组末次治疗后mMRC比较,试验组平均秩次=35.35,秩次之和=1 414,对照组平均秩次=45.65,秩次之和=1 826,z=-2.318,P=0.020<0.05,说明差异无统计学意义,说明试验组改善优于对照组。
结婚?她问这个做什么,我有些不舒服,因为我感觉她在质疑我的成熟度,如果我回答没有,她一定会讥讽我,没入过围城,谈何知晓围城内之艰辛。我说,私人问题。出人意料,粘红艳没有半点揶揄,她只问,你谈过几次恋爱?我慌不择言,三次。
粘红艳笑笑,她的脸已经开始微微泛红,她说,我长你几岁,多少也经历过一些事情,我迟早是要被放出去的,因为我没杀人,孟洋的死很突然,我还怀着他的孩子,我对他有感情,我为什么要杀他呢,难道我会愚蠢到让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你有善心,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想跟你讲讲我的故事。
犯罪嫌疑人要开始讲故事了。我握紧手枪,面带一以贯之的微笑,一只手偷偷伸进口袋,将裤袋里录音笔的开始键按了下去。
我先声明,这不是口供,也不是什么忏悔录,我希望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私房话,请不要录音,如果你录了,我不保证我说的是真话。
我掏出录音笔,摆在吊水台上,双手撒开。我一介女警,犯不着跟一个怀了孕的犯罪嫌疑人耍这种诡计。
粘红艳吸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我父母都是工人,我八岁时他们离婚,这对我影响不算大,我被判给母亲,一直跟母亲过, 我妈没再婚,说是为了我。她有一阵下岗,在我中学毕业前后,我们的生活很困难,于是我没上高中,上了中专,师范类。其实那个时候中专还是不错的,因为包分配,每个月学校也给点补贴。三年很快过去,毕业时我就准备去小学教书,我学的是中文嘛,就教语文。可在这个关节点突然来了个机会,师专有保送上大专的,我成绩三年总分第一,自然在保送之列,于是我就上了大专,去了省城,很多人都羡慕我,我母亲也为我高兴。因为这个事,我父亲还特地摆了两桌酒,请亲戚朋友吃饭,爸妈因此再见面,我曾以为他们会借着这个机会复婚,但是没有,我父亲已经有了新感情。
去省城上学对我来说是个视野打开的过程。大专在那个时候也算不错了,我依旧品学兼优,我的目标变了,不再是当小学教师,我要当中学教师,还是教育系统。在地方上,女孩子当老师是非常好的,我想你应该理解,稳定,有寒暑假,有利于未来孩子的教育,公婆喜欢这种职业,方便嫁人。
那天我妈最后还是输了,我带去的钱都不够付,后来我又去取了一些。但那天我认识了一个人,王家的儿子。他放暑假,从北京回来,他在读书,本科,他说,你以后要当老师,我说是,他说看你也不像老师,不过你挺漂亮的。他就是这么直白的一个人。从来没有人夸我漂亮,他是第一个,我们很快就恋爱了,偷偷地,发短信,打电话,一直持续了一年,我读上本科,他则读了研究生,我们是两地,恋爱恋得很不容易,而且,我妈知道这事后,坚决反对。她说不可思议,打个麻将输了就罢了,怎么连女儿也搭进去,开什么玩笑,王家穷成那样,你找他干吗?日光灯都不舍得换新的,快分手,给你三天时间。
粘红艳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她说想要上厕所,吊水吊多了,膀胱胀,她问我愿不愿意配合一下。我说当然,说着便起身,从椅子上取下支架,举着,跟着她去厕所。我把支架挂在门板上,就站在门口等。治疗大厅还是很静,暖气无声地烧着,一层一层热浪朝人脸上扑,我探过身子拉窗。风小了,雪却下得更大,不是开玩笑,真是一片一片,我在回想粘红艳刚才说的故事,那一段一段,似乎并没有撒谎的必要,跟我掌握的资料,也基本吻合。粘红艳叫我,我去洗手间举架子,她回到原位,第一包快吊完了,我帮着按了救护铃,值班护士来拔了插头,换了一袋,继续吊。粘红艳又继续讲起来。
我和王家的儿子当然没有分手,而且我妈一插手,我们的感情甚至更好,短信一天甚至发几百条,我升了本科要读两年,他在读研究生要三年,距离是问题,那就解决这个问题,我决定考研,往北京考,我不挑学校,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来北京,跟他在一起。只可惜,第一年我没考上,北京学校你知道,也是讲究出身,我不是正规本科,而是从师专到大专,再到本科,不算根正苗红,所以在竞争中我被挤下去。没考上就面临找工作,其实以我当时的情况,在合肥找一份教师的工作,不是没可能,但我没上心,我还是想去北京。我妈为此大闹一场,她让我为她想想,她说她含辛茹苦许多年,总算把我培养出来了,可我却这样,不孝顺,还说我和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万水千山,谈也就谈了,结婚,别想。
可我固执,我妈赶我走,走就走。我就去安大北区门口租了个房子,也是筒子楼,就在安大复习考研。我靠打工有点存款,王家儿子时不时也会给我寄钱,但不多。合肥的冬天,没有暖气的,我住的房朝北,就更冷,我就尽量少在小房子里待,我去图书馆,占座,一坐一天,真是忘了疲惫。累,但充实,王家儿子还是跟我发短信,也打电话,给我鼓励,跟我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坚持,北上就好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求稳,二进宫,报了个理工院校的文科,相对冷门,好考些,事实证明,我的策略是对的,我考得很顺利,初试,复试,畅通无阻,我来北京了。我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也告诉了我妈,我妈妥协了,她同意我去北京,但有一个要求,每个月给她寄五百块,作生活费。我一口答应,读研究生每个月有补贴,我还可以打打工,走一步算一步,我就这么北上了。
到了北京我当然是住宿舍,我和他的恋爱还谈着,可我发现,真到跟前了,好像情感也没那么浓,我觉得奇怪,我对他依旧痴迷,他临毕业,要分配,可能压力大,我也理解。可突然有一天,我去找他玩,他出去买东西,没带手机,我就坐在他寝室的床上,周围没人,我忍不住拿起他的手机看,我看照片,一张一张翻,生活的,景物的,和同学胡闹的,我看到一个文件夹,加密的,我好奇,去点,要输密码,我知道他一向爱用他的生日,就输了进去。结果,是裸照。
粘红艳停了下来,她的眼神黯淡,表情僵硬,一颗光头,隐隐发青,好像一只去皮的椰子。我问,裸照?谁的裸照?
粘红艳口气坚硬,一个女人的裸照。
我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只好追问下去,他劈腿?
粘红艳点点头,吐了口气,说,他和这个女人上床,他们在一起了,他跟我说,他爱过我,但是没办法,这个女人能帮到他,他分配的问题不愁,如果他不跟她在一起,可能会被分到边远地区。
粘红艳苦笑,于连的故事,不新鲜,他家穷。
龌龊的男人!我替粘红艳不值。
粘红艳说,我也反思,是我哪里不好么?好像也没有,如果说我错,错就错在我的家庭,对他来说,是拖累。这是北京教给他的。他很有领悟力。
无耻!我说。
粘红艳说,诚实的无耻,接近高尚。
天大亮了,外面地上铺满雪,一片灰蓝。药水一点一点透过塑料软管,滴入粘红艳的身体。我听了一个故事,没录音,这对办案没有帮助,但我却出乎意料地对粘红艳这个人产生了些许好感。药水滴完了,值班护士来拔管,针头歪了,血跟着滋出,洒在她皮肤上。护士不耐烦,皱眉嚷,按紧!
我问粘红艳,那后来呢,就遇到你丈夫孟洋了?
遇到了。粘红艳站起身,迈开步子,说,回去吧。我们走出输液室,小江正坐在外面椅子上,昏睡。
尽管孟家一直施压,七天之后,粘红艳还是被释放了。警队开会,研讨孟洋一案,老张说,孟家虽然提交了录音,但这并不能证明,孟洋就是粘红艳杀的,还是要有直接证据,物证,人证。过了几天,法医给出了鉴定,排除投毒的可能,结论是,上吊自杀。再查不下去。这就算结案了。也就是说,粘红艳的犯罪嫌疑消除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个中午,办公室就我和小江两个人,他犯嘀咕,说怎么可能是自杀,孟洋根本没有自杀的必要。他过得太好了,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娶了这么漂亮一个老婆,工作也不错,不能算公务员吧,也跟公务员沾点边。
我问,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与住建有关的一个企业,做项目的,小江说。
做项目?有没有猫腻里头?
单位没指出他有政治方面的问题,所以更奇怪,一个如日中天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自杀?
会不会是个人问题?
如果有个人问题,也只能与粘红艳有关,再说,粘红艳突然出家,本身就很可疑。我觉得至少,他们也发生过争吵。
我本就对粘红艳的案件感兴趣,那晚听了她的故事之后,我久久不能释怀。现在,孟洋的案件告一段落,可我对粘红艳的故事的兴趣,四个字,有增无减。相反,案件落幕,我似乎更可以轻松、放肆地去与她交流,当然,这超出了公务的阈限,她可以选择说,也可以不说,公然打探隐私毕竟不礼貌。
不巧的是,粘红艳事件落幕之后,我们拘留所突然忙碌了一阵,犯人骤增,偷窃的,抢劫的,办假证的,还有强奸的,我每天忙于看守、教育、调查,粘红艳的事,只能放在一边,一直到春节。
春节我回老家过了五天,总共七天假,来回坐车就要两天。而在家的这五天,主要内容,是听长辈的教训,他们大多数人给我下指示,找个当地的,有钱的,未来有靠。可这项任务对我来说,遥不可及,我对钱,对未来,都不抗拒,我只是觉得,在当下的环境里,我缺少和别人交换的筹码。我有粘红艳的姿色吗?显然没有。我有过人的才华吗?也没有,只能靠个人奋斗,可我一介女流,工资固定,并无夜草,单位也取消分房制度,我怎么奋斗?
小江比我能耐,上班第三天,所里就在传他的“好消息”,说他找了个本地女的,年里面就“定下来”,见了双方父母,有戏。那女的在商场做售货员,工资不高,但据说,家里在北京有六七套房,分他们新人一套,够吃够住了。有人说,这算入赘吧,顿时有人反驳,有什么入赘不入赘的,以后房子还不是归他们小夫妻。说完这话,就有人来点我,说,小丁,你也要努力呀,学学人家小江,快速解决百年大计,才能安心工作。我悚然,颇感乏力。相亲还是相,但成功的没有,有些甚至连愉快的会面都无法达成,我发现无论是糟糕的还是优秀的男人,都骄傲得肆无忌惮,我决心暂时投身工作,忘却其他。
但小江却故意在我眼前晃荡,就比如清明节过后的某天,又是我们俩在办公室,他把两脚跷在桌沿,嘴里不知呱嗒呱嗒嚼着什么,吊儿郎当的。他说,丁姐,清明怎么过的?我气不打一处来,清明还能怎么过,难不成我去烧纸!我没好气,一个人过,歇着。我本以为小江又要炫耀一下他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站柜台的老婆,谁知,小江却放下两条腿,神神秘秘说,孟家又来闹了。我问,来闹?小江说,他们拒绝相信孟是自杀,据说上访过,被压下来了。我还是质疑的口吻,压下来?什么叫压下来?小江说,孟是有问题的,被查了,受贿,但是钱现在不见了。小江声调压得低低的,显得有些怪异。孟受贿,人死了,钱不见了,几个因素连在一起,我又对粘红艳的事起了兴趣。
一个周末,我给粘红艳打了电话,说想见见,她给了一个地址,不是原来那个,从十里堡还要向东,通州边上,我下地铁,转了两趟公交,才到地方。小区是最平常的,全是六层楼,建完不久,道边栽的银杏都很细小,路边都是私家车。
我刚跟着别人进了单元防盗门,就看见粘红艳站在门口等我。她肚子起来了点,穿着防辐射的灰色孕妇服,已经是短发了,但脸色更白,憔悴样。一房一厅,朝北,厨房卫生间不算小,客厅里有沙发,褐色布格子旧货,一张白电脑桌,有点掉色,显脏,桌上放着一台IBM笔记本,旁边有个马克杯,里面是橙色液体。电视柜摆在沙发正对面,靠墙是液晶电视,海信的,也是旧货,电视和沙发中间的走道,有一个双层茶色钢化玻璃的茶几,摆着水果,吃了一半的橙子,皱了皮的苹果,半枝提子。
你坐,粘红艳去倒水,就白水,我假客气,说不用,可她已经倒好摆在我面前。私事还是公事?粘红艳问。那次吊水之后,我和粘红艳联系过几次,短信、电话,都是下达通知,问情况,但我觉得我和她之间,不抵触,有可能成为朋友。我轻拍肩膀,便服,我不是刑警。粘红艳笑,这哪说得清,便衣也不是没有。
我茶水还没喝,单刀直入,孟洋是有问题的,你知不知道?粘红艳收了笑,她放下茶杯,说,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我说,清明节,孟家有人来闹。粘红艳说,闹,怎么闹?板上钉钉的事。我说,你对孟洋就没有感情?他受贿你知不知道?粘红艳没回应,她从茶几底下摸出一包烟。我说,小心孩子。粘红艳丢开烟包,拿起遥控器,扭头,按开了电视。粘红艳说,我知道。
我问,钱呢,你在用?她苦笑,如果是我用了,我何苦住到这儿,我自己的房子还在还贷,我租出去,宁愿自己搬偏一点,再过几个月,就不止我一个人的嘴要吃。自从结婚之后,我和孟洋的钱就分开用,他是再婚,对这方面防得很清楚,虽然结婚前,我对经济条件看得很重,如果他一点钱没有,我也不会找他,但结婚后我发现,根本从他那儿没什么可占的,我也就死心了。我说,孟洋就因为被查自杀?那他的钱呢?粘红艳说,那我不知道。
我说,你跟我说实话,你跟孟洋的关系到底怎么样?粘红艳说,怎么样?她捋起袖子,胳膊上面有几道疤,没有痂,可能是缝过。如果有家庭暴力,你可以选择离开,或者报警。
粘红艳突然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哭,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抽出纸巾,交给她。她也不擦泪,边哭边说,当时我也不知道会那么严重,他有问题,我劝他去自首,他不听,还打我,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了,离婚吧,孩子总不能一出生就没有爸爸,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就去跟他们单位领导反映了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
领导问我知不知道他的财务状况,我就基本说了说。
是你举报了孟洋?
算是吧。
你们怎么认识的?
谁?
你和孟洋。
相亲网站上。
听你的口气,你们夫妻关系一直不好,为什么?
他们家一直想要孩子,而且想要双胞胎,因为孟洋的工作特殊,家里又有个姐姐,所以如果想要两个孩子,只能一次完成。自从我们结婚后,我就一直为这个努力,我打激素,后来打排卵针,也想过用试管婴儿,但一直都没有成功,可就在我怀上之后,孟洋对我的态度突然大变,先是冷战,后来开始动手。
不满的原因是什么?我问。
粘红艳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也是压力太大,而且,知道他在财务上不清不楚之后,我也有些害怕,钻国家的空子,迟早出问题,我是不想让他越陷越深。我去山南寺庙之前,的确跟孟洋吵了一架,他骂我,还想动手,我跑了出来,那个时候我已经跟他们单位领导谈过了,他可能被约谈了。他让我把胎打掉,离婚,我不愿意,所以我威胁他,说要杀了他,但都是一时的情绪话,不能当真。
我说,既然你在去山南之前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为什么那天晚上还要让我们陪你去医院做孕检?
粘红艳说,我说你们会信吗?话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才有说服力,而且那天,我确实不舒服。
我定定地朝粘红艳看,她说完了,也望向我,并没有闪躲的意思。她说,我确实没有犯罪,人不是我杀的,我现在也付出了代价,这些我都没告诉我家里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告诉你是因为对你的信任。我的孩子出生后将在这个房子里,黑吧,光线特别不好,也许这就是我这辈子应该得的,以后我会出去工作,把孩子养大,人有时候要认命。
我扶住她的手,有困难随时找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有点女侠气的,像男孩子,我从小就是这样,这也是我毅然报考警校的原因。鬼使神差,粘红艳用她的故事打动了我,打动我的具体地方,我不清楚,但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竟陪她去孕检了好几次。孟家来谈判,私下的那种,粘红艳也打电话过来请我帮忙。
那天我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发出争吵,一个大个子女人在客厅当中,叉着腰,鼻孔张得大大的。年纪大点的,也是女人,坐在沙发上。粘红艳就坐她旁边,窗台底下站两个小子,二十多岁,留平头,很健壮。大个子女人嚷,你把孩子给我们,以后,各走各的,你嫁人也好,卖屄也罢,跟我们孟家无关!见我来了,粘红艳看了我一眼。我挡在前面,说,这位同志不要骂人。大个子女人推了我一把,说,我就骂怎么了,你他妈是谁啊,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管!粘红艳抱着胳膊,窝在沙发里,更显瘦,她的肩膀微微抖着,她也害怕,来者不善是肯定的了,找我来,也只是壮壮胆。
粘红艳说,现在说还太早,等孩子生出来再说这些行不行,实在不行,有法院,孩子有妈,法院不会不考虑这一点。你们现在来硬的,就算杀了我也没用。话音没落,她身边的那个老年妇女身子一偏,胳膊伶俐一抬,一扬手,啪!粘红艳稳稳挨了一巴掌,她的白脸立显五指印。我见这么下去,孩子可能都保不住,连忙拉开。大个子女人跟着骂,说粘红艳是丧门星,还说,你他妈那点破事儿,当谁不知道呀,雇个私家侦探查你个底朝天!你脸好看点怎么了,你他妈不要脸有屁用!粘红艳眼中带泪,站到一边,说,可以走了吧,我动了胎气,孩子谁也别要了。几个人干坐了一会,终于走了。
我问,要不要换个地方住?粘红艳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只是去找他们单位领导谈谈,最近,领导也落马了,孟洋那笔钱,确实都交回了单位,孟洋也不是因为他那点钱就自杀,牵扯太多,我也不想提了,我现在,就想把孩子生下来,我回安徽,带着我妈一起过,我就不应该来北京。
谁应该来北京呢?可是,我们当初都是带着梦想来的呢,有些已经投降,坚守的,又过得怎么样?我们为梦想付出了青春的代价,未来的路,不明朗。五一,小江办事,请客,我也去了,包了两百,结果到地方,一问同事,没有低于四百的,我又临时掏了两百塞进红包。小江喝得酩酊大醉,人都快认不清,新娘子还架着他,来回敬酒,真有他小子的。轮到我了,我端着酒杯,开始想祝词,还没等想好,小江的酒杯就伸过来了,杯子里酒水乱晃,他嘴都快歪了,但还不停讲话。他说怎么样,丁姐,努力努力,明年喝你的。新娘说他,你喝多了,来,丁姐。我说,我祝你们百年好合长生不老!新娘子噗的一笑,小江醉得糊涂,倒说起真话来了,他说我他妈还长生不老呢,你说,在北京,谁他妈在乎我呀!新娘连忙把他架走,我拿着空酒杯,站在那儿,周围喜乐连奏,人声鼎沸,我看见我眼前有几个人,许是女方的亲戚,眉眼乱飞,脸色一律酡红,勾肩搭背说,喝,喝!也对,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苦短,喝!我干脆自斟自饮起来。
到六月,小江提干了,我比他还早进来一点,他成团委书记,变副处级了。我也不争,也不问,我还是干自己的工作。粘红艳肚子越来越大,约莫六个月了,她不上班,还是吃老本,但我却日日忙于工作。还是那句话,未来的路,我们只能各自保平安。上次孟家大闹之后,粘红艳找我也少了,可能是为我着想。孟家的势力虽然不如以前,但发挥点影响,不是没可能,我身担公职,不蹚这摊子浑水为妙。偶尔,半夜,她会打电话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随便说几句家常。
六月底,我们所进来一个人,叫朱哥明,四十来岁,曾经是一家传媒企业的老总,因为案情紧急,算暂时看押,但从二十八号开始,我们都加班,有关部门派人来督促着,连夜审。倒也没审出什么来,这个朱哥明,只供出了他曾经有几个相好的。
相好的?!老张把本子朝桌台上一摔,他妈现在中年男人没几个相好的,是不是都特失败?小江说,嘿嘿,这叫人不风流,枉中年。老张立马正色,说,严肃点!朱哥明耷拉着头,没精打采。老张说,小丁,录笔供。笔供又是我录,行吧,我一介女流,在他们看来,这种非体力活,给我干,正合适。
老张出去了,小江陪着我,我朝朱看看,说吧,姓名。嫌疑人说,朱哥明。我有些不耐烦,不是问你名字,问你相好的姓名。朱哥明不停点头,跟着像报菜名一样报起来,张传芳,李丹,周玉霞,粘红艳,赵玲……一口气报了好些,具体多少我没来得及记,那小蚂蝗一样的名字,在我脑中走过场,有一瞬,我感觉好像一颗图钉按在了身上,我被刺得恨不得跳起,我大声问,你再说一遍,从头开始!朱哥明声音有点颤抖,重新说了一遍,说到“nian”字,我说停!粘红艳,全北京城我不相信还有第二个粘红艳,这丫头骗我,她是朱哥明的情妇?这他妈搞什么?我把本子一摔,也不管背后小江嚷。他说你气什么,正常。
天亮了,整座城市像一个休克的人,醒来,又有了呼吸,大街上一切都还很慢,公交车,行人,偶尔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嗖嗖从我身边经过,槐树开花了,落在地上,一层雪白。我叫了一辆出租,说,去通州,梨园。粘红艳一定隐瞒了什么,坐在车上,我开始仔细梳理她曾告诉我的一切:为了感情来北京,被抛弃,遇到孟洋,发现他有问题,告发,孟洋自杀,她出家。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朱哥明,相好的,放在哪儿?想来想去,朱哥明这个人物,似乎也只能出现在2007年到2009年之间,对,粘红艳那时候正在广告公司上班,一切似乎明朗了。奇怪,我看看窗外,北京这天竟没雾,太阳拼命放出光,热一会就蒸上来,司机打开了空调。我闭上眼,靠在后座上,司机扭开了早间新闻,我隐约听见广播里说着高考报志愿之类,我头有些痛……等我醒来,司机告诉我,梨园到了。
我小跑着朝粘红艳的住处进发,世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晃的,好像电影的手持镜头。粘红艳的故事,现在在我看来,又变得如此不堪,作为一个未婚者,我觉得粘红艳是个彻头彻尾虚伪的女人,隐瞒了她做情妇的事实,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受害者。我敲门,没人应,我再敲,还是没动静,我开始喊,粘红艳,粘红艳!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潜逃了?不至于,她也没触犯法律。我继续敲门,又变成捶,对门一个尖嗓子喊,别敲了!这一大早的!不在这儿!
我扭头,是个大妈,头发乱蓬蓬的。我太心急,也毫不客气,她去哪儿了?
你出了小区,左拐,走到头,有个医院,你去那儿看看。
又去医院?我心中有一百个问号,最不好的结果不过是,粘红艳难道死了?想到这我又觉得可笑,死了干吗去医院!我打了个小黑车,一阵乱描述,开车的大致知道去处,迅速启动。室外温度越来越高,夏天的太阳,不给人一点余地。医院到了,我深呼吸,走进去,问咨询台,说要找一个叫粘红艳的人。十几分钟后,我站在了妇产科的病房前。是大通间,一个房间里睡着六七个产妇,窗子很大,早晨窗帘都拉开了,天光射入,一切都无所遁形,白的墙,白的床单,有好几张乳黄色床头柜上摆着鲜花,红的,紫的,橙的。
我看到粘红艳了,她的床头柜没有鲜花,她平躺在床上,几乎是陷,身子特别小,肚子消下去了,瘪瘪的,她盖着一床蓝条纹毛巾被,很吃力地一呼一吸。她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膀,但很乱,因为汗渍,有几绺贴在额上,凌乱的,颓唐的。我走到她床边,扶住她肚子,轻轻地,我说,怎么没给我打电话。粘红艳还能说话,她说没来得及。我本想问朱哥明是谁,可一见到她这样,我又有些不忍心。我只说,先好好养着吧,你想吃什么。她说,能不能给我倒一杯白水。
后来我知道,粘红艳是在和大姑姐,也就是孟洋的姐姐的争吵中,摔倒,流产。这几乎是电视剧情节,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生活是个狙击手,不知啥时就会给你一枪。打中,完蛋;打不中,包扎包扎继续活。六个月的身孕流产,很危险,她虽然没到要丢掉子宫的地步,但医生警告她,以后怀孕,得谨慎。我去探望过粘红艳几次,有一回,我甚至陪了她一夜,她很少说话,只是睡,但又没睡实似的,老翻身。她出院的时候没告诉我。梨园的房子退租了,我去她自己的房,是另一家人在租,我问他们房东哪儿去了,他们说不知道,他们是三个月交一次租,钱打到她卡上。
从夏天到冬天,粘红艳消失了,我想问的那句话、那件事、那个人——朱哥明和你什么关系,到底也没问出来。朱哥明很快从我们所转走了,听说,他也不是什么重犯,只是协助调查一下,但他却出其不意招了许多,有关的,无关的。我也打听,得到的消息是,粘红艳和他确实有一段关系不明,而且粘红艳的房子的首付,他出了力。但他有老婆。他还说过,曾经有一段时间,有人找私家侦探查过他。我算算那时间,刚好在粘红艳怀孕前后。另外,孟家大姐也嚷嚷过私家侦探的事。我似乎对孟洋和粘红艳的关系有了新的解释,我拿起笔,开始在纸上涂涂画画,这不是福尔摩斯式奇案故事,但所有的一切连缀起来,似乎符合逻辑,却又那么悲哀:粘红艳和王家儿子分手后,紧跟着毕业,在职场遇到了朱,朱引诱她,他们也可能有感情,但不能结婚,朱为了对这段感情有交代,帮粘付了首付,粘打算重新开始,在相亲网站上找到了孟,可就在粘怀孕之后,孟通过私人侦探,查到了粘的过去——她做过别人的情妇——孟觉得这是不能被原谅的,开始冷战,甚至发生暴力事件,粘为了自保,举报了他。我放下笔,环顾四周,办公室就我一个人,一盏灯,已经晚上十点了,快过年了,我深感压力,不打算回家。我回去做什么呢,在北京,我并没有闯出什么来,也没有像小江那样,收获家庭,让别人安心。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北京过年,年初一,下了点小雪,我在家看了春节晚会的重播——年三十晚上我在办公室度过;年初二,跟一个留京搞刑侦的同学吃了个饭;年初三,天气还好,我打算去爬山。到山顶,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山南的那座庙,粘红艳在那儿出家过,她会在那儿吗?真是个传奇故事了。就当走走也好,我信步下山,那庙越来越近,灰黄破落的山门,古树参天,寂寥的院子,香炉有烟,铜炉有水,水上漂着点燃的莲灯——进早香的香客,早来过了。
一位老尼在打扫庭院,我问,请问这位师傅,有没有一位叫粘红艳的女士来过这里?老尼说,并没有姓粘的施主。我又问,那静焕呢?老尼说,你找静焕?她遥遥一指,我顺着看过去,只见菩萨脚下坐着一个人,侧脸朝殿门,双眼微闭,手持佛珠,念念有词。她戴着僧帽,一身淡灰棉袍,如莲似松,静默淡然。我走过去,看清了,是粘红艳。我停住脚,站在她面前,她不再念经。我直觉得胸中一股气乱窜,嘴里有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我跪下来,朝菩萨拜了三拜,再起身。
心中稍定,我说,其实孟洋的事,自有公家管,你大可不必去告发。静焕没抬头看我,佛堂里静静的,清冷,肃穆,容不得一点谎言。静焕突然说,我出身低微,又是戴罪之身,我曾经以为,如果孟洋也是戴罪之身,我们就扯平了,他便不会嫌弃我,可如今才知道,一切作为,不过错上加错。扯平了?她去举报孟洋,不过是为了扯平?我感到一丝滑稽,呆呆地站在菩萨面前,全身无力。庙里的钟声响了,清亮,悠远,刺破山中寂寥,我朝外望,几个祈愿的人,大人,孩子,投了些纸币在功德箱里,他们还要敲钟,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