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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

2015-05-27方冠晴

小说界 2015年1期
关键词:宣德红莲方子

文/方冠晴

暮色

文/方冠晴

方冠晴

湖北黄梅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读者》《意林》《特别关注》签约作家。已发表小说、散文、故事等各类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大量作品被转载。曾获国家山花奖·民间文学作品奖。

山里的暮色像雾气,总是从最背光的山坳里率先升起,然后一点点地往上升腾、弥漫,所到之处,山林变得朦胧,变得黛黑,到它升到山头时,猝不及防地,就像天上突然掉下一块幕布来,四周猛然一下就黑了。

但城里的暮色呢?

刘宣德觉得,城里几乎没有暮色。天色还来不及暗淡,街灯就迫不及待地亮起来。这就像性急的小伙子娶媳妇,新娘子还没抬进门来,就迫不及待地去掀新娘的盖头,既莽撞又无礼,还让人少了一份遐想的乐趣。没意思。

初来儿子这儿住的时候,刘宣德每天傍晚都会站到阳台上,等暮色的来临。他在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喜欢看山里的暮色,后来坐了八年的牢,监狱的高墙挡住了他的视线,暮色的变幻就淡出了他的生活。他以为现在恢复自由了,就又能看到了。但遗憾的是,城里没有暮色,真的没有。这让他失望了好一阵子,但渐渐也就习惯了。

现在,按理是暮色初起的时候。他不再在儿子家的阳台上待着,而是来到楼下,在小区花坛的坎沿上坐着,脸上的老皱纹笑得像是二月里怒放的鳞托菊。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着,刚好覆盖了他的秃顶,这让他看起来很精神。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猥琐和惭愧中惶惶度日,最近几个月才找到一点自信,腰杆直了,说话声气大了,也爱对人笑了。人就是这样,吃的是酱醋茶,活的是精气神。精气神一足,人就变了样,旁人的目光也就变了样。

刘宣德的精气神是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给的。

四年前他初来乍到时,还沿袭着在监狱服刑时的习惯,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眼不乱看,脚不乱走,话不乱接。这种状态整整延续了四年,他跟小区里的同龄老头老太太几乎没有交往。大家也觉得他举止怪异,背后常常议论他。他曾听到钱老头在他背后问别人:“这个瘦老头是不是患了老年痴呆?”张老太说:“我觉得他是抑郁了,我听到他儿子和儿媳常常吼他。”他听到这话时眼泪差点淌下来,只能加快步伐跑上楼去。

事情的转机是因为那天他去学校接孙儿放学去迟了。

那天他在市图书馆打扫完卫生后,就窝在墙角落里看书,看一本中医古籍。因为一直想找到附子和半夏配伍的出处,钻了牛角尖,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等他记起来孙儿的放学时间到了,扔下书,匆匆赶到学校去时,学校的大门口完全空了,见不到一个孩子。他惶惶地往家赶,刚进小区,就追上孙儿和儿媳妇了。儿媳妇李俏正拉着孙儿刘阳的手,大人小孩各拿着一支冰棍,吮得吧唧吧唧地响。他追上去检讨,说:“吓死我了,李俏你把刘阳接回来了呀,我还以为他走丢了。”

李俏一见到他眉毛就立了起来,用手中的冰棍指着他,怒问:“你是巴不得他走丢了是吧?扫个破地要扫一整天?这么迟去接孩子,要不是我下班的路上碰到阳阳了,他被人贩子拐去了都没人知道。”

他低着头,不敢接腔,只看到李俏手中那根戳向他的冰棍在悄然融化,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滴水。

花坛和草坪那儿有好多人,健身器材那儿也有好些老头老太太在甩胳膊蹬腿,张老太和钱老头也在。李俏在这儿指责刘宣德,张老太和钱老头在那边直愣愣地看着,而后,他俩就齐刷刷走了过来。张老太对李俏说:“小李呀,你公公怎么着也是你长辈吧,你对他说话可不兴这样子。外人看了,还以为你是在训孩子呢。”李俏说:“接孩子放学,这是大事,他居然忘了。现在坏人多,要是孩子碰到个人贩子,你说……”钱老头叉着腰,问:“接孩子?孩子多大了?读小学了还要人接?孩子就这么宝贝,老人就这么不值钱?你这是将孩子当块宝,将老人——当个鸟呀!”

钱老头退休前在单位当头头,爱训人,而且训起人来也有瘾。他那天将李俏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训斥得李俏抬不起头来。这事儿还不算完,等刘宣德的儿子刘兵下班回来,钱老头和张老太又将刘兵给堵在了小区门口,好一顿批评,钱老头说,整个小区里就刘兵夫妻俩不孝,要是今后再不尊重老人,他要去刘兵的单位找他们领导反映。

不愧是当过头头的,认得准七寸。刘兵在工商局工作,干了十多年还是个跑片的,这次单位有意提他一个副科,这关键的时候可不能坏了形象。刘兵回到家将李俏骂了一顿,说你做人要注意影响,有事你在家里说,到外面放什么炮?李俏后来就真的收敛了许多,虽然在家里对刘宣德还是冷脸的时候多,但终究不怎么吼他,当外人的面,更是给他留面子。

刘宣德对张老太和钱老头是心存感激的,但是,出于从监狱里带出来的习惯,他还是不与他们交往,见了面也就笑一笑点个头完事。他是个胆小的人,不想跟谁走得太近惹出什么麻烦。后来是因为张老太生病了,这老太太瞧了西医瞧中医,各种各样的检查都做了,医生硬是没瞧出毛病来。那天李俏吩咐刘宣德下楼去买拖把,刘宣德扛着新拖把往回走,进小区时正碰上张老太提着一袋子中药从外面回来,这老太太脸色潮红,脚步虚飘,一副风都刮得倒的样子。钱老头和一帮老头老太太迎上来,问是怎么回事。张老太苦着一张脸恹恹地说,她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像是生了病,去医院检查吧,又啥毛病也没有,看了西医看中医,医生也没找到个病根,只得让中医给开了点药回来调理。

刘宣德扛着拖把,本来走得很急,那拖把上的布条像邋遢女人的一蓬头发,在他身后一荡一荡的。但听到张老太的话,他情不自禁就慢下脚步来。就像酒鬼闻不得酒味,他闻不得中药味,也听不得人家谈病症。这是半辈子职业让他患上的毛病,他很想改掉这毛病,但改不了。

他睃了睃张老太的脸色,再听她有气无力的一番诉说,就已经确定这老婆子是患了什么病了。但嗅一嗅空气中那中药材的味道,他就挪不开步了。他的鼻子尖,对中药材的味道更是格外敏感。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本来是打算走开的,就当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闻到,但他就是挪不了步。张老太是帮过他的。他在儿子和儿媳面前的处境得以改变,张老太是有功劳的,他不能眼瞧着这老婆子跌进坑里去。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前后左右瞧瞧,确信儿子儿媳都不在身边,这才拖拖沓沓地走了过去,细声细气地说:“这中药别吃了,会坏事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将一帮老头老太都惊住了,钱老头当即就粗声大嗓地叫起来:“我的天!你不是哑巴呀。你这老头太古怪了,跟我们一个小区里处了四年,就没见你跟我们说过话。今日个总算开口说话了,这是槐荫开口啊。”惹得好几个老太太笑起来。

张老太赶紧将钱老头往旁边推:“你莫吵,莫吵!他说什么?这药吃了会坏事?”她颠颠地跑到刘宣德的面前,问,“你是医生?懂看病?”

刘宣德有些尴尬地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说:“医生给开的药,不对你的症,吃了药只怕病情会加重。”

“你怎么知道不对症?你又没看药方。”张老太有些不信。

刘宣德说:“我闻到药材的味道了。”

“你闻一闻就知道这中药里是哪些药?”一时间老头老太太们都来了兴趣,围拢过来,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这弄得他很不习惯,但话既然说了,就说透吧,免得人家刨根问底的更麻烦。他只得继续说:“你面色潮红,脚步虚飘,喘气粗赤,很明显是阴亏虚热,内火过旺。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午后和半夜身体发热、盗汗,睡不着觉,吃不下东西。一睡着就流汗,一流汗就醒了,一醒了就没汗了对不对,弄得身体日渐消瘦,虚弱无力。”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张老太起初大张着嘴巴,后来就一迭连声地应着。

刘宣德说:“要治好你的病,就得滋阴泄火,才算是对着症了。而你开回来的这些,都是温补药材。本来就是一把火在烧着呢,你却往火里添柴,这不是越烧越旺吗?你看的医生拿错病根了,他当阴盛阳虚来治了。这样只会越治病情越重。那个医生可能只注意到你盗汗的细节,没注意到你喘气的粗赤。这两种病症有点相像,你去瞧的中医年纪太轻了,还缺点经验。”

“对对对,那个中医是很年轻的,也就三十郎当岁的样子。这么说,人家看错了?这药不能吃?那吃什么药呢?你能看出毛病来,就会开药对不对?你给开几剂药呗。”张老太很急迫,一个劲地央求。

刘宣德很为难,最后还是豁出去了,他说:“我不能开方子。不过你既然信我,我报几味药吧,你自己记一下:熟地黄、山茱萸各十五克,茯苓、牡丹皮各十克,枸杞子……”

钱老头到处找纸笔,没找到。不愧是在单位当过头头的,会随机应变,他对老头老太太们说:“大家帮帮忙,一人记一味药。”这么多人,一人记一味就行了,就记一味当然不会出错。刘宣德报完了药方,跟他们说:“先抓三剂药试试吧,应该有效的。”说完了,就勾着头埋着眼小心谨慎地走了。

一帮老头老太将信将疑,本着“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的相人之道,最终达成一致意见,这个瘦得像干核桃似的老头一定是高人,四年没说话,一说话那么高深,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家便一窝蜂地去了药店,喜得药店老板眉开眼笑,以为来了大生意,这么多老头老太太一起来买药呢。结果是一人报一味药,总共也才三剂,都是便宜药材,三剂药加起来才值四十块。大家抓了药回来,因为人人参与了这件事,自然兴趣和热情就倍儿长,帮着张老太煎药,服侍她喝下,好像人人都成了药剂师,一天要来看张老太三趟,紧着问有效果没好些了没。可别说,效果还真明显,张老太只吃了三天药,病就好了。

这一下,刘宣德在小区里名声大噪起来,大家都说,这个不起眼的瘦老头太神了,难怪他平日里不与大家说话呢,这么厉害的人物当然得清高一下子。

再与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见面,刘宣德不与大伙儿说话都不成了,因为那些老头老太太会主动走过来,跟他说话,咨询一些事情。人上了年纪,谁没个毛病?腰酸的、背痛的、腹胀的、头昏的……大家将他当成一个老医生了,纷纷求教来了。起初刘宣德很犹豫,不回答人家的问题吧,人家那么热情,自己不能冷落人家;回答吧,又怕儿子儿媳知道了怪罪。他只能找到个折中的办法,跟大伙说,找他问事可以,找他看病也可以,但不能去他家。

不去他家大家就很难碰到他。他在市图书馆当清洁工,每天早早地出门,扫地拖地其实就是一上午的活,但他得近水楼台的便利,下午总窝在图书馆看书,要到孩子们放学时才回家。所以傍晚那段时间,他就像个咨询师,很受小区里那些老头老太太的欢迎。

刘宣德治好了小区里好些老头老太太的老毛病,大伙不信服他都不行,于是,对他的尊敬和崇拜就是想掩饰都掩饰不了,他自然在老头老太太中间有了身份有了地位。人就是这样的,脑袋长在自己脖子上,但脸面是别人给的。刘宣德将脑袋夹在裤裆里过了十多年,现在大伙儿给了他脸,他终于也就敢抬起头来做人了。虽然人还是那么个干柴火似的人,脸也是那朵老菊花似的脸,但精气神完全不同了。他的话多起来,笑容也多起来,也注意打扮了,每天出门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

这会儿,刘宣德就是刚刚从市图书馆回来,一进小区大门,就被钱老头给逮住了。钱老头这些日子恹恹的,萎靡不振,那惯常的大嗓门不见了,说话做事轻飘飘的,丢魂落魄的样子。他将刘宣德拉到花坛的坎沿上坐下,说:“你得帮我看看病,我这些日子好像病得不轻。”

老头老太太们都围着。刘宣德摸了摸溜光的头发,就搭住钱老头的手腕,给他号脉。号了半天,他松了手一言不发。大伙儿都紧张起来,齐声问:“咋了咋了?”刘宣德摇了摇头,说:“没咋。”“没咋是咋个意思?”钱老头紧着问。刘宣德说:“就是说,你没病。”钱老头说:“这怎么可能?我这两天连走路都抬不动腿呢,还没病?”刘宣德睃了一眼夹在人群里的张老太,说:“你身体没病。你是心病。”张老太听了这话,一低头,从人群里退了出去。好几个老头哈哈大笑,嚷嚷起来:“神医啊神医啊,连这都瞧得出来,硬是个神医,不服不行了。”

李俏刚巧下班回来,正打花坛边经过,老头们爆出的一阵笑,让她停住了脚步,往花坛这儿望了望,就望到刘宣德坐在人群中间。她的眉头就锁住了,想往这边来,一抬腿又生生地打消了念头。她生气地嘀咕了一句:“这老不死的,是嫌拖累不死我们啊!”

她没走过来,继续往楼里走,走得脚步声“咚咚”的,每一步都带着怨气。

而刘宣德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儿媳妇,还在那儿笑吟吟地与老头老太太们说话。

刘宣德回到家里,是外面的路灯刚刚亮起的时候,但家里的客厅里却黑灯瞎火。在外面见不到暮色,在家里却见到了,光线昏沉。儿媳李俏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隐在这暗淡的光线里,看不清楚。他热情地与李俏打招呼,说:“李俏,回了?”也没听到李俏应声。他小心翼翼地摁亮客厅里的吊灯,这才看见,李俏冷着一张脸在生闷气。刘宣德再不敢吱声,默默地换鞋,然后悄没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家里只有三室一厅,所以他的房间也兼做了刘阳的书房。他进去时,刘阳正在写作业。自从几个月前钱老头教训了李俏一顿,家里没再让刘宣德接刘阳放学,刘阳都是自己回家。刘宣德走到刘阳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凑到他耳边轻声问:“乖孙子,你知道……”刘阳将他的手从头顶拂开了,不满地说:“爷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允许你叫我乖孙子,这听起来像是骂人。”

“这怎么是骂人呢?你本来就是我孙子,而且很乖呀。”

刘阳说:“反正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们同学骂人时才叫乖孙子。”

“那是龟孙子。龟孙子才是骂人。”刘宣德讨好地冲孙子笑笑,低声问,“我问你句话,你妈为啥子生气呢?生谁的气?”

刘阳头都不抬,说:“生你的气呗。妈妈刚才骂你是老不死的,说你想害死我们。”

“胡说啥呢?我怎么会害家里人?”刘宣德愣着,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悄悄地退回到床边,坐在床上,不再发出动静。

一直到刘兵回家,刘宣德坐在床沿上都没挪过窝,他心里有些不踏实,看来李俏是知道他给人看病的事了。刘兵回来,见老婆还坐在沙发上,就问了一句;“怎么还不做饭?”李俏就骂起来:“做饭?做饭?我该给你们做饭?吃饱了好出去给我惹祸是吧?”刘兵摸不着头脑:“你哪根筋搭错了?我什么时候给你惹祸了?”

“你没惹总有人惹!你就等着卖房子吧,再将这套房子卖了,一家人睡大街去,就凉快透了。”李俏站起来,脚步声很重地去厨房,将锅盖摔得哐哐地响。刘宣德心里就清楚了,坐在床沿上大气也不敢出。

刘兵鞋子都来不及换就奔房间来了,倚在门框上,腋下还夹着那只黑色公文包,连包都来不及放下呢。他皱着眉很不悦地问:“爸,你又给人看病了?”

“没、没呢。就,就聊几句。”刘宣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

李俏闻声从厨房里奔了过来,高声大嗓:“是就聊几句。大家都在聊,你是神医。你多厉害呀,都成神医了。你神医了,我们一家人就要都被你逼成神经了。”

刘兵瞪着李俏:“你喉咙咋就这么大?嫌外人听不见还是咋的?有话不会好好说?”

“好好说?好好说我们就睡大街去了!”李俏又吧嗒吧嗒地去了厨房,量米,然后将量米筒重重地扔在灶台上。

刘兵这才进了房间,夹着包,抱着双臂,痛心疾首地说:“爸,吃一堑长一智,你怎么还这么糊涂呢?你没有行医执照,你给人看病就是非法行医。你坐了八年牢还没坐醒?”

刘兵一直在数落刘宣德,一直数落到晚饭开饭。刘宣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开了饭,饭桌上的气氛更不融洽。饭菜塞住了刘兵的嘴,刘兵不再说他,李俏也不再说他,但李俏那张脸,冷得像化不开的冰,而且重手重脚,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怨气,就是拿汤匙舀个汤也将汤匙与汤盆碰得山响。刘宣德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吃了半碗饭就悄悄将饭碗放下了,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

他回到房间刚在床沿上坐下,就听饭厅里一直没言语的李俏说话了:“你爸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年零三个月了。”

刘兵不满地问:“啥意思?”

“啥意思?儿女儿女,他不光有儿,也有女呀。刘梅就不管他?凭什么?当初她不是说我们没良心吗?她有良心,她怎么不将你爸接杭州去?”

刘兵说:“我爸住这里也没让我们负担呀,他在图书馆当清洁工呢,有工资。”

李俏说:“他那点工资,谁看得上?他要是再治死一个人,他那点工资,够塞牙缝吗?”

“啪”的一声,刘兵将筷子拍在饭桌上:“你能不能别那么乌鸦嘴?”

这一声响惊得刘宣德胸脯上的肌肉跳了一下,接着,他就感觉到胸口闷起来,而且,胸腔里略略还有一点痛。他只得靠在床头上,想缓一口气。就听李俏说:“不是我乌鸦嘴,是我心里不踏实你知道吗?他坐了八年牢,还不吸取教训,还给人看病,要是再看出个好歹来,我们怎么办?他是住在我们这里的,住在我们这里出了事我们就得兜着,你那妹妹刘梅是省油的灯吗?到时别说让她拿钱,只怕怪话又是一箩筐。要我们拿钱,我们拿得出来吗?上次我们已经为他卖过一次房子了,难道让我们再将这套房卖了?这套房的房贷还没还清呢,卖得脱手吗?”

一口气堵上来,刘宣德被憋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肺好像停止了工作,大张着嘴巴却喘不上气,就像鱼儿被人生生捉上岸了似的。他便猛烈咳嗽起来,咳完了,气喘上了,但胸口隐隐地痛。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蹒跚着出了房门,站在房门口,对着饭厅里的儿子和儿媳说:“你们别操心了,也别吵了。我今后不会给人看病的。”

刘兵说:“爸,你也别怪李俏说话不中听。她是被上次的事给吓怕了。我们家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刘宣德脸色苍白,说:“我说过了,我再不给人看病了。”

李俏一脸的不相信,斜着眼睛,说:“说过?说过有啥子用?你一出狱就作保证,今后不给人看病,现在不还是给人看了?”

刘宣德胸口胀得难受,他提高音量叫起来:“那你要我怎么办?拿针线将嘴缝起来?不跟人说话?”

李俏斜着眼睛撇着嘴角:“哟哟哟——甩什么脸子呢?我也没说你啥呀,不就担个心吗?担心都不能担?爸,你别觉得我这个儿媳妇不孝,还让钱老头张老太来批评我。说实话,哪个家里的公公将家里拖累成这样子的,儿媳妇也孝顺不起来。我跟你说,我李俏还过得去。”

刘兵一拍桌子:“过得去就给我闭嘴,嘚吧嘚吧的,烦!”李俏用筷子往碗沿上重重一敲,怒道:“你拍谁的桌子?你耍哪门子的横?”

眼看儿子儿媳要掐起来,刘宣德用双手不停地搓揉自己的脸,搓得快脱皮了,才可怜巴巴地央求:“好了,别吵了,都是我的不是。我发誓,我再也不给人看病了。我说到做到。”

他退回到房里,关上房门,躺上床,就觉得身体格外的难受。孙子刘阳悄悄地溜进来,爬上床,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爷爷,你别生我妈的气。我妈也常骂我的。”刘宣德苦笑一声,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和小孩子一样了,在家里没地位。他说:“我不会生你妈的气。我哪有资格生她的气呢。”

确实,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在这个家庭,也曾经有过地位。李俏刚嫁进刘家来时,对他很尊敬,他在家里说话也算得数。那时他在镇上开诊所,挣钱不多,但总算也攒下些,时不时地贴补一下儿子儿媳,儿子儿媳当然高兴,待他也亲热。但后来出了事,他治死了人,又追究个非法行医,不但坐了牢还赔给死者家属二十八万元钱。那是2001年,那时候的二十八万起码抵得上现在的一百万。他平时并没有什么积蓄,积攒下的一点钱帮儿子操办婚事就花得差不多,儿子在城里买房他又贴补了一点,就光了。二十八万元的赔偿最终由儿子和女儿平摊,女儿刘梅拿出了十四万,儿子刘兵却拿不出,没办法,将刚买了才半年的房子给卖了。那时候房价多便宜呀,一转眼这些年,房价涨了十多倍,刘兵再买房时只能供房贷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他算是这个家庭的罪人,将儿子儿媳的日子拖累苦了。要是当初儿子儿媳没为他卖掉房子,现在的日子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拖累了儿子儿媳,还想要儿媳给他好脸色,就难了。

他2009年出狱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回老家磨盘寨去住的,自己种几亩薄地,打发日子。回去了才发现,这么些年,磨盘寨里的人都搬了出来,村子里一户人家也没剩下,倒是房子还立在原地,却是断壁残垣。他家的三间老房子,几十年没住人,已经塌掉了一间,剩下的两间也岌岌可危。最要命的是,寨子里一户人家也没有,就被野兽拿去当窝了,白天都有狼在寨子周边转悠。他吓得不敢住了,打电话给女儿,刘梅赶回来将他接到杭州去,到了地方才知道,刘梅在杭州过得挺苦的,没有房子没有积蓄,当年帮他付的十四万赔偿金,居然有五万是借了高利贷才凑出来的,就为了还那五万块钱的高利贷,女婿跟女儿翻了脸,离了婚,女儿一个人拖着个孩子,租住在靠近西溪湿地那块儿的便宜房子里,潮气重得能让人得关节炎。看着女儿过着这样的日子,他暗暗地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他听不懂杭州话,在那儿也找不到事做。他已经将女儿拖累成这样了,不能再拖累了,他才来到了儿子家。

他到儿子家才住了一周,儿媳妇就帮他找了两项工作,一项是去一个建筑工地看场子,日日夜夜守在那里,一个就是市图书馆的清洁工,让他选。他明白儿媳妇的心思。他不像小区里别的老人有退休金可拿,也从来没交过养老保险,他进了这个家就是这个家的负担。他拖累过儿子儿媳,儿媳不想让他继续拖累,得让他自食其力。于是,他选了清洁工的工作。

他选择清洁工的工作,一方面是希望能住在儿子家里。蹲监狱的日子已经让他寂寞怕了,他需要儿孙绕膝的亲情。另一方面,就是心里的那点执拗在作祟了。

他治死了人,赔了款坐了牢,但心里却还是不肯认这个罪。治死人的那个方子是他爷爷留下来的,是家传秘方。他的爷爷是当地的名医,一直到现在,家乡还流传着许多他爷爷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典故,那是了不得的厉害。爷爷留下来的方子,怎么到他手上,就将人家给毒死了呢?

法医鉴定,病人确实是中毒身亡的,而且从病人喝剩的药渣里也确实提取到了有毒成分。药是他抓配的,但他却没开方子没留底,他没法证明,病人不是被他给毒死的,只能伏罪。

他之所以伏罪,是因为他自己也有这样的怀疑。爷爷留下的方子里,将附子与半夏、瓜蒌配伍,这是中医的十八反之一,也违反了国家药典。他拿着祖传之方半辈子不敢用,就是他对那个药方也有怀疑,但那一次偏偏就昏了头,麻起胆子来给那个女人用了药,结果人家就死了。

他家里藏的古典医著有限,他一直找不到前人用附子、半夏、瓜蒌配伍的范例来说服自己。市图书馆的藏书多,兴许能找到一点线索。所以他才选择了去图书馆当清洁工,扫完地就翻医典,他想找到那个药方的问题出在哪里,也想证明,爷爷在半个世纪前就能治疗癌症,到底是神话还是事实。

刘宣德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早晨起床得迟了些。起床后,刘阳已经上学去了,刘兵和李俏也都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胸口还是闷闷的,而且隐隐有点痛感。他知道,这不是病,这是气,所以他也没放在心上。

中医是讲究气的,西医里没这种提法。中医认为,人受了侮辱,受了打击,受了憋屈,体内都会产生一种气,这就是“生气”的由来。这种气在人的体内游走,就会让人难受,积攒久了,就成了病。很多不治之症,最初只是一股气,凝结淤滞,影响着人体的器官和组织,让它们产生病变。但这种气当它还没变成病时,西医是检查不出来的,B超、X光、核磁共振……都看不到它在哪里,所以西医不承认它。西医要等到它成了病才能发现,发现了治起来也就迟了。这就像竹笋,还没破土时,很难被人发现。有经验的挖笋人在竹笋还深埋在地下时就能发现它,所以能挖到最嫩的竹笋。没经验的人只有等竹笋破土冒了尖时才看到它,但这时候挖出来笋就老了,煮出来白费了一锅的油盐,嚼不烂了。

所以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中医比西医厉害。中医能在气还没变成病时就用药将它疏散排除,所以中医是没有哪种病不能治的,而西医却有很多病治不了。

刘宣德一直抱着这样的观点,这观点让他有优越感了几十年。所以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虽然感到难受也没太在意。这就是昨晚被儿子和儿媳妇给气的,出去散散心就会好,再没好,用中药调理调理就没事了。

他去厨房里找吃的,却发现空锅冷灶,只有灶台上搁着半拉子被刘阳吃剩的油条。这让他的胸闷一下子就加重了。看来,儿媳妇还真的是想赶他走,已不给他准备早餐了。他每月领了工资是将大头给了儿媳妇的,小头给了孙子买零食,儿媳妇现在连早餐都不给他留了。

他最终还是将那半拉子油条就着开水吃了,然后恹恹地出门。才走到外面的草坪那儿,就遇到钱老头了。钱老头还是那副病歪歪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对他说:“我跟你说件事。”

刘宣德站住,迎着阳光看他。阳光照亮了钱老头的半边脸,另半边脸却是灰暗的,稀疏的头发之间有太阳的光线穿越,头顶像是有一圈光晕,这让面前的这个人有点不真实,也让他有点恍惚。刘宣德眨巴着灰蒙蒙的眼睛,等钱老头开口。钱老头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喉结骨碌碌地上下滚动一下,才说:“红莲的儿女都在外地,她一个人挺孤单的。”

红莲?红莲是谁?刘宣德有点摸不着头脑,而且他的身体真的有点不适,那种胸闷的感觉一直在,他有点站不住了,说:“我没你们命好,我还要去上班,这已经迟了。”

钱老头陡然就板下脸来,生气道:“你什么态度?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老老实实地听我将话说完。”他霸道地堵在刘宣德的面前。刘宣德只得打消了赶路的念头,但他还是有点不明白这钱老头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得了什么便宜?

钱老头说:“红莲的儿女也开明,总是怂恿她找个老头安度晚年。”直到钱老头说这话时,刘宣德才长长地哦了一声,他终于醒过神来红莲是谁了。张红莲!就是他帮着治过病的张老太。

他长长的一声“哦”让钱老头很不高兴,钱老头怒道:“你‘哦’个屁呀,打什么哈哈,成就成,不成就拉倒,反正话我是传到了。”钱老头说完话转身就走,刘宣德赶紧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什么话传到了?你什么话也没说呀。”

钱老头有些着恼:“你的脑袋是木头做的吗?我的话说得这么明白,还要我说得更明白?更明白就是——张红莲相上你了,央我来说合。你同意不同意呢,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找张红莲说去。”钱老头说完——准确说是还没完全说完——就走了,后半句话已经是边走边背对着他说的。

刘宣德一下子就傻了。

去上班的路上,刘宣德的一颗心就一直怦怦地跳。这事怎么可能呢?张老太会相上他?他听说过,张老太退休以前是一名小学老师,小区里偶尔还有人喊她张老师。她是有退休金可拿的人,自己呢?没有什么退休不退休的说法,六十岁以前在坐牢,六十岁以后在打工,身份地位天差地别,而且,张老太是小区里保养得最好的老太太,个子小巧不显老,最难得的是那双眼睛,六十好几的人,那眼睛仍然亮得顾盼生辉。刘宣德再摸摸自己的脸,老褶子糙得都刮手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是钱老头拿自己寻开心。他摇着头对自己说。

但他心里清楚,钱老头不会拿这样的事来寻他的开心,他开心了钱老头自己不会开心啊。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看得出来,他也看得出来,钱老头对张老太有意思。

刘宣德到图书馆后开始扫地,扫着地还在想这件事,嘴里也不由叽哩咕噜地嘀咕张红莲的名字。他觉得张红莲这名字有意思,红莲,一种红色的荷花,也是中药的一种。红莲性温味苦,可入心、肝二经,有活血止血、去湿消风、清心凉血、解热解毒的功效,也可以用于暑热烦温、咳血咯血的治疗……他熟悉每一味药的功效。想到红莲能治疗咳血咯血时,他猛地就骇住了,他记起了那个女人,那个被他治死的女人。那女人得的是肺癌,到后期,已经咳血了。他就是看到她咳血了,才吓住了,才决定给她用祖传之方,他要不用那方子,那女人就会死掉。那时候他虽然还没有把握,还没找到附子、半夏、瓜蒌配伍的依据,但他决定用。就算附子和半夏、瓜蒌配伍有毒,毒死了她又怎么样?反正她活不长,快要死了。横竖是死,只能最后一搏了。

一想起这件事他就伤心。不是因为这件事让他陷入牢狱之灾。坐了牢他并不后悔。让他难受的是,他并没能救活那个女人。那是一个在他的生命中意义重大的女人。他这辈子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婆,在他三十八岁那年就走了,从山上挑一担柴回家,半道上摔下悬崖,脑袋摔破了,他所有的医学知识都派不上用场,救不活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瞳孔发散,去了。之后就是那个叫春柳的女人,他俩还没怎么开始呢,他就治死了她……

难道,自己的生命里将会迎来第三个女人?在洗手间里抹洗手台时,他望着镜子问自己。镜子里的那个老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有一点他是肯定的,他救春柳时,那药方里不仅有附子、半夏、瓜蒌,也有红莲。就像一个女人替代不了另一个女人一样,红莲入药,也没能救活春柳。

这是一个痛苦的结局,现在想来仍觉悲凉。

刘宣德有条不紊地扫地、拖地、抹书架,手脚没闲着脑子也没闲着,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干完活,他喘得厉害,浑身汗水涔涔,似乎比哪一天干活都来得累。年纪大了,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体力不如从前。将扫帚、拖把这些物什锁进储物间,他破天荒地没有去找书看,而是出了图书馆的大门,往家里走。

这四年多来,他上下班从来没坐过车,步行可以省钱。

儿子儿媳已不允许他给人看病,他也答应了。但小区里的老头老太们都在傍晚的时候等着他,他要是像平常一样那么晚回去,自然就会被那帮老家伙逮住,大家逮他的目的就是为了他帮着大家看个头疼脑热。他不看,老头老太太们不依;看了,儿子儿媳不依。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改变回家的时间。

当然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他已经找到附子和半夏配伍的依据了。那还是几个月以前,他看书入了迷耽误接刘阳放学被李俏骂的那天。他那天在图书馆找到一本医圣张仲景的《金匮要略》,已经不是竖排印刷的古书,而是现代翻印的。那里面记载了一剂附子粳米汤,是张仲景为治疗寒邪内阻、阴寒湿浊而设的方子,那方子上就将附子和半夏配在一起用药。这样的发现让他兴奋得都有些忘乎所以了,就像在丛林里迷路的人,终于发现了一条被人用足迹踩踏出的小路。前人已经蹚过,而且是医圣张仲景蹚过,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只是,那方子上只有附子和半夏,并没有瓜蒌。他还想找到加进瓜蒌的佐证。只是这几个月来他翻遍了图书馆里的医书,也没找到。倒是又发现了几例附子和半夏配伍的例子。在一本叫《张氏医通》的书里,他看到了一个附子散的方子,里面是附子和半夏同用。在一本《千金方》里记载的半夏汤,也是附子和半夏配伍。

虽然最终他还是没能找到附子、半夏、瓜蒌三味药一起配伍的先例,但附子和半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里是明文禁配的,也属于《神农本草经》中的“十八反”,但一代医圣张仲景却能将这两味药配在一起使用,还记进了《金匮要略》里,这就说明,凡事没有绝对,这样的配伍最起码毒不死人。

这样的发现,已经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和信心。也是这种安慰和信心,让他夹在裤裆里十几年的头颅抬了起来。他现在能够与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交往,最大的原因得益于它。他敢重新给人看病,也得益于它。

但到底是得益还是得祸呢?他出狱这么些年,死了心不再给人看病,儿子儿媳对他的态度纵然冷淡,也不会撵他走。他现在给人看病了,儿子儿媳便与他反目了。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还是应该像当年进监狱时心中发下的誓言一样,这辈子忘掉祖传之方,不再去想。他也曾一度将他记方子的单子撕得稀烂。但父亲告诉他的方子,却如烙铁烙进心里,每一味药的名称,每一味药的分量,他都记得太清楚了,没法从脑子里抹去。

刘宣德回到小区时值正午,太阳将小区铁门的影子缩到了门下不足一掌宽的距离,小区里见不着人影,静悄悄的,上班去的没回,闲着没事的老头老太太也都躲在屋里。离秋分还隔着一个节令,正是热天的尾巴,谁都不愿大中午的没事到外面来烤太阳,就连大门口的保安也缩在了门房里。

这样的情景是他乐见的,遇不着那些老伙计,就用不着为帮不帮他们看病为难。他埋着头往自己那幢楼走,哪知道刚拐过第一幢楼,他就看见钱老头了。钱老头站在第一幢楼的后面,正仰着头往二楼的一扇窗户望,热辣辣的太阳照在他一整张脸上,让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听到脚步声,回头望了刘宣德一眼,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连招呼都没打,就扭过头去,巴嗒巴嗒地走了。

刘宣德心里“嗡”的一下,他记起来,A幢一单元二楼好像就是住着张红莲,钱老头刚才是在伸着脖子望张红莲的窗户。他记起钱老头早晨跟他说的话,一时间就有些不安起来。钱老头见到他连招呼都没打一个,扭头就走,这是不寻常的,这老头一定是恨上自己了。

刘宣德怕任何人恨他,他也不愿意得罪任何人,这都是他在监狱里学来的经验养成的习惯。他到这儿来住了四年一直不敢与人交往,也是因为这个。

监狱里是很复杂的,里面的人形形色色,没有一个是善茬。如果说有善茬的话,那就是他了。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父亲在世时就说过,他胆小怕事的性格是他生活安定的保障,却是他成为名医的障碍。他只会照本宣科地开流传下来的方子,这些方子都得到无数的实践检验,吃不死人,所以他不会出事。但他胆子小,不敢创新,而要想在医学上有成就,就得有开拓精神,就得创新,研究新的对症的方子。时代在变化,疾病也在变化,新的时代会有新的病症出现,一直沿用老方子,治不了新出的病。所以,他刘宣德在医学上不会有成就。他父亲的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他在医学上是没成就,连个行医执照都没拿到。但是,他的生活也不安宁。他没敢创新,用了老方子,还是吃死了人。要是他的父亲还在世,得知他这么个胆小的人却治死了人被投进了监狱,只怕会惊得老花镜都从鼻梁上掉下来。

他进号子的第一天就挨了揍,没有任何缘由。揍他的人说,这是规矩,像古代的杀威棒一样,后来的就得给先来的“练皮”。他不敢反抗,他不是那种敢反抗的人。所以咬着牙硬着头皮受了,低声下气地认了。哪知道因为头一天的揍却引出第二天的一顿揍来。第二天揍他的是另一批人,理由更是让他没想到。他们说,你昨天被那帮人揍你却不反抗,那就是对那帮人的顺从对我们这帮人的蔑视,所以我们得教训你,让你明白,不能对那帮人低头。至此他才明白,监狱里有两帮人,是相互对立的两帮人,你服了一帮,另一帮就会揍你;你服了另一帮,这一帮就会揍你。

他哪一帮都不敢加入,怕加入了这一帮被另一帮揍。但他哪一帮都不敢得罪,跟谁都不敢说话,只敢点头哈腰地笑。所以在整个服刑期间,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他没跟任何人交往,几乎快失去语言能力了。好在他这种不偏不倚的而又格外谦卑的态度,换来了他的平安,他见过监狱里的几次打架,但他再也没被打。

八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养成了不敢得罪任何人的习惯。但现在,他无疑将钱老头给得罪了。钱老头见到他,扭头就走,这就是气愤的表现。他也知道钱老头喜欢张老太,是不是钱老头误会他也喜欢张老太了,今天早晨才拿话来试他?张老太怎么会喜欢他这样的人呢?一定是钱老头在试他了!可恨的是,钱老头试他时,他没有作出明确的表示,这一定就会让钱老头产生误会。

刘宣德回到家里后很不安,他坐在沙发上,总觉得沙发的靠背上有什么东西扎他的后背。他以为李俏将缝衣针扎在沙发靠垫上了,拿手去摸,摸了两遍也没发现东西。他将脑袋靠在靠垫上,后脑勺也痛起来,像针扎似的。他再摸了一遍靠垫,还是没发现什么尖锐的东西。他这才决定,去钱老头家,将有些事情跟钱老头说清楚,最起码,得有个态度。

他在这个小区住了四年多,但他并不知道钱老头住在哪个单元哪层楼。他与所有老头老太太的交往只限于谈中医谈养生。在所有老头老太太中,他只知道张老太的家住在哪里。

可是,不对呀!自己怎么独独就知道张老太住在哪里呢?他心里格登了一下,他不仅知道张老太住在哪里,他还知道张老太喜欢穿素色的外衣,而内衣却喜欢鲜艳的颜色。张老太每一件外衣都是素色的,但晾在阳台上的胸罩和内裤,都是红色的,很艳丽。

这说明了什么?他问自己,最后苦涩地笑一笑,这只能说明自己还是个男人。坐了八年牢,将他心里的很多东西都改变了,但身体的男性标签还没改变。张老太确实是小区里所有老太太中最漂亮的,也很有女人的味道。男人,总喜欢多看漂亮女人一眼的,所以知道张老太的一些情况,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去保安那里打听钱老头的住处,保安告诉了他,他便找去了。敲开门时,钱老头有点意外,但还是恹恹地请他进去了,问他:“你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串门了?这可是头一遭啊。”他不想绕弯子,让别人误会他太久总不是好事,得尽快将事情给解决了。他几乎没落座,就说了:“我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你早晨跟我说的那件事,不管是真是假,我考虑过了,是不行的。”

“不行?”钱老头起初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句,立即,就大睁了双眼,兴奋起来,“不行对不对?你是不同意对不对?”见刘宣德点头,他赶紧拉刘宣德落座,喜笑颜开的。好半天才蹙了眉头,问,“可我怎么给她回话呢?总得有个原因。”

“你就说,我没兴趣。”

说完这句话,他愣了一愣,这句话没说清楚,容易让人误会并得罪人。钱老头和张老太会不会以为他是对人没兴趣?他对人没兴趣可钱老头对人有兴趣,这不就凌驾于钱老头之上了,显摆了自己吗?他赶紧补充:“不是对人,是对事。我这个年纪了,儿女都成家立业了,我哪能有那心思?”

其实他的解释是多余。钱老头根本没工夫多想,要的只是一个理由好交差。钱老头哈哈笑起来,说:“好好。这我就可以回话了。对了,我儿子给我寄来一包好茶,我给你泡一杯。”

钱老头忙着给他泡茶。茶是好茶,茶汤绿汪汪的。但刘宣德品不出来。他没有泡茶叶的习惯,他要泡茶,用的就是枸杞和甘草类的可入药的材料。枸杞安神,甘草益气,那些东西才对身体有帮助,而且略略有点甜味,好喝。

事情解释清楚了,刘宣德觉得了却了一桩心病。但从钱老头家回来,他却越发地感觉到浑身无力了,心里也有怅然若失的感觉。这很像十多年前那次,县卫生局要他关闭诊所不得再营业,那次的感觉也是这么的怅然若失,像是要了半条命。

他疲乏得厉害,便上床睡了一觉。这么多年,他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今天却一躺下就很快睡着了。他是被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和房间里嘎吱嘎吱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时,自己床周围光线昏暗,靠窗的书桌那儿却有一团光白晃晃的,那是台灯亮了起来,灯罩将光线聚集在书桌的四周,孙子刘阳就坐在那白晃晃的光圈里。作业本摆在桌上,但没写,他用一只手支着额头,身子像蛇似的扭动着,挪得椅子腿蹭着地板,嘎吱嘎吱的。刘宣德坐起来时问了一句:“你放学了?”刘阳仍支着额头不吱声。

他下床来,走过去,问:“怎么了?”刘阳说:“我的头有点晕。”

“来来来,我看看。”他抓住刘阳的手腕,要给他号脉,李俏这时却走了进来,皱着眉头不悦地说:“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让你给人看病。”

刘宣德嗫嚅着说:“给自己家里人看,又不是给外人看。”

李俏眼一瞪:“自己家里人的命就没外人的命金贵是吧?刘阳,过来,跟我去医院。”

刘宣德在那里傻站着,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李俏的这句话,给了他彻底的打击。他是懂医术的好不好,不要因为他失过手,就将他说得如此不堪啊。这话不是外人说,而是自己的儿媳妇说,那打击,就更摧枯拉朽了。

一连两天,刘宣德改变了上班和下班的时间。他早晨早早地出门,中午又早早地回家,回家了就窝在屋内,哪儿也不去。这方法是很奏效的,他没遇着小区里的老头老太们,也就没人缠着他问东问西。

但有些事是躲不过的。第三天中午刚到家,屁股刚挨着沙发,门铃就响起来。打开门,他就怔住了,是张红莲。张红莲穿着一件白T恤,那T恤薄,印出里面红色的胸罩来,那纤巧的身材也有个大致轮廓。刘宣德怔在那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张红莲说话了:“望到你从我楼下经过,所以跟过来,来你这儿坐坐。”

刘宣德只能慌忙地请她进屋。

“孩子们都上班去了?”张红莲坐在沙发上,四顾着问。

“上班去了。”刘宣德有点拘谨,站在那儿搓了搓手。

张红莲说:“你坐下。”

他只得坐下,好像颠了个个儿,不是张红莲来了他家,是他去了张红莲家似的。

张红莲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脸红着,说:“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做起事来却像个孩子。像我们这年纪,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开,偏得躲着呢?”

刘宣德还在搓手,说:“没躲。没躲。”

张红莲说:“大家都在一个小区住着,话说开了日后好相见。免得心里脸上都别扭。”

“是。是。”

“老钱说,你相不中我。”

“不。不。”刘宣德慌忙摆手,“我不是那意思。”

张红莲笑笑,在这笑中神色渐渐自然了些,说:“你别紧张,我又没责怪你。我们这年纪,就是找个伴,又不是年轻人谈恋爱,考虑得多些很正常。你说说,为什么觉着我们不合适?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开,放心里疙瘩着?”

刘宣德说:“我配不上你。”

“就是搭伙过日子,怎么说这种话?这不是真话。”

“是真话。你是国家养着的人,我就是个泥腿子,没有退休金,也没交过养老保险,得看儿女脸色过日子,六十四岁了,还得去当清洁工。”

“六十四岁?你才六十四岁?”张红莲惊讶了,接着笑起来,“天啊,我以为你七十了呢。这么说在年纪上是有点不合适。我六十六,比你大两岁。”

刘宣德摸了摸脸颊,跟小区里的同龄人比,他是格外显老,他是坐了八年牢出来的人,怎么不显老呢?他说:“我不是这意思。你看起来像五十岁的人,好年轻。我哪敢……实话说,我条件跟你比,差太远了。”

张红莲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儿子在美国定居了,女儿嫁到了北京,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他们不可能来照顾我。我儿女让我找个老伴也就是这意思,好有个人在身边知冷知热,有个照应。”

“是。是。现在的老人是够孤单的,子女吧,在身边的不多。”刘宣德应着。

张红莲继续说:“我当然不会像年轻人找对象那样挑人家这条件那条件,我相中你,就是相中了你的医术。人老了病多,去医院还不定遇上啥医生,就像几个月前那样,碰到个庸医开几剂反着的药,这条命就交待了。你是中医,会调理身体,我俩要是搭伙过日子,我指不定能多活几岁。当然,你人也对我的脾气,比较内敛,不像老钱那样粗门大嗓,处处摆出领导的派头,着实惹人厌。”

说到医术,刘宣德不做声了,这就像秃子喜欢戴帽子一样,没人愿意将自己的缺陷给亮出来,但这又恰恰是他气短自卑的原因。他这辈子不能再行医了,而且他医死过人,当年被判了十一年。刨去节假日,刨去他在里面安分守己极力表现获得的减刑,他满打满算,在里面呆了八年。

张红莲问:“你们家是中医世家吗?我发现中医都是家族传承。你的医术,是祖辈传下来的吗?”

刘宣德像是被一口水给呛着了,猛地咳嗽起来。这一咳,竟然止不住,连一张脸都涨红了。这让他自己也有点惊讶。

“哟,你是不是生病了?”张红莲关切地问。

他摆了摆头,仍咳着,答不了话。

“喝口水压一压吧。”张红莲站起来,要去给他倒水。他慌忙站起来,示意张红莲坐下,让他自己来。他去了厨房,走了这一趟,气顺了些,咳也就止了。他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又给张红莲泡了一杯茶,送到张红莲的面前,不好意思地说:“瞧我,你来这么半天了,我连茶都没给你倒。”

张红莲关切地看着他,问:“你怎么咳得这么凶?是不是病了?脸色也不好呢。”

“没事。”

“到了这个年纪,要自己照顾自己。你虽然是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但我看得出来,指望你的儿子儿媳照顾你,是指望不上的。”

刘宣德说:“其实孩子们对我也不错。”

“你就编吧。这谁看不出来?”张红莲顿了顿,说,“俗话说,满堂儿女,抵不上半路夫妻。指望儿女照顾,那是假的。所以我孩子劝我找个伴,我想想也有道理。我的意思已经说明白了,你也给个实底。”

刘宣德开始挠头,挠了几下说:“你知道,我这几年动得,还能挣点钱,再过几年动不得了,就没得收入,我跟小区里别的老人不能比。”

张红莲有些不悦:“你这人性格真的不好,绕。痛痛快快的有话直着说多好。养老的事不是问题。我的退休金也差不多够两个人过日子的,不够的话我儿女还可以贴一把。我看你也不用看你儿女的脸色,你那媳妇待你不好,大家都是晓得的。要成,你索性搬我那里去,谁的脸色都不用看。”

刘宣德慌忙摆手:“那更使不得了。老了老了,还成了个吃软饭的,让人笑话。”

“那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老钱很适合你的,你俩条件相当。”

张红莲的脸色暗淡下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便站了起来,说:“你的意思我懂了。”这么说着,脸色又恢复了正常,道,“行,说开了就不用躲了。见了面还是邻居,我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还得找你瞧。”

张红莲走了。但屋子里还有她留下的味道,一种兰花的香味,淡淡的。刘宣德失魂落魄地站在沙发边上,拿鼻子嗅着那香味,嗅了几下,他猛地就抬起巴掌来,想打自己一个耳光,但手举在空中顿了顿,还是轻飘飘地从鼻子前挥了过去,摆了摆头,有些儿无奈地苦笑了一声,他对自己说:“事情都完结了。”

他很疲倦,像是又去图书馆扫了一次地似的,而且脚底下也有些发虚。他便打算去房间躺一会,走到房门口,他又站住了。自己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怎么昨天睡了今天还想睡?这么看来,身体是出了问题。摸一摸胸口,那种闷痛的感觉还在。看来还是那口气呀,郁在心里了,得调理。

他去了小区外面的药店,借过一支笔,自己在柜台上写了一副方子,是调气导浊疏淤活络的,买了三剂,走回来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只能坐在沙发上喘气,心里暗忖,自己这是怎么了?真的病了?怎么那么容易累,那么体虚呢?

喘气平稳了,他提着中药去了厨房,拉开灶台底下的柜门,找药罐子。但所有的柜门他都拉开找过,没看到煎药的罐子。

那煎药的罐子是他带来的。作为一个中医,到哪儿都离不开一只煎中药的罐子,这就像道士到哪儿都背着个罗盘是一样的。他刚来那会儿,是将罐子塞在灶台底下的柜子里的,李俏当时看到皱了皱眉,但终究也没说什么。

他在屋里找遍了,厨房、卧室、洗手间……能找的地方全找过了,也没找到那只药罐子。很无奈地,他只得再次出去。一边下楼一边回忆,哪儿有药罐子卖。他记得,去上班的半道上,有一间很小的日杂店,他在那儿见到过煎中药的罐子,只是那罐子没上釉,这种罐子煎起药来会“吃药”,真正的行家是不会用那种罐子煎药的,但现在有什么办法?没条件讲究呀,聊胜于无吧。

他去了那个小日杂店,有点远,大约有五站路的路程,到了地方已经累得够呛,趴在人家柜台上直喘粗气。守店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仰躺在藤椅上喝茶,脚边一只小电扇吹着风,很懂得享受的样子。刘宣德挑了个药罐子问多少钱时,店老板眯缝着眼睛看他的脸,没说钱数,倒问他了:“你是不是肺上有毛病?”

他愣了一愣,店老板便说:“你印堂发青,眉心凹陷,我觉得你肺上有问题。我建议不要煎中药了,先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刘宣德又好气又好笑,问:“你是看相的?”

“不,这是中医的色诊。你不仅仅印堂发青,刚来那会儿喘得又那么厉害,说明你肺经虚弱,肺气淤阻。还有就是,你说话声音嘶哑,这也是肺上有问题的表现。”

刘宣德怔忡着,好半天才问:“你是中医?”

店老板哈哈笑起来:“学过几年中医。老实说,没有行医资格。去考执照时没考上,那题目太难了,我只有高中毕业,根本不够那水平。没有大学毕业的水平甭去考,考不上的。但我自认为自己的中医水平还是不错的,不能行医,就开了这个店。不过我还是喜欢帮患病的人望闻问切一番,不敢开方子,就图个乐,检验一下,看自己说得准不准。老叔,你觉得我刚才对你判断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刘宣德摇了摇头,“我也懂点中医。我自己知道,我肺上没毛病。”

“哦?”店主来了兴趣,“你也懂中医?家传的还是自学的?”

刘宣德没兴趣,问:“你就说这罐子多少钱吧。”他付了钱,拿上药罐子就走。店老板还在他身后喊:“老叔,听我一句话,去医院查一查吧。”见刘宣德没应声,他又说了一句,“你见过理发师给自己理发的吗?医生也是一样,自己的病自己看不了,还得外人看。”

跟店主短暂的几句交谈,让刘宣德心里有点不得劲。他往回走时,一路上郁郁寡欢,而且,这一次他没有一口气走到家,已经望得到小区的大门了,他却再也迈不动腿,双腿绵软得像不是自己的。最要命的是喘不上气,缺氧似的,脑袋也开始胀痛起来。他只得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下来,坐下来后心里就格登一下,他记起了店老板的那句话——自己的病自己看不了,还得外人看。他心里不踏实起来,难道,自己真的肺上有问题?

这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全是那句话在纠缠着,正不开心呢,猛地有人粗声大嗓地叫他:“老刘,你干吗坐这儿?”他一抬头,是钱老头,正站在他面前冲他笑着。

他赶紧问老钱:“你帮我看看,看看我的印堂,是不是发青?”

老钱笑起来:“我可是共产党的干部,你以为我相信看相算命那一套迷信的东西?”

刘宣德便没再问。钱老头挨着他坐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哥够意思。”

“什么?”刘宣德有点听不明白。

“行了,不说这个。我心里记你这份人情就是了。”钱老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说,“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练太极?我们每晚在文化广场练太极,几十个老头老太太呢,既锻炼了身体又在一起说说话寻个开心。红莲是跳广场舞,她跳舞的地方离我们耍太极的地方隔不了二十米。我们小区里的好多人都参加了。你别总是一个人独处,也和大家多走动,孤独对老年人可不好。你是医生,你更应该懂的。”

刘宣德笑笑:“你们需要锻炼,我还需要锻炼吗?我打扫卫生就是锻炼呀。”

“那也是。”钱老头望到张红莲从小区大门口出来,他赶紧站了起来,抬腿要走时又想起一件事,说,“有件事通知你一下。物业里通知业主,从这个月起要涨物业费,这事哪成啊?物业费是当初定好的,怎么能说涨就涨?年轻的业主要上班,没工夫跟物业争执,我看我们老人要将这事扛起来。我跟几个老哥们商量过了,大家决定今天傍晚在一起开个会,商讨该怎么维护我们业主的权益。傍晚时你也得来,到时我去喊你。”钱老头说完这些,也不等刘宣德反应,迎着小区大门,走去了。

李俏和刘兵是相约着一起下班回家的。李俏有个同学,办了投资移民,要到澳大利亚定居,临走前请几个同学吃顿饭,算是告别。请了李俏,也捎带着请了家眷,所以夫妻俩下班就比往日要早些,好先回家准备准备。

回家的路上,李俏一路都在谈她的同学,她那同学长得没她好看,读书时成绩也没她好,现在人家移民了,自己还在为还房贷而奋斗,真是人比人能将人给气死。

刘兵被她一路唠叨得烦了,进小区大门时就说:“不就是移个民吗?值得你这样羡慕?”

李俏重申:“是投资移民。”

“你要愿意,揣上一两万,你也可以上国外投资去。这有什么!”

李俏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大叫起来:“我的个天!一两万也说投资移民啊?真是个大文盲!我告诉你往澳大利亚移民的基本条件吧,首先,你得在国内的银行开个户,在户头上存入五百万元人民币,这五百万叫死存,动不了,明白吗?接着,你要在澳大利亚开户,在那边的户头至少存入五百万元。到这时候,你才有了投资移民的基本资格。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基本资格!”

这一次,换成刘兵的双眼睁得比铜铃还大了:“真的假的?这里外就是一千万啊。”李俏鼻子里冷哼一声。刘兵想了想问,“你那同学干啥的,这么有钱?”

“啥也不干,有个好公公呗。公公当官的,有权有钱,这就是命啊,人家的公公能让人家投资移民,我的公公让我卖了房现在还做房奴。”

刘兵低下了头,他爸是他的短板,李俏只要说到他爸,他就没话说了。

两个人转过第一幢楼,就望到刘宣德了,刘宣德正和一帮老头老太太们在商量物业费的事,他俩离得远,也听不到人家在说什么。李俏皱了皱眉,说:“他不会又在给人看病吧?”

“不会,不会。”刘兵赶紧说,“他已经保证过的。”

上了楼,打开门,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便扑面而来。李俏一耸鼻子一皱眉,冷冷地看向刘兵,刘兵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两个人门都没关,就直奔厨房里去了。

厨房的灶台上搁着一只药罐子,揭开盖来,罐子里的药汁已经没了,只有罐底的药渣还在,浓烈的中药味就从罐底漫上来。李俏“咣”的一声盖上罐盖,就叉起了腰,挑着眉毛瞪着刘兵:“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哇。”刘兵心里有点虚。

“他又给人看病了?不但看病了,还帮人煎药了?”

“应该不能够吧。就算帮人看病,也犯不着帮人煎药呀。”刘兵还是没底气。

李俏眼珠转了转,猛然叫了起来:“刘阳!”

刘兵被她这一声叫吓了一跳:“刘阳怎么了?”

“我知道了,他这药是帮刘阳煎的。刘阳昨天晚上不是不舒服吗,我带去看了医生的。一定是他又给刘阳开了方子,才在家里煎药的。”

刘兵想想,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埋怨起来:“这个老头,多什么事?”

李俏再次揭开了药罐的盖子,恼火起来:“这里面的药汁已经没了呢。中午他让刘阳将药喝了!”她被自己的推理给吓住了,“你说,不会喝出个什么好歹来吧?”

刘兵觉得李俏的表现太夸张了,心里略略有点不舒服,说:“你觉得我爸开的药就都有毒?你这样说也太……”

“太什么?太什么?他毒死过人是事实吧?还害得我们将房子卖了。”

刘兵只能瞪着眼皱着眉,不说话。

“前两天他还表过态呢,不给人看病了,转过背,药就煎上了。你说,你爸到底是什么人啊,坑不死我们是咋地?”李俏眉毛一耸,想到另一种可能,“他跟那帮老头老太太待在一起干什么?他不会又在给人看病吧?不行,我得去将他找回来,问个清楚。”

李俏要往外走,刘兵拦住了她,问:“至于吗?”

“你说至于吗?他这样固执下去,你说我们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没有行医资格,他给人看病就是违法。出一点好歹,人家就会揪住不放,而且,中医是什么?不就是骗人的玩意吗?你见到哪个真正患病的人,是被中医给看好的?他这样招摇撞骗……”

“你别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招摇撞骗?”刘兵有些不悦,更多的是无奈,他拦在李俏面前换鞋子,“不用你去,我去!我去将他喊回来。”

刘兵心情复杂地下了楼,来到第一幢楼和第二幢楼间的空地上,十多个老头老太太松散地聚在那儿说话呢。他走到人群外围喊了一声“爸”,好几个老人回过头来,刘宣德赶紧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刘兵问他:“干吗呢?”

“商量点事。”刘宣德笑眯眯地说。

“商量什么事?你不会又在给人看病吧?”

刘宣德慌忙摆手:“没呢,没呢。没给人看病,真的是商量事,商量……”

听到说看病,钱老头哈哈笑着走了过来:“刘兵啊,你爸呀,就是我们小区的一块宝啊,我们这些老东西的老毛病,好多人都被他给调养好了。我这只胳膊肘儿以前老发酸,吃了他给我开的几剂药,现在没事了。”钱老头一边说,一边扭动着胳膊。刘宣德慌忙冲他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但他以为那是刘宣德在谦虚,还一个劲地说了下去。

刘兵的脸蓦地拉了下来,皱着眉问刘宣德:“你还说没给人看病?”

“看了,挺厉害。我们都叫他神医呢。”钱老头大大咧咧,粗声大嗓。

刘兵低下头,有一丝怒火在胸腔里游走,但他咬着牙忍着,斟酌着字句,以尽量平稳的语气说话了:“各位大爷、奶奶,有句话我得跟你们说。我爸不是医生,他不会看病。”

“哪能呢?他看病神着呢,红莲,你说是不是?”钱老头问张老太。

好几个老头老太附和:“是呀,你爸看病真的很厉害的。”

人们越这么说,刘兵的脸色就越难看,他再也沉不住气了,以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说:“大爷们,奶奶们,我说的是真的。国家有规定,只有持有医师资格证的人,才有资格给人看病。我爸他没有资格证,他不是医生。”

“哦——”人们有些惊讶,但钱老头说:“可他看病挺灵的。”

刘兵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就给大家交实底吧,我爸真的不会看病,他开的方子,毒死过人。”

“啊?!”所有的老头老太全惊呆了,一齐望向刘宣德,刹那间,刘宣德的脸惨白如纸,他张着嘴,嘴唇抖着,没说一句话,转身走掉了。他背弓着,那本来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在傍晚的风中,也凌乱了。

刘兵并没看他父亲的背影,他诚恳地对大家说:“所以,我求求大家,别再让他给你们看病了。看出个好歹,我们负不了责。”

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巴,没有人应声,大家都望着刘宣德的背影,表情复杂。

刘宣德一回到家,就进房间躺下了。李俏跟过来不悦地问他:“爸,你是不是给刘阳煎药了?”他也不吱声。李俏一连问了两句,都没听到回答,就着起恼来,正要发作,刘兵回来了,刘兵将她拨拉到一边,冲她摆了摆手。李俏很不甘心地去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抱着膀子,嘀咕了一句:“还给我甩脸子?”

刘兵走到刘宣德的房间,在床前站定,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腔:“爸,你也别觉得我不该说那些话。”

刘宣德翻了个身,将背脊对着儿子,冷冷道:“不该说你也说了。”

“我这是为你好,你没有行医资格,出了事就要担责任。”

刘宣德腾地坐了起来,盯着儿子的脸,问:“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爸的医术就是狗屎?”

刘兵说:“反正我不认同中医。从你出了那件事后,我就更不认同。你说,现在那么多奇形怪状的病,有哪种病是中医看好的?人们患了病,还得看西医,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该做手术做手术。我们要相信科学。像西方一些科技发达的国家,人家根本不承认中医……”

“好了。”刘宣德重新躺了下去,“有你这些话就够了。”

李俏在客厅里说:“你问问他,给刘阳开了些什么药?”

刘宣德有些生气,说:“我没给刘阳开药。”

刘兵问:“那厨房里药罐子里的……”

“那是我自己喝的。我毒死自己,行吧?”刘宣德气呼呼地说。他在这个家里一直低着头看着儿子儿媳的脸色过日子,他现在不打算看他们的脸色了,他心里已经隐隐地有了个打算。

一直等到刘阳放学回家,事情才得到证实,刘阳没喝过爷爷给煎的药,李俏这才放下心来。但自始至终,李俏和刘兵都没问过刘宣德,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煎药,这是让刘宣德最伤心的地方。他既然给自己煎药,就说明他病了,可儿子和儿媳问都没问一句,这太让人寒心。

儿子儿媳带着孙子赴宴去了,家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儿子临出门时倒是吩咐了一句:“爸,你自己弄吃的。”儿媳一句话没有。

刘宣德没给自己弄吃的,他就躺在床上,却大睁着眼一直没睡着。他知道,自己的形象和地位,早在儿子和儿媳的心目中崩盘了。自从出了那档子事,连带着中医的形象也在他们心中崩盘了。一个长辈,在晚辈心目中如此不堪,在这里生活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张红莲,去见钱老头,去见小区里的同龄人?

如果一开始小区里的那些老伙计就知道他医死过人,他也许能坦然面对,毕竟他一直是低眉顺眼地进出,跟谁都没有交往。问题是,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过。现在人们会怎么看他?

刘宣德一夜没有睡好,到半夜时还似乎有些发烧,出了一身的汗。早晨醒来时,头昏脑涨。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并没立即起床,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他不能跟儿子儿媳和孙子争抢,大家早晨都忙,他要么早起,要么迟些,得避开高峰。

直听到儿子、儿媳、孙子陆续出门,他才起了床,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难受。不但儿子昨天当众扫了他面子,而且,他说那中药是他自己喝的,从昨晚到现在,儿子和儿媳没过问过他的身体半个字。这种漠视,让他心里像搁着一块寒冰,凉透了。

他去卫生间,走那两步的工夫,头昏昏沉沉,胸口闷痛的感觉越发强烈。他刷牙时,刚将牙膏挤在牙刷上,人就剧烈咳嗽起来,这一番咳嗽直咳了十多声才止住,到后来吐出一口痰来,就吐在洗手池子里,正打算放水将痰冲走,他的手搭在水龙头上一下子就不动了,整个人僵住了,他看到,那口痰上带着一长条的血丝。

这一发现让他吓了一跳,人也就软了。他有意再咳嗽了几次,但再也没咳出痰来,吐出的口水清汪汪的。他这才记起昨天那个日杂店老板的话,说他眉心凹陷印堂发青,是患上了肺病。他当时还以为人家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感觉好笑,现在他不由得就对着镜子细细打量自己的脸。

昨天那个日杂店老板的话其实是对的,相面就是中医望诊的一个环节,人的五官对应着人的脏器,脏器发病就会在脸色上反应出来。不过,那个人的话并不全对,肺脏对应的并不是人的印堂,而是人的眉心和双颧。在这一点上,刘宣德是得到祖传的,功力自然比那个店主深厚,只是,多少年来,他几乎就没好好照过镜子,看过自己的脸。

他打开了卫生间的灯,灯就在镜子的上方,他略偏过头来睃镜子里自己的眉心,眉心的颜色偏白,白里又泛出青色,他的心便沉了一沉,再看两边的颧骨部位,两点拇指肚那么大的赤红就显现在颧骨耸立的表皮。他猛一下就呆住了。他不死心,合起双手来将脸搓抹了一遍,然后再盯着镜子看,被搓抹得散去的两点红又慢慢地显现出来,他整个人一下子就虚脱了,也忘了刷牙,蹒跚着从卫生间走出来,一屁股跌坐进客厅的沙发里。

他在沙发里坐了很久很久,后来才惊醒过来,匆匆地就出门去。还没走到小区门口,他看到张红莲了,这让他的脸陡地就发起烧来。他最害怕的就是碰到她,但偏偏就碰上了,而且,看得出,人家是特意在等他的。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人家“哎”了一声,他也没站住,张红莲就跟了上来,说:“问你两句话。”他低着头并不敢看她,说:“我有事。”

“那就边走边说。”张红莲快步走在他的旁边。直到出了小区大门,她才低声问,“就是因为那件事吗?你才说不合适的?”

刘宣德当然知道她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也知道她说的不合适指的是什么。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嗫嚅了半天才说:“让你见笑了。”

张红莲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关公还败走麦城呢。”

刘宣德说:“谢谢。”

张红莲问:“你能不能停下来听我说两句话?”

刘宣德说:“我真的有事。”

“那好吧,我只想跟你说,你如果是因为那事心里有负担,就大可不必。我教了几十年书,常常有很多优秀的学生也会犯错误,但不能因为人家犯过错就说人家是坏学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看上的,不仅仅是你的医术,还有你这个人,你这人老实。”

刘宣德站住了,他瞟了张红莲一眼,又匆匆低下头来,说:“我没有那方面的打算。”说完这一句他就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背对着张红莲,说,“谢谢你看得起我。”这句说完,再没停顿,径直走了。张红莲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刘宣德去了医院,挂号排队。他挂的是肿瘤科的普通门诊。接诊的是一位四十岁都不到的年轻医生。医生问他:“老伯,哪儿不舒服?”刘宣德说:“我可能患了肺癌,我想来证实一下。”医生先是错愕了一下,接着便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然后摇起了头,说:“老伯,别自己吓自己。现在的人啊,患了一点病就爱往癌症上想,没病也给自己吓出病来。”

刘宣德指着自己的脸,问:“你就没从我的脸上看出肺癌的症状来?”

普通门诊的人不多,一般的病人都奔专家门诊去了,而且又是闲的时段,那医生不忙,也就有兴致,笑眯眯地看着刘宣德的脸,说:“你患了什么病,得通过检查才能得出结论。”医生这么说,便让刘宣德有了优越感,虽说这时候不是有优越感的时候,他还是问了:“你们西医不会色诊?就靠仪器?”

医生愣了愣,说:“仪器当然比目测准确。”想了想,明白过来,问,“你是去看中医了吧?中医通过目测得出你患了肺癌的结论了?”

刘宣德未置可否,医生说:“老伯,我得说说你。不错,我国的中医确实博大精深,很了不起,特别是对疾病的初期治疗,很有效。人们不是说吗,中医治病头,西医治病尾嘛。但是呢,中医就是太博大精深了,能够研究深研究透的人真的很少。现在一些号称中医的人,也就是个江湖郎中,只知一点皮毛。这种一知半解的中医是会害死人的。就像你,人家看看你的脸就确诊你患了肺癌,这不是胡闹吗?”

起初,刘宣德听得心里有一阵舒坦,但听到后来,不悦了。但他也没说什么,毕竟,早晨那口痰上的血丝让他的心悬着,便任由医生在那里将中医与西医作着比较。最终,医生问了他的症状,给他开了检查的单子。

“先做一下X线检查,检查完了来找我。”

刘宣德拿着单子去了放射科。做完检查拿到结果时,他只叹了一口气,如他想的一样,肺部的阴影明显。他将结论报告送还给医生,医生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又给他开了两张单子。

“你去做个痰细胞检查和胸部CT。”

没完没了地排队,等到他做完这两个检查时,已是半下午。拿到两张结论单时,他人一下子就虚脱了。他不是西医,但毕竟在乡村行医了些年头,看懂这些检查单并不是难事,更何况,上面的结论很清楚,他是肺癌,而且,已是晚期。

从医院的科技大楼走出来时,他就势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脑子已经空白了,有一股悲伤像暗泉一样,从他心底的某个角落冒出来,冒出来,很快,他整个人就被这种哀伤给淹没了。

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自己对自己嘀咕了一句:“我其实还很年轻,才六十四岁。如果刨去监狱剥夺我的那八年,我算是只活了五十六岁。”这么一句话嘀咕完,眼泪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一个护士打他身边经过,看到他这副模样,停下了,过来搀扶他。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姑娘,别管我,让我歇一歇。”护士看了看他手中的检查报告单,问:“大爷,您的家人呢?”他说:“他们没来。”护士掏出了手机:“您将您家属的号码告诉我,我联系他们。”刘宣德摆了摆手。护士说,“大爷,这得通知家属,这是我们的职责。何况,你总得有人陪着。”刘宣德站了起来,他说:“不用。我自个儿行。”

他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一直往医院门口走,他打算回家。都走到医院大门口了,他又站住了,折回身来,又去了门诊部。他一句话也没说,将两份检查报告单递给了帮他看病的医生。医生拿着单子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老伯,你需要住院。”

刘宣德摇了摇头。

“老伯,你这病真的需要住院治疗。”医生再次强调,然后提起笔来,“另外,你还要做三个检查。一个磁共振,一个纵隔镜,一个支气管镜。”

医生要开单子,刘宣德阻止了。医生说:“老伯,这三个检查非做不可。做了这些检查,我们好确定,适不适合做手术,用什么方式来治疗。”

刘宣德说:“我已经没钱了。前面那三个检查已经将我身上那一点钱花光了。”

“那就通知你的家人来。”

“不通知。不检查。也不住院。”刘宣德很武断地说。

医生有些不悦了,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老头,有些生气地问:“你既不检查又不住院还不愿通知家属,那你到底来找我干什么?”

刘宣德说:“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们中医比你们西医厉害。我今天早晨从镜子里看到我的眉心看到我的两颧,我就确定我患上晚期肺癌了,而你们,要经过六道检查,才能得出结论。”

医生吃惊地看着刘宣德,行医了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碰到这么怪异的病人。

晚上,一家人围着饭桌吃晚饭时,刘宣德的表情已经非常平静。他一边用筷子拨动着碗中的饭粒,一边平静地宣布了一个决定:“跟你们说一声,我明天就回去了。”

儿子和儿媳都很错愕,抬起头来看着他。他仍在扒拉碗中的饭粒,目光盯在碗里,不看任何人。刘兵问了一句:“回去?去哪儿?”

“磨盘寨。”

李俏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但刘兵却皱起了眉:“回磨盘寨?可磨盘寨里已经没人住了。”

“我回去就有人了。”

“不行。”刘兵放下了端着的碗,“村里的人都搬出来住了,你一个人回去,大家知道了怎么想?你要让乡亲们都知道,全村就我不孝,容不下你?”

刘兵的话提醒了李俏,李俏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眼里的笑意没了,说:“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是我们赶你回去的呢。你要是觉得在这里时间住长了,没新鲜感了,想换个环境,你就去刘梅那儿吧。女儿和儿子一样,有赡养父母的义务,她凭什么这几年不管不问?”

刘宣德说:“那我就去刘梅那儿吧。”

刘兵说:“这我倒不反对,有刘梅照应着,我们也放心。”

刘宣德这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去之前央你一件事。”

“你说。”

“给我一点盘缠。”

刘兵看向李俏,李俏赶紧接话了:“你要走,图书馆里的差就干不了,你去辞了工,将工钱结了就有钱了。”

“工我已经辞了,工钱我也领了。我这次走了就不再来了,我身上总还是要备点钱吃个零嘴儿什么的。那点钱我怕今后不够花。”

刘兵问:“你要多少?”

“给个两千吧。”

李俏倒吸了一口气,想说话,最终什么也没说。刘兵也没说话,端起碗来往嘴里扒饭。

刘宣德第二天就坐上长途汽车回家了。他没去杭州找女儿刘梅,他的目的地很笃定——磨盘寨。叶落归根,这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儿子和儿媳最终也没满足他的要求给他两千元钱,而是打了个对折,给了他一千元。加上他从图书馆结来的工钱,他身上有两千两百元。他觉得这些钱也差不离。

这一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太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很平静。最初的绝望和悲伤已经过去,他现在安静地接受了现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还有点激动有点迫不及待。磨盘寨,那个隐藏在深山的弹丸之地,有他的记忆,也有他的计划。

他回磨盘寨是计划好了的事,他决定为自己活一次,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他一直想做,只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这也许是老天的一种体察一种垂怜。

春柳患的就是肺癌。他用祖传的方子将她给治死了。虽说他伏了法认了罪,他的心里其实一直在打着疑问,特别是在图书馆里查到了医圣张仲景的附子和半夏配伍的方子,他的疑问就越来越强烈。医圣能用附子和半夏配伍,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只加了一味瓜蒌,就会发生那么大的毒副反应?他想过亲自尝一下那个方子试试,但试的意义又是什么呢?纵然没将自己给毒死,又能说明什么?方子的作用是治病,治不了病再怎么无毒也没意义。

现在不同了,自己也患上了肺癌,得了和春柳一样的病,试药就迫在眉睫了。这方子有没有毒,有没有疗效?这就是他回磨盘寨要证明的事情。纵然将自己毒死了,也不亏,反正自己患上了绝症,本来就活不长。要是没毒死反而治好了病呢?刘宣德不敢往那方面想,但他无法抑制自己往那方面想——那将会出现一个奇迹。晚期肺癌目前还没有药物可以攻克,那奇迹将会是多么鼓舞人心的事情。

他的祖上留给他一副药方,是治疗肺积的。所谓肺积,在西医里,被称为晚期肺癌。

父亲一直到临死时才颤巍巍地将方子交到他手里,跟他说:“这是你爷爷的毕生心血,也是他用命换来的方子。你要妥为保管,稳妥传承。”

刘宣德接过那方子时,是1993年,那时他已经四十三岁。

刘宣德的爷爷是龙须镇方圆百里名头最响的中医,建国前,在龙须镇开了一家“刘氏保康堂”诊所。但他也是个迂腐的人,除了开方治病,几乎有点不谙世事。他做过最傻的一件事,就是在建国那一年,窝藏了被解放军到处搜捕的国民党县长,他因此落了个通敌之罪,诊所开不下去了,被遣回老家磨盘寨,接受劳动改造。

回到磨盘寨后,爷爷就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只是比普通农民地位更卑微,那个反革命分子的污点陪伴了他一生,一有运动就首当其冲地要接受批斗。时间久了,大家只知道他是个反革命,几乎忘了他还是一位医生,他也从不给人看病。但想不到的是,十几年后,却有人记起了他。

那是1967年,爷爷已经六十二岁,刘宣德才十七岁。

那一年,龙须镇出了个造反司令,这司令是龙须镇土生土长的,以前也没看出有多恶,但突然当上造反派司令后,就了不得,腰上长期别着一支手枪,耀武扬威。他那手枪别在腰上可不是用来吓唬人的,他用那手枪打死过两个人,一个是龙须镇的地主,一个是龙须镇中学的校长。打死地主的过程是刘宣德亲眼目睹的,那天开批斗大会,爷爷也在被批斗之列,和龙须镇的一个地主同时站在台上。斗到一半时地主在台上体力不支,瘫下了,造反司令说他是在装死抵抗革命,掏出腰间的手枪指着他的头,说,我数三声你不起来我就崩了你。结果,造反司令数了三声,地主还躺在台上没动,他的枪真的就响了,地主的脑浆流了一地。而另一位,龙须镇中学的校长,据说是被从身后开枪打死的。造反司令要批斗校长,校长翻围墙逃跑,被造反司令从后背开了一枪,人趴在围墙的墙头死了。这事刘宣德只是听说,没有亲见。

这两枪两命,让造反司令声名大振,人人胆寒。但也不知是报应还是怎么的,他威风了几个月,就突然病倒了,人瘦得像一根竹竿,还咯血。他到龙须镇卫生所住院,所长亲自接诊,所长告诉他,这病他治不了,得去县城的大医院。造反司令不去县城,县城是另一派人的势力范围,他前几天还与那一派火拼过,双方乒乒乓乓打了一天的枪,互有伤亡。他去县城的医院治病,就等于自投罗网,白白送命。他将手枪掏出来,子弹上膛,吓得所长当即跪下了,所长说:“我真的没这本事治你的病。”“那谁有这本事?”所长结结巴巴地说:“有个老中医在磨盘寨接受劳动改造,以他的医术,或许有一丝半毫的办法。”

所长说的就是刘宣德的爷爷,他把灾祸推给了下家。刘宣德的爷爷就这样被抓到了龙须镇卫生所,造反司令用手枪点着爷爷的脑袋,说:“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治好了我的病,你就算改造好了,我们不再批斗你,你也不用再当农民了,可以到卫生所来当医生;你要是没治好我的病,我就崩了你。”

此后爷爷就与家里人失去了联系,他被关在卫生所里,不得外出。奶奶曾经打发刘宣德来探望爷爷两次,两次都没见着面,卫生所大门口有佩枪的人站岗,不让外人进。

五个月后的一个深夜,一家人睡得正酣,门口却突然传来急促而沉重的拍门声,一家人都被惊醒了,父亲掌灯去开门,门一拉开,一个人应声扑倒进屋内,父亲慌忙搀起,是爷爷。爷爷喘气如牛,慌乱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匆匆塞进父亲手里,喘息着,很不连贯地说:“收好。我,终于,创出了治疗肺积的方子了。”爷爷来不及多说,院外已有手电筒的光柱四处乱晃,嘈杂的人声漫上来,一群青年已冲进院子里来,喊叫着“为司令报仇!”将爷爷绑走了。

三天后,爷爷死在了镇子旁边的梅公山上,死在造反司令的新坟前。造反小将们埋葬他们的司令后,在现场开了一个批斗会,批斗了刘宣德的爷爷。追悼会和批斗会结束,造反派们回到了镇上,爷爷却没能回去,他的肋骨断了三根,一只眼睛肿得比馒头还高。刘宣德一家人闻讯赶去时,爷爷已经断了气。

爷爷死了,留下来一张治疗肺积的方子。好些日子,父亲常常在灯下掏出那个方子看,一脸的茫然。他对刘宣德说:“你爷爷是什么意思?留下这么个方子,说是能治疗肺积的,可那个造反司令患的就是肺积呀,如果这方子有用,那个造反司令怎么死了?如果这方子没用,你爷爷又留给我干什么?”

这是一桩悬案,一直到现在还没定论。造反司令是怎么死的?有的说是病死的,有的说是被刘宣德的爷爷下药给毒死的。但不管是怎么死的,爷爷没救活那个造反司令。既然没救活,他创出的那个方子又有什么意义?一剂药方,有没有疗效,那要在实际的诊治中进行检验,爷爷留下的方子,却是一个没有得到检验没有结果的方子。

刘宣德说:“有用没用,试一试就知道了。”

父亲大摇其头:“你没学医,你不懂。这方子哪是轻易能试的?”

刘宣德学医迟,不像他的父亲。他父亲五岁时就开始背《神农本草经》,学医几十年。刘宣德一出生就是反革命狗崽子,读书的机会都不多,哪里还谈学医?他是在改革开放之后,他的父亲在龙须镇重新挂了爷爷的“刘氏保康堂”的招牌之后才跟着父亲学医的,算是半路出家。到了他真正懂得点医术之后,他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拿着爷爷留下的方子那么疑惑。原来爷爷的方子里有好几样药是相克的,属十八反之列,如此开方子,是医家大忌。稍微懂得点医术的人,碰到这样的方子都不敢用。

父亲终其一生,也没参透那张方子,自然也没敢用过。他临终时郑重其事地将那张方子交给了刘宣德,让他妥为保管妥为传承。刘宣德懂得父亲的意思,父亲也没打算让他用,但那终归是祖辈的心血,父亲说:“亲人中若有患肺积的,可以试一试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这药方的风险太大了,不能轻易给外人用,要毒,也只能毒死自家人。

刘宣德一直谨记父亲的教诲,半辈子没拿出过那个药方。是春柳患了肺积,他才麻起胆子试一试的。他将春柳当成了亲人。但春柳的家里人没将他当亲人,还是将他送进了监狱。

刘宣德在县城的汽车站下车时,已是半下午。他在车站外面的地摊上花十块钱,买了一只很大的蛇皮提袋,然后拿着袋子去了一家药店。方子是他早就写好了的,他将方子给了药柜内的营业员,让给他配二十剂药。营业员睃一眼方子,惊讶了,然后点着上面的药名数数,数完了,叫起来:“天啊,二十九味药?这是谁给开的方子,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方子。”

刘宣德也不吱声,在旁等着。要治大病,就要有大的药方,但中药中,有很多药是相克的,不能配在一起用。所以一般中医都主张开小方子。六至十二味药为宜,再多些的,十五、十六味药,就算是大的方子了。要开到二十味药以上的方子,只有两种人:要么,是对各种药性了如指掌,医术炉火纯青的;要么,就是庸医,各种药堆在一起,以为总有一味药能对着症,结果是众多的药在一起相生相克,不是生出毒来,就是克得没有任何作用。

营业员不知道,这道方子不仅二十九味药,其实还有两道药引,算起来,是三十一味。只是药引药店里买不到,刘宣德才没有写上。营业员疑惑了一阵,开始照单抓药,抓着抓着,她停了下来,将药单还给了刘宣德,说:“这药我不能给你抓。”

“为什么?”

“你这药单上有好几味药是相克的,恕我直言,开这药方的人未必懂医术。我要是给你抓了药,出了事我要担责任。”

刘宣德很惊讶,一个卖药的营业员也懂这个?营业员笑起来:“我是有药剂师资格证的。我不能明明知道这方子有问题还给你抓药,这太没道德。”

刘宣德只得沮丧地出了门,去找下一家药店,快到下一家药店时,他停住了,想到了一个办法,这样的方子人家不给抓,那就将药方分开吧,将相克的药分到不同的方子里去,一方分三方,人家自然没话说。

他蹲在地上,拿出纸笔,重新写了药方。药还是那些药,分量还是原来那分量,只是,他开成了三个方子。这一次,他到了另一家药店,卖药的看了方子,什么也没说,就给他配药了。二十副药,变成了六十副药,装在他买来的那个蛇皮袋里,刚好满满一袋。这些中药,整整花掉了他九百元。

买好药,他乘车回了龙须镇。到龙须镇时,已近傍晚。暮色正在镇子的街道上弥漫。他到米店买了十斤大米,又到小超市买了两瓶辣酱,他对自己说:“就这了,度过二十天应该没问题。二十天没死,剩下的钱刚好够再来二十天的。四十天后,这药治不治得了肺积,也该见分晓了。”

从龙须镇到磨盘寨,有十里山路,而且是不通车的。他只能步行回去。背着如棉包一般大的一袋药,提着米袋子,他蹒跚地上路了。经过龙须镇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他还是忍不住往右边那个店里望了望,那店门口挂着“马海涛医务室”的牌子,店内的灯光过早地亮着,里面至少有五六个人在打点滴,穿着白大褂的马海涛在店内忙碌。看着屋内那副繁忙景象,刘宣德悻悻地叹了一口气。

那里本来是他的诊所,门楣上挂着“刘氏保康堂”的牌子。现在,物是人非,传了几代的“刘氏保康堂”在他手里没了。

他在路上歇了四次,才到达了磨盘寨。回到磨盘寨时,夜已经深了,弦月疲惫而暗淡地挂在天边,寨子里的房屋影影绰绰。房子有十几幢,黑黝黝地竖立着,但寂静得除了他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这是一处已经死去了的村庄,他的到来,也没能让它活过来。

他借着弦月的昏光,打开院门,往里走的时候,脑袋蹭在了院子里那棵樟树的枝杈上。因为太久没人修枝整形,樟树的枝叶已长成了美杜莎的蛇发,在晚风中瑟瑟地蠕动。他掏出钥匙去开大门上的锁,却怎么拧也拧不开,直到钥匙断在了锁孔里。锁太久太久没开启过,已经锈死了。他最终只能去院外捡来一块石头,“咚”的一声砸在锁上,那“咚”的一声在这静寂的山村里显得如此的响,震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响声一起,隔壁就传来“哼”的一声叫,接着是四蹄急促地敲击地面,听得出来,是一只野猪仓皇逃窜的声音。看来,寨子里太久无人,野猪已经将隔壁那家当成它的窝了。

进得屋内,他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怎么按开关,屋内的灯也不会亮。寨子里太久没人居住,已经断了电了。而他,根本没买照明的工具。他只能借着手机屏的微光,在两间屋子里转了一圈。他家的三间房,已经倒了一间,只剩下两间,不过倒掉的那间是柴屋,半屋子的柴草被压在残砖断瓦之下。他出狱那年,将堂屋通向柴屋的门用砖封死了,并不影响居住。现在他在剩下的两间屋子里转悠,家具还在,都按以前老样子摆放着,只是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尘,蛛网几乎结满了每一处墙角。厨房里的锅灶也还完好,只是铁锅里已经生了一层黄褐的铁锈,一时间是没法用了,药罐子他也找到了,布满了灰尘,还有一只褐色的蜘蛛,在里面不慌不忙地爬着。他当时就拿起一只灰扑扑的碗,盖在了药罐上面,将蜘蛛捂在里面,明天正好用来做药引。

他先前是打算一回来就煎药的,看这情形今天是煎不了了。他太累了,也非常饿,但做饭一时也是做不了的,洗锅就要费些时间,干脆,一切等到明天再说吧。他从衣柜里扯出一床棉絮,铺在空寂了多少年的床上,人就歪了上去。但他一整晚都没有睡着,棉絮散发着浓重的又潮又霉的气味,蚊子的嗡嗡声不绝于耳,从四面八方向他发起进攻,还有老鼠噬咬木头的声音从角角落落里传来。半夜里,他还听到狼的“呜呜”声,就在他的院门外,或者,还稍远一点,在刘复顺家的屋门口。反正不会再远了,那狼一定就在寨子里游荡。

最让他难受的,是胸口的疼痛,痛了整整一夜,像火烧似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噬咬似的,这种疼痛比哪一天都来得猛烈,且持久。他知道,这种疼痛就来自于他的左肺。当年,春柳就是这样。春柳一痛起来就央求他:“给我一瓶安眠药吧,我不想活了。”

刘宣德几乎是睁着眼到天亮的,天刚麻麻亮,他就迫不及待地起了床,出去绕着寨子转了一圈。早晨的寨子比夜里还要显得安静,他发现,寨子里许多户的房子都有倒塌,倒塌最厉害的,就是刘复顺家的房子,刘复顺家的房子是土砖房,房顶早已塌在地面,片瓦无存,左右的山墙也都倒了,那些土砖像码在地面一样,很整齐,倒是前后墙还竖在空中,从侧面看,像两把指向天空的剑似的。

他回磨盘寨,几乎是冲着这两面墙回来的。爷爷留给他的治疗肺积的方子里,有两道药引,一道,是土砖墙脚的青苔,一道,是活的蜘蛛汁液。蜘蛛在别的地方或许还逮得到,但土砖墙脚的青苔,别说城里没有,很多农村也没有。土砖房几乎绝迹,他只能回这儿来。

让他欣喜的是,刘复顺家的土砖房虽然倒塌了,但有两面墙还立着,而且,这两面墙的墙脚上,的确布满了青苔。他蹲下来,揭了两个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往回走时,他就看到狼的粪便了,就拉在刘复顺家门口的空地上,还很新鲜,这么说,他昨晚并没有听错,狼真的在寨子里活动。

他回到家里,就开始洗锅灶。他已经打定主意,先做一顿饭。也许喝了药之后就会像春柳一样死去呢,死总也得死成个饱肚鬼吧。

他花了半个小时洗锅,其实锅最终也没洗净,怎么洗,锅里的水也是锈红的。到最后他就不打算洗了。最后一餐,那么讲究干吗?将就吧。他的确再也没有力气洗下去了,便从米袋子里捧了一捧米放到锅里,兑上水,然后去柴屋那儿抱柴。他慢腾腾地将压在柴草上的砖头和瓦片搬掉,一部分颜色深黑的松针露出来,他试图去抱那些柴,松针却一入手就朽掉了,一根松针会断成好几截。看着这些松针如此枯朽,他的眼泪就默默地流了下来,他仿佛又看到自己老婆躺在山上满脸是血的样子。

这些柴草放在这里已经有二十六年,所有的柴草都是他老婆从山上弄下来的,她最终也是挑柴下山时摔死的。一想到老婆,他就惭愧,就难过。

他老婆在世时,他对她一直不好。他一直在嫌弃她。

她是对眼,因为这个毛病,一直找不到婆家。而他,因为爷爷反革命的身份,属于黑五类,也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一直到他二十八岁那一年,这对没人要的人才经人介绍走到了一起。他看她的第一眼就嫌弃她,他根本不知道她在看向哪里,被她看时他更感觉不舒服,那两颗眼珠子挤得他心里瘆得慌。他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但他的父亲不依,他的父亲说:“不能断了香火,不能断了咱刘家医术的传承。除了她,没人愿意嫁给你,你就将就吧。能生个娃就行。”他不是将她当成妻子娶过来的,他是将她当成生娃的工具娶过来的。他待她从来没有过好脸色,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十年,他主动跟她说的话加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一百句。但她对他却是真的好,死心塌地的好,低声下气的好,没有自尊的好。家中什么事都不让他伸手,将他当孩子一样呵护着,当宝贝一样供奉着。上山挑柴本来是男人的活,全寨子除了她没有女人上山挑过柴,但他家的柴,全是她上山挑的,一直到将命挑没了。

直到她死后,他才记起她的好来。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让他想起她,想起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一切的事情,想起她谦卑讨好的笑容,想起她夜里悄悄地搂住他,被他推开她却低声下气地哀求“你就跟我好一好呗”。她将所有的自尊都抛掉了,将自己降格成他的奴仆,这个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如此待他。那些记忆像薰衣草的汁液,浸染到衣服上就入了纱,再也无法除去。于是,他每回忆起她一次,就感动一次,惭愧一次,对她的爱也就加深一次。等到她死了,埋进了他家族的坟地,他才发觉自己如此爱她。她活着时他也许没爱过她,她死后他爱她爱得无以复加。也就是因为这样,在她死后很长时间,他无法接受别的女人,不愿再婚。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没能与春柳走到一起。

刘宣德抱着那些枯朽的松针去了厨房,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灶里续着柴火。等到锅里米饭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时,他忍不住直咽口水,他觉得,他起码能吃得下三碗饭,他饿得不行。但到他真正吃时,只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饭一盛到碗里,他似乎就觉得饱了,而且,他吞咽也有些困难,他觉得喉咙里像卡了什么东西。

放下碗筷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儿子刘兵打来了电话。这让他心里有些儿欣慰,匆匆地接了,刘兵问他:“爸,你到刘梅家了没?”他说:“到了。”他觉得有很多话要跟儿子说,也许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总得交代一下后事吧。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在犹豫呢,刘兵说:“到了就好,到了我就放心了。爸,那我就挂了。”

他举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儿的怔,最后还是放下了。他逼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该是时候了。他捉出药罐子里的那只蜘蛛,然后洗药罐,搬出屋里那只用来煎药的小柴炉,做他此行最重要的事情。

药到上午九点四十分才煎好,喝药前他特意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他苦笑着说:“我得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向死亡的。”他怀着英勇就义般的悲壮喝下了一整碗中药汤汁,然后,他回到房间里去躺下。

他等待着身体发生反应,反应大约在十多分钟后开始出现。他感觉胃胀起来,接着,隐隐的胀痛感从胃部传了上来。这种胀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接着,他感觉到发起烧来,像有一团火冒上了头顶,头也开始胀痛起来。就像头颅里有什么东西向外撑着,随时要将他的头颅撑开。这种难受劲也不知道折磨了他多长的时间,接着,“砰”的一声,他真的听到自己的头颅被撑开的声音。“砰”的一声之后,他的身体开始变轻,飘飘忽忽的像是上了云端。一切的痛苦就在那一刻消失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感充盈了他的整个身心。他看到自己的脚离开地面,身体像一片羽毛一样飘了起来,从院子里樟树的枝叶边飘上去,飘到树顶。一只麻雀从他的膝盖边飞过去,他还在往上飘。接着,他看到云了,那么洁白的一朵,像棉花似的。他走上云朵去,入脚好柔软,一脚没到膝盖,颤悠悠地弹。他正想再踩两脚时,有个女人在地面喊他,大声地带着羞怯地说:“宣德,你就跟我好一好呗。”他一下子惊呆了,那个女人站在地面像只蚂蚁那么小,但声音他是认得的。他从云朵上跳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看到了那女人脑后的血了,他说:“秀,我同你好。”那女人转过身来,但不是他的老婆秀,而是春柳,春柳说:“你怎么还想跟秀好呢?她已经死了。”他开始困惑起来,问:“我是不是也已经死了?”春柳笑着,牙齿好白,娇羞地说:“宣德哥,你要兑现你的承诺啊,你说了要娶我的。”他有些发愣了:“我娶了你秀怎么办?”春柳生气了,一甩披肩发,说:“你就只知道想着秀,那我算什么?”她转身就走。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猛然醒过神来,追了上去,他喊:“春柳,你别走!”他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春柳这才扭回头来拿脸蹭着他,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落在他的脖子里,蹭得痒痒的,好舒服……

刘宣德醒过来时,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在房间的床上,而是在院子里那棵樟树底下,他躺在地上,双手环抱着樟树的根部,太阳光从西边照过来,使樟树的树叶一半明亮一半阴暗。院墙也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里。这让他十分恍惚,仿佛自己置身在阴阳界之间,不知道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他试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半边膀子已经麻木,没有感觉,这让他更加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当他站起来,额头被樟树的树枝剐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

他非常惊奇,自己怎么跑到院子里来躺在地上,还抱着樟树?他一点点地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那些事像是一场梦,却又那么的真实。当麻木的膀子恢复了知觉,他彻底醒悟过来。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他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两点,他足足在院子里躺了四个小时。他举举胳膊抬抬腿,腿还有点轻飘飘的感觉。他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对着院子里那棵枝杈凌乱的樟树说:“我没死。我还活着。”他笑了两声,然后说,“这药方毒不死人,是没毒的。”

说完这句话他又愣住,他明白过来,自己的结论是错误的。这副药是有毒的,他从屋内跑到院子里,抱着樟树睡觉,还有那怪异的梦。那不仅仅是梦,那是半梦半醒间的事情。这个寨子里除了他再没旁人,没人将他从屋内抬出来,只可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他没有梦游的毛病,这一切只能说明,这副药让他产生了幻觉,却没能杀死他。

他的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像获得了一次新生。他一直以为这药会杀死他,结果没有。他摸摸胸口,想试试自己胸痛的感觉好些了没有,结果是那种闷痛的感觉仍在。即便这样还是无法减轻他内心的喜悦。知道这药毒不死人,已足以让他兴奋起来。他一扫先前的颓废,振作了许多。既然毒不死人,自己就要在磨盘寨生活好长一段时间,那就不能再将就了。电,得通。还有晚上的睡眠问题,得去采几把驱蚊草来,晚上好驱蚊子。

他沿着寨子转悠,最终找到了寨子里断电的原因,那条连接寨子的电线被人剪断了,就绕在电线柱上,只要接上那两根线,整个寨子就又会通电。问题是,别的人家没人住,通电也是浪费呀。他最终去了刘复顺家倒塌的房子那儿,碎砖堆里有电线冒出来,还连接着没倒的墙壁,他拉着裸露出来的电线扯了扯,那面没倒的墙晃动起来,吓得他只能住手。

二柱子家的门是虚掩着的,他进去了,屋内的东西都空了,倒剩下一架木梯子,他将梯子扛出来,架在刘复顺家那面没倒的墙上,将上面的电线解了下来,又慢慢地将埋在砖头底下的电线也给拽了出来。他将这些电线接在自己家电线的入口上,又扯到电线柱子上去,长度刚好够,他将电线接上,屋里的灯就亮了。

做完这些,已近傍晚,他满足地笑了,然后就上山。磨盘寨四面环山,就像是掉进山窟窿里的一只磨盘。他对这些山太熟悉了,连哪儿会长什么药草他都一清二楚。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驱蚊草,拔了一大抱回来。回来时经过爷爷和父亲的坟地,他忍不住站住了。春柳死的时候他埋怨过爷爷和父亲,他现在得给两位长辈解释解释,他蹲在爷爷的坟前,说:“爷爷,你留下的那个肺积的药方毒不死人,我以前错怪你了。但你一定要保佑那药方有效啊。只要有效,这就不仅仅是保住了你孙子的命的事情,这就是一个奇迹!全世界的奇迹!”

他说了许多的话,直到天渐渐暗下来,他猛然想起了狼,才不得不打住说下去的兴头往回走。

他将早晨剩下的饭热了热,就着买回来的辣酱吃了半碗,然后将早晨煎过的药罐里添上水,再煎第二遍。看着火舌舔着罐底的时候,他的兴奋才渐渐隐退,人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后他就想到一个问题:这药没能毒死自己,怎么就毒死了春柳呢?

他认识春柳,是因为刘复顺。春柳是刘复顺的一个远房表妹。

刘宣德的老婆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娶。在龙须镇继承了父亲的诊所之后,他的身份发生了改变,那时候已经不讲什么“红五类”“黑五类”了,而且他又是一个开诊所的中医,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能人,所以来给他说媒牵线的人就多起来,但他一直没同意。后来刘复顺领了个女人来,说让他相相。他也不知怎么的就与春柳一下子看对眼了,两个人干柴烈火的,春柳当晚就在他的诊所里住下了。该干的事干了,不该干的事也干了之后,他问春柳,她老公是怎么死的。因为刘复顺是这样跟他讲的,说春柳死了老公,拖着一个孩子,想找个可靠的人嫁了。

刘宣德这么问春柳,哪知道春柳认真地说:“我老公还没死,不过,我当他死了。”

这一下将刘宣德给吓的。人家还有老公,自己这算什么?第三者插足?他气得将春柳给说了一顿,春柳也不回嘴,流着泪走了。他又找到刘复顺,将刘复顺好一通埋怨。但刘复顺说,他和春柳只是远房表兄妹,多少年没有走动,他也不知道春柳有老公,是春柳主动来央的他,说她老公死了,她看中刘宣德了,叫刘复顺帮着牵个线。

春柳这一离开,有一个月没有露面。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当刘宣德正打算关诊所大门时,春柳来了。刘宣德吓得把着门不让她进来,问:“你来干什么?你可别让旁人说闲话。”春柳说:“我是来看病的。”她说完也不管刘宣德同不同意,径直从他的腋下钻进了门,然后径直往诊所的后间走。后间是诊疗室,与前面隔着一条布幔子。春柳走到布幔子后面就开始脱衣服,吓得刘宣德赶紧阻止,但已经迟了,春柳像剥竹笋一样,一下就将上衣剥光了,刘宣德也就一下子僵住,这个本来肌肤白嫩的女人,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什么样的躯体呢?像一只梅花鹿,整个上半身,布满了青淤的伤痕,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都紫了。

刘宣德惊呆了,问:“怎么回事?”

春柳说:“我老公回来了。”

刘宣德吓了一跳:“他知道你和我……所以……”

春柳摇着头,摇得眼泪一瓣一瓣地落。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下这样的毒手?”

“因为昨晚我们同房了。”

“同房怎么会……”刘宣德是真的搞不懂。

春柳说:“他必须将我打得满地爬他才会兴奋。他心理变态。我怕他怕得要命,与他同一次房,我就像死过去一回。我天天祈祷,他快点死掉,不要再折磨我。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我的老公死了吧。”

她号啕大哭起来:“你别怨我上次骗了你,我以前以为,所有的男人与女人同房都是这样子的。你没老婆,我要跟你有什么,不会对不起人,所以我才想找你试一试,看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跟了你那个晚上我才知道,原来那件事情那么好,好到人都愿意去死。这么多年,我算是白活了。所以我要毒死他,你给我一点药吧,让我毒死他,毒死了他我就做你的女人。”

刘宣德当然不会给她毒药,但看着这个女人满身的伤痕,他深切地同情起她来。这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像他一样,只读了几年书。他因为是“黑五类”,只读到小学毕业就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而她呢,她的父亲是地主,就是被造反司令开枪打死在批斗台上的那位,那一年她才十一岁。她只读了三年书,大字不识几个,这样的成分,愿意娶她的自然是歪瓜裂枣了。

他劝她与老公离婚,他说,只要她离了婚,他就娶她。但她回到家刚与老公提离婚的事,她老公就跑出去打工去了,再不与她见面。她打电话与他谈离婚的事,谈了一年也没谈拢,结果,她就病倒了。

刘宣德因为怕人说闲话,也要让自己行得正,反复跟春柳说,她没离婚以前,不要来见他,免得搞得影响不好。春柳是听他的话的,对于他的话,言听计从,这一点,很像他的老婆秀。春柳有很多地方像他的老婆秀,也许这就是他一开始就与她看对眼了的原因。

春柳再来见他已是八个月之后,他第一眼根本没认出她来,她瘦得只剩下一个骨架,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刮倒。他问她怎么了,她没说原因,只是说:“我来见你最后一面。我做梦都想嫁给你,但这辈子恐怕不能够了。”

刘宣德知道她病了,病得厉害。他提起笔来就在处方上写了“附子”两个字。他还不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附子必是第一味药。附子辛温大热,具有峻补元阳、回阳救逆的功效,是补先天命门真火的第一要药。他得护住她的先天命门,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春柳看他在开方子,这才从包里拿出了医院的诊断书,说:“别开方子了,那是浪费药。我的命,救不活了。”他看了诊断书才知道,她已经是肺癌晚期。

他没给她开药,但写在处方上的“附子”两个字却一直在他的眼前晃。他由这两个字想到了爷爷留下来的那个治疗肺积的方子。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晚期肺癌的结局就是死亡,无药可救。如果用爷爷的那个方子呢?会不会有一丝希望?

那是没有得到检验的方子,他和父亲都没用过。父亲说,要试药,也只能让亲人试,不能毒死外人。

他犹豫了一周。这一周里,他仿佛看到春柳的生命像烈日下的冰块,在渐渐地融化、蒸发、消逝。他终于找来了春柳,说了这么个方子,也说了这个方子可能带来的危险。春柳很坚定,说:“吃!你开方子吧,吃死了我不怨你。吃活了,我就离婚,嫁给你。”

那时候春柳的丈夫已经因为春柳的病回家了,刘宣德说,想请她老公过来一趟,就这个方子征求一下她老公的意见,但春柳坚决反对:“我的死活跟他没有关系。我死了,我跟他就完结了;我活了,我也要跟他完结了,我要做你的人。”

他照方子抓药。春柳才吃了一剂药,就死了。春柳的丈夫报了案,他便被判了刑。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冤枉的。刘复顺跟他说过,说春柳的丈夫知道了春柳跟他的关系,发誓要报仇,要让他倾家荡产。刘复顺因此猜测,说春柳可能是被她丈夫害死的,来嫁祸给他,他还是没怀疑过。警察从他的药里检测到了有毒成分,警察重视的是证据和结果,足以给他定罪。他呢,他知道爷爷用这个方子没能治好造反司令,造反司令最终还是死了。他也知道这方子里很多药是相克的,属于十八反。他也认同是自己害死了春柳。

但现在,自己吃了相同的药,却好好地活着,他的心里就不能不动摇了。更何况他看到了医圣用附子和半夏配伍的方子,他现在的认知已经与过去不一样了。这么说,春柳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被他的方子给毒死的吗?

他觉得这又是一桩悬案。像那个造反司令的死亡一样,让人颇费猜测。

但他现在不想猜测。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还想活。他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要看看,爷爷的这个方子,有没有疗效。

十一

刘宣德看到那只狼,是在半夜的时候。

那时候似乎爷爷正在训斥他。爷爷手里拿着一杆称药材的铜秤,指着他厉声质问:“你这个胆小怕死的懦夫!你为什么现在才试药?你知道你耽误的这几十年,有多少病人无辜地死掉了吗?”他分辩着:“十多年前就试过药了,结果,我将自己试进牢里去了,将刘氏保康堂也试没了。”爷爷一听这话,气得白头发根根立了起来,怒道:“你坐牢是试药试的吗?保康堂没了是你试药试的吗?那是你不学无术,连个医师资格证都考不到!你这样狡辩,就该打!”爷爷一声吼完,抡起手中的铜秤,挥过来,正正地打在他的肩膀上,痛得他“哎哟”一声大叫,就醒了。

一睁开眼睛,他就看到一只像狗一样的动物迅疾从他身边跑开,那长长的尾巴像鸡毛掸子似的。它跑出十来米远,停下了,转过身来,双眼望向他这里,月光映在它的眼睛上,发出蓝莹莹的光。

“狼?”他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屋内,而是在外面,在刘复顺家那堵立着的残墙边,而夜正深,露正浓,他的头发已被露水弄湿,月亮正若隐若现地藏身在树木横七竖八的枝杈间,制造着夜的诡魅。

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本来打算往家里跑,但他知道一些狼的性子,祖辈人说过,你一露了怯,狼就会扑过来。所以他不能露怯,不能跑,只能往家里走,双眼却始终睃着那只狼,他往前走几步,那狼也跟几步,那狼的背弓着,月光下可以看得到,它脖颈上的毛发都乍开了,龇着牙,那模样是准备随时发起进攻。但刘宣德却固执地有一种错觉,他觉得狼龇牙的表情,很像是在笑。

狼始终没有扑上来,但也没有离去。直到他走进院子,插上院门,他看到,狼跟到离院门大约七八步的距离,正隔着栅栏门冷冷地望着他。他几乎是奔跑着进了大门,将大门关上,很久很久,他一直在透过门缝往外张望,他看到,那只狼似乎屁股着地,像狗一样坐在地上,头始终朝向院子。他摁亮了屋里的电灯,灯光突然从窗户里扑出去,显然让那狼受了惊吓,它这才跳起来,往远处跑去,跑了几步,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就径直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不见踪影。

直到确定狼已离去,他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肩膀的疼痛,用手摸了摸,手指上立即沾上了鲜血,好在并不多。他赶紧脱下衬衫,衬衫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左肩破了两道皮,伤口并不深。他现在有些明白,不是爷爷在用铜秤打他,是狼在咬他的肩膀。也许狼那第一口并没用力,只是试探,他痛得一声大叫,吓着狼了,狼才逃开。

他后怕得不行。自己明明喝完药后是躺在床上的,却又像上午那样,自己浑然不觉地跑了出去,这太危险了,差一点命就没了。看来这方子的药是致幻的。

他记起来他出门的原因,是他看到张红莲了。张红莲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T恤,外面还罩了一件敞开着的马甲,模样真实得根本不像是梦,也不像是幻觉。她走到床前跟他说:“老刘,带我去山上采蘑菇吧。”他就兴冲冲地起来了,还与张红莲手牵着手。大门是他打开的,他俩要去寨子后面的山上。走到刘复顺家那堵断墙前,他们碰到了爷爷,爷爷拿着一把金光灿灿的铜秤,开始在那儿教训他。要不是遇到爷爷,只怕他和张红莲就真的去了山上。如果是真的去了山上,他恐怕就回不来了。

他回忆刚才的感觉,太真实了,就连爷爷教训他的那些话,都醍醐灌顶。爷爷的话太一针见血了。他一直以为,是他治死了春柳,他才坐牢的,其实他坐牢的真正原因,不是春柳的死,而是他非法行医,是他没有行医的资格。他弄没了刘氏保康堂,也不是因为春柳的死,在春柳死之前,他的保康堂就不准营业了。

以前的乡村中医行医是不规范的,不要什么执照。从1999年国家颁布了《执业医师法》之后,县卫生局就来了人,要他去考医师证,不然就要关掉他的保康堂。那时他已经五十岁,而且他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他去考了,但考试时绝大多数的题他答不上来。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要想考到医师证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人给他出了主意,要他申报师承或确有专长的考试,据说那样的考试题目要简单得多,但县卫生局来考察后说,看不到他的专长。如果以师承方式报考,他就需要到县中医院拜师学习三年。五十岁的人还去拜师?他觉得这是笑话。他想,爷爷行了一辈子医,没人向他要什么证,父亲行了一辈子医,也没人问他要什么证。这种查证的事也许就是一阵风,风过了就过了。所以没领到证之后他摘下了刘氏保康堂的牌子,来对付上面的检查。其实他暗地里还在营业,有病人上门,他还是照诊不误。

爷爷的话是对的,春柳就算没死,保康堂也不可能存在了。这么些年,很多没有医师证的中医的诊所都关门了。就算春柳死了,他如果有医师证,也不会治他个非法行医的罪名,他也不会坐牢。

他觉得,也许那些不是幻觉,是爷爷在托梦给他,在点醒他。

第二天,刘宣德就改变了方式,他去外面捉回来十多只蜘蛛,又到刘复顺家的断墙那儿抠回了很多青苔。回到家里,他就将大门关上,找来一枚长钉子,将门闩钉死,这样自己喝了药产生幻觉,也跑不出去了。

从这天以后,他过起了原始人般的穴居生活,他每天都闷在屋子里,吃了饭喝药,喝了药吃饭。他每天都在半梦半醒中生活,看到很多熟识的人出现在他的屋子里,与他说话,刘兵来了,刘梅来了,李俏、刘阳、钱老头、张红莲……都来了。他倒不再孤单了。

从第六天开始,他的幻觉开始减轻,没有以前持续的时间长。似乎他的身体已经能够适应药物了。也就是那一天,他再次发现了那只狼,那只狼兴许是尝到了他的血液的味道,上了瘾,每天傍晚都会来他的屋子周围转一圈。有一天,他甚至看到它用爪子扒拉他的院门。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多了,胸口的闷痛似乎减轻了许多。他不知道是自己的感觉还是药物真的有效,不过,他参悟到了这药物的一个妙处,那就是幻觉使人快乐。中医是讲究气的,郁闷会使人生病,他的肺癌,就是从郁闷来的。多少年来,他一直过着郁闷的日子,从不快乐。春柳也是一样。春柳一直遭受她变态老公的殴打,痛苦而绝望,按照中医的说法,她的肺癌也应该是因为心气郁结造成的。现在这药能使人产生幻觉,在幻觉中体验许多幸福快乐的事情,心情自然就大好。心情一好,病症就轻。这就是这个方子的妙处之一。

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去医院做个复查。将复查的情况与先前检查的情况作个对比,就能看出,病真正好些了没有,药物是否真正有效。但如果做了复查,他可能就没钱买后面的药,这是一个很难决定的事情。

到第十八天,他还没拿定主意,这批药吃完,是继续买药还是去做个检查。而这一天,他的药引子用完了。

这一天下了很大的雨,他的床铺上方开始漏雨,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破旧的棉絮上。他移动床铺,将床移到不滴雨的地方,再找来脸盆,放在滴水的地方接漏。移完了床,他便找来一把菜刀,开始撬门闩。门闩被他用钉子钉死了,这半个多月他从来没出过门。菜刀显然不是好用的工具,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枚钉子取出来,取出钉子后他已经喘息连连。

外面的雨下得正起劲,还起了风,风裹着雨,打落了樟树的好些叶子。他想从屋子里找到一把伞,但找遍了两间屋子也没找到,他最终只能从厨房里揭开锅盖,顶在头上,小跑着去了二柱子家。他先要从二柱子家的空屋里捉两只蜘蛛,他自己家的蜘蛛都被他捉干净了。但不知道是下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二柱子家的蜘蛛都趴在天花板上,他架着梯子爬上去,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去逮蜘蛛,蜘蛛就狡猾地爬到天花板的另一头去了。他像是在跟蜘蛛捉迷藏,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等他捉到两只蜘蛛,装进小药瓶子里时,他已经累得咳嗽起来。

有了蜘蛛,他还得去弄第二道药引,他一只手顶着锅盖,仍然是小跑着去刘复顺家,只有小跑着,才能让打到他身上的雨水少一些。但地面已经湿透,而且打滑,他跑到那堵残墙跟前时,脚底滑了一下,人险些就往后仰倒。他一只手顶着锅盖呢,另一只手本能地往断墙的断口处扒了一下,这一扒,他的身形稳住了,没有摔倒,但那被雨水淋湿的墙被外力一牵引,立即就倾侧过来。这着实让他吓得不轻,他转过身来就想跑,但脚下不争气地又滑了一下,他结结实实地摔倒了,锅盖“咣”的一声掉落到地上,滚出去老远。他的手刚刚撑着地面,还没来得及使上劲,更谈不上爬起来,就听“轰”的一声,那堵残墙整个儿扑倒过来,他的后背、双腿疼痛了一下,他听得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时,雨还在密集地下着,雨滴打在不远处的锅盖上,叮叮当当地响,密集而连贯得像是一首音乐。他的身体完全被墙砖给埋了,只有头颅露在外面。他试着想动一下,但动不了,他的身体已经没有知觉,唯一能活动的,只有他的右手,他能感觉到右胳膊的疼痛,身体其他部位好像已经不属于他。他费了很大的劲,用右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很幸运的是,手机因为压在身下,没被砸,还是完好的。他抹开屏,调出了儿子刘兵的电话号码。他的手机里总共就存了三个号码,刘兵的、李俏的、刘梅的。

他给刘兵打了电话。他知道他活不了了,他得将最重要的事向刘兵作个交代。大约响了十来声铃之后,刘兵接了。刘兵有点不耐烦,用埋怨的口气说:“爸,我正在开会呢。”

刘宣德说:“刘兵,你找支笔找张纸,我说,你写。”

刘兵问:“写什么?”

刘宣德说:“你得将治疗肺积的方子记下来,这是祖传的秘方。”

刘兵在电话那头很不高兴:“爸,你到底在干啥?你还在惦记你的药方?你还想给人看病是咋的?”

刘宣德说:“刘兵,儿子啊,这方子真的有用啊……”

刘兵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很生气:“爸,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好了,我要开会了。你今后别跟我提什么方子。”刘兵挂掉了电话。

刘宣德哀叹一声,他只得给刘梅打电话。既然儿子这样的态度,那就将方子传给女儿吧,反正他不能将方子烂在肚子里。他想调出女儿的电话号码,但这时候他的手机屏上已全是雨水,他已经抹不动屏了。

触屏手机似乎比按键手机先进,但只要屏上沾了水就别想抹得动屏,这真不知道是科技的进步还是科技的悲哀。刘宣德连抹了几次屏,都没法将刘梅的手机号码调出来,他只能举起手机,想将手机屏上的雨水擦干净,但根本没地方可以擦,他只得举到头顶,想在自己的头发上擦一擦。他将手机放在头发上擦了一下,湿漉漉的手机太滑,一擦之后,手机就脱手掉落了,其实掉得不远,离他的脑袋不到一尺的距离,就躺在泥地里,他看得到,但他有限活动的右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它,他的胳膊肘儿被砖块死死地压着,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将手臂伸直,那一尺的距离,如天边一样遥远。他没法再碰着他的手机。

十二

这半个多月来,张红莲时不时地就会想起刘宣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刘宣德两次明确地拒绝了她,算是狠狠地扫了她的面子,她还有什么理由想他呢?她最终得出结论,可能是自己的母性泛滥。

她觉得刘宣德是个可怜的人。刘宣德早就过了退休年龄,却仍然要去当清洁工,这本来让他感觉比小区里别的老人低了一等。而他的儿子儿媳却还不待见他,又让他感觉低人一等。他唯一值得骄傲的是他的医术吧,他的儿子却当那么多人的面爆出他没有资格行医,还治死过人。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再老的男人也需要面子。他儿子将他的面子像剥洋葱似的,剥了个一层不剩。

她觉得刘宣德突然离开小区,一定与他儿子抖他的老底有关,那老东西觉得没脸见人了,才走的。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开朗的人,她觉得有必要宽解宽解他,如果将这种不开心一直带在身边,会生出病来的。

所以,她从刘兵那里要来了刘宣德的手机号码,她打他的手机,想跟他唠两句。但手机的背景音乐都播完了,还没人接听。她以为人家是忙什么事去了,没听到手机铃声,所以她就放下了,到傍晚时再打,傍晚时还是没人接听。

她总共打了五次电话,前四次打通了没人接听,最后一次却说对方关机了。她便有点不安,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早晨,她在小区门口碰到正去上班的刘兵,就说了:“小刘,你爸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打他手机,从来没接过,到后来,索性关了机。”

刘兵说:“他能出什么事?他在我妹妹那里,好着呢。”

张红莲说:“要不,你将你妹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再打过去试试。”

刘兵以怪异的目光打量了张红莲几眼,笑起来:“行。我给你。”

张红莲拿到刘梅的号码后犹豫了一天,打给刘梅怎么说呢,刘梅根本不认识她呀,刘兵那暧昧的眼神已经给了她压力,她有点没勇气。思前想后她还是找了钱老头,说了这么件事。钱老头一听也紧张起来:“两天都没人接听电话?现在还关机了?这不用说就是出了事的。老年人要出个事太简单了。行,这电话我来打。”

钱老头打了刘梅的电话,他解释,他是与刘宣德在一起混熟了的老哥们,想念他了想问问他现在的情况。刘梅说:“我爸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他住在我哥那儿,我也有一个多月没跟他通电话了。”

钱老头立即紧张起来,高声大嗓地嚷嚷:“弄错了弄错了,我就是跟你哥一个小区的。你爸离开这儿已经二十天了,你哥说,他去了你那里。你怎么说他在你哥这儿呢?我们这两天打他手机一直联系不上他。”

刘梅接到这个电话,慌张起来,赶紧打电话给刘宣德,却怎么打都是关机,她又打电话给刘兵。刘兵说:“爸二十天前就去你那儿了呀。他没去?那他去了哪儿?”

去了哪儿?只可能是老家磨盘寨了。可刘梅知道,磨盘寨已经没人住了,荒废了许多年,他一个老人去那儿住怎么行呢?她在电话里与哥哥吵了一架,说一定是哥哥给了爸爸气受,爸爸才离开的。

吵完架她就买了当晚的火车票,赶了回来。第二天下午她到达龙须镇时,正碰上刘复顺,刘复顺从磨盘寨搬出来后在龙须镇盖了房子。刘梅央他送自己一程,刘复顺便从家里推出摩托车,送刘梅回磨盘寨。路上他还一边骑着车一边告诉刘梅,他从磨盘寨搬出来是没法子,一来是人们都搬走了,他一家住在那里太孤单;二来是,磨盘寨没人了,磨盘寨小学也就没有了,他的孙子没地方上学,他只能搬到龙须镇去住了。他一路上说着这些话,刘梅只能有一声没一声地应,她完全没心思听。

摩托车到寨子口,刘复顺就停了车,两个人步行往里走。此时暮色沉沉,村寨寂静,毫无生气。他俩径直去了刘梅的老家,院门敞开着,大门也敞开着,厨房的锅里还剩下半碗饭,两瓶辣酱吃得只剩一瓶了,显然,刘宣德是真回老家来住了,只是,刘梅一连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

两个人出了院子,东张西望,刘梅问刘复顺:“我爸去哪儿了呢?”刘复顺没答,却望着远处自己家的废墟发呆,好半天眉毛皱起来,说:“那堆砖旁边怎么有一件衣服呢?”他狐疑地走了过去,一走过去,刘梅就望到,刘复顺猛地弯下腰来,剧烈地呕吐起来。

“怎么了?”刘梅问。她往那边走,刘复顺赶紧冲她摆手:“刘梅,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他一边喊一边又用手捂住了嘴巴。

刘梅还是走了过去,一走过去,她就怔住了,接着,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她的面前,是一具白骨,不,准确说,是半具白骨。刘宣德从头颅到肚子那儿,只剩下了骨架,没有皮肉,没有内脏,旁边的砖头上布满了狼的爪印。他的下半身还埋在砖头底下,所以从砖头的缝隙里,还看得到皮肉。

刘梅瘫坐在地上,她目光空洞地到处张望,最后,她就望到了那只狼。那只狼站在暮色里,站在二柱子家门口的空地上,昂着头,耷拉着尾巴,充满渴望地望着这里。刘梅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着它,猛地爆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她一边哭一边嚷:“我要打死它!我一定要打死它!我就是赌上我这条命,也要打死它——”

她的哭嚷声惊动了那只狼,那只狼意兴阑珊地转过身去,走掉了,步调悠闲,不疾不徐,像一位巡视领地的将军,或,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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