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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甜

2015-05-26黄咏梅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15年6期
关键词:苏珊

黄咏梅

苏珊又迟到了。

拖延症从睡眠开始,终于拖进了白天的行为当中。夜晚,苏珊的意识每每卡在两点到三点之间,便不再问,干吗睡不着?仅问,睡着了又醒来,到底为了什么?清晨,宋谦紧了紧怀里的苏珊说:“呃,这个问题嘛,已经跨入了哲学范畴,老婆,开始玩深刻啦?”“中年人啦,可不该玩玩深刻吗?”最近,苏珊经常把“中年”二字挂在嘴边,可在宋谦看来,只不过是她新发明的另一种撒娇方式罢了。

苏珊最讨厌别人装深刻。要到多深才能刻下来?刻下来做什么?当记者那么多年,她最欢迎那些有话直说的采访对象,说出来,记下来,发表出来,一叠报纸,一天就过了。时代便是由这一叠叠报纸垫起来的。苏珊就是时代的搬运工。

现在,苏珊要来“搬运”的是一本书。盛大的发布会,规格之高难以想象。仅仅因为某领导在某场合,说到最近阅读了该书。第二天,这本书就疯狂加印。刚才苏珊在记者签到处拿到这本书,那领导的名字已经大大地围在了腰封上。时代,也是由一个个这些人的名字围起来的。

与此同时,苏珊也看到了他的名字。如前几次会上所见那样,忝列在领导嘉宾名单里,排名倒数。他不见得会来。他可来可不来。新闻通稿上,大方一点的版面,他的名字往往会在“等”字之前出现,金贵些的版面,他就没入“等”之后,无迹可循。不知为什么,苏珊对他很大方,每次发稿,都把他稳稳地放在“等”的前边。这是她对他唯一能做的。只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苏珊就对他有好感。四十岁了,好感不容易培养,生活对她来说,像被剔剩下的鱼骨架子,横竖挑不出一块好肉来。

发布会后,照例是吃饭。

那张圆餐桌只剩一个空位了,碗筷也没被动过。苏珊一坐下来,才发现,左边是他。看起来,他也来迟了。服务生为他俩补上了汤盅。青橄榄白肺汤。苏珊顾不上跟人讲话,低头喝汤,一勺,一勺。几勺喝下去,发现身边那人,跟自己的频率几乎一样,埋着头,一勺,一勺。他和她的脑袋快要凑到一起了。那么近。苏珊有些迟疑,故意放慢了勺子,脑袋依旧低着。他的勺子竟也放慢了下来。她用余光瞄了他一眼,他喝得认真,不知道是真认真还是假认真。她认为他们的余光是相遇了的。苏珊心里生起了一阵暖意,她跟他是一伙的,是同桌的他,甚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苏珊有了奇怪的纯真的想法。

发布会结束后,苏珊马不停蹄交当天稿,在电脑前敲下他名字那一刻,她就有了甜蜜蜜的滋味。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甜的。甜的滋味,苏珊近几年便刻意躲避。她已经进入了易发福的年龄,她是个克己之人,为了保持没生育过的身材,年轻时喜欢吃的巧克力、冰淇淋、甜点……这些东西被列入了她的黑名单,想到那种浓郁的香甜,她甚至会打冷战。她一直都戒不掉咖啡,却再不敢加糖。报社楼下那家路边咖啡店,每次见苏珊来,店长便自觉地朝制作坊里喊一句——走甜!即使到任何一家茶餐厅、咖啡馆,点咖啡的时候,她也会自觉地吩咐侍者——要走甜啊!

走了甜的咖啡,喝不惯的,觉得苦涩,苏珊喝惯了,倒觉得醇香,越浓越黑,仿佛独自一人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体会到某种神秘和美妙,那远远是光明所照不到的想象的极地,漫步在那样的途中,或许有惊慌,有忐忑,呃,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没有。这些多如牛毛的微微的失望灭绝了她的任何一种期许。苏珊感到自己就是沐浴在这种失望的毛毛雨中,一日日走下去。

制版车间新来的那个90后小美编,请苏珊下去对照图片说明,顺便评价了一下那张合影。她用鼠标扫射过那一排人,长叹一口气,说,根本没有一个能看的。最终又无奈地加上一句,也就这个大叔勉强还想搞一搞。苏珊的心暗颤,顺着她的鼠标看去,见他站在最边的位置,清瘦,与旁边那些发福者、松弛者、毛发稀疏者自然迥异。他似乎没看镜头,在发呆,无神无情的困茫。苏珊又开始多想了——那表情是什么意思?那脑袋在想什么?他在会议背后的生活会怎样?他有什么有趣的习惯?进而,她又想,他那衬衫底下的身体长什么样?喜不喜欢晚睡?嘴巴里有没有口气?有没有红颜知己?……她的疑问越来越具体。像采访一样,她准备了十万个为什么。

小美编把她的走神捅穿之后,她感到无比羞愧,太流氓了,太形而下了,太不知识分子了……她在心里嗔怒自己,像是心里边坐着一个正逢青春期的丫头,既想管着她,又不自觉要放任着她。

他自然是看到了那则新闻,他的名字在“等”的前边,还附着照片。他盯着照片里的那个自己看,徒生自恋。老了老了。在某些时刻,他还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儿呢。他是不服老的,不为人知地叛逆地还要囚着那个男孩儿。昨天,俯下头喝汤的时候,发现那女记者也跟自己一样,喝得忘我投入,他就想,等着她一起,一勺,一勺。他喜欢自己那样,无声地独享一些小心思,时而有趣,时而歪邪,时而沮丧,时而凄美。不过,再亲密的人,也接见不到那男孩儿了,他就是月球上的彼得·潘,孤单得像所有童话的本质。偶尔,他也任性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泄露出那样的小心思。白衬衫第二颗扣子的位置,掀出一角看,里边有只睁着左眼的小猫头鹰,是在埃沃店定制衬衫的时候,特意吩咐绣上去的。更明显一点,通常便是在衣袖口、领子上、口袋边,嵌上一条小花边,也不是随便的小花边,是费了心思选的,从不令人感到似曾相识。这些表现,足以让人们给他下了个定义——闷骚男。单位里,他是多数小女孩儿欢迎的中年大叔:有那么一点小权势,不大,所以好接近;有那么一点小沧桑,不老,可以挽手走上一段;有那么一点小情义,不乱,任谁也不去折磨的;有那么一点小讲究,不张扬,就感觉不出装来了……当然,他也是多数中年怪阿姨们不待见的人,她们眼中的他,一把年纪了,仕途不上不下的,却“外貌协会”得紧,与自身年龄不匹配的身材和衣着,仿佛时刻准备着要出门谈恋爱似的。她们其实也不是真不喜欢他,只是要暗暗保护自己——她们对他再好再多情,他对她们而言,也总归是个大步流星客。

盯着照片里的自己看了半晌,他才去看旁边那些领导。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指认着那些相识不相识的人。他老婆总说,你呀,还有多少张凳子要越过?还有多少个人头要赶超?再不下工夫就来不及了呀。现在,他的手指从自己身边出发,将那些人头琴键一样弹过去,脑子里无端端就响起了女儿考试前,时常哼的那首欢乐的《水果歌》:“来来,我们都是水果,过过过过过过……来来,我们都吃西瓜,挂挂挂挂挂挂……”人生啊人生,不过就挂,过过过,挂挂挂。他的手指停止了动作。

跟以往的无所谓不一样,他把那张报纸留了起来,并且,翻出苏珊的名片,手指触着屏幕,熟练地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报纸看到了,谢谢,找时间喝汤。童。”

仿佛是一条回复。

在他放好手指的同一时刻,苏珊SIM卡里那一千多个人中,猛然就跳出了他来。是头一次,却仿若老朋友了,好像昨天才搞了几个回合的短信来往,今天又续上了。

一整天,苏珊都在惦记着这条短信。下班,她把车驶到五环外,停在僻静的道边,写上一个字,待定未定的时候,取消了,又开始琢磨另一个字。车是密闭的空间,苏珊在里边捧着手机,神经病一样,时而自言自语——“童”什么“童”,你是谁呀?你是大明星大人物呀?真搞笑!时而,她又看着那条短信,屏住笑,原来那天他也注意到一起喝汤的细节了,那么,他的心理活动也是跟自己一样喽……丢死人了!她的脸便红了起来。像个等待约会的女孩子,苏珊为他发出的邀请认真地纠结着呢……

…………

像被某人做了恶作剧,苏珊的人生里被投进了一颗糖,那些甜分如细胞一样游泳,在苏珊的身体里畅游。她不再讨厌失眠,意识不再在嘀嗒的闹钟上卡壳,她轻易地拉起那些细胞,跟它们一起畅游,畅游在他的容貌上,在他讲究的鬓角边,在他细致地卷起的袖口,在他用心装饰的花边……她甜滋滋地想,他跟她心思一致,他知道她会出现,于是,他也会出席,于是,她便能经常在公众场合上邂逅,这种有意的邂逅,感觉不异于约会。她在黑夜中一想到“约会”这个字眼儿,就浮现出一条如眼前夜一样漆黑的隧道,那隧道里,细胞一般分布着一个个小岔口,停车暂做爱,如此刺激,如此绝望……像一部小众的法国文艺片。她想得很多,想得脸红心跳,已无力去追逐睡意了。趁天还没亮的时候,她理性地认证了一下对他的爱。她爱他,是纯粹的,不怕被人笑话地说,是纯真的。不像那些迟暮女人,重新试爱,是为了证明自己魅力犹存,还具有爱的能力,也不像那些无知妇女,因为不满意家庭关系,纯属打发无聊的生活,更不像单位里那些来势凶猛的年轻女孩儿,为了缩短奋斗历程,以青春交换权势。苏珊认为,对他的爱,如果说有功利目的的话,她自认是一种很文艺的目的——绽放她的中年爱欲。她看过不少新浪潮的文艺片,整片仅有一个主题:打开生命的禁锢,让人欲出入自由。她往往会被那些背负惩罚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男女主角感动得热泪盈眶。怎么会这样呢?她不是个性欲很强的女人,她不封建,但也不开放,她是个知识女性,她不需要在男人的身体上认知自我或者实现自我。她唯一能解释的是,她会被这样的男人吸引,逐渐稀少的荷尔蒙还会为他汗毛般竖起。她在暗中期许,跟这个得体的男人来一场艳遇,这将会是她人生中的又一次阳光普照,将她刚刚启程的中年路上那毛毛细雨般的失望暂时消解。这种期许,成为一种持续的亮光,让她即使拖着失眠的身躯迎接清晨的时候,也不至于懈怠甚至厌世。

当她双脚踏下床,整理自己,开始迎接新一天,虽然内心激情饱满,但肉体却扛不过一夜失眠,她的脑袋感到很沉重,并且开始疼痛。不过,她并没有被肉体的疲倦所击垮,她像个斗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对付肉身的这种疲倦,她自然有自己的法宝,她将宋谦从香港带回来的正版斧标驱风油揣到随身包包里,疲倦不支的时候,就在太阳穴和耳根的下关穴处涂抹几滴,那些刺激的凉,可暂时麻痹困倦这个敌人,振作精神。她只认这种正版牌子的驱风油,味道是她喜欢的,效果也是她多年验证过的,果然如瓶子上那行繁体字所写:“居家旅行,常備良藥”。她介绍给单位里几个要好的同事,用过都觉得好,每当丈夫宋谦到香港出差,同事便纷纷要求搭买,买回来后,苏珊便大方地免费分送,这些人得了优惠,每每在苏珊面前夸她丈夫是“一等一的好丈夫”,更有风趣的人,称她丈夫就是一瓶斧标驱风油,是“居家旅行的常备良药”,苏珊对这些赞美,都一一笑纳。在女人面前夸赞自己丈夫的好,往往是不存一点私心杂念的,也可以说是一句礼貌的话了,跟那个丈夫其实关系并不大的。就像她,断然不会跑到他的老婆面前去夸起他来,她甚至歹毒地认为,他跟他老婆关系极差。越差,她越心疼他,就越想要爱他。

那天下午,苏珊收到了他的短信:“二十八号的迎春酒会,去的吧?童。”在苏珊看来,这有别于那条喝汤的短信,如一首藏头诗,隐含了时间、地点,她还读出了幽会的信息。她又迅速享到了一股甜的滋味。

文化厅的迎春酒会年年搞,苏珊是从不参加的,嫌累。通常是某个晚上八点开始,近乎一个小时的官员讲话,剩余的时间自由交谈、跳舞唱歌,近几年听说还增加了个“挥毫”的环节。老干部们闲下来喜欢玩书画,那些拍马屁的年轻人,懂或不懂,都围拥在画桌前,装腔作势,抢着要墨宝,抢得越激烈,老干部们越尽兴,在他们眼里,这些小年轻,就像一群孩童追着闹着大人们分糖吃,给谁不给谁,给谁多给谁少,他们可从不会老糊涂。苏珊并不是不懂得官场那一套,只是这些事情与她无关,当个旁观者,看多听多了,也觉得其实当官这件事情,既无趣又无聊,还不如跟着娱乐记者听听娱乐圈的情爱八卦来得人间烟火些。

可以说,今年剩下的那几天,苏珊是以一种春天般的喜悦度过的,有赖于他的那条短信,她的年末忧郁症并没有如往年那样发作,她既没有因为又要向中年挺进一步而感到忧伤,也没有因为一年的碌碌无为而感到虚妄。相反,她在自己的QQ空间里,诗兴大发,写下了很多美好的、比喻的句子,以表达她那些不可与他人言说的心绪。她把自己比喻成一杯加了糖的咖啡,甜分适中,温度恰好,她想象着,他素净而暖和的双手,将她端起,放到唇边,并不急着去尝,只是微笑着,低头端详,仿佛要在那幽黑的水面上寻找自己的倒影,直到那水面上也泛起了微笑的波纹,最终,唇才挨下去。她写道:“喜欢一杯咖啡,带着香甜和温暖,进入一个人的体内,末日即使真的如期降临,再生之门依旧为爱敞开。”她这句话,被同事们在QQ空间看到了,拿来取笑,故意说:“苏老湿,最近好抒情哦,开始做诗啦!”有个正在谈恋爱的男同事,正儿八经地征求她的意见:“苏老师,你把这话授权给我吧,我把‘一杯咖啡换成‘一个女人,写给我的女朋友。”苏珊听了这话,一阵发虚,仿佛被人揭发。

二十八号那天,苏珊过得忙不迭脚,上午到社区采访完一个送温暖活动之后,中午回报社赶稿,下午,开了个简单的报题会,空下来已经是三点多了,本来还有一份年终总结要交,苏珊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把那张表格锁在抽屉里,果断地结束掉一切庸俗事务。按照自己的计划,她先到美容院去做脸,再到美发店去做头,最后到商场去挑一套漂亮衣服,最最后,约会去……

在商场,她做了一件至今想来仍觉得羞愧的事情:她挑选了一套质地精良的裙子,整体流畅有品位,小立领,用一粒小盘扣紧致地将她修长的脖子圈起来,遮住了岁月附送给她的那两道隐约可见的颈纹,谁知道,设计师在胸口处恶作剧似的挖了个小椭圆形的口子。如果说整袭墨蓝色的裙子像一条密实的蜿蜒的隧道,那么,胸前的这一块椭圆形,就像隧道中一个临时停车用的岔口,故意留给人停驻喘气的。苏珊在这块椭圆上犹豫很久,她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卖弄风骚了。专卖店的小姐不断说服她:“这个地方是设计师的得意之处,是整套裙子的亮点,姐姐你皮肤那么白,胸部那么丰满,只有你才能穿呢。很多女人喜欢这套裙子,试了之后,这个地方都撑不起来,都不敢买,人家羡慕姐姐都来不及呢……”店员们围着苏珊七嘴八舌一阵强攻,苏珊对着穿衣镜前后左右照来照去,也奇怪,她的眼睛无论如何总会停留在那个小椭圆上,看起来的确是个亮点!她果断买下。为了更好地撑起这个亮点,她还到隔壁内衣专柜去,买了一只新的乳罩,乳罩有个好听的名字——水盈风。在杯罩内侧嵌有两只水袋,导购小姐说,是新开发的产品,具有侧拢、挺拔、按摩、调整等作用。苏珊一穿上,果然胸部高耸,关键是,那椭圆形的亮点处,随着人体的活动,便增了一道时张时闭的阴影,就像一只丹凤眼的眼睑上涂了生动的眼影,连自己都看着很美。

酒会当然是没多大意思的,不过,多了他不时投来的带有赞美意味的目光,她就觉得摇曳生姿了。她暗自觉得买下这套裙子真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在他鼓励的注视之下,她竟飘飘然起来,端着酒杯,优雅地朝他坐的那一桌走去。她单独向他敬酒,像两个老熟人。他也站起来,嘴角带着笑意,张口客套地夸了她一句,她听了脸一红,随后,他拉拉她的袖角,示意她到一侧说话。她听明白了,他是要她等他,等到自由交流的时间,“我们散步去。”他是这么说的。她眼中的他,今夜比任何一次会议见到的都清俊,而且,她还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清香。

一个领导,又一个领导走到话筒前,都讲了些什么,苏珊脑子一片空白,也许由于一整天神经都绷得太紧了,也许这套裙子将她的身体收束得太紧了,她坐在椅子上,沉重的疲乏逐渐压低了她孔雀开屏般撑起来的精神,很快,那种熟悉的头痛就升上来了。她从自己的包包里,熟练地找到了那瓶“居家旅行,常备良药”,分别在自己的太阳穴、下关穴涂抹了几下,稍微缓解了一下疼痛。不过,没多久,她又感到难受了,不得不又用斧标驱风油多涂了好几下,直感到自己的脑袋和耳根都热辣辣地刺痛了,那股欲裂的头痛感才被打压下去。

领导讲话终于结束了。人们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互相走动。她也站起来,在人群里寻找着他。一度,他在跟几个相熟的人说话,她远远地看他,觉得他是那么与众不同。一度,又有几个人拉他去拍照,当然是年轻女孩居多,她看到她们活泼可爱地挽着他的手臂合影,心里觉得很自豪。

后来,他在不远处给她发了条短信:“先到楼下等,我就来。”这次,没有落款“童”。

她乖乖离开了会场,下了楼。南方,岁末的气温是凉的,她穿着那裙子,竟然也不觉得冷。

她不知道,今夜他将会带她到哪里去?此刻,她的心里充满了浪漫情怀,以及义无反顾的英勇。她一路踱步一路想,即使带她去私奔,也愿意跟他去的。

没过一会儿,他就从宾馆门口出来了。他们并肩朝前方走去。他用手不时地扶扶她的后背,她并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只是默契地跟着他脚步的意思。他们边走,边轻声地聊着那场没意思的酒会,却也没说起一句带感情的话。走到一个路边小花园,路灯暧昧地照着一丛丛竹子,他自然地带她走了进去。

竹林里是暗的,暗得让人紧张。苏珊的紧张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越往里走,他的手越往下滑。最后,他们并肩站定了,相对着。先是她害羞了,撒娇着把头扑进了他的怀里,便没再动弹。他几乎是颤抖着,低下头,用手端起她的脑袋,捧着她的脸,他似乎在试图看清楚,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接着,他的唇凑近了去,慢慢地,凑近她的脸颊,再往下,凑近她的耳根。苏珊觉得一切太顺其自然不过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了他的迟疑,就像一支秒针在钟面上忽然卡壳,再不蹦跶着往下走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他在黑暗中,长出一口气,说:“要是,要是能早点遇到,我一定不会错过你!”说完,他放开了她。

她呆若木鸡,身心如被冰浸。

苏珊独自走回家的一路上,各种情绪如飞镖打到她身上,她根本看不清它们,疑惑、不解、不忿、羞耻、气恼……她躲闪都来不及。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她试图用几秒钟平静下来。绿灯亮起,她大步走过马路,迎面过来一个老头,大概有六七十岁的样子,他一直盯着苏珊胸前那个椭圆形的亮点,眼睛一眨不眨地,几乎要跟旁人撞上了,还是不肯眨眼。

苏珊的愤怒瞬间如火燃烧。尽管她刚刚才发誓,此后死也不再相信任何比喻,任何想象,她还是不得不对那两只依靠水袋的帮助高耸起的乳房作了最后一次比喻,她觉得它们完全就像一对笨蛋,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笨蛋!

从竹林里出来,他折返了酒会。如他所料,正是酒会的高潮环节,那些平日里基本见不上的老领导们,此刻亲民得很,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笔墨丹青,一气呵成,俨然大师。他老婆临出门的时候,吩咐他注意要跟某个领导套近乎,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领导的桌子,挤了进去,边看边欣赏。他自知,说的全是违心话,却也不觉得肉麻,横竖今天晚上,他对那个女记者已经说出了他这一生最为肉麻的违心话。他本不想说那句话的,他想凑到她的耳根下,告诉她:她今夜很美丽动人,他喜欢这样的女人……然而,他的话还没开口,就闻到了她耳根散发出那股药油的味道,这股味道就像他的老朋友,捉迷藏似的,促狭地对他说了声“嗨”。几乎每次开会,他都要靠这位老朋友来提神。就是这股味道停止了他的动作,这味道对他而言,散发着衰老、不支、无奈……

他卷着领导送他的一幅字回家了。他老婆展开一看:“厚德载物。”字圆头圆脑的,倒有几分像主人。老婆乐了,表扬他:“做得好,我堂哥说了,过段时间就开始运作,这个人管辖的部门正好退了个副职,你今天晚上等于向这个人表了态度,取得良好印象,将来就好说话了。”

他陷入沙发中,盯着自己袖口镶嵌的那圈格子,头一回发现,其实它们像拆解过的俄罗斯方块。

清晨,苏珊睁开眼睛,丈夫宋谦正趴在她的枕边,像做了一个成功的实验般开心。

“嘿,你别说,这宝贝还真管用!把你的失眠治好了,你整晚睡得像猪。”

顺着宋谦的手望过去,就看到床边多了只小斗柜,样式古旧笨重,可以称得上丑了。苏珊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宋谦抢先又说:“你别看这东西丑,老贵了,我托朋友在海南千辛万苦收来的,真正的老紫檀木,你闻闻,是不是有股异香?”

苏珊将信将疑,把头凑近了去,果然闻到一股异香,的确有点像紫檀的味道。

宋谦又得意地说:“昨天你回来得晚,我故意不告诉你,谁想到你果然没失眠,真是物有所值,你知道吗,真正的老紫檀里散发着一种木氧,可以起到镇静安神的作用,帮助睡眠……”

宋谦还在邀功,叨叨个不停。

苏珊仿佛灵魂出窍,她回忆起了自己少女初潮的那一次,又惊又喜着跑去找妈妈。她发现,原来中年的征兆是跟初潮一样,来了,自然有着其难以言状的表现。苏珊切实地感受到——中年,来了!

(选自《小说月报》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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