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
2015-05-26周伟
周伟
一
像一片枯黄的草叶飘落在大地上,无声无息。
草生叔是在这个盛夏的午后,走在赶集回来的路上,摇摇晃晃,像一片草叶一样坠地,仰面躺在鱼香子的毛马路上。午后的阳光很亮,白晃晃的,灼热无度,无边无际的铺在大地上,一切尊贵的生命都躲了起来。
通往毛马路的两端都没有行人出现,也无一点飞禽走兽出没的迹象,只有几只蚂蚁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不辞辛劳地在滚烫的大地上一点一点儿地缓缓爬行。没有人在意,它在见证一片飘落的黄叶,听到叶子訇然倒地的巨响,看见光亮中深不见底的黑洞。
午后两点钟左右,是最炎热的时刻。没有谁知道,草生叔是什么时候躺下去的?没有谁知道,草生叔像一片草叶坠地时是什么感觉?没有谁知道,躺在地上的草生叔在想些什么?……
当我火急火燎地赶到老家的时候,草生叔已寿衣寿鞋寿帽穿戴停当,静静地躺在我老家堂屋中央的门板上。草生叔嘴角还有微微的噏动,努力地呼出丝丝的气息,尽管异常艰难和无助。我凑近他身边,感觉到草生叔的生命还是那样坚韧和鲜活。我说,草生叔命硬,不要紧。好好的一个人,无病无灾的,不会一下就没了,还有生。母亲见我这样说,就有点怪罪起来几个嫂嫂和婶娘,说还是这个样子,你们怎么把寿衣穿得这么早?我返过身来,看着一身穿戴一新的草生叔,很陌生。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草生叔置办起这套行囊?他在生好像什么也不在乎,走时却还是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
干净,就是要干干净净做人;体面,就是要体体面面活着,这是大多不识字的乡里乡亲所看重的。由此,他们对天理人欲、是非善恶、义利荣耻都有自己的准绳和诠释。他们一个个,不管再苦再难,再落魄再无助,他们都要干干净净做人,体体面面地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他们说:面,是人的皮;体,是人的本。
二
夏夜的蚊虫到处乱撞,一个个找不到黑暗的出口,没头没脑,见人就咬。
我在还有一丝气息的草生叔头两侧、脚两边和全身四周烧了几圈蚊香,地上凹凸不平,难以摆放平稳。后虎嫂立马给我拿了几个用过的钢丝球,正如她所说,果然放在上面又好又便捷,也不会怕引燃其他物品。我蹲下来,看着草生叔,用打火机一一点燃每一处蚊香。每点燃一回,我总以为在帮草生叔又照见了一回光亮。
我记得,草生叔常常是在黑暗中去寻见他自己的光亮。他喜欢向很深很深黑的夜中走去,一个人游荡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他总是睡得很晚,他也从不点灯,摸摸索索中,上床就睡。草生叔睡了的时候,整个村庄都睡了。也许,黑暗能消融他的孤独和害怕。也许,黑暗中的世界,是他一个人的世界,是他最自由的世界,是他最幸福的世界。
那么近距离接触草生叔,我清楚地听得见他喉腔里的丝丝气息,真切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温度和他身上的气味。
来看草生叔的人很多,四周都围了人,都说草生叔人好,身体也好,又命硬,不会有事的。
草生叔一生无儿无女,无欲无求,无不良嗜好,没有缺点,没有爱好,也没有脾气,他不看电视,不打牌,不喝酒,不和妇女黏黏糊糊。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好点个烟,高兴时哼一两句谁也听不懂的戏文。他没有仇人,他对生活也不怨不憎,不恨不怒,不争不斗,随圆就方。
我不知道,这一切,于草生叔来说,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我只知道,草生叔一个人有他一个人的过法。这么多年,草生叔就是这样过来的。我想,一个人存在有一个人的道理,一棵小草滋生,自然也有他的土壤。
草生叔是个五保户,他的父母就他一个儿子,他又没生下一儿半女。
据说,草生叔也是读过一点书的。他就那么随便在院子里一站,抬头看天,就说哪天要晴哪天下雨哪天飞雪,无一不准。乡野村夫个个看天讨吃,土里扒生活,栽东种西时大家都爱问草生叔。草生叔掐指一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脸上放光,眉角舒展,立马说有了,哪家的牛走失在哪个方位,哪家的东西落在哪个角落,一一应验。早年间,草生叔还去过很远的地方修铁路修水库修机场,他也领过奖状作过报告风光过一阵。但草生叔从来不说,从我们记事起,草生叔一辈子就窝在善塘院子里,一日两餐粗茶淡饭。
大家都记得,没有孩子的草生叔,却最喜欢孩子,孩子也最喜欢他。他带过我们这一班后字辈,也带过我们下一班乐字辈,还带过我们下下一班英字辈。我不知道,草生叔是用了什么花招,能让我们几辈人在童年时喜欢他,长大后也还记得他。
我只记得,他没有糖果,但他兜里常常有晒干的红薯片子;他没有玩具,却能制作以假乱真的木手枪;他不会说大道理,却能讲好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奶奶还在时,时常替草生叔叹气,说:一个有孩子缘的人却没的一儿半女,真是作孽呢!草生叔却常乐呵呵地说:这班细把戏个个都是他的孩子呢!
草生叔早年也是娶过一房老婆的,老婆脖子上长个“葫芦”(患甲状腺肿),我们一班细把戏觉得稀罕,好玩。久了,就取笑她,嫌她,用眼光瞪她,用口水吐她,用土疙瘩摔她,用刻薄的言语奚落她,用恶毒的言语攻击她。不久后,那个长个“葫芦”的女人郁郁地走了。
长大后,我总觉得,草生叔晚年一个人孤孤单单,我们那班细把戏是有一定责任的。那时,我们太想和草生叔在一起了,我们怕那个脖子上长“葫芦”的女人把草生叔硬生生地抢走了。我们长大成人后,一个个就离开了草生叔,离开了他的视线……
今夜,三岁的明宝还拿着一个粗大的鸡腿要他草生爷爷吃吃呢。三岁的明宝当然不明白,他的草生爷爷再也不能吃了,再也不能说话了。
大家都郁郁地没有说什么,100瓦的白炽灯下一片死静。玉彩婶娘一把把孙儿明宝抱走了,留下一长串清脆的哭声,刺破了乡村的夜空,传得好远好远。
三
草生叔摆在老屋的堂屋里,灵堂也设在那里。老屋还在,又老又矮,瓜果叶蔓掩映中早已褪去昔日高大雄伟的气势。
草生叔在凌晨五点钟左右的时候还是走了。母亲和几个婶娘见了我,就说你草生叔去了,去了也好。我走近草生叔,他真的走了,平平静静地走了,嘴角还露出一丝的笑容。我久久地站在草生叔面前,一个人怔怔地出神,无由地生出些许的感叹:一个人的生命倒下去,就像一片草叶轻轻地落下,没有半点重量,如草一样,草生草长,草灰草白。endprint
大家围拢来,七嘴八舌地商量着草生叔的丧事。在农村,当大事,绝对马虎不得。
父亲提出一切从简,火化了事,没有一个人赞成他。其实,我知道,父亲认为草生叔是五保户,火化了,政府买单,也不要花费人力物力和钱财。
大家都认为草生叔一生过得草草了事,最后一程还是要体体面面走。大家知道,草生叔不然也不会前不久一个人去棺材铺里订了一副“千年屋”(棺材)。后归哥说,那老板还是善塘铺里的亲戚,优惠价也是3680元。
后归哥是我堂兄,是草生叔堂侄,也是村里的村长,在家做着小生意,是村子里少数几个没有外出打工的青壮年。村里的书记是风娥姐,这些年一直在忙里忙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带儿带孙,也带着一村人奔小康,很不容易的。他们两个一合计,说80岁的老人了,还是不能草率了事,也要像模像样的办一下。我说没有意见,该咋办就咋办。父亲有些干着急,我知道他急的是钱。
钱确实是个大问题。在农村办个丧事,最简单的,也要花个两三万。
后归哥尽管是村里的村长,但终究跟我一样是晚一辈的,在村里做红白喜事时说话掷地有声的还是村里的长辈。我们村里的一应红白喜事,都是德生叔坐镇的。不用说,后归哥请德生叔出来坐库(管账),由他发话。德生叔一到,就说得先说钱的事,没有钱儿,开不了台。
后归哥就一五一十地说,说草生叔的五保金还有3800元,估计刚好够那副“千年屋”,还有一个低保卡存有2000元,能烧一座像样的纸屋吧。他说,草生叔在生时住不好睡不好,到那边还是要有个大房子,还是要睡个好的“千年屋”。大家都说,当得,当得。
后归哥说,不搞火化,镇里一分钱都报销不了的。他说,他就是和风娥姐去镇上好说歹说,估计最多能搞个千把元,村里做个人情,也就是500元左右,这样钱还差一大截,如何是好?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还是德生叔发话了,说:他没有崽女,还有这么多堂侄儿子,大家一个出一点,凑拢来也要把大事办了。德生叔说完,第一个看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扫视四周,在家的侄儿辈只有后龙哥、后湘哥、后归哥和赶回来的我。后归哥说,那就每人500元,集拢来看看有多少?德生叔皱了皱眉头,说:只怕是少了点。
说到关键处,大家伙全散了。不久,就听说后湘哥不肯出,说是草生叔也没帮他家做过什么,更没帮忙带过小孩。我就有些气愤,怎都这么计较?不过,我还是看见后湘哥和后争哥几个去对门凤形山里下大力气帮草生叔挖金脚(坟坑)去了。
父亲要我等等,不要太急,看大家拿多少钱,说都是一样的亲,你不要先冒头。我说反正要拿的,早拿迟拿都要拿,还是先拿吧。母亲说要拿,你也不能多拿,你一个人的工资,老婆又下岗,儿子又要读大学了。我说,尽量还是多拿一点吧,怕是不够花,怕是送不出草生叔呢。不晓得,我去晚叔家解手的一会儿,母亲竟替我交了钱,带头交的是1000元。
这时,传来好消息,说后湘哥也肯交了,每人500元,大家都肯交了。风娥姐还说,刚刚跟广州打工的几个通了电话,后彪哥答应出1000元,后升哥答应出2000元。他们说不能回来送草生叔,要风娥姐告诉账号,立马打钱过来。
(选自《青年文学》2015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