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兴青瓷源流考论
2015-05-24詹杏娣
詹杏娣 高 静
(宜兴 214221)
宜兴的陶瓷生产活动与整个中国的陶瓷史相伴生是毫无疑问的,史前文明时期,宜兴就处于中国古文明两大起源中心之一的太湖流域,从马家浜文化到崧泽文化,再到良渚文化的三层文化演进中,宜兴都处其中。因此,从中国陶瓷史的最早期——原始陶器时期,宜兴就开始了陶器的生产,这已经被宜兴地区多个史前文化遗址发掘成果所证明,典型器如现藏于宜兴陶瓷博物馆的,出土于宜兴归经的镂孔灰陶豆 (见图1)。或者说,因为宜兴一直处于江南经济政治核心区,拥有天然的地缘优势,因此宜兴在中国陶瓷的发展进程中从未缺位。但在目前各种关于中国陶瓷史的著作中,从汉代烧制原始青瓷到明代紫砂器蔚成大观之间的1 000多年里,宜兴基本是隐身的。而这一段历史正是古代宜兴青瓷从发源到发展至于鼎盛最后衰亡的时期,也正因为如此,当上世纪宜兴青瓷复烧成功和当前宜兴青瓷复兴的时候,外界对于宜兴青瓷的源流几乎没有认知。这样,同浙江越窑青瓷和龙泉青瓷相比,宜兴青瓷自然缺少了历史的厚重之感,这对于当代宜兴青瓷的推广显然是不利的。
图1 镂孔灰陶豆
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在于两点:(1)中国瓷器从唐代末期“秘色瓷”开始成为重要文化器物,到宋代“五大名窑”,它正式登上重器位置。因此,关于瓷器的直接史料和大量实物集中于宋代以后,而宜兴青瓷恰恰到宋代已经停烧,就造成了它的被遗漏。(2)陶瓷研究者往往只是就陶瓷而谈陶瓷,往往忽略了把陶瓷与历史、政治大背景相结合进行研究。因此,当陶瓷本身的资料缺失时,对其的研究也就无法进行。而现在正是要从对历史本身和中国古代地缘政治的研究出发,来发掘、认识宜兴青瓷的历史源流。
1 关于“三吴”和宜兴
原始青瓷至汉代已经形成了较为成熟的烧制规模,至于是西汉还是东汉达到这种规模,这还有待考证。但把它定于至迟不晚于东汉末至三国则是肯定没有问题的,宜兴的狮子墩、龙丫、馒西、馒东、马臀、新塘边等汉代古窑址考古发现也佐证了这一点。那么就有一个问题始终存在,为什么整个江苏省只存在宜兴一处古青瓷的烧制地,其他地方为什么没有?这个问题要从江南地区的历史和宜兴在其中的地位来进行阐述。
现在的江南人杰地灵、经济繁荣、人口稠密,但这是在唐、宋时期以后才形成的局面,在西汉以前,江南是落后和蛮荒的代名词。春秋时,江南地区的两个大国吴和越均自称蛮夷,即使吴的先祖是周朝的太伯,是姬姓直系,因为国处江南依然不敢与中原诸侯比肩。秦灭六国、置郡县,郡差不多就相当于如今的地级市。在中原地区,现在的一省当时要置数郡。唯江南地区,因为人少,如今数省之地一共才设了二郡:吴、越两国核心之地,也就是现在的苏南地区和半个浙江被设为一郡,即会稽郡;会稽郡外的,现江苏和安徽两省长江以南的大部分,被设为鄣郡,西汉改称丹阳郡。
此时的宜兴叫做阳羡,属于会稽郡。因为在这个会稽郡里包含着未来江南乃至全中国的经济中心区域,即唐、宋两代的江南东、西道(两浙路),和明、清两代的江南六府:也就是苏、锡、常和杭、嘉、湖。这个区域最早统一在会稽郡里,它最先裂变出来的地缘组合就是“三吴”。
会稽以一郡实领一州之地 (当时最大的行政区域为州,近似于现在一至二省,如冀州、益州、荆州、扬州),到东汉由于江南人口渐增便已治理颇难,因此将会稽郡进行分割就成为了现实选择。东汉永建四年,即公元129年便分会稽郡为吴郡、会稽两郡。这次分割是历史上在同一政权下,第一次分割出了江苏与浙江为两行政区的雏形。但此时,吴郡内还存有现在浙江的一部分,就是湖州地域,含安吉、德清、长城(即现在的长兴)等县。因此,到三国东吴时再次进行了分割,将这一地区从吴郡中独立出来,设立了吴兴郡。这是第一次出现了“三吴”的概念,这就是未来2 000里江南核心区的基本框架。在此时,阳羡属于吴郡(西晋和东晋初属于吴兴郡)。
从东汉末到三国的这个时期,除了是宜兴青瓷成规模烧制的起点,同时还有越窑青瓷的起点。宜兴与绍兴是此时江南地区也就是原大会稽郡的东、西两个政治、经济支点。而青瓷这种当时还属于高档用品的器物烧造,必然最可能在这种地域中心进行,考古也证明了确实同时期宜兴和绍兴都存在青瓷的大规模烧制。因此,主流学术观点把宜兴青瓷归入“大越窑系”的范畴,认为宜兴“均山瓷业是在汉代釉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并吸取毗邻吴兴和上虞、绍兴的早期越窑的先进技术,烧造出具有一定质量的青瓷器”,“均山窑的造型和装饰具有与越窑相同的风格,所以陶瓷界有把均山窑列入越窑青瓷系列”。而路易-艾黎在《瓷国游历记》中更说:“有些专家认为,浙江北路从德清直至绍兴是著名越窑变迁的路线,我则认为很可能越窑的起点应该是德清以北不远的宜兴。”
其实,通过上面对于东汉至三国时期江南地缘政治的研究可以确定,在那个时期宜兴与绍兴本来就是同一个行政区域内的一家人,是会稽郡这个大家族的父亲与母亲。也许更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越窑系青瓷是创烧于原东汉会稽郡内,由宜兴和绍兴两地作为初始烧造地的古青瓷体系。当然,这个历史地位亦要有它的生产水平和高端产品来支撑,这就要对三国两晋时期,宜兴周氏在地缘政治中的突出作用进行研究。
图2 青瓷猛兽尊
2 周氏和宜兴青瓷
宜兴在古代史上出现的最为著名的家族当然是周氏家族,其中最为核心的是周舫、周处、周玘祖孙三代,考古所发现的古代宜兴青瓷最为顶级的器物,也正是在周氏家族墓葬中出土的。但是有关周氏家族的背景,以及它所代表的宜兴在古江南地缘政治中的作用,就少有专门的研究成果了。至于这种背景和作用与宜兴青瓷之间的关系自然更是少人涉及,而这却正是三国至南朝,宜兴青瓷甚至中国青瓷格局形成的决定性因素。
周氏家族墓群,位于宜兴周墓墩。1953年和1976年,南京博物院发掘了其中的6座墓。这6座墓南北排成一列,其中4座墓出土有纪年文字砖。1号墓出 “元康七年九月廿日阳羡所作周前将军砖”,可知为元康七年下葬的周处墓。4号墓有永宁二年年号和“关内侯”铭文砖,据此推断应是周处父周鲂墓。5号墓有建兴、大兴、太宁年号,可能是周处之子墓。其所出青瓷器:1号墓和2号墓共出土42件,其中完整的27件,有罐、壶、盆、碗、盘、香熏等,还有臼杵、筛、桶、斗、火盆、畚箕、扫帚等模型器,以及专为随葬用的飞鸟堆塑人物谷仓罐(魂瓶)等。它们的质地纯洁坚致,釉色光亮滋润,是晋代青瓷的标准器。经分析鉴定,与南宋官窑青瓷成分相近,可见其烧造技术的进步。这批瓷器的成分与宜兴现代所产陶土相当接近。周墓墩这批晋代青瓷的出土对于当代宜兴青瓷的意义是决定性的,它直接促成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宜兴青瓷的复烧。
周墓墩4号墓出土的青瓷猛兽尊(见图2),此器为罕见的艺术珍品,神兽尊形态威严,面目近似狰狞,造型与六朝陵墓前的石辟邪的雕刻作风有相似之处,应属镇墓祛邪之物。此神兽尊现存于南京博物院,为其镇馆之宝之一。此青瓷神兽尊很明显是当时最高级的青瓷器,以一个未封侯之关内侯而可以如此高等级的瓷器陪葬,说明周舫就是那一类未封侯而食奉邑,享有极高特权和经济利益的大族将领,而这也与他孙权心腹的身份相符。
根据史书记载,我们可以推断出,东吴的这些拥有奉邑的大族、将领,在其奉邑上必然形成了足够独立的权力和利益,其奉邑内也必形成了高度自给的经济形态。因此,作为拥有青瓷生产能力的宜兴地区,他的领主家族所用的高档青瓷又怎么可能是长途数百里从会稽郡的山阴获得,必然是由阳羡本地瓷窑烧造。是以这一批具有极高工艺水平和艺术风韵的青瓷器,就佐证了宜兴当时确实是越窑系青瓷的双峰之一。
不过,宜兴青瓷在达到两晋的高峰后,似乎在之后的南朝逐渐形成了一个向下的轨迹,最终在隋、唐两代被绍兴超越,最终被历史遗忘,越窑成为浙江青瓷的专属名词。这个过程亦是因周氏的兴衰而造成宜兴地缘政治地位的下降。
3 义兴周氏与南朝青瓷格局
周玘是宜兴这个名字的起点,从周玘开始,阳羡变成了义兴,周氏成为了义兴周氏,直到北宋初避太宗赵光义之讳改义兴为宜兴。
2009年宜兴新街街道紫云山考古中,出土六朝时期文物39件,其中瓷器22件,包括青瓷盘口壶、青瓷碗、黑釉四系盘口壶、器盖、砚、唾壶、虎子。考古资料显示,宜兴六朝墓所出的瓷器绝大部分是宜兴本地烧制的,其烧制技术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此时期宜兴瓷窑烧制的典型器有盘口壶(见图 3)、唾壶(见图 4)等。南京出土的南朝青瓷莲花尊(见图5),此物与宜兴周墓墩出土青瓷特征相似,这说明,宜兴青瓷在六朝时期已经大量烧制。
图3 盘口壶
图4 唾壶
图5 青瓷莲花尊
隋初,义兴再次恢复成县,而山阴则上升为越州,从此“越窑”这个名词出现并日益响亮,在唐代都是全中国最高档的瓷器,而宜兴青瓷则沦落到只能烧制粗糙的民间用瓷。因为,随着南北朝的最终结束,建康不再是江南的政治中心。在古代社会,瓷器生产的档次总是由是否为统治集团服务而决定的,当南京不再有朝廷,给朝廷供应青瓷的宜兴瓷窑自然就开始了它衰落的进程。这是一个历史的铁律,无法打破,几百年后的宋代初期,当北方的青瓷日益成熟,朝廷不再需要越窑青瓷时,从隋朝开始盖过宜兴青瓷三百年的越窑和“秘色瓷”也就同样的戛然而止了。
4 当代宜兴青瓷
上世纪50年代,宜兴境内考古发现的汉代和六朝早期青瓷古窑址、古窑群的大量发掘,极大地激发了现代宜兴青瓷的恢复试制、成熟和辉煌。1961年3月,为贯彻国务院指示,江苏省轻工业厅启动 “宜兴青瓷恢复试制及其工艺研究”科研项目,项目由江苏省陶瓷研究所、宜兴青瓷厂联合承担,当时的省轻工厅、县、镇及企业四级高度重视,集中财力物力,至1963年基本上完成了现代宜兴青瓷的初创,这一时期,宜兴青瓷最为重要的人物是现代宜青釉色创烧人周谟。
周谟(1907~1986 年),江苏宜兴人,早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法律系,新中国成立后,他回家乡走上了陶瓷艺术的开拓之路。1961年,宜兴瓷厂将开发研制青瓷重任交给周谟和他的同事,他担纲后,找资料、探索青瓷釉料配方和烧成技术,在第14次试验中获得了成功,烧出了第一批青中泛蓝的宜兴青瓷。在他77岁高龄时,又仿制出宋代“弟窑”风格的青瓷,为宜兴青瓷填补了又一项空白。
宜兴青瓷从初创走向成熟起始于1964年,其时,在坯釉配方、造型、装饰、成型、烧成等方面均有了突破、稳定和较为厚实的技术储备。1964年,回归二次烧成程序,采用弱还原焰最终烧结工艺,釉色稳定地出现了“青中泛蓝”的呈色。青瓷历来在陶瓷界被认为是一种不宜装饰的瓷种,宜兴青瓷在初创阶段就在装饰上进行了不懈的探索,运用阴刻图纹,凸显传统出筋之效果,借鉴喷花、薄膜堆花等装饰手法,改变了传统青瓷一青到底的单一格局,丰富了青瓷的发展。
现代宜兴青瓷至上世纪70年代初期已经成熟,其后以显著的釉面特色、形式多样的造型、丰富多彩的装饰艺术和厚实的技术含量,进入了一个辉煌的时期。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宜兴青瓷在国内外影响日隆,1981年轰动美国市场,被誉为“东方的绿宝石,精美的碧玉器”。1983年被选为国礼赠送来华联欢的三千名日本青年,作为国礼赠送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32件青瓷花瓶入选陈设在中南海紫光阁。
应该说,现代宜兴青瓷的品质和釉色已经远超当年的越窑,著名书画家、陶瓷艺术家韩美林先生便曾给予了“阳羡青瓷驾越州”的高度评价。而在和另一个最著名的青瓷品种龙泉青瓷的对比中,现代宜兴青瓷依然有能够独擅胜场的一面。如果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形成国内宜兴、龙泉二大青瓷并驾齐驱的局面,那至少在一个方面是宜兴远超龙泉的,就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窑变。青瓷上的窑变从钧窑后绝迹很久,而钧窑从清代末期的卢钧再到新中国复烧便已经把大面积的窑变色作为基本釉色,现代钧瓷已基本不再属于青瓷行列。宜兴青瓷在基本釉色复烧成功后,开始了窑变釉的相关研究,现代宜兴青瓷的窑变釉是采用宜兴地区的白土以及石灰石、窑汗、氧化铜、氧化锡配制而成。釉中的氧化铜、氧化锡是还原剂,氧化铜被还原后分散在釉中呈牛血红色,高温下玻璃状的釉自然流淌,在窑汗的作用下形成五彩斑澜的颜色。但作为瓷器底色的青色是由氧化铁还原而来,氧化铁的还原温度与氧化铜和氧化锡的还原温度不一致,要使青釉与窑变釉一次同时烧成,窑变釉水的高温稳定问题就必须解决,这在全国青瓷界都是最大的难题。后来结合数十年的实践,又经过了无数次的实验、失败、再实验,青瓷窑变的高温稳定问题终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被攻克。从此现代青瓷器上终于出现了装饰窑变的产品,那就是宜兴青瓷,典型器如青瓷窑变斗笠(见图6)和青瓷窑变水乳瓶(见图7),这是宜兴青瓷为中国青瓷业做出的一大贡献。
图6 青瓷窑变斗笠
图7 青瓷窑变水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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