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辱若惊”(《老子》第13章)
2015-05-21于述胜包丹丹
于述胜+包丹丹
专栏主持人
于述胜,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教育思想史和教育学术史研究。兼任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宣传出版委员会副主任,《教育学报》执行主编,中国教育学会教育史分会常务理事。
一日,师者与学者同游于国学馆。馆中赫然题有一副对联:
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这几乎是弄风雅者人人耳熟能详,且心生仰慕之境。
师者问曰:君以为此联如何?
学者曰:嗯。境界蛮高!
师者复曰: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是“宠辱不惊”,也是“去留无意”……学者一时语塞,做深思状……
师者问道:“宠辱不惊”,语本何处?
学者曰:《老子》第13章。
师者提示:《老子》本文是“宠辱若惊”。一字之差,意义可有分别?
学者诵《老子》此章:“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①。”
学者继而问曰:《老子》此章,自古以来聚讼不已。不知“不惊”与“若惊”有何不同?
师者曰:身处荣宠与耻辱之境,常人自然而正常的反应是:受宠则喜而悦之,受辱则悲而怒之。《说文》曰:惊,马骇也—马儿受了惊吓,遂扰动不安。因受宠、受辱而大喜大悲,一宠就美得不行,一辱就气得不行,乱了方寸,忘了自己是谁—“宠辱若惊”是否有这层意思?若如此,它还只是表达了一个事实,一个常人、常态。老子这话恐怕不仅要表达事实,还要表达价值,即人应该如何对待宠和辱。
得荣宠则心安理得,欣然领受;受耻辱则惊惧万分,怒不可遏……这恐怕也是常人、常情与常态。老子所言,可能主要针对这种情况。所以他说:“宠为下。”常人都把荣宠视为好事,老子却提醒我们:受宠不见得是好事,甚至更可能是坏事。为什么呢?喜欢受宠且把荣宠很当回事的人,常常是自信、自立不足而仰人鼻息者。一旦受宠,常易狐假虎威、有恃无恐;一旦失宠,也易如丧考妣、无地自容。这就是所谓的“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即得之亦惊、失之亦惊,永无自信自肯、安定宁静之心。故老子告诫人们“宠辱若惊”—把居尊处荣当作委屈蒙耻一样看待,永抱戒慎恐惧之心。
如此,则知老子立说相当朴实且深沉。朴实,是说它并不一味地否定常人、常情与常态;深沉,是说它把常情、常态拨转到更加内敛、自持的方向上来。与之相比,“宠辱不惊”就显得过于华丽,且轻飘飘的。
学者复问:那么,“宠辱若惊”与“贵大患若身”是什么关系呢?
师者答曰:君此问正好点在腰眼儿上了!“贵大患若身”正是要把“宠辱若惊”引到内敛自持的方向上来。
既然居尊处荣更可能是坏事,那么,它就与蒙垢受耻一样,皆为“大患”。所谓“贵大患若身”,就是要像对待自身的生命一样,重视甚至于珍视大患。何以如此?这是因为,大患是追随着人的生命而来的。人皆欲伸展、畅达一己之生命,而祸患恰恰是生命畅达之拦路虎。如果人们不欲畅达一己之生命,祸患也就不成其为祸患了。即此而言,贵大患即是贵身,并最终落实到贵身上来。而《老子》此章的结论是:“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女可以寄天下矣。”
学者曰:最后这两句话,冯友兰先生以为它表现了老子的利己主义,而高亨先生则以其为“无我”“无私”的利他主义。师傅是怎么看的?
师者曰:简单地把老子等同于利己主义或利他主义,可能都有问题,还没有从根本上把握道家的世界观。与孔孟一样,老子也主张“天人一体”,即天、地、人是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世界乃是一个以己身为原点、层层外推的同心圆。这个世界观所表现的,既非特殊主义,亦非普遍主义;既非单向度的利己主义,亦非单向度的利他主义。在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上,其基本主张应被恰当地概括为:以社会为主义,以个人为本位。从“以社会为主义”角度看,人并不是外在于世界的单子式的孤立个体,而是与世界一体相连的生命整体,说得形象一点儿就是“世界是人的身体的无限延展”;从“以个人为本位”角度看,人要走向世界、通达世界,就要从贵身、为身、修身做起。
学者曰:师傅这样说,在《老子》中有什么根据呢?
师者曰:当然有根据。我们可以把那两句话与《老子》第54章的内容联系起来看。后者说:“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有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溥。”
学者曰:第54章同样不易于理解,还请师傅明示。
师者曰:“善建”者,建德也;“善抱”者,抱道也。建德抱道之人,即尊道贵德之人、务本之人。它的反面,即建名抱利、尊名贵利的务末之人。建德与抱道乃一体两面之事:建德即能抱道,抱道乃所以建德。建德抱道之人,名副其实,位称其德,坚不可拔,牢不可破,故能子子孙孙绵延不绝、祭祀不辍。
“修之于身”的“之”,当指“道”。在己身上用功、修道之人,其德乃真德。庄子也说:“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②。”“有余”“乃长”“乃丰”“乃溥”,是指人随其修道范围日益广大,其德亦日广且大。不难看出,在老子眼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皆应成为建德抱道之业。故老子又说:“道之尊,德之贵,莫之爵而常自然③。”有道有德,才是最高的爵位、最大最真的名与利。
在中国现代学术思想史上,很多人视老庄与孔孟思想截然对立。儒、道两家在对道与德的理解上或小有差异,但在根本思想上却是相通的。“道之真,以治身”与“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不就是相通的吗?“莫之爵而常自然”与“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④不也是相通的吗?
学者大悟:原来老子所贵、所爱之身,乃道德之身,非欲望、名利之身也!
师者笑曰:理当如此。明白了第54章所讲的道理,则“贵以身为天下者,乃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若可以托天下”不解自明。
蒋锡昌以那两句话为倒装句,正述之即是:“故以身为天下贵者,若可以托天下矣;以身为天下爱者,则可以寄天下矣”[1],其说可取。“寄”与“托”互训、互文。《说文》:“寄,托也”;“托,寄也”。意即:那个视身(首先是己身,也可包括他人之身)为天下最宝贵之物的人,那个最珍爱其身之人,人们才可以放心地把天下托付给他(即让他来治理天下)。其所贵、所爱之“身”,当然不是指欲望之身,而是抱道贵德之身。
如此,则老子“宠辱若惊”的深沉思致才能充分展现:由末返本,从对名利的驰逐中,回归到对道德的修持上。
学者曰:师傅说“宠辱不惊”有飘浮无根之感,让我想起了那副对联的作者陈继儒。记得陈平原先生在《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中,对此人曾有入木三分之透视,大意为:继儒骨子里乃一书商,读了不少书,也能写一手还算漂亮的文章;其文章既无多深学问,亦无太高境界,主要是连缀经史中之名言警句,并将其进行了适合那个时代大众口味之加工;高雅乃其表,从俗乃其里。
师者曰:正是如此!要我说,继儒非儒亦非道,玩弄孔老以自高;炫众惑俗钓利名,文章无关德与道。当然,他既为书商,我们也就不必过于苛责。倒是那些求道、讲“国学”之人,能不为所惑才好。
赞曰:
不务道德务荣宠,
俯仰由人俗人情。
不贵道德忘荣宠,
继儒只是玩老、孔。
抱道建德万事根,
子子孙孙福德存。
以宠为下宠亦惊,
宠辱一归道德身。
参考文献:
[1]蒋锡昌. 老子校诂[M]. 上海: 商务印书馆, 1937.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
(责任编辑:任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