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物化:良渚遗址群考古特展
2015-05-19王紫祎
王紫祎
“王的葬礼”
与以往国外的良渚文化主题展不同,北大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的展示没有做成大英博物馆、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那样的文物展,或是像中国国家博物馆在良渚遗址发现70周年纪念时举办“良渚文化精品展”所体现的国宝展风格。
我们目见的主体更像一个“现场”——通过情景复原,实现了良渚遗址群中一个重要墓葬的下葬与发掘过程的时空转化,从考古视角进入良渚社会权力和信仰的探寻。
考古学中对墓葬的分析,难点常常在于如何分辨生死之别:哪些反映了“死者的空间”——墓主的身份标识,即权力的物化形式;哪些反映了“生者的空间”——社群的共同习俗、传统和精神世界,即信仰的体现。
展览的第一部分“王的葬礼”,首次将反山M20整墓展出。专家们按照实际尺寸复原了M20墓葬,4米长、2米宽,其中包含“王”墓的全部538件随葬品。墓坑背后通柜里陈设的随葬品完全对应其在墓坑里的实际位置。作为观众,最初的惊讶来自眼前并非我们在博物馆所惯见的精美古物:不管保存状况多么差——破残的器物、腐朽的东西,很多未能复原整器器形,或者一般认为够不上精品的、没有任何定级的文物也被原貌展示出来。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策展人秦岭告诉本刊,他们就是想要呈现给观众最初始的状态,“以完全平等的态度来看所有的文物,是考古人对待随葬品的态度”。
这个展览主要由两家研究机构——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策展,也借助了良渚博物院和杭州市余杭博物馆的馆藏资源。秦岭说,对考古人员而言,保存不够好的发掘品同样包含了很多信息。在反山M20葬具的头、中、尾部,各出土了一件琮式柱形器。这种玉器和组合常见于良渚文化男性权贵墓葬,以良渚遗址群内的“王”墓最为典型。这三件均为黄褐色,大小基本接近,均雕琢两节神人兽面像,但细部差异较大。其中有一件看似半成品,仅打磨出神人的鼻部和羽线位置,尚未精细加工。秦岭介绍,正是根据此件半成品,考古人员推知一部分随葬品是为了入葬而特地赶制,并非墓主身前所有。同时,他们也认为相对固定的埋葬形式和葬礼活动在良渚上层社会已经出现了,因此半成品才能以特定的形态和位置出现在“王”墓中。
反山是良渚文化中“王陵”级别的权贵墓地,当年对它的发掘过程也比较曲折。1986年5月8日,在反山某个基建工程开始动工之前,考古人员循例先进入现场勘察。出人意料的是,经过20多天的发掘,他们总共出土了11座汉墓,却没有见到良渚遗址的一点踪迹。通过土质辨别,考古队推测在汉墓之下可能还有墓葬,于是决定再往下试试。浙江省考古所的首任良渚考古站站长王明达画好墓坑线,带人又下挖了90多厘米,依旧没有动静。直到5月30日,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该所考古技工陈越南从12号墓里爬了上来,叫王明达站长赶快过去看一下。陈越南手里捏着块泥巴,上面有些红漆,中间嵌了几颗白色小珠子,正是典型的良渚时期玉珠。王明达径直就跳下了1.6米深的墓坑——这样做其实是违反考古现场规定的,但当时他实在是太激动了。狂喜的考古队员们继续下挖了40厘米,就这样,第一座大型良渚古墓葬在反山出土了。
瑶山M2墓出土的玉鸟
反山M22墓出土的玉鱼
M20也是反山墓地中最高规格的墓葬之一:随葬品件组数量最多、器类最齐全,大量刻纹玉器水平也仅次于M12的一座墓葬。在北大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的此次展览中,入选的每一件刻纹玉器,背后都有一代一代学者的不同解读和认识,可见其传递信息的丰富和复杂。
良渚遗址出土的玉鸟共有四五件,现场展出的这件玉鸟,却是唯一在眼睛里面和嘴巴部分都刻有纹饰的。更值得仔细考量的是展陈方式。据秦岭介绍,过去每次展这件玉鸟,不管是收入图录还是实物呈现,都像我们日常理解的那样,布放为鸟要展翅高飞的形态,所以鸟头是朝上的,翅膀也是往上飞的样子。在这次布展时,学者们却坚持把玉鸟倒置过来放,观众自然会有疑问:为什么鸟头要往下呢?但所有研究良渚文化的学者都心领神会,因为在良渚文化里,鸟的眼睛代表信仰,鸟只是一个载体,对它眼睛、鼻子的刻纹与总体的刻纹是有统一性的,按照那个系统就应该是往下。秦岭和同事们确认倒置才是良渚人的摆法,而不是像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样子。
良渚遗址群内较低等级墓地,一般都会随葬鼎、豆、罐、壶等固定组合的丰富精致的陶器。但权贵墓葬往往随葬陶器数量很少,也不如一般墓葬的组合那么固定。反山M20墓陈展中仅有两件修复过的出土残破陶器:一鼎,一罐。
良渚遗址的发掘品中还有漂亮的漆器、象牙器,但秦岭说,这些东西都支离破碎且无法修复。“展厅中复原的大墓,500多件出土物里面有9件象牙器,最后都只能放一张小小的图片在展厅里,表示曾经有这个东西。”
把所有发掘品都按照原貌呈现出来,在普通观众眼中可能是新奇而震撼的效果,但对于发掘者还另有意味。秦岭说,明年就是良渚文化发现80周年,当年发掘反山墓地的老先生现在都不在一线了,有些人腿脚也不灵便了。别人写文章,总在重复那几件漂亮的、刻纹的发掘品,像我们这样把每一件出土时编过号的发掘品都展陈出来,对考古一线的人是一种致敬。
良渚社会和权力来源
良渚文化最早发现于1936年11月3日。考古史对这一天的记载是:“新石器时代晚期一支重要的原始文化在这一天重见天日。”
当时考古学界所了解的早期遗址还只有像殷墟这种成果,以及国际上有名的城子崖遗址。但在长江下游地区,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地理研究者已经开始寻找这一地域的文化渊源。1936年,西湖博物馆年仅24岁、学历只有初中程度的馆员施昕更在参与发掘杭州古荡古文化遗址时,觉得出土的带孔石斧曾在良渚也见过,于是几个月后他赶赴良渚,在棋盘坟进行了第一次发掘,出土了大批陶器。
著名考古学家夏鼐在1959年正式以“良渚文化”来命名这支为中华文明的诞生做出卓越贡献的原始文化。良渚文化被确认距今约5300~4300年,大体与古埃及文明、苏美尔文明、哈拉帕文明处于同一时代。
2006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余杭瓶窑镇东侧的葡萄畈遗址发掘时,发现了底部铺垫石头地基的、类似城墙或河堤的黄土堆筑遗迹。经过约一年的考古勘探与发掘,他们最终发现了面积巨大的良渚古城,从而开启了良渚文化研究的新阶段。国家文物局考古专家组成员、故宫博物院前院长张忠培先生经多次考察后称:“良渚古城遗址在国内独一无二,其意义与价值堪比殷墟,是中国同时期规模最大的城市,堪称‘中华第一城。”
细心的观众可能会发现,此次展览的英文标注都不是直译,在某种程度上,英文部分比中文更能表现真实含义。秦岭说,展览的中文名字是“权力与信仰”,但实际上这两个概念并不是并列的,在良渚文化中,信仰是权力的来源,所有物质文化都在表现权力。因此英文将主题表达为:Power in Things,在这里,“things”(事物)可以有两种理解:一个就是表面上的器物(object),权力来源于物,这是展品的第一呈现;另一层理解则是莫名的事物,比如人所信仰之物,包括神徽、图式,权力被集中在这些纹饰上面。
跟同时期的文化相比,良渚社会的等级性已经非常制度化,不同等级的墓葬其随葬品在组合、数量、质量等方面是完全分化的。但有意思的是,已经高度分化的社会阶层在日常用器的选择上却很相似。无论是莫角山中心土台,还是古城墙边倾倒的生活垃圾,王墓出土的实用陶器都跟普通聚落中出现的并无二致。北大赛克勒博物馆在展览中特别选择了卞家山遗址为例证,这个聚落的日常用器和王墓古城没有区别,在刻纹陶片这部分,带有信仰内容的陶器在卞家山聚落中也同样丰富。尤其是刻纹的豆、杯、壶等酒器水器的使用,与随葬组合间产生鲜明反差,更能反映良渚先民真实生活的一面。
藏礼于器
这个展览大概不能回答“良渚人信仰什么”这样的具体问题,但良渚玉器体现了当时良渚人信仰的一些内在。
良渚文化所创造的玉礼器系统被视为中国5000年文明形象的代表。在瑶山、反山良渚文化遗址都出土了大量玉器,研究发现良渚人创造了一套以琮、璧、钺、冠状饰、三叉形器、璜、锥形器为代表的玉礼器系统,同时在许多礼器上雕刻有神徽图案。良渚玉器数量非常丰富,但是上面的图形题材却非常少,仅有神人、神兽、神人兽面等几种形象,其中神人和兽面纹最常见,许多玉器上,神人兽面纹合为一体。从玉器纹饰题材的种类和使用频率、纹饰与器类关系,以及纹饰组合等多方面考察结果发现,神人和兽面纹是良渚人信仰系统中的主体,也是最主要和最重要的膜拜对象。
良渚最早阶段一组早期刻纹玉器,展示了兽面纹同龙纹的同源性。本次借展的瑶山M1兽面璜、瑶山M9兽面三叉形器、瑶山M7三叉形器,中间兽面部分可以说是单线条兽面刻画技法娴熟的代表。另一件瑶山M2的龙首纹牌饰表现出了“蒜头鼻”特点,熟悉良渚纹饰的人马上能联系到兽面纹鼻部的基本做法,也证明兽面纹是良渚社会贯穿始终的唯一的精神内核。
满刻纹兽面阶段值得一提的器物,是来自大英博物馆的一件私人收藏。这件满刻纹三叉形器的重要性,在于两侧神人的下部有面孔朝外的两个龙首纹凸块。同展览中龙首纹单元的其他玉器相比,这对龙首纹具有共同的特点:从三叉形器两叉外侧起伏的细节来看,琢玉者最初已经设计了要在这件器物上创造出神人-神兽和龙首的组合,因此才会有已经切割雕琢好的浅浮雕龙首的位置。不过这种龙首与神人兽面共生于一件器物上的情况暂为孤例。
展览引用了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学者赵辉的观点,认为可以把抽象的神人兽面纹理解为“人类驾驭了自然”的观念。这类图像恰巧出现在崧泽社会之后,崭新的良渚社会建立之初,伴随良渚社会深刻和剧烈的变化,“崧泽风格”被一套以神人兽面、鸟、龙为题材的纹饰系统迅速取代了,意味着良渚人形成了一套新的思想观念。赵辉说,人类社会每当面临重大转折的时候,必定产生与之相适应的社会意识和宗教信仰,这些情况在以色列人建立早期国家的过程中、在雅利安人向次大陆的拓展中、在春秋战国的剧烈动荡中反复上演。崧泽到良渚的变化,再次提供了这样一个实例。
以“权力与信仰”的角度解读良渚文化不算主流。大部分学者认为良渚文化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早期文明,也认可这个早期文明的表现形式是高成就的玉石器制造。至于信仰是不是权力的来源,是不是通过控制玉石资源来获得或者展现权力,北大赛克勒博物馆的展览是第一次比较明确地把它提出来了。
“我们提到权力与信仰的时候,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想法,这次没有做出来,比较遗憾。”秦岭介绍,最后在展览结语部分放置了一件商代铜钺,也是权力的象征。秦岭认为,权力是中国的主轴,各个阶段一直在用不同的物质来表现权力。而在信仰上中国人是变通的,商代的人和周代的人就不一样。“所以,往深了说,权力是一脉相承的,而信仰则可以看到一些差异。”
(参考文献:《权力与信仰——良渚遗址群考古特展》,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严文明《良渚随笔》,杨法宝《良渚文化的发现人——施昕更传略》。实习记者刘彭媛也有贡献。本文图片由北京大学“权利与信仰”展览项目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