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鱼记
—— 一名摄影记者追拍刀鱼四年间
2015-05-17张卓君
□ 文/张卓君
刀鱼题材:值不值得“深挖”?
“宁去累世宅,不弃此鱼额”,这是扬州一直流传着的一句俗语,意思就是宁肯丢掉老祖宗的房子,也不愿意放弃只有瘦骨的鱼头。由此可见百姓对此鱼的喜好。“此鱼”究竟是什么鱼呢?它就是“长江三鲜”之一:刀鱼。刀鱼是最早到达长江的时鲜鱼,初春三月,即刀鱼上市之日。然而时鲜不等人,清明过后,刀鱼脂肪变少,肉质变老,此时的刀鱼便不好吃了,因此每年吃刀鱼的时间不过四十多天。每年初春,大批食客等待尝鲜,加之多种原因导致刀鱼数量减少。因此,每年三月中旬到清明前,刀鱼的价格一直持续走高。
面对动辄上千的刀鱼价格,让一般消费者只能望而却步。但2013年,刀鱼价格遇到拐点。此前,一级刀鱼最高可以卖到每公斤12000元左右,2013年后,刀鱼价格开始下跌,到2014年,一级刀鱼的价格已跌至每公斤6000元。很多饭店已基本停止刀鱼的正常进货。现在饭店做刀鱼几乎是一种“私人定制”的模式,一些要尝鲜的食客会提前打电话来预约,但客户数量不多。曾几何时,刀鱼已演变成财富与身份的象征。因此,我用镜头追随着江中游弋的刀鱼,记录捕鱼人,捕捉刀鱼身价起伏所折射的社会风气变化。
初拍刀鱼带来的触动
2012年3月初,我第一次拍摄刀鱼,这使我与刀鱼结缘。为了给一篇推荐江鲜的稿件配图,当时联系了多家饭店。几天后,一家饭店终于打来电话,告知收到了几条优质的大刀鱼,品相极好。整个拍摄全程只持续了15分钟,饭店人员就用碎冰块将这几条已被预订的刀鱼冷藏起来。
拍摄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次日,细雨中,我来到万福闸附近的夹江。远远望去,几条小船正停靠在江边。沿江堤而下,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狗吠声,脚踩着不足一米宽,五六米长的木板,摇摇晃晃地登上一艘水泥板当甲板的渔船。侧身沿着窄窄的船舷向前,在船舱里,见到了黝黑的船主顺子。得知来意后,他笑了,指着一旁盆里的十几条刀鱼说:“这些就是我们忙活大半天的收获,还算不错”。也许是早晨的收成不错,顺子爽快地答应我随船入江拍摄。
站上船头,初春的江风,如一根根尖刺,刺透衣服,浑身打颤,但顺子却习以为常。顺子妻子的双手已冻得发紫,皮肤上裂开很多口子。当我提醒她时,她却满不在乎地说:“渔民的手都是这样,不碍事,捕鱼要紧,现在刀鱼的价格高,而且不愁卖,能多捕些才好”。
整理采访照片,一张照片“跳”出来打动了我:一双冻得发紫的手,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豁口,正将捕来的刀鱼摆放整齐。“现在刀鱼的价格高,能多捕些才好”这句渔民的话真实直接,充满艰辛。他们辛苦捕捞,提供了餐桌上的珍馐。作为一名摄影记者,我决定记录下他们捕刀鱼的生活。
深挖选题,需要调查记者的“劲”
随着形势的变化,刀鱼价格随之下跌。渔民的生活会不会因此受影响?我再次来到瓜洲古镇的渔业村,探寻当地渔民的生活状态。
2013年3月13日中午,我沿着渔村的青石板路来到大堤上,向堤下望去,数百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岸边。上年纪的渔民早已习惯了水上生活,不愿远离养大他们的江水,于是把较大的水泥船改造成了“住家船”,而拴在大船一侧的小铁船才是渔民们入江捕捞的渔船。走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一位离开船屋上岸的村民。我主动上前打招呼,他应了一声,说村里有事,便不再理我,迅速低下头向村里走去。
这令我很纳闷,紧跟着他往村里走去,远远地看到一片空地上搭建起一个黑棚子,村民们正围着几张圆桌吃饭,走近了才发现他们神色凝重,表情悲戚。打听得知,村里的渔民在江中捕鱼时遇难了。我想再问些什么,但没有人搭理我,而是让我找村干部了解情况。结果,村干部得知我的身份后,表示事情很多,让我改天再去。结果可想而知,我没有拍到相关照片。
这一点至今仍让我后悔不已,没有深究下去,没有刨出“料”。脑中回想起那个画面:繁忙的渔村,一条遮着黑布的失事渔船静静地停靠在码头,岁月的沧桑都刻在船帮上,成为黝黑的回忆,而这条渔船,可能永远都不会再下水。这一画面带来的悲怆感,至今仍在我心里。
□ 2012年3月6日,在万福闸附近的夹江,渔民顺子的妻子捕获鱼。(张卓君/摄)
□ 2014年3月27日凌晨,长江扬州段。渔民们在整理渔网,他们仔细检查,确保每一条入网的刀鱼都已取下。(张卓君/摄)
第一天的采访就这样草草收尾,但我并没灰心。随后几天里,我有时间就去村里转悠。江堤边的一张方桌是渔民们的聚集地,没有入江捕鱼的渔民会聚到这里打牌。打牌的过程也是他们互相交流的时间,比如昨天谁捕了几条?今天哪里下网比较好?在与他们聊天的过程中,我得知前几日的那场事故,一对年近7旬的渔民夫妇夜里入江捕鱼,当晚狂风大作,第二天,渔民们在江面找到了老夫妇的渔船,却没找到夫妇二人。在江面上讨生活的老江湖们,断定这对夫妇“出事”了。而对于这样的悲剧,他们已有些见惯了。
经过几天“蹲点”,我混了个脸熟,渔民们开始主动和我闲聊。闲聊中,他们回忆着一网能捕获近百条刀鱼的时代,抱怨用命换来的刀鱼都让有钱人吃了,也憧憬着幸福生活……他们同祖辈一样,守在江面上。因为,除了捕鱼,他们几乎什么都不会。过一阵子,我拿出相机拍照。面对镜头,他们已没有抵触情绪,只顾忙自己手头的事情。2013年3月底,我终于能跟随渔民上船拍摄江中捕刀鱼。刀鱼捕捞期内,我零距离体验了他们的生活状态。在我眼里,渔船已不再是小船,它们是一个个捕鱼人的故事。
后来,《扬州晚报》以“长江‘捕刀人’”为题刊发了我蹲守十几天拍摄的照片。组照的报道方式让我产生思考。抛开优秀组照需要的震撼场景、动人细节、精彩瞬间,我认为,在拍摄过程中融入更多思考非常重要。如同文字记者写出条理清晰的文章,摄影记者拍组照时要带着讲故事的思维,让人能读出照片背后的故事。而做到这一点,用时间“蹲点”是根本,带着情感、思考去观察、讲述则是组照成功的关键。此外,在采访中遭禁拍的情况时有发生,我的对策是融入加等待,融入其中、用心交流,等待他们戒心消除,我就成了“自己人”,这样才创造出捕获最生动照片的条件。
还有多少人愿入“捕刀鱼”行当?
捕刀鱼伴随着很大的危险,近十年来,瓜洲渔业村有数人于夜间作业时葬身江中。除了提防大船撞击外,江面还随时可能起雾或刮大风,这些都让渔民身处危险之中。由于太辛苦,年轻人都不愿意继续干下去,如今,瓜洲渔业村的渔民平均年龄超过55岁。
2014年,瓜洲渔业村共有28条渔船“捕刀”,渔业村的作业水域从十二圩到六圩,渔民们将这一区域分成若干个工作区。刀鱼的捕捞需两条船为一帮,捕捞时,两条船共同拉着长164米、高4米的渔网在规定的作业区内顺水而下,逆流而上的刀鱼就会被网入渔网。与白天相比,夜晚的江面温度更低,而且不断有大小船只驶过,加之能见度低,因此夜捕在捕捞作业中最危险。
2014年3月27日晚,我获得跟随渔民李金宝拍夜捕的机会。夜间拍摄加之船体狭小,更换器材极不方便,因此我准备了两部相机,还从朋友处借来鱼眼镜头。深夜12点多,在“突突突”的马达声中,小捕刀船来到江面上,波涛起伏,身体随之上下晃动,相机很难拿稳。待一艘大船驶过后,江面开阔了许多,李金宝和妻子抓住良机,迅速收网。30米、50米、100米……在大马力绞盘的带动下,船上的渔网越堆越高。十几分钟后,两条渔船靠在一起。用绳索将两条船拴在一起后,大家开始将入网的刀鱼取下,放入早已铺好湿毛巾的篮子内,以确保刀鱼新鲜。紧张忙碌过后,李金宝清点了一下收获:一共5条一两左右的刀鱼。“还行,没有赔本。”他擦拭了一把额上的汗。
与前几年拍摄相比,拍夜捕确有收获:夜间行船的小心翼翼、撒网时的满怀期望、等待时的焦急、收获时的喜悦……在拍摄收网的画面时,鱼眼镜头派上用场,我趴在甲板上向上拍摄并使用低速快门与闪光灯的后帘同步补光,渔民拉渔网的画面气势十足。
现在,每年春天拍摄刀鱼已成为我必不可少的功课。今年,我将跟随一名刀鱼鱼贩,从刀鱼收购、流通的角度,再进行一次完整拍摄。前三年的拍摄,我都尝试换一种拍摄方式来记录刀鱼捕捞。但是只做到这些还不够,要有所发现,有所思考,将自己的拍摄选题进一步厘清、拓展。一条小小的刀鱼会带给我们很多故事。或许,我们可以用刀鱼的故事读出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