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银和我(选章)
2015-05-15希梅内斯
【西班牙】希梅内斯
1、小银
小银个头矮小,毛绒绒的,浑身柔软得像一团棉絮,仿佛没有一根骨头。唯有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坚硬如两只黑色的水晶甲虫。
我解开缰绳,它便撒欢儿地跑向草地,一个劲儿地用鼻子嗅触粉色、天蓝、金黄的小花。我若轻声唤它:“小银?”它就仿佛面带笑容,欢快地倒着小碎步奔过来,不知为何竟像是幻梦中一只小小的风铃在摇曳。
我喂它什么,它就吃什么。当然啦,它最喜欢的是黄澄澄的蜜桔,琥珀般的麝香葡萄,紫色的无花果,还有果汁凝成的晶莹剔透的蜜露……
它温柔可爱,如同一个宠儿,也更像是一颗掌上明珠……但是,它的内心却坚如磐石。每个星期天我都骑着它外出,经过小镇的条条小巷时,那些忙完农活、步履缓慢但衣着整洁的人们都会停下来,看着它说:
“真是铁打的呀!”
没错,是铁打的。既是铁,也是水银。
2、洁白的蝴蝶
夜色降临,暮霭沉沉,天空变成了暗紫色。教堂钟楼后面,始终泛着淡淡的紫绿色微光。道路蜿蜒而上,两旁是一片片树荫,一丛丛风铃草和它们的芳香,空气中弥漫着歌声、倦意和渴望。突然,从装煤的麻袋堆中间的破旧茅屋中,钻出一个皮肤黝黑的人,朝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内藏刀剑的拐杖,在烟头红光明灭的瞬间,丑陋的面孔忽隐忽现。小银吓得后退。
“驮的什么东西?”
“您请看吧……是些洁白的蝴蝶。”
那人想要用拐杖去捅小银驮着的小篮子,我没有躲开,而是把鞍囊打开。他一看什么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就这样,这包精神食粮没有缴纳任何赋税,自如而踏实地过了关卡。
3、黄昏后的游戏
黄昏时分,小银和我来到一座村庄。我们冻得瑟瑟发抖,穿过陋巷深紫色的昏暗,走向干涸的河床。一些穷人家的孩子们正在假扮乞丐,玩吓唬人的游戏。一个在头上套了个口袋,另一个说自己看不见,还有一个装成瘸子。
过了一会儿,这些捉摸不定的孩子又换了花样。他们有衣服和鞋子可穿,又吃到了只有他们的母亲才知道是从哪里弄到的东西,他们便自以为是王子了。
“我爸爸有只银表。”
“我爸爸有匹马。”
“我爸爸有杆猎枪。”
银表也许会唤醒黎明,猎枪却消灭不了饥饿,马儿也可能会把主人吃穷。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在无尽的夜色中,一个小女孩儿以纤弱的嗓音———黑暗中一缕明澈的清泉———公主一般高傲地唱了起来,
“我是奥雷伯爵的小寡妇……”
是啊,是啊!唱吧,梦想吧,可怜的孩子们!不久以后,你们的青春出现第一缕绯红时候,春天会像装扮成冬天的乞丐一样,来吓唬你们。
“走吧,小银。”
4、日蚀
我们漫不经心地手插衣袋,阴影像扑闪的薄翼扇着凉风掠过前额,感觉像走进了一片浓密的松林。母鸡一只只躲进棚架下的鸡窝。四周的绿野慢慢暗下来,仿佛大祭坛上罩着的深紫色帷幔。远处的海泛着白光,几颗疏星微微闪烁。屋顶平台的白色即将由明到暗,这是怎样的一种变换!呆在那上面的我们在日蚀的短暂寂静中显得又黑又小。我们吵闹着、淘气地彼此调侃,好话坏话都说了。
我们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来看太阳:观剧用的望远镜、长筒瞭望镜、瓶子、熏黑的玻璃片;我们去不同的地方看:顶层天台,畜栏的台阶,阁楼的天窗,天井的格子窗上镶嵌的天蓝和石榴红的玻璃……
太阳即将隐没的瞬间,千变万化的金光,使万物变得两倍、三倍、百倍地硕大辉煌。没有漫长黄昏的过渡,只留下一片孤寂沉闷,好像太阳先是把它的黄金换成银,又把银换成铜。小镇就像一枚生锈的,一分不值的铜板。那些街道、广场、钟楼和山上的小路,显得多么凄凉和渺小!
远处厩棚里的小银,看上去也不真实了,变了,像纸上画的一样了;成了另外一头毛驴了……
5、寒意
一轮硕大的明月,浑圆、皎洁,伴着我们前行。睡意朦胧的草地上,依稀辨得清混杂在黑刺莓丛中的几只陌生的黑山羊。我们经过时,有人悄悄藏了起来……栅栏上方有一株高大的杏树,雪白的杏花和月光相辉映,树梢上一朵白云缭绕,遮挡住洒在小路上的三月的星辰辉光……一阵橘子的清香……湿润,女巫的溪谷……寂静……
“小银,真是……冷啊!”
不知是因为它自己害怕,还是因为我,小银突然一阵小跑,踏进小河,将水中的月亮踩成碎影。粼粼微波仿佛一丛透明的水晶玫瑰,缠绕着它,想挽回它的奔跑的步伐……
小银缩紧臀部,就像后面有人追赶一样,一溜儿小跑上了斜坡,这才感觉到不远处村庄的一丝暖意。
6、幼儿园
如果你能像其他的孩子们一样去上学,小银啊,你就会学到字母表,学会拼出自己的名字。你会和那只蜡做的小毛驴一样聪明———就是那只给在玻璃缸的绿水中肉色、玫瑰色、金色的,头戴假花的美人鱼做伴儿的小毛驴;你还会比巴罗镇上的神父和医生懂得更多呢。
可是啊,你尽管只有四岁,却长得这么高大,行动如此笨拙!要什么样的小椅子才能给你坐,什么样的桌子才能让你在上面写字,多么大的本子和笔才能够你用,吟诵信经的时候唱诗班的哪个位置又能坐得下你呢,你说说?
不行,不能去。多米蒂拉修女,那个和卖鱼的雷耶斯一样,穿着来自拿撒勒的基督信徒们一样款式的紫色长袍,系着黄色腰带的修女,或许会罚你在长有梧桐树的院子角落里跪上两个小时,说不定会用她的那根长长的干藤条抽你,又或许把你午餐的榅桲奶酪吃个精光,亦或用火点着一张纸放在你的尾巴下面,让你羞得耳朵通红滚烫,就像车匠的儿子面临一场挨骂的风暴一样窘迫的样子。
不,小银,你不能去。还是跟我来吧。我会教你认花朵和星星。人们不会笑话你是个傻大傻大的笨蛋,也不会给你戴上他们称作毛驴的纸帽:那纸帽上用红圈和蓝圈画成的大眼睛就像河里船只上画的眼睛一样,两只耳朵比你的还要大一倍呢。
7、疯子
身着一袭黑衣,留着拿撒勒教徒一样的胡子,头上戴着细沿儿帽———骑在小银柔软的银灰色背上的我样子一定很古怪。
去往葡萄园的路需要穿过几条后街,街墙的白漆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耀眼。一群皮肤油亮,蓬头垢面的吉普赛孩子跟在我们身后跑着,红色、绿色、黄色的褴褛衣衫遮不住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肚皮。他们拖着长音,喊叫着:
“疯子!疯子!疯子!”
我们已经来到一片绿油油的田野跟前。面前是辽阔的、明净的天空,一片汹涌的靛蓝。我高傲地抬眼远望———耳边的烦恼离我如此遥远!———不可名状的静谧尽收眼底,没有边际的地平线上一片神圣的、和谐的晴朗景象。
远处高高的田地间,还时断时续地传来几声尖细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声:
“疯———子!疯———子!”
8、犹大
“别害怕,伙计!怎么了?慢慢地,过来吧……他们只是在枪毙犹大①小傻瓜。”
的确,他们在枪毙犹大。他们已经把在孟都里奥挂上了一个,另一个在艾莫迪奥中央街,还有一个挂在市府井。昨晚我亲眼所见,他们被钉在了空中,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超自然的力量,黑暗中看不清另一端系在阳台的绳索。在寂静的星光下,这些犹大戴着破旧的高帽子和女人的套袖、部长大人的面具,穿着裙撑,这是多么怪异的杂烩!狗儿朝着他们吠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马儿也似乎怀有疑惧,不肯在这些犹大的脚下经过……
现在,小银啊,钟也开口说话了。它说高高的祭台上的帷幔已经被扯破了。我不相信村镇里还有哪支猎枪没有向犹大射击过。火药味儿甚至传到了我们这里了!又一声枪响!又一声!
然而,小银啊,在今天,犹大其实就是议员,教师,律师,税吏,市长,或者接生婆;在这圣洁的周末清晨,春天带来的暧昧和荒唐的双重刺激下,每个人都又变回孩子,胆怯地向他憎恨的人开枪了。
9、祈祷钟
快看,小银!好多的玫瑰漂落下来啊,到处都是;有蓝玫瑰、白玫瑰,还有无色的玫瑰……也许有人会觉得整个天空都溶化在玫瑰的花海中了。你看,玫瑰落满了我的额头、肩上和手里……这么多玫瑰花,我该咋办呢?
我是不知道呀,但也许你清楚这些轻柔的花朵是从哪里来的。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玫瑰让这片风景变得柔和,增添了淡淡的粉红色、白色、蓝色……就像经常跪着描绘天空的弗拉·安吉利科②的作品一样。
有人会说那些玫瑰是从七重天外的天堂被抛向人间的。就像热情的,带着点色彩的雪花,它们落在钟塔尖上,屋顶上,树梢上。快看!一切粗犷的线条都在它们的点缀下变得精美、细巧了。更多的玫瑰,玫瑰越来越多啊……
小银,当祈祷的钟声响起时,我们的生活似乎失去了寻常的力量,而一种内在的更高尚,更纯洁,更持久的力量抬升了这里的一切,就像优雅的喷泉,一直升上星空,在无数的玫瑰花中闪烁光辉。更多的玫瑰……小银,你看不见你的眼睛,它们柔顺地仰望向苍穹,已然成了两朵美丽的玫瑰。
10、墓地
你如果比我先一步离世,我亲爱的小银,你不会像那些可怜的驴子或者没人疼爱的马和狗一样,被装上小贩的双轮小车,推到茫茫的盐沼滩;也不会被抛到山路旁的水沟里。你不会被乌鸦啄得只剩血淋淋的骨架,就像猩红的落日余晖中破船的残骸,那些去圣胡安车站乘六点钟火车的商旅们看上你一眼就觉得晦气;更不会让你僵硬而肿胀地躺在满是腐烂的蛤蚌的水沟里,让那些在秋日的星期天下午到松林里吃烤松子的孩子们,那些胆大而好奇的喜欢抓着树枝,在斜坡边儿上攀爬的孩子们看到你后害怕不已。
别担心,小银,我会把你埋在那个你非常喜欢的叫做松球的果园里一棵又高又粗的松树下面。你不会远离生活的平静和欢乐,因为你身边会有男孩子嬉耍,女孩子坐在你边儿上的小椅子上做针线。你会听见我在孤独中吟唱的诗句,还会听见洗衣姑娘在桔园里的歌唱。水井里舀水的铁链咯咯的声音会给你永恒的宁静带来欢乐和清凉。红雀、山雀等各种雀鸟会永远栖息在无忧的常青树冠上,长年不断地用清脆的歌声在摩格尔无尽的、永恒不变的蔚蓝色苍穹和你恬静的睡梦间编织一个音乐的屋顶。
11、刺
一走进牧场,小银走路就一瘸一拐的。我蹲下身子:
“怎么啦,伙计?”
小银稍稍抬起它前边的右蹄,让我看它松软无力的掌心,这只蹄子几乎不能碰触路上晒得发烫的沙子了。
毫无疑问,此时我比它的医生老达尔朋更加担心。我弯起它的前右蹄,查看那红红的掌心。一根长长的粗壮橘树上长的绿硬刺像一把圆刃的翡翠匕首,扎进了它的掌心。我颤巍巍地拔出那根刺,小银疼得也发颤。然后,我带着可怜的小银来到长满黄色鸢尾花的小溪边,让流水用清凉的长舌轻轻舔舐它的伤口。
之后,我们继续向白色的海洋前行,我在前,小银在后。它不时地用头拱我的肩膀,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12、燕子
她在那儿,小银,黑色的羽毛,那个伏在蒙特马约圣母像旁的灰色的,一直受到尊敬的窝里的小家伙。可这只鸟儿似乎有些沮丧,有些害怕。我猜可能是这次燕子们犯了母鸡犯下的错误,那些母鸡在上星期午后发生日蚀的时候躲进笼子里。今年娇媚的春天比以往来得早一些,但是寒意袭人,冻得她赤裸的身体瑟瑟发抖,她只好再次躲进三月的云床。看到桔园里的蓓蕾于寒风中凋谢真是难过啊!
燕子已经飞回来了,小银,但是人们却几乎听不到它们往年的声音了。从前,它们一飞回来就会到处探查,用清脆圆润的颤音喋喋不休地问候这儿的一切。它们会告诉花儿在非洲的所见所闻、两次越海的飞行中用一只翅膀当做风帆在水上滑翔或站在船只的缆索上面的经历、别样的日落、别样的黎明、别样的星辉。
此时的她们不知所措。她们茫然地、默默地四处乱飞,像被孩子践踏过的蚂蚁在找寻原来的道路。她们不敢在新街上稳稳地、笔直地飞上飞下,到尽头后还炫耀一番;也不敢飞回井里的窝巢;更不敢摆出邮递员般经典的造型,在白色绝缘体旁被北风吹得嗡嗡作响的电话线上歇脚———她们会被冻死吧,小银!
13、畜厩
中午我去厩棚看小银的时候,正午的一缕阳光照在它软绵绵的银背上,映出一块金黄。在它身下,隐隐发绿的暗色地面上,从破旧屋顶上洒下火一样明亮、金币一样大小的光斑。
狄安娜,那只小羊,从小银的脚边伸出头来,跳舞似的向我跑来。她抬起前蹄扑到我胸前,想用红润的舌头舔我的嘴。之后又爬上马槽的最高处,好奇地看着我,左右摇摆它纤巧的头,如同娇柔的女子。
我还没进厩棚时就听见小银欢迎我的叫声了。而此时,他撒欢儿似的拼命想挣脱缰绳也跑过来。
透过天窗,彩虹般的色彩射进来,那是天空的珍宝;片刻间,我似乎飘离这田园诗般的景象,顺着阳光爬上天空;然后又踩上一块石头,向田野眺望。
绿色的田野景色懒洋洋地在明亮火热的强光下飘荡,断壁残垣勾勒出的一片纯净的天空中传来一阵甜美悠扬的铃声。
14、骟马
他毛色乌黑,同时闪着绯红、绿色和蓝色的光泽,但所有的色彩又银色一般发亮,如同甲虫和乌鸦的后背。在他稚气的眼里有时闪着明亮的火光,就像马尔盖斯广场上卖栗子的拉莫娜那口陶罐的釉色。从拉·弗里塞塔的沙地过来,昂头踏上新街的石路时,他那小跑的马蹄声多么响亮!虽然他头小巧,腿纤细,但是他行动起来多么敏捷!多么强健有力!多么机警!
他高贵地穿过地下酒窖的矮门,卡斯特城堡是它炫目的背景,红日的光从那里投射过来,这里更黑暗了,比这匹小马还要黑。他步子轻盈,看到什么都要去惹弄一番。之后,他跳过放倒的松树干门槛,兴高采烈地跑进绿草丛丛的畜栏里,吓得母鸡咕咕叫,鸽子、麻雀也飞跑了。在那里,四个人早已在等他了。他们毛绒绒的手臂交叉地抱在胸前的花衬衣上。他们把他带到胡椒树下。他先是想挣脱,后来开始挣扎,一阵激烈斗争后,被扔到粪堆里。四个人压住他,达尔朋执行了他的工作,他那凄凉又魔幻的美丽再也没有了。
“你的未显现的美,必随你一道埋葬,
已经显现的,则带给你以灭亡。”
莎士比亚曾给朋友写了如上诗句。
小马变成了大马。他温顺地躺在那里,汗水淋漓,可怜又无助。现在只需要一个人就能把他拉起来;那个人给他盖上毛毯,牵着他慢慢地沿街走去。
可怜的一片浮云,昨天还是天空中的一道火爆的、强劲的闪电!现在的他就像散了页的书,脚步轻飘飘的,好像再也踩不到地上。蹄子和石路之间似乎有一种新的物质侵扰进来,使他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那个春天的清晨啊,就剩下那样强烈、无暇、完整的回忆了。
15、街对面的房子
小银,你知道小时候我对我家街道对面的房子有多着迷啊!先是那间在里维拉街上卖水的阿雷布拉的小房屋,她家朝南的畜栏总是充满着金色的阳光;爬上她家的泥砖墙,我能看到韦尔瓦。有时候他们会让我进家里呆一会儿,阿雷布拉的女儿会拿给我香橼,还会亲我,那时候,我就以为她是一个成年妇女,其实她才刚出嫁……接着是在新街(后改名为卡诺瓦斯街,最后又叫做胡安·佩雷斯修士)上唐何塞先生的房子。他来自塞维利亚,是个糖果商。他金黄色的小山羊皮靴看得我眼花缭乱;他在庭院里种的龙舌兰上挂着蛋壳;他在大门上画淡黄色带有海蓝色条纹的金丝雀。唐何塞先生有时候来我家,我父亲还给他钱,他就会跟我父亲讲橄榄园的故事……从唐何塞先生家的屋顶上,我看得到一棵长得不够好的胡椒树,上面落满了麻雀。就是那棵胡椒树,摇动我多少童年的梦啊———记忆中真的有那么两棵胡椒树,我从来没有混淆过:一棵从我的阳台上就看得到它微风或阳光中的树冠;另一棵就是在唐何塞先生的畜栏上空的大树上看到的那棵。
无论在晴朗的午后,还是午睡时的雨中;从铁栅前门,窗子或是阳台———我望着寂静的街,和街对面的房子———每天那每时每刻微妙的变化,多么有趣,多么诱惑!
16、傻孩子
我们路过圣何塞街回家时,无论是什么时候,总会有个傻孩子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椅子上,望着过往的路人。总有那些没有讲话的能力,也没有优雅的天赋的可怜的孩子,他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他自己却很快活,尽管这一切在他母亲的眼里看着可怜,在别人那里,却无关痛痒。
一天,一阵邪恶的、昏黑的风卷过那条白色的街,孩子从此再也没在自家的门口出现过。一只鸟儿在空荡荡的门槛上叫着,让我想起库罗斯③,他不仅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个父亲。他丢了自己的孩子,向加利西亚的蝴蝶打探消息:
“金色翅膀的蝴蝶啊……”
又一个春天来了,我的思绪又扯到了那个从圣何塞街去往天堂的傻孩子身上。他一定还坐在他的小椅子上,身旁玫瑰锦簇;他的双眼重又睁开了,看到了天堂中得到赐福的人们排成长长的金色的队列。
17、幽灵
安尼拉最大的乐趣是扮鬼,她清新的、蓬勃的青春活力是她寻求这一快乐灵感的不竭源泉。她会用床单把自己完全包住,用面粉把已经很白皙的脸蛋涂得更白,牙齿上粘着蒜瓣儿。我们吃过晚饭后,在小客厅里打盹儿的时候,她会突然出现在大理石楼梯上,提着一盏油灯,缓慢地走着,身影无声但令人窒息。这幅打扮,使她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穿的身体就是一件束腰外衣。嗯,从阴暗的天空上带来阴森森的模样的确让人害怕,但同时那雪白的一身竟有种情欲的诱惑。
我永远也忘不了九月的那个夜晚,小银。暴风雨像一颗焦躁的心使得整个镇子都悸动万分,整整一个小时,暴雨瓢泼,雷电交加,冰雹滚滚。水窖满了,院子淹了。我所熟悉的陪伴着我的那些———九点钟的班车、为辞世的灵魂敲响的钟声、送信的邮差———都离我而去。我浑身发颤,想去饭厅拿水喝。一道带着绿光的闪电划过,我看见贝拉尔德的桉树———我们叫它妖树———折断了,砸在茅屋的屋顶上。
突然,一声可怕的轰响,如同一阵尖锐的闪电的魅影震得房屋摇晃,震得我们双眼昏眩。待我们回过神儿来,发现自己都躲在别处,谁也顾不上谁了。有人嚷着,我的头啊;有人说,哎呀,我的眼睛啊,我的心啊。缓缓地,我们才逐个儿回到原来呆的地方。
暴风雨过去了。巨大的云块从天空垂到地上,缝隙间,月光把满院的积水映得闪耀白光。我们凝望四周。洛德在畜栏的台阶上跑上跑下,疯狂地叫着。我们跟了过去,小银啊,在那片夜晚绽放的花丛下,由于被打湿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香气中,可怜的安尼亚,穿得幽灵一样躺在那里。她死了,被雷电烧焦的手里还握着那盏亮着的油灯。
18、红色风景
山顶上。山的那边是火红的落日,一切似乎被它自己的光芒刺伤,血光淋漓。在这边金光下,松树林被削了尖一样,也变成一片暧昧的红色;低矮的小花和香草在这片燃烧的火光中变得透明。一切都浸浴在弥漫着湿润的香气和刺眼的光亮的寂静中。
我欣喜若狂,驻足在黄昏中。小银黑色的双眼里映照着落日的红光。它轻轻地走向一池泛着紫红和玫瑰红的水塘,又轻轻地将嘴巴浸入水面,那水面如明镜一般,经由它的碰触一下子化成了水;它大口地喝水,一股暗红的生命液体流进它宽阔的喉咙。
此刻的场景很熟悉,但时间似乎改变了什么,让它变得有些陌生、异常,似有不祥之兆。好像我们随时都会看到一座荒芜的宫殿……傍晚把自己抻得老长,似乎时间被永恒感染,变得无限、平和、莫测……“咱们走吧,小银。”
19、鹦鹉
我们正在我的法国医生朋友的果园里跟小银和鹦鹉玩耍,这时,从山上走来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女人。我看出她十分痛苦,还不到跟前就近乎哀求地问道:
“先生,医生在吗?”
她身后跟着几个邋里邋遢的孩子,累得直喘气,还不时回头望向来时的上路。最后,又来了几个男人,抬着一个虚弱的、脸色苍白的男人。在多尼亚纳保护区有很多偷猎鹿的人,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他那支用鲈鱼似的粗绳系着的可笑的破猎枪爆裂了,猎人自己的胳膊给打了一枪。
我的朋友亲切地走向受伤的那个人,除掉他们原来绑的破布条,洗去血污,仔细检查他的肌肉和骨头,不时地对我说:
“Ce nest rien.”④
下午渐渐过去。从韦尔瓦飘来一阵带着沥青和鱼腥味的咸水的味道……玫瑰色的落日掩映,橘子树像披着墨绿色的天鹅绒。在一簇绿草和丁香相间的丁香丛中,红绿羽毛的鹦鹉走来走去,圆圆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
可怜的猎人泪流如注,泪光映着落日的余光,不时还发出闷闷的呻吟声。鹦鹉就说:
“Ce nest rien.”
我的朋友给他报上棉花和绷带。
可怜的人疼得大喊一声:“啊!”
鹦鹉还在丁香树丛里说着:
“Ce nest rien. Ce nest rien.”
20、回归
我们从山林里满载而归:小银驮回马郁兰,我带回黄色鸢尾花。
四月的傍晚就要过去了。夕阳中一片透明的金黄现在变成晶莹的银白,好比华润的又明亮的白百合或水晶。无限的苍穹就像是一块透明的蓝宝石,后来又变成墨绿的翡翠。我将惆怅地回归。
我们走着,在这壮丽的完美时刻,楼顶上的瓦片闪闪发亮的钟楼,呈现出一种纪念碑一样的宏伟。走近后,我们看见它就像希拉尔达塔⑤大教堂钟楼的远景。我的随着春天来到而变得更加强烈的对故乡的思念,从这里得到了些许忧郁的安慰。
回归……回去哪里?来自哪里?为了什么呢?转而看着那些我带回来的鸢尾花,伴着煦暖清凉的夜晚的来临散发出更加强烈的香气。那香气在寂寞的黑影藏起花朵之后变得更加深远、幽然,惹得人身心陶醉。
“夜影里的鸢尾花啊,我的灵魂!”我说。
突然,我想起了小银,虽然骑在它的身上,我却已经把它忘记了。
21、屋顶的平台
你从来也没上来过屋顶的平台,小银。所以你也一定不知道那种感觉啊,从漆黑的木楼梯爬上来,一下子整个人被大亮的天照着,满眼一片蔚蓝,好像你就站在天边。砖地面上粉刷的白灰反射的白光耀得眼睛都睁不开,你知道,那是为了让雨水干干净净地流进水槽里去的。
能待在屋顶的平台上多么令人欢喜啊!钟塔的钟声响着,我们的心随着钟声在胸中激荡。可以看到远处葡萄园里的挥舞的锄头闪着金的、银的光亮。在这里可以纵观一切:别的屋顶、牲畜栏、那些默默地、辛勤干活计的人们———木匠、油漆匠、桶匠;面积大一点儿的畜栏里作物枝叶繁茂,里面还有一头牛或者羊;还能看见墓地里赶来参加某位无名氏的葬礼的三两人群,匆匆忙忙、肃穆庄严;那些窗口里的姑娘,穿着长衬裙,一边哼着歌一边漫不经心地梳着头;河里有一只小船,似乎永远也不打算靠岸停下;谷仓里,有个喇叭手在练习悲凉的曲子;或许在某个地方正上演着一场纯粹的、盲目的、不可思议的激烈的爱情呢。
下面的房屋像地下室一样,是看不见的。透过玻璃天窗看着下面的日常生活,听着那些话语和喧闹,还有呆在里面就已经觉得很美丽的花园,感觉好新奇啊!而你,小银啊,你看不见我,也许正在水槽边喝水,也许正跟麻雀或者乌龟逗着玩儿呢。
22、唐·何塞,镇子里的神父
喏,小银,他过来了,假装虔诚的样子,还说着好听的话儿。可是真正像天使一样纯洁的却是他那头淑女一样的母驴。
那天在果园里,相信你一定看到了吧,他穿着水手的裤子,戴着一顶宽边儿的帽子,痛骂那些偷他桔子的小孩子还朝他们扔石头。你看到的那个可怜的巴尔塔萨,是他的仆人;每到星期五,他拖着那杂耍球般大小的疝气,到镇子里来卖劣等的扫把或者和穷人们一起为故去的富人祈祷诵经。
我从未听见过有谁说话这么难听,像他这样口吐比天还高的誓言。毫无疑问,他一定知道天堂在哪里,万物在那里缘何存在,这可能是他在五点钟做弥撒时说的。所有的一切———树木、大地、水、风、火———都是那么优美、柔和、清新、纯洁、鲜活。可是到了他那里,就成了混乱、严酷、冷漠、暴力和腐败的例证。每天,他果园里的每块石头都会换个地方过夜,因为他总是怀着敌意和狂怒,将它们砸向鸟儿、洗衣女工、孩子和花朵。
去见祷告的人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何塞先生变得很安静,堪比寂静的田园。他穿上长袍,披上斗篷,戴上铲形宽边帽,骑着动作迟缓的母驴,瞅也不瞅身后渐黑的村镇,缓慢地挪动着如同耶稣受难。
23、春天
啊,那么辉煌,那么芬芳!
啊,草地是多么欢畅!
啊,晨歌是多么悦耳又动听!
———民谣
一天清晨,半梦半醒间,我被小孩子淘气的吵嚷声搅得心情极差。翻来覆去无法再入睡,最后,我沮丧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当我从敞开的窗望向外面的田野时,才发现喧嚣的始作俑者原来是鸟儿们。
我走到果园里,天蔚蓝,不禁感谢上帝的恩赐。那数不清的鸟儿喉咙里奏出清新自然的乐曲啊!井边燕子婉转曲折的颤音,变幻莫测;画眉在枯倒的橘树上吹着口哨;灿烂如火的金莺在橡树上吱吱喳喳;高高的桉树树冠上的山雀发出长长的,尖细的叫声;巨大的松树上,麻雀们展开着激烈的讨论。
多么美好的清晨!太阳将金色和银色的欢乐洒向大地;千百种颜色的彩蝶随处纷飞,在花丛间,穿过房屋,在喷泉边。四周的田野似乎在为酝酿强壮、崭新的新生活而喷张力量。
此时的我们似乎身在一座巨大明亮的蜂巢里,又如同在一朵闪耀无限光芒的玫瑰花蕊里。
24、水窖
小银你看,上次下雨把水窖灌满了。现在听不见回音,也看不见窖底的自己了。水浅的时候,阳光照亮封闭的阳台,映射玻璃屋顶上黄蓝相间的格子,像色彩斑斓的珠宝。
你从来没下过水窖吧小银,我就去过。那是在几年前,人们把水弄干了的时候我下去过一次。你会看到下面有一条长长的坑道,还有一间小屋。走进去的时候,我端着的蜡烛灭了,一条蜥蜴爬到了我手上。两道寒气交叉地逼近胸膛,就像两把交叉的利剑刺进去,又像骷髅下面交叉着的两根腿骨……小银啊,整个镇子地下都挖有水窖和坑道;最大的水窖是卡斯蒂约古城广场那边萨尔多·德·洛波家院子下面的那个。可是最好的应该是我家的了,你看得出来,那井栏是用一整块雪花大理石雕出来的呢。教堂下的那条坑道一直能通到远处彭塔莱斯的葡萄园,出口对着河边的田地。从医院里甩出来的坑道可没人敢走,因为它似乎没有尽头。
记得还是孩子的时候,漫长的雨夜里,我听见四面的雨水从屋檐流进水窖,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使我难以入睡。等到天亮了,我们就会兴高采烈地跑去看水窖里的水涨到多高了。如果是漫到井口了,像今天这样,我们就会又惊又喜,觉得无比神奇。
好了,小银!现在我要去给你弄一桶水窖里清凉干净的水,满满一桶,就像比列加斯一口气喝下去的那么多———可怜的比列加斯,喝了太多白兰地,他已经浑身发烫了。
25、癞皮狗
有时候它会到果园这边的屋子里来,一副骨瘦嶙峋、气喘吁吁的样子。这只可怜的狗已经习惯了被喝斥,被人扔石子儿,它总是四处逃窜。即使是作为同类的其它狗也对它犬牙相龇。它也就会再次逃窜,在中午的大太阳下,缓慢地走下山去,背影凄凉。
那天下午,它跟着狄亚娜一块儿来了。看守震怒之下,掏出了枪。当时我刚走出来,他朝它开枪了。我来不及阻止。可怜的狗被打中了,狂乱地摇晃了几下,发出最后一声惨叫,倒在一棵槐树下死了。
小银头抬得高高的,怔怔地看着那只狗;狄亚娜来回地躲在我和小银的身后,恐慌地极力躲避。那个看守似乎开始有些后悔了,愤怒变为义愤填膺,不厌其烦地解释,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徒然地想以此掩饰其内疚。一片雾幔遮暗了太阳,仿佛在致哀;这片很大的雾幔,正像是被杀的狗那只健全的眼睛里挂着的那层泪膜。海风把桉树吹得不能再低,似乎在垂头呜咽。在这午间休息的时刻,一片沉重又压抑的寂静在金色的田野和那只死狗的上空蔓延开来。
26、四月里的田园诗
孩子们和小银一起到茂密的白杨树林边的小溪去了,现在他们又带着小银颠颠儿地跑回来了,一边玩耍一边嬉笑,还带回很多黄色的花朵。刚才他们在那边淋到雨了,那是一片飞逝而过的浮云,它那金线银丝给绿草地罩上了一层纱幕。傻乎乎的小毛驴湿漉漉的后背上风铃草还滴着雨珠。
多么欢快、清新、感人的田园诗情!即使驮着被大雨浸透了的带着芳香的重担,小银的叫声却变得如此温柔!它不时转过头,嘴能够到了花束,就扯下一把。那些雪白的、金黄的风铃草在嘴边挂挂拉拉,和着它绿色和白色的唾液,一会儿就被吞进了它系着鞍子的肚子里。小银啊,除了你,谁还可以这样嚼咽花朵,而不会吃坏肚子呢!
这个变幻无常的四月下午!……无论阳光普照还是大雨瓢泼,都映在小银明亮生动的眼眸里。而此刻西边的圣胡安田野上空,又看见一片玫瑰色的云彩下纠集着潺潺雨丝。
27、出逃的金丝雀
一天,那只萤绿的金丝雀从笼子里飞走了,猜不出它为什么飞走,怎么出去的。那是一只上了点年纪的鸟,是为了纪念一个故去的朋友而喂养的。我从没敢放它出去,生怕它会饿死、冻死,或者被猫儿吃掉。
整个早上都见它在果园的石榴树林里、门口的松树上、丁香花丛中飞来飞去。孩子们也在阳台上坐了一早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只飞个不停的黄色的小鸟。小银在玫瑰丛边慵懒地与蝴蝶玩耍着。
下午,金丝雀飞来落在大房子的屋顶上,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在柔和的落日余晖中微微颤抖。突然,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又飞回笼子里面,又活蹦乱跳起来。
花园里爆发一片欢腾气氛!孩子们来回跳着,拍着手,欢笑的脸蛋儿就像红红的朝霞;狄亚娜跟在孩子们身后乱跑,朝自己叮叮作响的小铃铛直叫;小银也像小羊似的腾空跳跃,浑身的肉直颤,好像银色的波浪;又旋转着蹄子,跳起狂野的华尔兹;然后前脚倒立,用后蹄朝着明朗温暖的空中猛踢。
28、魔鬼
突然,村头那排墙边儿跑过来一头驴,孤孤单单地,奋力小跑,带起一片尘土,而这头驴比那尘土还要脏。过了一会儿,一群孩子跟着冲了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提着破裤子,露着黝黑的肚皮,一边跑一边朝那头驴扔藤棍和石子……
这头驴又大又老又黑,骨骼突出———就像一个大祭司———没毛的皮仿佛随时都会裂开。它停下来,露出黄豆一样的大黄牙,朝天狂叫,力气这么大真让人难以想象是从一头如此衰弱的老驴嘴里发出来的……它是不是走失了?小银,你认识它吗?你觉得它想要什么?它这样狂奔乱窜,又会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呢?
小银第一眼看见它,两只耳朵先是并在一起,像个号角;接着一只朝上,一只朝下;然后它朝我这边跑来,又想躲进壕沟里又想从那边逃走。而那头黑驴正从它身边经过,蹭了它一下,用嘴拽它的驮鞍,再朝它嗅嗅,回头朝着修道院的围墙大叫一声,接着就顺着墙的方向跑了下去。
闷热中,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颤栗———不知是我还是小银———颤栗中一切都混乱了,仿佛有一块黑布把太阳遮住了,投下低矮的阴影突然笼罩转曲的巷道,空气立刻凝固了,令人窒息。慢慢地,远处的嘈杂声把我们带回了现实:前面鱼市传来交替错杂的喧闹声,刚上岸的鱼贩一个劲儿地夸赞着他们打捞上来的比目鱼、车扁鱼、黄花鱼、长带鱼、还有小龙虾;教堂的回响的钟声宣告清晨的布道正在进行,还有用磨石磨刀的啸啸声……
小银还在发抖,不时望着我,吓得不知所措,我们哑巴似的一动也不动……
“小银啊,我觉着那不是一头真正的驴呀……”
小银又不声不响地抖了起来,浑身瑟瑟发响,眼神忧郁又胆怯地望着下面的壕沟……
29、自由
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转移了我原先投在路边花丛上的目光,在湿润的绿色草坪上空,它不停地搧动着色彩斑驳的翅膀,脱不开身。我和小银一前一后,慢慢靠近它。那里,不远处,有一个荫蔽的水塘,爱使坏的男孩儿设下网套在捕鸟。这只可怜的小鸟被困在里面,柔弱的翅膀极力地向上扑飞,似乎在下意识地呼唤天上的同伴。
这是一个晴朗、洁净的早晨,天空蔚蓝一片。附近的松林里传出鸟儿欢快的合唱,时远时近,但总能够出现在金色海风吹拂下摇曳的树梢。这乐声多么纯真!那些邪恶的人心又是多么逼近!
我骑上小银,夹紧双腿,驱赶它一路小跑,爬上这片松林。快到枝叶繁茂的树荫下时,我拍着双手,又唱又叫。小银也被我感染起来,发出阵阵粗猛的叫声。于是便有了回音,尖厉、响亮,就像从一口深井底下传出来的。鸟儿们立即飞散到别处松林继续歌唱去了。
远处传来孩子们愤怒的咒骂声,而小银却很感谢我,把它毛茸茸的头顶在我胸口,都把我弄疼了。
30、心中所爱
清凉的海风掠过红色的山坡,吹上山顶的草地,在一片娇嫩的小白花丛中放声欢笑;随后又在茂密的松林枝间欢腾,把微微发蓝、玫红、或闪金光的蛛网吹得摇摆。嗳,海风。整个下午,我的心都由那阳光和海风温柔地抚慰。
小银驮着我,如此轻快容易,就像我没有什么分量,爬着坡跟下坡差不多少。最远处的松林,如海岛一般的景色,一条无色缎带似的海面闪亮其间。下面的绿草地上,一群跛脚的驴子在灌木丛里跳来跳去。
一阵泉水般沁凉的风飘进山谷。小银突然竖起耳朵,扬起的鼻孔撑到眼睛旁,露出它豆荚似的大黄牙。它深深地嗅着,似乎在豪饮着从四面的来风中飘来的某种奇怪而浓郁的香,那香气直灌心田。是这样啊,在对面的山丘上,蓝天掩映下,那只灰色的、娇小的小驴正是它心中所爱。它们俩彼此呼喊,拖长而响亮的叫声,喇叭似的二重唱,打破了这宁静的时刻,如同两条瀑布交汇在一起,飞泻而下。
我不得不制止可怜的小银温柔的冲动。那边田野上美丽的恋人怀着同样的悲哀,看着小银走过,而小银的大眼睛里也映着她的形象。那种徒劳的、默默的哭泣,无情地回荡在雏菊丛中!
小银走着,反抗着,不时地想掉转头回去。碎步疾行中,似乎在埋怨着:“咋回事呢,不公平,不公平!”
101、狂欢节
小银,你今天看起来真精神!这是狂欢节的第一天,孩子们都穿上了套装,他们给小银驮上了摩尔人的马具,那全是用红、蓝、白、黄等浓厚的颜色绣出的阿拉伯式图案。
下着雨,天上有太阳,但是很冷。下午的寒风吹着彩色的纸花顺着人行道飞滚。戴着假面的人冻得簌簌发抖,随便拿个什么做成了口袋套住冻紫的手。
我们走到广场的时候,一些女人的穿着有些疯癫:穿着白色长袍,披散着黑色的头发,上面戴着绿叶编织的花环。这群嬉闹的人手拉着手,把小银围在中间,快乐地在周围旋转着跳跃着。
小银很困惑;它竖起两只耳朵,抬着头,像一只被火围住了的蝎子,紧张地向各处试探着想逃出去。可是因为它长得瘦小,那些女疯子根本不怕,继续围着它转圈,唱歌,嬉笑。孩子们看见它被俘了,就学驴叫逗它嘶鸣。整个广场真是个狂野的音乐盛会:有铜管乐,有驴叫,有笑声,有歌声,有手鼓,有小铜钵。
最后,像是一个下定决心的勇士,小银冲破了包围圈,带着哭声一路小跑到我这里来,奢华的马具也被颠得杂乱不堪。它像我一样,对狂欢节没有什么兴趣。我们俩真不是那块料,对这种事情都不怎么上心。 102、沙贩的驴
小银,你看,克马多的那些驴子:它们背上驮着堆得高高的红色湿沙,步履艰难、麻木消沉。沙堆上面插着用来鞭打它们自己的绿色橄榄枝,就像插在它们的心里一样。
103、死亡
我看到小银躺在它的草床上,双眼充满柔弱和哀伤。我走过去,摸着它,和它说话,想帮它站起来。
可怜的小家伙突然拉直身体,一条腿跪在地上。可是它站不起来。于是我就将它的一条前腿伸直平放在地上,再轻轻地抚摸着它,派人去把它的医生请来。老达尔朋刚看它一眼,他那没牙的大嘴就瘪了进去,嘴角一直拉到了脖子,通红的头紧贴着胸口,像钟摆一般摇晃,说:
“不妙啊,嗯?”
我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可怜的它身体在一点点地变沉……什么也做不了……那种痛苦……不知什么有毒的草根……草地上的尘土。
到了中午,小银死了。絮软的小肚子肿胀得像个圆球,苍白僵硬的四肢向天伸着,身上的卷毛像是一个被虫蛀坏的破旧娃娃的头发,用手一摸就有一缕掉进悲哀的尘土中。
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寂静的厩栏里飞来飞去。它身上斑斓的颜色每次在小窗射下的阳光中飞过,就闪出一点光亮。
104、怀念
小银啊,你是在看着我们,对吗?
你在看吗,果园里的井水,多么清凉,多么平和欢乐;那辛勤的蜜蜂在嗡嗡纷飞;阳光照耀下的小山上那绿紫斑斓的迷迭香花丛变成了玫瑰和金色的光彩?
小银啊,你是在看着我们,对吗?
你在看吗,洗衣姑娘的那些悲惨的小驴跛着脚、疲惫地爬着红色的山坡到古老泉那边去,那里,广袤的纯净连接着天与地,一片透明光彩?
小银啊,你是在看着我们,对吗?
你在看吗,孩子们在灌木丛里嬉戏奔跑,看一群花朵轻轻地栖息在自己的枝头,仿佛一群白地洒着红点的蝴蝶,是吗?
小银啊,你是在看着我们,对吗?
你在看着我们吗?是的,你是在看着我。而且我听到了西边万里无云的晴空下,一片片葡萄园的山谷变得柔和,那里传来你温柔忧郁的叫声……
105、小木驴
我把可怜的小银的笼头和缰绳放在小木驴身上,将它们一起放到大谷仓的一个角落里,孩子们的摇篮被遗弃在那里。寂静的谷仓宽敞、明亮。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摩格尔的田野,左边是红色的风磨,正面是蒙特马约山,被松林遮掩着;教堂后面隐藏着毕尼亚的果园;西边是闪闪发亮的涨潮的海洋。孩子们放假的时候,会去谷仓去玩耍,用许多椅子搭成汽车,把报纸涂成红色,做成剧院、教堂、学校……
有时,他们就骑上没有生命的小木驴,不停地使劲儿拍手,蹬脚,慢跑在他们想象中的草原上。
“驾!小银!驾!”
106、忧愁
今天下午,我和孩子们一起去了小银的坟墓,就在果园里那棵高大浓密的松树下。四月把坟墓周围湿润的土地装饰上了许多大大的、黄色的鸢尾花。
高高的树冠上,浓密的绿色把顶尖染成淡蓝。山雀啁啾唱歌,声音飘游在下午和煦的金色空气里,像是初恋时清新的梦。
我们离小银那里越来越近,孩子们渐渐地停止了吵闹。我的神情严肃、安宁,眼里泪花闪烁,他们开始热切地、不停地问我问题。
“小银啊,我的朋友!”我向着地面说道:“如果如我所想,现在你毛茸茸的背上,正驮着小小的天使,走在天国里草地上,我猜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呢。告诉我,小银,你还记不记得我?”
好像小银真的在回答我的问题,原来未曾发现的一只娇弱的白色蝴蝶,像是它的灵魂,在鸢尾花之间不停地飞来飞去。
107、致摩格尔天上的小银
温柔的、迈着碎步的小银,我亲爱的小驴,你携带着我的灵魂———仅仅只是我的灵魂!———经过那些长着仙人掌、锦葵和金银花的幽深小路上。这本书是写给你的,讲你的故事,你会读懂它的。
你在天堂里吃草,透过摩格尔那些美丽的景色,我的灵魂一定会去天堂里与你会合。在这书页的背面,赋予的是我的灵魂,它将走过开着花的荆棘丛,升向天空。每天都将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宁静、更加纯洁。
会的。夕阳中,当我从黄鹂和桔树花之间沉思着慢慢地走过寂静的桔园,来到你长眠的松树下时,小银,我知道———站在永恒的玫瑰草原上快乐的你———会注视着我伫立在从你破碎的心中绽开出来的金黄鸢尾花的前面。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Juan Ramon Jimenez,1881–1958年),西班牙诗人,出生于安达卢西亚平原南部的小镇莫格尔。1896年去塞维利亚学画,同时在大学攻读法律。不久便放弃作画和法律,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一个新婚诗人的日记》(1917)《空间》(1938)等。他对艺术极为挑剔,创作的时候总是精雕细琢以求完美。他曾影响了加西亚·洛尔迦和其他一些作家,被成为“诗人中的诗人”。他最优秀的作品大部分收录在《散文诗与押韵诗集》(Poetry in Prose and Verse)(1932年)里面。1900年到1936年,希梅内斯居住在马德里,内战爆发后被迫流亡海外。最后他在美国定居。于195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①西班牙风俗,每年耶稣受难节时,人们会把公认的恶人做成假人,标上犹大之名,向其射击。
②弗拉·安吉利科(1387-1455):意大利画家,以画天使著称。
③恩里克斯·马努埃尔·库罗斯(1851-1908),西班牙著名的加利西亚诗人。
④法语:不要紧。
⑤希拉尔达塔:塞维利亚大教堂的钟楼,十二世纪时摩尔式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