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煮茶如药(外两篇)

2015-05-15王亚

湖南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陆游

王亚

关于煮茶,我总觉得该与小时候在外婆家吃的胡椒茶煮法无甚区别。无非是一砂罐水一把茶一撮胡椒,灶膛里柴火烧旺酽酽地熬了,等茶味浓了胡椒味辛辣了,再搁一小匙盐,胡椒茶就煮好了。那时,每年正月,夜里在外婆家的灶火旁坐着,就着红活的火,喝着胡椒茶,吃着米做的螃蟹脚和根子,就是我们一年的盼望。像患了一种叫“茶慌”的病,得正月里的胡椒茶来治。

冬夜里几碗胡椒茶喝下去,汗珠也沁出来了,暖暖的,浑身通泰。后来,外婆过世后便好多年不喝了。去年我回家,偶然念起外婆的胡椒茶,母亲便煮给我吃,不知是哪个程序不对,还是茶与胡椒的问题,全然不是那个味道。或者,我只是念那些坐在灶边煮茶的夜晚吧。外婆走了,茶慌病总不得根治。

煮茶如熬药,是一种清修。一炉火,一个罐,一些子茶,一两个人。

记得一次在长沙博物馆看元明清画作展,走到一幅山水立轴前,只觉得层峦叠嶂、长松茂树,一派郁然深秀。画作题识:“煮茶图。黄鹤山中人王蒙为惟允画。”原来是元人王蒙。我只没觉悟,明明是山水,却为何偏题为《煮茶图》?细看,山中倒的确有茅棚隐于涧边,有两人对坐,还有一童子端坐煮茶。必是临涧取水,赏景啜茶久而忘归。大天地大自然,小人物小事情,果然禅气深蕴!一时间,愈发喜欢其间画韵,看久了,竟似所有的山水草木,各种皴、点、勾、染,都单单是为着这茅亭里煮茶的人而设。原本的小我与大境相融了,山水都染了茶香。

画端宇文公谅、杨慎等题跋也萧散冲淡,最爱里面一个名“黄岳”的句子:“良宵汲涧煮砂铛,不觉梅梢月痕直。”选一个良辰吉日,去到山里,汲清涧,生炉火,煮一砂铛好茶,就这样一直坐下去,熬得那一弯月牙都坠到梅树枝梢上时,仍然不知该不该归。情与境都美至如此,不是良宵是什么?

我浅陋,不知这位黄岳为何人,但读过这几首题跋茶诗,我几乎对坊间“元代无诗”这种说法极度怀疑了。有诗若此,怎会无诗?

元散曲俚俗却清好,元代诗词必定也还差强人意,绝不至于全无好诗词。那一阵陡然起了“索隐癖”,非得找元代好诗来读。

父亲有一本《元明清诗一百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本,还有一整套的古诗词读本。翻出便读,越读越惊心,简直觉得元明清几朝诗几乎可以完胜宋诗,词也不俗。如赵孟《岳鄂王墓》里“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甚悲”,杨维桢《庐山瀑布谣》里“便欲手把并州剪,剪取一幅玻璃烟”,还有元好问、李军民等等,都是“好诗主义”,连契丹人耶律楚材、回回人萨都剌都诗词超拔不落俗套。谁说元代无诗?

后来,还读到一个名不见经传,据说足迹不曾出乡里的邵亨贞的诗词,也一度引为摩诘、浩然。

既然说茶,且录一首他煮茶的———

销金帐底烛花偏。低唱拥婵娟。遥夜酒杯传。几沉醉、琼林洞天。

梅花如旧,竹窗犹在,留得煮茶烟。独欠钓鱼船。待归问、羊裘故川。

(《太常引·次韵伯阳雪中》)

《太常引》词牌还有一个名字,太清引,词格多婉约,略有幽怨,偶有波澜。我一直疑惑着,“太清引”似乎更切合此风,一副天地空明逍遥自适的气度。而“太常引”就别有些阴阳八卦道貌岸然的味道了,像古代官员里非设一个太常寺寺卿、少卿,其实不过是阴阳道师、风水先生罢了。如邵亨贞这阕,若换成《太清引》,词牌与题旨都圆和了,相得益彰,不比那“太常”来得更好?

纠结如我,总愿意把文字如药一样地熬着。那就熬一碗名唤“太清引”的药,治一治茶的慌。

词上阕写饮酒写完满,下阕写煮茶写缺憾。大概酒合奢靡,茶该清寂吧?

写酒的半阕,文字都华丽。销金帐、烛花偏、低唱、传杯、拥婵娟、琼林洞天,哪一个字都富丽堂皇,半夜里仍旧透出漫天喧声。像织金的云锦,团花、满花、缠枝、折枝,各种设色冲撞堆叠,连缎子做的底子都能晃了你的眼。可是,隔了半阕后,就浑如隔了经年。年深月久,云锦旧了,织金黯淡了,大朵的团花霉了,那些枝枝蔓蔓都给虫蛀得凄惶了。仿佛久远的热闹,噎在半空里,唯余了回忆的寂寞。或者是一瓯茶,喝残了,寡淡得只剩了水味,只好靠着这些水味去追索茶香。

富贵气有富贵气的好,是浮世的热闹繁华。那夜,就如此。

“销金帐底”就是一番良辰美景。床帐是华丽丽嵌了金线的帏纱,想来比起这销金帐,《红楼梦》里的软罗烟、霞影纱都嫌素净了,不但素了,还少了许多情致,只好给林黛玉那样清洁至雅的女子糊窗纱制纱帐,销金帐可不行。销金帐是俗的富贵。清中叶有部俗曲集子《白雪遗音》,里面有首《马头调·深深月儿》就写了销金帐的用途———夜深沉,携手同入宵(同“销”)金帐,一对美鸳鸯。风月无边呢!

烛花偏斜,夜深了,犹在销金帐里坐拥婵娟浅斟低唱。整个夜都在传杯递盏里迷醉着,香艳而璀璨,如漫天腾起的烟花,竟有了些虚妄的幻象。所以,他说,琼林洞天。琼林本就是仙界的幻景,洞天是那地上仙山,都是镜花水月,美则美矣,却姹紫嫣红刹那芳华。愈声色浓重,愈无可挽留。

世界喧闹了又宁静了。

梅花如旧,竹窗犹在。如读书,一页翻过去了,下阕便将酒换作茶,开始了一个人的修行。

与销金帐里的旖旎相比,独坐竹窗对梅煮茶的光景显得清幽而真切。煮茶烟,仅需要这三个字,就自有了一股风流超然,可将浮生也换得了。

竹窗下煮茶,赏梅花,时光清隽可喜。风炉里炭火焰正炽,炉上砂铛里的茶汤翻出鱼目了,泛出蟹眼了,呼呼的松风也起了,烟气漫散。度日清浅若此,像冬日里养一盆水仙,你供它水就够了,某一天它还你一晨的香。不似那琼林洞天,得如牡丹般侍弄着,底肥少了花也不给你开,即便开了,也恹恹的,是病美人自多愁。

这刻,除了茶烟,时间也凝固了吧?只寒凉的空气一寸寸暖起来,是炉火,也是茶烟,暖香浮动。再好的日子,总还欠点什么吧?欠什么呢?

欠一棹钓鱼船。若得了,便可悠游故里,披着羊裘在清江垂钓了。垂钓,羊裘,都是隐士蛰居生活。昔日严子陵五月披羊裘钓泽中,归隐富春山不肯出,邵亨贞这是欲效仿严子陵了。有句话说,酒类侠,茶类隐。是煮茶烟的日子让他起了归隐心吗?或者,抱炉煮茶竹窗赏梅,本就已经是一种隐,在茶烟里蛰伏着、贪享着。于是,心心念念的更欲彻底脱身,便可每个日子都清浅,日日在竹窗下点燃炭火,烹煮茶烟。

多大的诱惑!这才是真真患了茶慌的病,需要隐居专事煮茶垂钓才可治。顿时,我也生了归隐心,宁肯患了茶慌。

煮茶的日子,和暖简单,缓慢悠长,如那茶烟。

我素来独自吃茶,也偶与人进茶馆喧嚷坐喝,闲扯瞎聊,却总觉得无法解得心中病渴,甚至愈吃愈渴愈慌。这会儿才知道,不是茶不解渴,是没有了煮茶时那份慢煎缓炙的温暖,心无从熨帖了。

与我喝过的种种好茶比起来,胡椒茶简直算不得茶,我的肚肠里却仍旧存有那茶香和辛辣交融的记忆。我要的只是偎在外婆柴火灶前等胡椒茶煮得的慵懒心吧?甜宁、温暖,一旁有外婆慈祥的笑。

找一个午后,坐在温暖而斑驳的阳光下,也煮一罐茶吧。懒懒的,看茶汤翻出鱼目连珠。茶烟在日头底下袅起又被风儿拂散,再袅起,再拂散。然后就可以喝茶了。拿粗陶杯捧着,轻啜一口,让口喉舌鼻畅享清香,而后旋即入肚,如醍醐由百会灌至丹田,神清气爽。茶魂水魄在身体里宁和地待着,肚肠也换了一挂似的,还有何事不释然?

这样的日子或会如多年前守在灶旁煮胡椒茶一样住进心底,解了我的茶慌吧。

半盏松萝

春天去徽州,一路吃茶。

从湘中一路向东,几乎穿过整个江西,才到婺源,这个古时隶属于徽州如今仍别于赣鄱大地客家文化的地方。

到婺源就开始馋,粉墙黛瓦屋子里坐着,捧一杯婺源绿茶,徽州梦就开始了。人说“无梦到徽州”,而我做了一路梦,碧绿的,晨起犹泛出茶香。

粉墙黛瓦间油菜花的鹅黄,对联、灯笼的大红,雕梁窗棂的描金彩绘,每一个小天井下大水缸旁还有各色鲜花,徽州的种种颜色仍然被徽茶的清绿过滤了。像是在梦里蒙上了一层绿色磨砂玻璃,玻璃上的雨滴,玻璃外的雨幕及雨幕里的所有都成了绿色,一茶障目。

婺绿条索纤细婀娜,以汉时对女子的审美,它算赵飞燕,连腰肢连裙裾都宛宛然。冲泡开来更美,莹莹的翠绿色,兰香清幽。

婺绿的香还在唇齿间游离,又在黄山同时遇见黄山毛峰和太平猴魁了。相比起婺绿的清丽来,黄山毛峰更高古,太平猴魁更苍润,它们是男子。一样的兰香,只是毛峰韵长,猴魁悠缓。大概也像它们的产地,婺源总在隔水的那端袅袅婷婷,而黄山高旷秀颀,仙姿窅然。

我们一路行来,看山看水饮各种徽茶,还捎带买些以慰将来馋虫再起,差点觉得当了神仙。

再往黟县方向,过休宁,城市规整而雅致,有广告牌写着“中国第一状元县”,难怪透着一股清气。正遇中午,便找了个农家小院吃饭歇息。院子自然也是典型的徽派风格,小青瓦、马头墙,白粉斑驳就是光阴。绕了照壁进去,有厅有堂有天井,天井一侧的小盆景花圃旁还有一个茶台,穿了素麻衫子的老板自顾自冲泡啜饮,使的是淡彩青花盖碗。茶是绿茶,一眼瞟去,叶底明绿,汤色清亮。

婺绿、毛峰、猴魁一路喝来,还未解馋,我径直过去坐下,便要讨一杯茶。

老板冲我淡淡一笑,儒雅得令人迷恋了。一笑过后,他将碗底残茶倒掉,洗过烫过,开始换茶。茶的确是绿茶,条索紧凑略微蜷曲,白毫明晰,与黄山毛峰相似,色绿润,茶落进青花瓷素白釉的碗底,脆生生连珠响。冲泡,出茶,他给我浅浅斟了半盏———也是青花,杯底一只拈花的佛手。真是契合了杯里拈花的美,汤色清凌凌的,那手指尖的莲花简直要从茶汤里伸出,宛若新荷。举杯至唇边,一股甘香直灌入鼻翼,丰腴而清爽,又别于其他绿茶的板栗香、豆香或兰香,香气极微妙独特,似乎拈了一枚鲜橄榄凑在鼻尖,橄榄的鲜香幽然沁出。赶紧深啜一口,那股鲜味更将要使得唇齿舌头暗自惊呼了,顿时由心的缝隙里飘飘悠悠渗出一种自足。仿佛是憋闷了好些日子后突然来了一阵新雨,万丈红尘千种俗事都在里面涤净了拭干了擦亮了。再吞落肚,一挂肚肠也换了似的,都鲜活起来。我算是知道眼前这个男子为何一直笑而不语了。饮这等好茶,该当静穆,存一份敬畏,安然细品。

几泡过后,该吃饭了。我起身向老板微微颔首,谢过了便走。他在身后说了句,这是休宁本地的茶,有机缘多尝尝。

我终于舍下了那一盏拈花的茶,吃完饭后不见了老板,也无缘再饮。等车上了高速,远远地见一座茶山,有一大块广告牌立着,私心里暗怪它破坏了那一山逶迤环曲的青绿。眯缝了略有些近视的眼细看时,牌子上写的是“休宁松萝茶”。我几乎全身震悚了,后悔不迭,恨不得掉转头去连喝带买,将这松萝茶请回家,继续静穆安然地坐喝。

对此茶,在不知名时就原本存了些敬畏,此刻更生了相思在心里。只不知下一次的机缘在何时?

老板不肯告诉我茶名,大约怕遇到俗人,听见“松萝”二字浑然茫然吧?那便果真是怠慢且亵渎它了,他宁可让我带着遗憾甚至相思离去。

如今,世人大概都已不知松萝茶了吧?连他们本县邑的宣传都只推“状元县”。人们只知龙井、碧螺春、黄山毛峰,哪里还知道在明清两朝,松萝茶几乎位列群茶之冠。明代有人将当时名茶排序:“今茶之上者,松萝也,虎丘也,罗岕也,龙井也,阳羡也,天池也。”只可惜,这几种名茶如今除了龙井还为人们熟知,其他都知者寥寥了。想来,我又何尝不是俗人?如遇高人,虽早听过名号,仍见面而不识,更是罪过。

松萝茶的名号,我是从郑板桥的一首题画诗里知道的。

不风不雨正晴和,

翠竹亭亭好节柯。

最爱晚凉佳客至,

一壶新茗泡松萝。

诗只录得半首,因为更多写竹,而这半首情境尤佳。

郑板桥这半首诗几乎是赵师秀《约客》的另一个版本。老赵约客时是“黄梅时节家家雨”,老郑是“不风不雨正晴和”,这仿佛就是预兆。老赵约的时序不对,讨厌的梅雨季本身就招人烦,客人来或不来就更有变数了。老郑则不一样,这天无风无雨晴明和暖,恰适宜访友闲谈。

两人笔下凑兴的事物也不一样。老赵迎来一池青蛙,雨也连绵,蛙也聒噪,几乎可以看得见他心中的焦灼了。老郑爱竹更擅画竹,几竿翠竹亭亭落墨,卓然挺立。居处有竹,便一室疏朗清澹,主人更受了清气,雅致脱俗了。室清主雅,客怎会不上赶着来呢?

于是乎,在梅雨季里烦闷地听着蛙鸣的赵师秀,最后只能等到半夜,还只能自己一个人“闲敲棋子落灯花”。而郑板桥呢,黄昏一至天气才凉,就有佳客到来。

佳客当然饮佳茗———一壶新茗泡松萝。今春才出的松萝新茶奉上,赍持一盏清欢,缓缓消磨这一夜的好时光。

松萝是好茶,足堪待佳客。

郑板桥自然是品茶的雅士,似他这般的清简生活,那晚来的客也必定是知茶的高人,才消受得起时下最好的松萝茶。鲁迅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一方清净地,一盏松萝茶,两个会喝茶的知心人,这就是清福了。

袁宏道曾得徽州人送的松萝茶,饮过之后赞:“味在龙井之上。”冒辟疆有本《岕茶汇抄》,本是专为写罗岕茶,却道:“计可与罗岕敌者,唯松萝耳。”

好茶松萝便在这些文人雅士口耳笔底传开。

似乎松萝茶还是一味药。《秋灯丛话》里写了一个关于松萝茶消食治腻的有趣故事。说的是一个在江南做生意的北方商人每餐都吃猪首肉,一顿就要吃好些人的分量,已经连续吃了十几年。一个医生说这个商人将要发病,且无法治愈。可是,过了很久,商人仍旧安然无恙。医生奇怪了,便去问商人的仆人,仆人说:“主人食后,必满饮松萝数瓯。”医生这才放心,言:“此毒惟松萝可解。”

松萝茶倒不一定真有解毒功效,消食却是一定的。有古医书《本经蓬源》为证:“徽州松萝,专于化食。”

据说,在松萝茶出现之前,日铸茶(现绍兴境内)为“江南第一”。松萝力拔头筹,全在炒青技艺上。明时茶痴张宗子为使家乡的日铸茶再度兴盛,于是引入松萝茶的制法,并在茶里加入茉莉花,制成了兰雪茶。兰雪茶“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以黎光写茶色,多好的句子,多好的茶。松萝一出,日铸茶便落寞了,日铸兰雪茶再度兴起,松萝茶也渐渐冷寂了。张岱之后,兰雪茶制法竟也失传。松萝茶,兰雪茶,此消彼长,一如时序。

无论郑板桥或是张宗子,饮的是松萝茶还是兰雪茶,能得一佳客来访,在修竹静室,生一个暖炉,煮一壶好茶,守着昼夜消长,便是一宵清梦。

文写至此,对松萝茶的相思总算略微减了一些。那个春天,一路吃了徽州这几种好茶,也得自足了,总该留些遗憾,好去继续做那个绿色的徽州梦。

梦里,我仍旧坐在一个徽派老宅子的天井下,静穆地饮着那有橄榄鲜香的松萝茶。还有那个儒雅的男子,也仍旧为我浅浅地斟了半盏,说:“你终究还是有机缘来尝松萝茶了。”

戏分茶———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煎一碗豆蔻,莫分茶

自古以来茶艺的至极该算分茶。如今茶馆里盛行的那些“孟臣沐淋”“佛祖拈花”等等听似玄虚高深的所谓茶艺,在宋时的分茶面前,简直就是暴发户与真正贵族之间的距离。分茶才是茶道艺术,而茶馆里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法,充其量只能算技术,空空的花架子,没有内蕴。

可惜,这份至极我们总无法承袭,倒是人家大和民族不仅学得有模有样,甚至差不多连神髓都具备了。人家学了我们老祖宗的文化,成了贵族。

记得前几年,偶有机缘得见日本茶道里的点茶(又名抹茶)技艺,瞬间为我们茶艺的“聒噪”汗颜。

日式的点茶完全不聒噪。

茶室就只是方方正正一间,除却中间铺就一方榻榻米,角落立一小木柜,再无其他家什。不似我们的茶馆,壅壅塞塞挤了一堂,即使是家中茶室,也是各式器具展览式地陈设着,恨不得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茶人。其实乃附庸风雅。

第二个不聒噪的是茶器。仅仅榻榻米上一溜摆开,几乎清一色的黑。黑色风炉,黑色铸铁水壶,黑色茶碗、茶罐、水罐,一旁的香炉也是黑色。也尚有几样竹制品,竹筅、竹水舀、竹茶勺,一样的清雅。

日式茶亦不聒噪,只有一样抹茶粉,从我们的唐朝传过去,成了他们的传统。写《七碗茶歌》的卢仝就曾有“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的句子,抹茶茶色与汤色的美尽在其间。

开始点茶了。烫杯、拭干、取茶、取水、调膏,手式极缓极简,缓简得你的心也开始宁静了。调膏,添水,执了竹筅不停击拂,这回手上力道速度都大了,大概是为使“白花浮光凝碗面”吧?

茶奉到我的手边时,黑色茶盏里乳花浮动。果然,仍是唐宋风韵。

苏轼《浣溪沙》里有“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新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试想,春天的午后,一盏好茶雪沫轻浮,几样蓼茸蒿笋等应时鲜蔬置于新盘,这次第,虽看似简朴,可不是人间至味的清欢吗?人生意趣,但在一饮一食之中。

陆游也得了这清欢,虽然因为时事际遇不同,他的清欢里多少有了些郁悒的注脚。

那年春天,在家乡赋闲逾五年的陆游终于被起用为严州知府。赴任之前,他先到临安(今浙江杭州)去觐见皇帝,住在西湖边上的客栈里听候召见,作了此诗: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按理说,久而复用该有欣喜若狂之态,可陆游整个都淡淡的,不仅淡,似乎还有了嫌恶一般。

“世味年来薄似纱”,就已有倦怠。这句平平而起,倒似有几分俗,如“世事如棋,人情似纸”之类的大俗话。但细细想来,于已六十二岁的陆游而言,这份俗经验是经由半生的坎坷沉浮演化而来,此刻方能脱口而来,落纸为诗。

世味如纱薄的此际,陆游打马走进世情更纷繁的京城。“谁令骑马客京华”,该是一个问句,明明是皇帝之令,却仍有此一问,不免让人又生疑惑。他一生浮沉宦海,似乎都沦于报国无门、壮志未酬的矛盾与苦闷中,此时,年虽老迈,意兴阑珊,但爱国之情想必老而弥坚。就如他临终时作的《示儿》一样,悲凉而慷慨。因之,即使已逾花甲,即使认清世事,他仍旧来了。

急急打马进京,却只能缓缓候着皇帝的召见,百无聊赖在西湖边住下。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听着夜雨淅沥,而想着杏花夜放,明朝深巷里必然传来阵阵卖花女脆生生的叫卖声———卖杏花,卖杏花嘞……

这两句看似清隽,仿佛春雨无声莹润,春声渐次勃发,甚至次日必将春光淡荡,春意无边。再一品咂,却恁地翻出诸多苦涩。

独卧小楼一夜听春雨,可知彻夜无眠,并非寻常闲适心。无眠却又想起明朝小巷卖杏花的情形,恐怕也不是遐思里美好的早春细节吧?换言之,该是一种颓老困兽般,徒然有一颗不安分的雄心,却也只能聊作喟叹。墨黑的夜里,陆游心里该对自己哂笑一下了吧?徒有报国情,却听卖花声。明朝早起后,那一声声“卖杏花”定会声声刺耳,与杜牧诗里那唱着《玉树后庭花》的商女一样,卖花女亦不知亡国之音。唯知之人心中悲苦。

细雨愔愔,一夜不寐。

徒劳。闲来做甚?矮纸作草,晴窗分茶。这两句似乎更显得闲适了。

矮纸,就是短纸、小纸张,大概就如后来的小笺。如汪曾祺先生的《矮纸集》,多闲适小篇幅,就取自这句“矮纸斜行闲作草”,那份闲情逸致在书里漫盈。不过,记得里面也有一篇《受戒》,读得人心惊肉跳。

春雨初霁,闲来无事,陆游随手拈过几张短纸,信笔涂抹时,会不会也有一种心惊肉跳呢?倚着晴窗,闲坐分茶,眼看着似乎一片宁静悦然,胸膈里洪波涌起。

末了两句是从陆机的《为顾彦先赠妇》“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翻用的,陆机极写羁旅风霜之苦,京中恶浊,久居其间素衣也会沦为缁衣,近墨者黑。陆游则道:“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在此多事之秋,闲憋着熬春情。不如归去!

终于,三月,陆游由临安返故乡山阴。这才是真实的陆放翁。

陆游并非怠慢茶的人,他出生茶乡,做过茶官,常司茗事,茶诗写了三百余首,算历来作茶诗最多的诗人。他的茶诗有更多对茶的嗜与爱,是真的自适与惬意,如《或以予辞酒为过复作长句》中“解衣摩腹午窗明,茶硙无声看霏雪”,一样的晴窗,一样的茶,有了解衣摩腹的动作,品茶品得也有了生气。又有“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雪后煎茶的清欢莫过于此了。只是陆游总归仍是那个忧思难释之人,本该闲适的咏茶诗里,也总不轻松,一股悲怆云山雾罩,深沉而又不曾说破,一味地含蓄、沉寂着。

如“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如“寒涧挹泉供试墨,堕巢篝火吹煎茶”(《秋思》),若不是细究,岂可看出端倪?

再来说诗里的分茶。

苏轼、陆游时的分茶,跟如今的日本点茶大致相似,只是分茶更高了一筹,有了绘画般的美。

点茶和分茶、斗茶三者都是盛行于宋代的经典文化。点茶算分茶的基础,就是将茶汤冲点搅拌形成泡沫。分茶(也叫茶百戏)即以冲、点、搅、拌等形式,令乳白茶汤再形成图案。点茶、分茶都是斗茶中的技法,用以评比茶叶品质和比试品饮技艺。

细乳浮沫,算是点茶分茶时最要讲究的。这盏上乳花,更有颇多雅称,如“云”,如“云脚”。有了这云,才能分画成图。将云作的图画啜进口腹,得多美!

不过,相较而言,日本人的点茶与我们老祖宗的宋人仍是没法比的。宋人的精致闲适,足以令你瞠目结舌。

设若穿越回宋,仅完整的点茶过程,就有炙茶、碾茶、罗茶、烘盏、候汤、击拂、烹试等一整套程序。烦琐无比,而又不厌其烦。

小龙团茶拿出一饼,必得置于小火烘烤,烤去陈气,还有以青竹剖开夹住茶饼来烤的,为使竹的清香渗入茶香中,这是炙茶。

炙好的茶饼还得以干净的纸包好,锤碎,再细细碾碎,再用“茶箩”细细筛过,再取水煎水。水必用活水,甚至必得惠山、虎跑、南零等好泉好水。水也不可烧得太沸,缓火炙,活火煎,翻出鱼目为第一沸,绿边泉涌为第二沸,奔腾溅沫为第三沸,就可以了,断不可以老了。

茶盏涤过后,也得置于小火上烘干,使其温热。

所有都停停当当后,才可以开始点茶,也就是日式抹茶的步骤。

这时,一盏泛着“雪沫乳花”的茶算是得了,却仍不喝,继续在小小茶盏上翻新出奇,绘出茶上丹青色。

小小茶瓯里,浑似笔墨丹青幻出万般变化。这虽说只是以茶筅、茶匙击拂,或以水分注所致,其实手上功夫实在了得。

陶谷的《荈茗录》中有对分茶的描述:“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茶百戏。”

这才是分茶。

那个春天的陆游,恐怕无此闲情。

写到此处,我想起李清照的“莫分茶”了,她言“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豆蔻性温,连梢煎水,可去湿寒,在一钩残月、病起萧萧、两鬓霜华之际,更能多一些温暖吧?

放翁,若无分茶心绪,不如煎一碗豆蔻水吧,莫分茶。

猜你喜欢

陆游
陆游的经历
陆游吟诗治病
文治国武杀敌的千古情
蹴鞠与足球
陆游是个资深“铲屎官”
列出访问提纲,以《对___的一次访问》为题,写一篇作文
除夜雪
初夏绝句
陆游到底痴不痴情
陆游的那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