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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火焰之名

2015-05-15沙爽

湖南文学 2015年2期

沙爽

它饱满得让人惊讶,这样一大盆燃烧的火焰。还有它的皱纹,那些横的,竖的,倾斜着的线条,它们刻得那样的深,仿佛一直要刻穿每一个到访者的内心。它实在太老也太疲倦了。但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一个泡泡,马上有声音表示反对。“这是人类酿就的恶果。”那个声音带着一种丝丝拉拉的底色,好像无线电流在某个苍老的胸腔里往返穿梭,“这是贪婪!贪婪让绿意和鸟鸣消散,让山峰不得不以一种丑陋的眉眼与天空遥遥相对。而这种丑陋,呈现的恰是人性本来的面貌。”

声音安静下来,仿佛也被远处的山峰吸引。

一座红色的山峰。在天边一片低矮的建筑物上方,那红呼啦啦飘动。那一种难以描述的、并不嘹亮的红,仿佛更接近温吞的和音部,喑哑,低沉,安详且自给自足。它到底算是褚红?褐红?或者肉红?———对了,就是这种与血肉相连的颜色,同时牵扯到痛感和味觉。如果伸手碰触,它一定会痒,会躲,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但是,它看上去是如此严肃,像部落酋长兼巫师的那张脸,沟壑纵横,在火光下呈现高深莫测的阴影。

而阴影的深处,潜伏有一只兽苍凉的幻觉。

这是一场宿命的相见。按照原定计划,我本该在两天以后才有可能见到它。但是时间表临时更改,我因此提前步出宾馆,坐进一辆出租车。夏日的赤峰一片阳光耀眼,我心情很好,告诉身旁笑容可掬的年轻司机:去红山公园。

年轻的司机眼神困惑。后来我才明白,他奇怪的只是,为什么会有人从繁华地段奔赴一个偏僻的所在?他说:有两个红山公园,一个是“公园”,一个是“森林公园”。我说对,就去那儿,有古人类遗址的那一个。他的表情越发迷惑,好像“古人类遗址”五个汉字完全超出了他的思维边界。他说没听说过什么遗址,不过红山公园是有的。于是他把我一直载到那座公园门前,再一次确认:是这儿对吗?还是前面的那一个?

答不出这个艰深的提问,我开门下车,笑着向他挥手道别。

踏进公园的大门,我就明白我错了。拦住一个经过身旁的本地游客,我试图弄清楚遗址到底是在哪儿。听说我千里迢迢,竟只为找寻一个未知的地点,眼前的陌生人满怀同情又诧异不已。幸好我很快找到了一位工作人员,这一次,我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在那边!

就这样,我一步步向着它走来。“红山公园”和“红山森林公园”,二字之差,我没有料到它们相隔得这样远。这是夏季入伏后的第二天,午后的大太阳灼亮惊人。天气预报上说,赤峰当日最高气温三十摄氏度。我庆幸自己带了一把伞。但在阳伞无法遮到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黑色素正沿着我裸露的小腿滋啦啦疯狂蔓延。

在途中,我还看见一位中年保洁女工。她坐在被晒得滚烫的路砖上,正一棵棵拔着人行路砖缝间的杂草。我双膝一软。前方的人行道漫长无际,而野草们如此生生不息……在这一刻,一个陌生女人的命运,竟然,与我意外重合。

然后,我终于望见它了。它在那里。它一直都在那里。这个蒙古语称为“乌兰哈达”的地方,环立的九个山头是传说中的九个仙女打翻的九盒胭脂。乌兰———红色,哈达———山峰。红色的山峰,一座城市因此而得名。

但那时候它还叫做昭乌达盟,隶属于曾经的热河省———这个由现在的内蒙古、河北和辽宁的一部分地区共同组成的省份,差不多恰好等同于整个西辽河流域。地处三省交界,昭乌达盟的归属问题一度摇摆不定,于公元一九六九年划入辽宁省,十年后又回归内蒙古。到了一九八三年,昭乌达盟正式更名:赤峰。

虽然味道寡淡的汉语名字暗含渴意,但这里却是一片水气充盈的大地。辽河的两条主要支流———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前者从西到东,后者从西南斜斜奔往东北,呈剪刀状在红山以东一百公里处交汇成西辽河。此外,乌尔吉木伦河与教来河,还有英金河紧挨着红山百褶裙的裙摆,青蛇一般,迤逦而过。

没错,这里是北中国的两河流域。比起古希腊著名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似乎也并不需要妄自菲薄———在这里,得以确认的文明史可以一直追溯到距今一万年以前的新石器文化早期。以两河交汇地为中心,沿岸散布的众多史前文明聚落,使这片漠北大地意外成为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

至于我眼前的这座红色的山脉,正是最早发现这片古老遗迹的地方。据说直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赤峰———彼时还是“昭乌达盟”———的居民们,经常会在这座山上捡拾到散落的陶片。土色的陶片上偶尔出现神秘的彩绘,但似乎也并不让人惊异。直到若干年后,这些市民开始为自己当年的无知追悔莫及———他们随手捡拾又随手丢弃的,不只是火焰煅烧过的泥土和水,而是曾经聚拢又碎落开来的六千年漫长光阴。

那时候,整个地球进入温暖的后冰河时期,这一片广袤的大地因湿热而异常丰美。据日本地质学家考证,大约在六千年以前,因为气候温暖,冰川消融,海平面比眼下高出两米至五米。这就是说,如今临海地区的大片原野,当时为海水所淹没;即使在远离大海的赤峰,丰富的降水仍导致低洼处频繁遭遇水患。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更喜欢住在高地和山坡上,而非栖居于山下广阔的平原。

而至少在八千年以前,最早的农耕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展开。以西拉木伦河为界,直到今天,这里断断续续地维持着这样的格局:大河北岸以游牧为主或农牧兼营,大河以南则主要从事农耕生产。至于整个赤峰地区发现的红山文化遗址,大多数都聚集在西拉木伦河南岸。以小米、麦子和薯类为主食,渔猎及饲养家畜收获的肉食品居于副食地位———他们的饮食结构健康得接近后现代!

我来了。我穿过更像是城乡结合部的一条小街,街两旁房屋低矮,上了年纪的老人独自坐在当街的小板凳上纳凉。

我来了。我从造型恢宏的酿酒厂门前走过,扭头望见掩映在一汪清凉绿荫里的赤峰地震中心。继续向北,“红山森林公园”六个浮雕大字终于出现在眼前。

大门里面的道路竟然同时分出四五个枝叉,幸好岔路口处竖着一幅偌大的线路图,按照图中的指点,我选择了西侧的一条柏油路。但是仅仅走出了几米远,我的眼角余光里突然跳进来山坡上若隐若现的一角窝棚。

这就是“红山先民村”———当然,它呈现的只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有限的想象力。

窝棚是半地穴式的。正面采用陡峭的三角形架构,侧面延伸出同样的三角形或者长方形,上面苫以稻草作为墙壁兼屋顶。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辽南乡村,我童年所见的伫立在田野中的看青窝棚,比眼前的建筑更为简陋。恍惚之间,时光倒流,四下里草香弥漫,我仿佛仍是三十年前那个漫山疯跑的小孩。我听见草们交头低语,而蚂蚱在远处抱琴吟唱,翻卷的草木香气同无边的寂静交织在一起。

我定了定神,从敞开的门口望进去。隐约可以看见两个凝固的人影,一正一侧,围坐在想象中的火堆近旁。虽然好奇心一再怂恿,我仍没有勇气抬脚踏进去。终年暗无天日,窝棚里滞留着一股浓重的霉腐气息。窝棚四周阒无一人。不,比阒无一人还要糟,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更远处还有两个年轻男子游荡逡巡。他们面目不清,让周遭的世界陷入险境。在动身前往赤峰之前,我已经知道这里多民族杂居,族源中糅进了东胡、匈奴、乌桓、鲜卑、契丹诸种血统,民风剽悍勇厉。这是个奇怪的地方。它地下掩藏的东西:破碎的陶片,上古的夜色,还有那么多的幻觉、忧伤和恐惧……作为一个孤身抵达的外地女子,我有什么用以抵御?

我一路疾行,气喘吁吁地跳上陡峭的山路,从一个个窝棚前匆匆走过。窝棚们的外观大同小异。一群掩藏了过往时光的坟墓。除了最下边作为展示点的那一个,其余的窝棚门全部上了锁。当然,是公元二十一世纪的铁制锁。六千年前,他们还只有泥土和石头,很难制造出如此精密的私人器具。也许那时候,他们已经感知铁的存在,并试图把它从石头中召唤出来,就像,他们从石头的深处召唤出美玉。但是铁融化在石头里,这让他们无计可施。如同六千年后,我们这些所谓的现代人试图从广袤的星空中召唤来自外星的消息。从缥缈的感知到真切的呈现,这中间需要多少年?六千年后,我们把他们的生活命名为“石器时代”。那么,再过上六千年,我们的生活又将何以名之?

黑铁时代?

白银时代?

旧电子时代?

前环保时代?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将成为后世眼中的“野蛮人”。我们玩具般的交通工具将会从尘埃中被发掘出来,一堆锈迹斑斑的残破铁片。而掩埋在地下的光缆将引发考古界的种种猜测。并且,据他们考证:在漫长的世代,我们在疾病面前束手无策。

而事实是,想当然的草苫窝棚很可能是错的,至少,火堆是错的。考古发掘出属于他们的房址面积,远远超过了我们这些现代人的估算———从几十平方米到一百四十平方米,差不多等同于一个现代城市家庭的居住面积。即使早在六千年前,他们的房间里已经有了黏土垒成的炉灶和特意铺设的火道,灶坑位于房间中部,火道则延伸至房门附近,便于将屋外的空气引入灶中———据此推测,很有可能,他们睡在如今的北方乡下仍十分常见的火炕上。

———为什么惊讶?

———因为建筑于想象之上的优越感訇然坍塌?

六千年,在某些事情上面,我们只不过比他们略微移动了一点点。

公元一九七一年农历八月的一天黄昏,在昭乌达盟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北面的小山上,十七岁的张凤祥和另外几位农民正在挖树坑。机械的劳动乏善可陈。休息的间隙,他席地而坐,百无聊赖地拨弄身下的浮土。过了好一会儿,飘浮的心思落回地面,他才发现浮土之下是一堆鸡蛋大小的石头,其体积均匀得近乎可疑。拨开石头,里面现出一米多长的光滑石板,石板下边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洞穴。但埋藏在穴中的东西让人失望:一只脸盆大小的铁钩,周身结满厚厚的土锈。

那时候,一斤废铁能卖四分钱。但收破烂的人迟迟没有到来。少年张凤祥把铁钩拴上绳子,给四岁的弟弟当玩具拖着玩。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铁钩上的土锈被慢慢磨掉,露出里面晶莹的碧玉。

一条碧玉雕成的龙!

可是,对一户农家而言,一只美丽的玉龙有什么用呢?于是张家父子套上毛驴车,跑了几趟翁牛特旗文化馆,终于如愿换回三十块钱。

直到十三年后,一只首尾相衔的玉猪龙在辽宁朝阳牛河梁出土,整个中国考古界为之震动。消息传到翁牛特旗文化馆,副研究员贾鸿恩突然想起了张家父子送来的那只年代未知的碧玉龙……雕刻如此精美,他一度以为它是金属时代的产物。

之后的事情牵涉到耄耋之年的沈从文。整个后半生从事考古研究,沈先生对玉石和中国龙凤文化涉猎颇深。但此时的老人已八十三岁高龄,又在两年间历经两场大病,无法长途跋涉前往内蒙古。手抚翁牛特旗文化馆特派专人送来的碧玉龙,沈先生双手簌簌抖动。

正是经由沈从文先生推荐,第二年,《人民画报》以整版篇幅刊出碧玉龙的照片,并配发了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的评介文章。这条在翁牛特旗文化馆里默默无闻地躺了十三年的玉龙,一跃而成为“中华第一玉雕龙”。

但是张凤祥当年的估算完全错误———这只玉龙重达一公斤。高度为二十六厘米,无鳞无爪,身体卷曲成“C”字形。眼睛细长,宽吻上扬,背后鬃毛飘飞,仿佛正穿云越雾,动感十足。

专事收藏红山玉件的民间收藏家黄康泰则提出了另类的看法。他认为,碧玉龙背上对穿的小孔,说明它曾经作为图腾被凌空悬挂。而挂起来后,玉龙背后上翘的长鬃恰巧构成一具优雅的鸟喙和鸟身———碧玉龙其实龙凤合体,呈现古中国“龙凤呈祥”的最早寓意。

及至一九九二年,中国华夏银行成立,采用碧玉龙的形象作为行徽,并在“C”字形的中间部位,添加进一枚电子芯片造型———古老的龙,后现代的芯片,外圆内方,组合成一枚浑然天成的“孔方兄”。

而“三星他拉”,实际上是蒙古语“赛沁塔拉”,意为“有祭祀物的草甸子”———这神秘的村名究竟始于何时,又传过了多少世代?它所指的是这一只碧玉龙,还是其他?

与风光无限的碧玉龙相比,它的孪生兄弟黄玉龙几近不为人知。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出土,由当地农民在开荒种地中发现的黄玉龙,除了身形较碧玉龙略小,背后的长鬃更为饱满夸张外,整个形貌几乎与碧玉龙一模一样,二者的出现地点相距不足四十公里。

还会有多少玉龙至今仍酣睡在泥土之中?

作为已知的中国大地上最早的居民,整个人类的幼年时期,元谋人的生存年代至今存在争议———有研究者称他们距今已有一百七十万年,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只有五十到六十万年。无论答案如何,在那样遥迢的时空深处,他们已经爱上了石头,并一点点淘洗出它们的美。从色彩、光泽、质地,到表面和内部奇妙的纹理……他们,并不止于把它们发展为“工具”。他们发现了玛瑙、水晶、石英、燧石和蛋白石,然后,他们发现了玉。

玉,这细腻的、温润的石头,一片凝固的水光,偶然闪现的整个世界的梦境。

但是,他们和我们,看见的可能并非同一块石头。因为,他们看见了“美”。而我们,看见了“贵”。

一口气跑进高处的凉亭,我气喘吁吁,速干衣的背部已经汗湿。女子自救手册中是这样说的:如果想要安全,就让自己尽可能置身于更多人的视线之中。

凉亭呈简洁的方形,四面均无匾额。亭中的长条石凳上有一块不知谁吃剩的西瓜。山风大而饱满,鼓动起西瓜清甜的香气。我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但还是决定只喝自带的矿泉水。

身上细密的热汗迅速消下去,连同紧紧追随在身后的小恐惧。我听见周遭鸟鸣啁啾。一对大鸟从高空中疾掠而过,滑翔中微微敛起的双翼宛如燕尾,身形却比燕子至少大上数倍。它们是鹞鹰?或者鸱鸮?望着两只鸟穿过头顶上盘旋的燕群,骄傲地滑向远方,我悠然神往。

这时一只燕子突然掠进凉亭,熟门熟路地停在吊顶下边的棚檐上,开始梳理羽毛。很快又有另一只飞进来,倏然消失在棚顶。凝目细观,原来是亭中的吊顶裂开了手掌大小的一个小洞,聪明的燕子们据此地利,在里面筑了自己的巢。

因为燕子们的到来,这座突兀的凉亭变得温馨而必要。

也许,它们是六千年前那些燕子们的后裔?那时候,这里草木丰茂,走兽在林间奔跑,鸟鸣分出高音部和低音部展开宏大的合唱。甚至,还有鸵鸟———翁牛特旗出土的鸵鸟蛋化石珍藏在内蒙古博物馆,而岩画里的鸵鸟奔跑在六千年之前。

那是一幅中等大小的彩色岩画,长和高均两米有余。如果一定要给它取一个标题,那应该是———《舞》。

巫者在画面的正中舞动,他脸上的表情漫漶不清。或者,从一开始,他的表情就消融在那条舞动的飘带上,温柔,优雅,挥洒自如。飘带的一端脐带般连接起他身边的另一个人。那是个身形矮小的人,或许,一个孩子。孩子获得了神灵的庇佑和恩赐。

而鸵鸟跳跃着出现在巫者的左侧,有十几个人分列在鸵鸟左右。人群中还有一只猪,一个高大的男子戏谑般抓住猪尾。在巫者的前方,是另一个人,和一大一小的两只梅花鹿。这些所有的人、鹿、鸵鸟和猪,把巫者团团围在圆心,像围绕着一团燃得正旺的篝火,朝着同一个方向,边跑边舞。

画面的左上方还有三只猪,它们正列队行进。一只鸟飞过来,掠过猪长长的鼻尖。在猪们的脚下,延伸出两根含义未知的细长线条。而线条的下面,一脉溪水正潺潺流淌。线条的前下方站着手挽手肩并肩的三个男子,另外的几个人和一只狗则分别环绕在野猪周围,旁观者中还有两只身份不明的动物。

没有贪婪,没有杀戮。人与鸟兽亲密无间,同嬉同舞……莫非,人间真的曾经有过这般梦幻的图景?

公元二〇一二年五月,人们在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发现了他。在他的周围,没有炉灶,房门的朝向也奇怪地非南非西。他和他的房子,就这样构成最初的小小谜局。

这尊在敖汉旗兴隆沟发现的陶塑人像,来自五千三百年前,坐姿身高五十五厘米。出土时原已破碎。最终得以奇迹般完整复原。

他多么不同。作为现代人,我们更习惯目睹那些安静的人俑。平和,微笑,或者向世人展示夸张的喜乐。俑很少哭泣,和我们一样,他们已经戴上了人间单调的面具,像微笑时露出的八颗牙齿。

因此,当他破碎的脸被小心地拼接在一起,环绕在他周围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他在呼喊。口角用力,嘴唇半嘬,双目圆睁,眉头高高扬起。颧骨上的肌肉逼真地微微外凸。这真是一副难以尽述的表情:既惊讶又严肃,但是又似乎……暗含嘲讽。

因为内部中空,他洞开的口腔有一半落入未知的阴影。他喉管深处的空气发出震颤的回声。

站在对面,我反复模仿他的口型,发现最可能的发音居然是:“呼———”

“呼”?那是什么意思?

或者是,他漫长的演说正在两个词之间短暂过渡?

他沉陷在他的表达之中。他的整个身体,肌肉,骨骼,眼睛和发梢,组成这呼喊中的一连串音符:赤裸的上身微微前倾,两只手交握在腹前,双臂紧张用力。制作者甚至塑出了他手腕外侧那个小小的圆形骨节。肚脐和耳孔也被制作成孔洞。陶艺专家解释说,这样的设计可以保证在烧制过程中,让内部受热膨胀的空气顺利排出,避免在俑体表面形成裂缝。

他戴着帽子。这让他的研究者们惊愕不已。他们很难相信,至少在五千三百年前,纺织品已经被制作成这样复杂合体的样式。他的长发从帽中穿出来,挽成一个庄重的发髻。帽子正前方有一块醒目的条状物,形状扁平,酷似后世帽子上的帽正———此物通常以翡翠、玛瑙或玉石制成,戴帽子时与鼻尖对齐,意味着君子行止端严。而依照巨细无遗的中式传统,帽子是一个隐喻。从帽子开始,人与人区分出阶层和等级……这个居心叵测的陶人,他正在篡改我自以为是的历史学常识。

一定有什么被忽略掉了。在各个领域,受宠的总是被称为主流的东西。那些与之相悖的发现,因此成为模糊的背景,成为……噪音。

他们说,他很可能是一位巫师,或者部族的领袖。而在他生活的年代,巫师和首领通常合二为一———在古埃及,大祭司正是由法老兼任。作为掌握了自然奥秘的极少数人,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对世界发表意见,继而留下影像和声音。

或许,原本不只是他一个;或许,他只是一整个链条中的某一节。他记录的是一种巫术?一套瑜珈心法?还是其他?

在旷渺的时空之中,他鼓唇而呼。他呼唤风雨?呼唤上天的眷顾和恩宠?还是,呼唤暗夜里每一个游荡着的魂灵?

一阵嘻嘻哈哈的喧嚷,从凉亭的东南角跑上来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的监护人,一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快乐地跟在孩子们身后。看见凉亭中还有一位陌生人,他们的笑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休止符。但是只不过几秒钟,追逐游戏重新点燃。很快,小小的凉亭已经盛不下这些雀跃的好奇心,他们开始叽叽喳喳地商量要去那边的小湖。我灵机一动,不远不近地尾随在他们身后———去往西侧的山坡必须经过凉亭下阴凉的山谷,其间怪石嶙峋,树木也葱茏得过分。有了孩子们的庇护,世界变得妥帖而安全。

穿过山谷,他们径直奔往正北方的湖泊。我则转而向西,开始向更高处攀缘。

山路消失在一块巨石后边。我干脆在大山的阴影里坐了下来。现在,我变成了它阴影的一部分,也就是它加深的皱纹。风带来一阵枣花的香气。已经是七月下旬,山里的枣花开得这样晚,我不知道它们该怎样一路飞奔,才能让艳红的果实赶在霜降之前。

隔着一道山谷,我方才小憩过的凉亭看上去有一种轻盈的美。在大山之中,它更像顽童随手搭就的积木,随时可能随风飘走。

他们已经飘走。他们是这样的一些树木,仿佛一夜之间,被风从这片土地上连根拔起,就此消隐无踪。

考古复现出的情景近乎诡异———如果是因为严重的天灾而造成的人口消亡,那么房屋的格局势必也应该遭到毁坏,同时出现大量的破碎陶器;如果曾经发生不可逆转的瘟疫,那么也应该留下众多的遗骨。然而以上这些,都没有痕迹。他们离开的时候,不慌不忙地带走了几乎所有能带走的东西。

专家们说,大约五千年前,北中国宜人的温暖期宣告结束,气候转向干旱与寒冷,饥饿疾病蔓延,这里的人群不得不开始向南方迁移,最终在中原文化中彻底消融。

但是,还有另一种未被说出的可能。

这里并不是一片安宁的土地。而人性深处的桀骜和悍勇,正是源于泛滥的角逐和战争。

早在战国时期,地小力薄的燕国被东胡打败,不得不以大将秦开作为人质。几年后,秦开回归故国,率军突袭东胡,“东胡却千里”,一直撤退到西拉木伦河流域。燕国因此在北部边境修筑起长城,自造阳(今河北张家口)至襄平(今辽宁辽阳),全长一千余公里。这条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长城,至少有一半的长度,横亘于这片土地———在冷兵器时代,高大的城墙成为真正的、难以逾越的障碍。

如果再往前推溯七百年,周公东征平定的十七个方国中间,应该就包括西辽河流域的若干个部族和小国。因为从地源和族源上讲,这些部族和小国都属于亲商势力。或者,正是这场战争,灭绝了世代居住在西辽河流域的商族人,同时埋葬了红山文化?

还有契丹。在古老的契丹传说里,下凡的天女驾着一辆青牛车,沿着古称“潢水”的西拉木伦河由西向东顺流而下,而一位骑着白马的仙人,也沿着古称“土河”的老哈河信马由缰而来。青牛和白马相遇在两河交汇的木叶山,仙人与天女结为夫妇,安居繁衍,成为契丹民族的祖先———这个民族骄傲的血液,来自两条同样骄傲的大河。

到了公元九一八年,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定都临潢府(今赤峰巴林左旗境内),开始东征渤海国。阿保机死后,太宗耶律德光南下中原,攻灭五代后晋,改国号为“大辽”。在鼎盛时期,大辽国疆域东起日本海,西至阿尔泰山,北到额尔古纳河与大兴安岭,南到河北省南部的白沟河,幅员何止万里。“契丹”由此成为外国语中称呼中国的代名词。类似的词还有“瓷器”———直到今天,英文中的“瓷器”与“中国”仍为同一个单词(china),而俄语中用来指称中国和中国人的词语则是“契丹(kntan)”。

我们知道,最早的文字出现在三千年以前。那么,在没有文字留存的漫长时光中,从这片土地上奔涌而过的大水,一路逐水而居的人,它们和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

那条美丽的玉龙,又是因为什么,被秘密地遗留在洞穴之中?那个藏起它的人,他遭遇了什么,竟再也没有机会把它带走?

黄昏将至,西斜的阳光照亮了我手边这些苍老的花岗岩。在来时的路上远远望见的那些凸起和沟壑,此时就带着它沾满阳光的体温,起伏在我的手边。它们真的是太老了,我只不过轻轻抚摸,风化的石屑就簌簌而落。

科学总是打碎美和遐想,把它们分解成无趣的分子式。比如说,这些石头,它们的科学成分是钾长石、石英和黑云母,而钾长石占了大半。这种肉红色的矿物质,可以用来制作玻璃和陶瓷。但是现在,它们让一座山以火焰的名义,长久地伫立在这里。

我必须离开了。而他们早已远去。我踽踽独行的影子,会不会在某一个时刻,与他们重合在一起?

在一座山幽深的阴影里。

在注定缓慢黯淡下去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