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灯
2015-05-15但及
但及
一
丁松一想到工作就会激动。
他的工作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神秘、有力,还带血腥。他常常不说自己的工作,用几个关键词组合,让人猜。但别人总是猜不到,猜得异想天开。有人猜他是锻工,有人猜他是举重运动员,有人猜他是卡车司机,更有人猜他是牛郎,真是一个比一个离谱。他哈哈大笑,告诉别人,他,丁松,是一介屠夫,确切地说是一个手艺精湛的屠夫。其他人顿时哗然。
丁松爱他的工作,这种对工作的深情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在一家肉联加工厂,那里有一个集中屠宰场,每天要宰杀一两百头猪。屠夫有四人,他刀功最好,也最快,好几次被评上“青年突击手”。他归纳工作,有三个字,叫准、狠、畅。就是下刀要准,动作要狠,节奏要畅,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这屠宰场只要他一露脸,气氛就不一样。每天进场子前,他总要在外面抽根烟,踱上两圈,等心里那股气运起来了,才迈步进去。
他那脚步显然也与其他人不同,脚劲有力,昂扬,还带点高傲。屠宰场是大厂房,就像车间,空空荡荡,也带回音,血腥味和消毒水味从角落里泛起。四周的墙上都贴了白色的瓷砖,一晃,人就在瓷面上投下一道道黑色的影子。人影子,和猪子混在一起,让场子弥漫出阴森与怪异来。
丁松首先走向他那把刀。刀,藏在柜里,拉开柜子的瞬间,就有寒光闪出来。刀拿手里时,他都会用拇指心去舔一舔刀刃,轻柔,又准确。刀是他自己磨的,下班前磨锋利,藏进柜子,等第二天用。这刀跟了两年了,他了解习性,越用越锋利,也越有感觉了。
刀扎下去的那一瞬间,是他喜欢的。手起刀落,一道弧线,奔向喉管。一刀,一个准。那里就好像有一块磁铁,不差一分一毫。他想,对于猪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他这一刀,看似残忍,实际上却是最大的照顾。你杀上两刀三刀,猪的痛苦就会加倍,丁松却一刀封喉,用最快的速度让这些到他手里的猪感受不到痛苦,用最短时间结束生命。所以,他觉得,到他手里的猪也是幸运的。
工厂是流水线,他丁松是头道工序,杀猪,割头,剖膛,后面还有好多工序,后面的人会褪毛,切割,清肠,检验,分装……头道工序有他和其他三名屠夫,这道工序最乱,最脏,也最血腥。每天,大卡车运来的猪就会顺着过道赶进来,旁边就有人提着粗大的电棍,等着。等电棍把猪放倒,丁松那把刀就起作用了。刀划向空中,像一道闪电,狠狠地扎进温暖的喉管里;此时,他还会加一个动作,就是让刀子在里面转动一下,常常会听到咯的一声。这一声,别人听不到,但他能听到。于是,鲜血像瀑布一样,从刀口喷出来,又急,又猛。他侧身,让红红的颜色洒满铺满瓷砖的地上,流向下水道。他这一刀不一般,干净,利索,别人就没有他这样的水平,常常犹豫不决,拖泥带水。他为这一刀倍感自豪。
他每天要宰杀五六十头猪,最多时甚至八十头。提起尖刀,就兴奋,浑身劲沿着后背上来了,充盈全身。他感觉就像一个将军在指挥,一声令下,向着敌人狠狠砍去。他承认有一种兴奋感,一种快感,他杀得越多越有劲。那些猪看到他都怕,眼露畏惧,浑身发抖,恐惧上来了,连走路都不像样了,要倒下了。这时,他会更得意,一刀一刀地捅,劲也使不完。
一天下来,他还会去喝上几两白酒,衡水老白干,六十度。当酒劲笼罩住时,他浑身痛快。照理,他会觉得累,但他不累,一点也不累,总是亢奋,亢奋得想再杀几十头猪。
二
丁松快三十了,一直没对象。这事,他急,他朋友小泽也急,因此就给他张罗介绍。小泽滋滋地也喝衡水老白干,酒后,噔噔地捶打胸脯,保证介绍个丁松满意的。丁松嘿嘿笑,不知给他带来怎样一个女人。
第一次见面安排在茶室。穿了新衣服,剃了头,头发上还涂了点定型水。他生得还算端正,一看,就是一个男人的样;话不多,重情义,说一是一,不会使小心眼。因此,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有信心。
他骑摩托,风一样地赶到茶室。还早,就点了茶,翘着腿,等。翘了一会,感觉不对,又把脚放了下来。放下后,还是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放,放来放去,都觉得不合适。茶室在一个商业中心,里外都是人,连空气都显热,还有呼拉呼啦的车。他到窗口,看那些乱哄哄高矮不一的人头,心里还设想着她的模样。想来想去,想不出。干脆,还是不想吧。
约定的时间到了,她未到,他心急,给小泽打电话。结果小泽电话不通,他东张西望,想会不会弄错了呢?正在着急,一个人坐到了对面。她拿着手机,说已经在手机里认识他了,所以一下子找到了。看来,小泽出卖了他的肖像权,把他的照片给了她。他的脸红了,搓着手,那手更不知往哪里放了。
女子叫小俐,笑的时候嘴唇抿着,清秀,算不上漂亮,但耐看。说话、动作都彬彬有礼。他叫了乌龙茶,茶壶上来时,她让服务员走,自己来倒。她把两个小杯,按放在前,然后拿起壶。那壶在空中停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停了一秒钟后,水就从上面洒落下来。茶水,像一道小飞练,准确地落到两个小小的茶杯里。干净利落,一滴水也没溅出,看得丁松瞪直了眼。
练过吧?
在茶室做过服务员。她说。
说完,她就把一杯茶端正地放到了他面前,身板笔挺,动作优雅。
丁松看得激动,一口,把面前的茶喝了。
你太急了,这样的乌龙茶,要慢慢品,要用嘴唇轻轻地抿。说完,她就拿起小杯,移到唇前,淡雅地,轻柔地喝上了一小口。要这样,一点点把茶咽下去,她这样说。他更羞愧了,连脖子顿时也撑红了。
你在哪工作?小俐轻声地问。
原本,这个问题,他是很自信的。来的路上,在飞驰的摩托车上,还对自己那份工作充满信心。这份工作不仅让他有激情,更有一份丰厚的收入。但当他面对她优雅的手势时,阵线一下子变脆弱了,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来回答。支吾了一下后,突然灵机一动,说,在食品加工厂工作。
食品厂好啊,肯定生产好多好吃的东西。她笑着说。
他胡乱地点着头。实际上,他们厂只生产与肉类有关的食品,供应超市的新鲜肉类,还有香肠、罐头、咸肉等等。他不敢说出一个肉字来,仿佛这个肉字与她不配,不搭,直觉告诉他她不喜欢肉类。
小俐说,她在一家箱包厂,是个检验员。我们厂生产各式各样的包,这些包都供应到全世界。说这话时,洋溢着自豪,仿佛她也会到全世界似的。
这天晚上,他失眠了。这个小俐横空出世,令他魂牵梦萦。她长得娇小,瘦弱,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但她优雅,有一种别样的味道,正是这味道令他倾倒。喜欢,就意味着麻烦,他翻来覆去,把睡眠都赶跑了。睁开眼,是她,闭上眼,还是她。她无处不在。半夜,他起来给小泽打电话,小泽从睡梦里被铃声拖了起来,小泽说,我也不认识她,是我老婆介绍的。结果问他老婆,老婆说,也是别人介绍的。弄了半天,他们两个都不熟,丁松的好奇更大了。
电话倒是留了,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约小俐了。她好像不在厂里,里面有钟声,一问,说是在寺院。她说今天是午班,抽空来上上香。他问,你信佛啊?她说是啊,信佛不好吗?一切都是菩萨给的。他倒抽一口冷气,觉得昨天的直觉是对的,他不应该告诉她自己的工作,她会排斥的。原来想约她晚上出来吃牛排,牛排,牛排,现在牛排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了。他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她说有事,再说吧。
放下电话,他若有所失,但又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她没拒绝,就说明她对自己有好感,一切还有戏,还要看他的努力。想到这一层,他又信心满满了。
后面那几天,他想她,想得更厉害了。就这么见一面,竟给他留下如此深的印象,他开始犯迷糊了。
三
猪,从过道里涌来,浩浩荡荡。
他手里提着刀。刀依然闪着寒光,他表情严肃。但这回,他突然有了一种异样。他觉得不一样了,与以前不同了。不同在哪里,说不出来。但肯定是不同了,气味,光线,颜色,统统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流程照常进行。旁边的伙伴,高举电棍,猪应声倒地,在地上抽搐。他上前,举刀。刀举起的瞬间,他犹豫了,或者说迟钝了,他手里的那把刀像是粘了,被一股力量牵绊着。当然,刀还是落了下去,依然准确,鲜血怒放,把他脚下的瓷砖地洒成红红的一片。他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但不想是做不到的,等宰了十多头猪时,他感到手臂发酸。于是,把刀一扔,跑到门口去抽烟了。这是从未有过的,边上人也好奇。他说,身体不舒服,喘口气。夹烟的手指上都是血,连烟身上也沾上了,甚至渗了进去。他一连吞了好几口。烟进了鼻腔,窜入肺,袅袅地从鼻孔里游出来,他觉得好受些。找了个台阶坐下,屁股凉凉的,不舒服,茫然地看着四周。这个工厂是他熟悉的,已经在这里两年,但现在好像都异样起来了。
连抽两根烟后,回到屠宰车间。他发现自己有力了,刀也变锋利了,他一口气连杀了好几头。杀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同时心虚无比。他总是觉得不对,刀是沉的,人是恍惚的,自己用力也是野蛮和笨拙的,原先那种流畅感消失了。杀完猪,草草地洗了一下手,他就匆匆地走了。心中是沮丧的。天是灰的。汽车和人流拥挤在眼前,还不时晃动,晃得他眼睛生痛。
小俐咕噜咕噜地在眼前转,挥也挥不去。他尝到了恋爱的滋味,就像鱼钩一样钓着,热乎乎的,兴奋得心跳也变快了,同时又长长地牵挂着,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就这样被折磨着,折磨得晚上无睡意,白天没精神。自从她说再说吧,他就不敢随便打电话了。但心里又想,无时无刻都想打,想听听她的声音,好几次手机号都拨上了,又赶快摁掉。就这样捣腾来捣腾去,这手机像个烫山芋。
这小俐怎么会有如此魔力呢?他和她就见了一面,然而这一面却让他触了电似的,浑身发生颤栗。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女性都可以忽略了,小俐已经统治了整个女界。她具有女性所有的美德,一举一动,一个眼神,甚至轻轻一咳,都具有一种无懈可击的美。他想,这样美好的女性自己是不配的,她具有天使的品相,他感到自己与她的距离。但同时,他又想,这是不是老天爷特意派遣过来的呢?是不是老天爷要成全他,在故意试探他呢?他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他相信直觉,直觉就是这样。
宿舍很闷热,墙上泛着潮,长起了霉斑。工友们在叫他喝酒,声音从楼下穿透树丛传上来。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不去,不舒服,不去,他胡乱地回答。他对酒的兴趣也在下降,冥冥中,看到一双眼,正盯着他。这双眼是不喜欢他这样放肆地喝酒的,他每举一下,灌到嘴里,那里都正在皱眉头,在怒目瞪着他。怎么能这样喝酒呢?要喝酒,也要抿着嘴唇,轻轻地饮。但他改不了,与工友在一起,就是牛饮。不牛饮体现不出气势,他们酒量大,声音也大,喝酒时把牛吹得打转,说黄段子,那声音另一条街也能听见。他躺着,就想这些。工友们已经悻悻地离去,背后还在骂他,说他在装病。
大概装得不像,或许,让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但能怎么办呢,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告诉工友,会被工友笑话的,他只能自己告诉自己。现在,他只能辜负工友了,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心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数天来一直高高地盘旋在天空,他像是抓住了,又像是失去了。
终于,在第五天,他躲在河边僻静处,在一棵茂密的树下,又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嘟嘟地响了一阵子,没人接。他连拨两遍,还是没人接。他的气一下子泄了,灰色弥漫开来。可能是故意不接,他有这样一种预感。这感觉很糟,坐在河边,扑通扑通地往水面扔砖块,水花飞溅起来,一个比一个高,就好像浇在他身上,浑身湿漉漉的。她是那样的美好,他原本就配不上她,这可能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结局。前几天他都在梦游,现在他必须结束梦游,重新回到现实里。他是杀猪的,还得扮好屠夫这个角色。他替自己感到好笑,他的魂出窍了,飞了出去,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魂收回来,重新回到原来。
两个小时后,他正在工具间磨刀。一把旧电扇在头顶的上方摇着,有点要跌下来的样子,还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发出。他低着头,手按着刀尖,磨石上的水弄到他衣服上。一般,他磨刀只花五分钟,但今天已经十多分钟了,他还在磨。其实,他是在发呆。这时,手机铃声窜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放下刀,擦干手,拎起手机一看,顿时一惊。是小俐,她竟然回话了。
接通的那一刻,轻柔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他脑子里嗡地一下,全麻了。
是谁前面打我电话?她问。
他心跳加快,脚步也加快了。他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边上的人看着他呢。
是我,丁松。
那边传来她的笑声。天籁般的笑声,如一颗蜜糖,瞬间喂饱了他。脚仿佛不长在自己身上,像是在逃出厂门。
有空吗?我们聚一聚?他厚着脸皮说。
他是准备她拒绝的。如果她拒绝,他还会厚着脸皮。他要像牛皮糖一样粘着她。他给自己不停地壮胆。
可以呀,明天一大早我要去血印寺放生,如果有兴趣你也一起去吧。她提议的方式让他出乎意料。
放生?什么叫放生啊?他真的不懂。
你放生也不懂啊,放生就是放小生命一条生路。她说。
他好像懂了,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过。
她叫他一起去放生。这让他哭笑不得,但为了见她,他还是欣然同意了。他想,这既是她对自己的考验,也是自己对自己的考验。
我也要去放生啦!放下电话,他仿佛觉得在梦游。
四
早晨,河面泛起了薄雾,如纱,如幻。
血印寺门口,聚了一堆人,大部分是老年妇女。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十分钟,妇女们都提着一个个塑料桶,桶里有鱼在游动。他空着手,晃荡着,滋味怪怪的,浑身不自然。有檀香味从寺院的墙上翻越出来,弥漫在河岸边,树丛间。高大“佛”字印在黄黄的墙面上,夺住了他的眼球,又巍峨不动。
小俐终于出现了。小个子,却骑了辆硕大的电动车,脚边挨着一个桶,十几条鲫鱼正在里面闹腾。看到他,她笑了,然后拎着桶过来。就在这时,寺门吱地洞开,几个胖瘦不一的僧人出现了,他们嘴里颂念着经书,梵音缭绕。有人往河里抛洒花瓣,妇人们涌向河埠,开始把桶里的鱼往河里倾倒。鱼,挣脱狭小的空间,欢快地游向宽阔的河面。
小俐说,我放一半,你也放一半吧。
他点点头,说好的。
小俐拎着桶,来到僧人边,把桶凑近,好像要让鱼听佛音。听了一会儿,她招呼他一起下河埠。
水在缓缓地流,也有水葫芦在不远处飘,河埠上满是妇女的头。对于丁松的出现,她们有些好奇,都用沉甸甸的目光打量着,好像他原本不该出现似的。他很不自然,做作,手脚仿佛缠着蛛网。颤悠悠,脚步跨得小,连脚步也放轻了。这个他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如果此时有人认出他来,肯定会觉得奇怪,丁松怎么这样了呢?好在没人认识他。
尽管别扭,但他却充盈着幸福。他跟在后面,能看到她的背影。乌黑的头发长长地泻着,散发出清香,他喜欢这缕缕清香,于是就情不自禁张开了鼻孔。河埠上站满了人,排着长队。僧人的佛音回荡在河畔,这声音也仿佛驱使雾散开了些。
轮到他们了。小俐先上。她把桶拎到水面上,距离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她对着鱼说话。在说什么?他听不清,只看到她的唇在动,一闭,一张。她蹲着,他站着,他能看到她的发际线,还有她的脖子,以及细细的腰身。最后,她把桶侧过来,一点点,一点点倾斜,当桶里的水与河里水交汇时,鱼没有表现出活跃来。相反,它们显得迟钝,它们对于这块开阔的水面不适应,发了一小会呆,然后开始摆动尾巴,恋恋不舍地朝着深处游去。小俐一直在嘟囔:走呀,走呀,回家吧。
轮到他时,桶里真的还剩一半鱼。他也学她的样,把桶侧过来,但他太过了,一侧,鱼就倒进了水里。跟她前面那会儿完全不一样,那些鱼就像石头一样沉没了,根本没有表现出恋恋不舍。哎呀,太快了,他叹息着,回头,看到她的脸有些沉。
放生后,他们进了寺院。她进香,磕头,他也跟着一样地做,进香,磕头。磕头时,他身子和手协调不好。他偷偷地瞄她,学她,她神情专注,动作自然,也连贯。好在她没有责备他,反而在教导他:上香的时候态度要庄重,身子要挺,磕头的时候人要全身俯卧下来,神情要恭敬、谦卑,等等。她成了老师。他有些不自然,但她的每一句话,都能深深入耳。她是对的,这些都是他不懂的,他心里明白这一点。
寺院很小,却很精致。木头的门窗,彩色的佛像,硕大的香炉,还有那棵如盖般的银杏树,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喜欢这里。一个女人的魔力是巨大的,她居然会这样悄然地改变了他,而且是自觉自愿,换了几天前是不可思议的。可现在,不可思议正在变成现实。
我发现你身上有股味,在观音菩萨前。她突然这样说。
他一愣,后背顿时凉了半截。
什么味?他急迫地问。
我……我也不知道,我说不清,反正……反正有点不一样,不是一般的味。她支支吾吾。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血”,她不会说出有一股血味吧。她没有说,眼睛却看着他。他有些怕,怕这个字从她那小巧的嘴唇里冒出来。如果冒出来,该怎么办呢?她在思考,像找到了答案,又像没找到答案。他真是怕了,这个怕字从来与他不沾边,但现在是真怕了。
她张着口,话好像已到了嘴边。只要一张口,那个字就会蹦跳出来。他的心仿佛有锯条在锯,真想躲起来,藏进菩萨里。
结果,她什么也没说。
他再不敢正眼看她了。这双眼睛好像探照灯,能照出他躲藏在里三层外三层后面的那颗心。他咽着口水,口很干,连嗓子也痛了。从寺院出来时,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此时,阳光正从东方河面腾空而起,万道金光,把街道和河流抹得金黄。她拎着一个空桶,走在前面。看着那背影,他更多的是忧愁。
骑上电动车的时候,她朝他回眸一笑。这一笑,把他前面的担扰扫去了一大半。这是甜美舒心的一笑。他想,刚才的担心是不是多余?她是随便说的,看来,他是空担扰了。
你们厂是不是在凌公塘路?有一天路过,我就想,你就在里面工作。她突然这样发问。
这一问,他的后背又覆盖上了一片冷汗。汗水比之前更多了。
五
宿舍像只鸽笼,闷热,狭小。天泛潮了,滴落的水让整堵墙都画起了画,斑驳的图案刺着他的眼。他躺着,也能看这墙上的画。
这会儿是午休,但隔壁在打牌,叫嚷声,拍桌子声,还有吐痰声,像在一起奏交响。雨还在下,就在屋顶上跑,他能听到那雨在瓦片上弹跳的声音。这雨,时大时小,大的时候,像要把瓦给掀了似的。他就数着这雨声,尽管单调,但总有事做。
窗口能看到树枝的末梢,雨落过后,叶子更翠了。他听不得他们的吵声,把毯子罩住了自己的头。但毯子是闷的,不一会,他又把头探出来了,又听到他们拍打桌子声了。这回,还夹杂着炒菜声,丝丝的,还有香味从走廊上递过来。
闻着香味,他没有食欲。这个小俐把他绑架了,让他连胃口都消失了,不饿了。他盼着见到她,即使不说话,看着她优雅地走来走去,也是一种满足。她太美好了,又那样善良。眼睛里,口气里,动作里,无时无刻都在把她的那种美好释放。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人,以前觉得自己生活很好,很充实,现在看看,简直一团糟。
最纠结的是工作。刀,还是那把刀,他的那把刀,闪着寒冷的光泽。但拿着,怎么就变了呢?不舒畅了,原先提着刀子的快感没了。脚步没了以前的威猛,动作也迟疑了。他形容自己有点散架,精气神没了,以前总结的那个“畅”字,逃走了。他像一个机械手一样在工作,拖泥带水,动作笨拙。一天,边上那位瘦高个屠夫高明,宰猪的数量第一次超过了他,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高明很得意,笑起来,嘴都歪了。
跟小俐放生后,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残忍。看到猪被赶进屠宰车间,他忍不住多看几眼。以前,他也看,但以前不同,那时是猪害怕自己。现在倒过来了,他自己胆怯了。看着猪战战兢兢的目光,他也战战兢兢。
有一次,一头黑猪被赶进来,猪肥头大耳,直视着他。它没有表现出慌张与不安,显得镇定。他仔细端详,这一眼,看得他心惊肉跳,那头黑猪正在鄙视他,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妈呀,他禁不住叫出声来。
尽管,他知道,这是胡乱的想象,但心里那个疙瘩却解不了。从那以后,他就不敢再看猪的眼睛了。匆匆忙忙地杀,杀完,就喘气。中间,还经常出去,到外面的空场地上抽上几根烟。
这样的心理状态,令他焦灼。工作变成了负担,他心事重重,也困难重重。有时,别人跟他说话,他就干瞪别人几眼。他听不清别人在讲什么,脑子常常恍惚。他还想着和小俐的下次见面,这种期盼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是期盼,他越对工作不满,一个顽固的问题总在脑海里打转,如果小俐知道他的工作会怎样?会怎样待他呢?
他想见小俐,又不敢见小俐。自从她说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后,这种害怕就升级了。他有一个预感,好像小俐知道他的一切。她的目光清澈、透明、光亮,能洞穿心事。这样的目光,令他无处遁形。放生回来后,他迟迟不敢给她电话。好几次,跃跃欲试,最终又胆怯收场。
结果,小俐却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短信这样说的:跟随佛陀,珍爱生命,我们的心就会变得宽广又柔软。收到这条短信,他不知所措,也不知她是不是有所指。不回复,不好,但回复又说什么好呢?总之,这个回复难倒了他。最后,他回复了两个字:谢谢。他觉得只有这两个字是恰当的。
现在,他越来越厌恶这工作了。长期以来那颗高傲的心低下了头,不仅低头,还隐约觉得有份耻辱。这是一个生命捕杀车间,里面既血腥又残暴,但他的那些同伴却常常边笑边工作。猪,像零部件一样被卸了下来,热腾腾的身子瞬间就变成各种包装,分门别类,然后运往商场和超市。每天几百头的猪,转身就化为乌有,第二天,第三天,又是另一批猪等待着同样的命运……这些都是他以前没想过的,现在想来,仿佛觉得置身在一个大冷窖。
巨大的血腥味像海浪一样涌来,那样强烈,那样汹涌,完全充斥了他的四周。他两手都沾着血,血顺着他的手缝在往下淌。他想,最好躲起来,不进车间,远远地离开这个巨大的杀戮场。然而,他要谋生,又做不到,只好硬着头皮上班,粗鲁地、麻木地、像机器一样地宰啊杀啊。
这天的午休,他根本没睡。他头昏眼花,脚步飘移着去上下午的班。
快三点时,天色突然变了,阴沉得像要开裂一般,乌云密集,在屋顶上快速在组合,又分离。他朝四周张望,谁也没理会窗外的天色,几十个人都在埋头工作,一边在卸排骨,另一边在砍骨头,对面还在整理长长的肠子呢。谁也没说话,大家很安静,很守纪律。车间里,排风扇在呜呜地叫,偶尔也有猪的叫唤声。如果,这时有人抬起头,对他笑一笑,他就会邀请一起到外面抽根烟,但没有人抬头。于是,他只好继续干活。
他蹲下身,用水管冲着已经咽气的猪,猪直挺着身,血水从脖子那道口子里淌出来,不声不响地流进了下水道。然后,他就开始开膛。刀是横着进去的,很迟钝,也很吃力。刀割开肉时,肠子就淌了出来。就在这时,天空闪了一下,从窗子里塞进来,接着就是闷重的雷声,声音仿佛是从屋顶的缝隙里钻出来的。他抬起头,看着大门。就在这时,“啊”叫了一声。随着叫声,刀割到了左手的食指。
这是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看到了小俐,她正站在大门口,朝里张望。那表情就好像在寻找。
他看到了她的表情,皱着大眉。
她会寻上门来,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傻傻地站着,刀子当地掉到了地上。
手,开始滴血。他的血与猪血混合到了一起。小俐来了,她怎么来了呢?他想逃,想躲起来。这时,雷又来了,这回很响,仿佛要把屋顶给掀翻了。
六
事后,他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
闪电和雷声,双重奏,给他带来了幻觉,小俐根本没有到屠宰车间。雷电后,便是雨,雨哗拉拉地在屋顶跳动,骚乱,发作,雨水更把弄堂溅起烂泥和水花。包扎好伤口,贴上胶布后,他就坐在一旁。他无法再工作了,身边的人,甚至物,都成了小俐。小俐已经围了一圈,把他紧紧团住。雨,把屠宰车间罩住了,运货的卡车堵在了弄堂,进退不得,有人在高声地叫唤,还有人在雨中骂娘。
手指受伤后,休息了两天。他当然心痛,因为是计件的,这个月的收入就要受影响,奖金会泡汤了。第三天,他提着刀子又出现在车间。但他没有精神,不佳的睡眠也影响了他。他脸色凝重,紧绷,眼皮也一直在发跳。
猪奔向眼前,站住。猪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也不动,像一个雕像那样。。
呼吸是不顺畅的,脑子里也有些失忆。他无法下手了。他觉得已经不是自己了。
下班前,他去了公司经理室,向经理提出换一个工种。经理浓眉,大鼻,抖着双腿。听了他的叙述后,他还挖了挖鼻孔,把鼻屎弹了出去。经理吸了吸鼻孔,用餐巾纸擦了擦,说,你不干这个,是人才的极大浪费,不可能的,你回去吧。他当然想申诉,但经理挥动着手,在示意他离开,示意他幼稚天真的想法。就这样,他没有争辩,甚至没有说第二遍,就灰溜溜地从经理室奔逃出来。
天暗下来了,他的心像天一样。他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竟是小俐的号码。他慌了神,躲到了走廊尽头,捂住了自己的嘴开始说话。说话,很不利索,还有些结巴。
她说,她要回去,回老家。这有点突兀,他问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父亲病了,在住院,必须马上回。他问严重吗?她说,很严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可能再也回不了。
她最后一句话刺激了他。万箭穿心,他的心开始挣扎,他要赶过去,制止她。他要告诉她,无能如何,都要回来。
你不要来了,我现在在车站,火车马上开了。她语气匆忙,带着焦虑与不安。
他真的听到了火车的声音,听到了。她说,就这样,我挂了。说完,她就挂了,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挂了起来。一下子,他觉得无序极了。
他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下,天正在加速变黑,有鸽群在上空不时掠过。他待不住,还是往火车站赶。他是打车去的,在车上一直跟司机说快快,再快。结果到火车站,也没有看到她的影子。火车站冷冷清清,只有钟声在广场上打着转,行人匆匆,有人甚至还踩到了他的脚。再给电话,她已经关机了。
真的走了吗?真的来过电话吗?真的有过交往吗?……无数疑问像夏天的飞虫般扑来。
天黑后,一个人,漫无目的盘桓于大街。无数个怎么办在飞舞。踏进工作区,他会心慌。厂里那个味,那个状态,更觉惊悚。他好像踩在一个深渊里,正一步步往下坠。
走着走着,鸳鸯湖出现了。湖,闪烁着白光,在树荫处蔓延开来,串连起来。湖面像面亚光的镜子,幽静,安详,把马路上的喧嚣都收罗了进去。湖上有光点,一闪,一闪,岸边聚满不少人。一凑近,看到了荷花灯,他们在放荷花灯。原来,今天是荷诞日,荷花的生日。他蹲下来,静静地看。荷花苞开着,苞芯处,就有一盏灯。微亮的烛光探着头,晃晃悠悠,飘离河岸,游向湖的中心。
看着看着,眼睛花了,灯也糊了。湖面一团团,是火球在飘,在闪。
他跑到小卖部,也买了一盏荷花灯。湖边树影缥缈,微风在游戏人们的脸。他弓下腰,用火柴点燃小蜡烛。湖水里顿时有了另一盏灯,也亮着,对称着,相互凝望着。
他双手合十,对着荷花灯,开始起愿。眼睛变黑的刹那,看到了小俐,她好像就躲在荷花灯里。睁开眼,又没了。她到底在不在呢?他相信她在,肯定在,以某种形式存在,她的眼就是那盏灯,正一眨一眨。
荷花灯离开岸边,有些晃悠,火苗一阵颠簸,散发出了一层层绚烂。
灯,漂荡开去了。他还跪着,深情地看着它。它正慢吞吞地朝着浩大的水面飘去。一股平静和喜乐涌了上来,甜甜的,弥漫到了全身。
远处,飘荡着几十只荷花灯,火苗也在水面下燃烧。河水柔软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