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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裸模风雨17年,“人老色衰”归何处

2015-05-14秋千

知音·上半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芬美术系昆明

秋千

高校裸模——有人说,他们是“为艺术献身”;也有人说,他们是“想钱想疯了”。事实上,他们更是毫无生活保障的弱势群体。2013年5月,3名人体模特联名将云南艺术学院告上法庭,要求与之签订无固定期限合同,一审却败诉。3人中,为云南艺术学院服务最久的张晓莲已干了整整17年“裸模”。

苦短人生,还有多少个17年?2015年1月,昆明市中院开庭二审本案之际,流落在昆明街头的张晓莲致电本刊,讲述了她这17年来的荣耀与辛酸——

脱了又脱的满身尴尬:

自尊与回报的拉锯战

1996年5月3日,是个让我刻骨铭心的日子。

昆明,董家湾劳务市场。人潮涌动中,18岁的我茫然得无所适从。“你是来找工作的吗?”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突然喊住我。“想不想来大学上班?我们刚好差个模特。”一个大男孩诚恳地冲我说道。

“大学?”我的眼前一亮。来自云南个旧偏远农村的我,两年前初中辍学来到昆明打工。如今竟有个与大学亲密接触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把自己掐得生疼。可是,“模特”是啥?那是个怎样的工作呢?

“模特就是坐在教室里,让学生们画你。嗯,就跟照相一样的……每个月都有150元固定工资!”男孩忙不迭地解释着。好奇又懵懂的我答应了。

那时的云南艺术学院,还地处昆明西边的麻园。云艺美术系的办公室里,一位姓黄的中年女老师热情接待了我:“欢迎你,小张!以后咱就是一家人!”很快,我被安排住进女生宿舍。宿舍的6个大二女孩见到我就围上来,问我是哪个系的。“我在美术系……”话还没说完,一个女孩打断我说:“你肯定读大一,看你那么腼腆!”她们用善良与友好,溶解了我的不适。我使用着学校提供的开水票、洗澡票和饭卡,跟随她们穿梭校园,仿佛自己也成了大学生。

三天后,我正式上岗。黄老师带我来到油画班的506教室,教室里还拉着一块布。她将我交给一位姓马的男老师,叮嘱他“好好照顾和安抚”,随即离开。

“小张,咱们开始上课,你先去脱衣服吧。”马老师指着那块布,示意我道。我一愣,但还是走到布后面,犹豫着脱了外衣。“继续脱!”我走回去脱了第二件。“要脱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哆嗦着褪去贴身内衣,赤身裸体地走出来,坐在凳子上。“好,你们进来吧。”马老师一声令下,3个大男孩鱼贯而入,加上教室里的4个女孩,8个人认真“观摩”着我。我整个脸烧成了“火烧云”。

熬到11点下课,我冲到布后面穿好衣服,脱口而出:“我要走,下午不来了!”大家连忙把我拖进了系办。“小张,你想你每月有150元固定工资,上课有课时费,学期末还有200元奖金。你在学校吃饭住宿洗澡都免费,看病也能报销,还有寒暑假。而且,你这是为艺术献身!你上哪儿找那么好的工作啊!”黄老师劝我。女班长也央求道:“求你留下吧,我们好几周没上人体课了,再这样学业都完成不了啊!”

我有些动摇了。中午,他们拉着我去吃饭。下午,我又硬着头皮上了两节课。回到宿舍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刺眼和格格不入。

此后的几天,油画班的7个学生轮流来叫我去上课。课上,他们会不时关心我冷不冷、累不累;课下,他们会等我穿好衣服一起去吃饭。我们相处得如同兄弟姐妹,不知不觉中我慢慢适应了下来。

我了解到,系里虽有4个中老年模特,但主要从事肖像绘画,因找不到年轻的人体模特,各班的人体课都已停了许久。所以自我来后,美术系的几个班一直不停地补课。我白天黑夜连轴转,常常一周忙下来,得专门请半天假去洗澡洗衣。一个月后,我拿到600元工资。想起之前在餐馆刷盘子每月拿100元钱的生活,我感到异常满足,当即寄了300元钱回老家。从那时起,我决定要将这份模特工作干下去。

渐渐的,校园里擦肩而过的刹那,总有人指着我:“她就是美术系新来的模特。”“她也好意思进进出出……”还有人专门来教室或宿舍门口围观我。后来,宿舍的6个女孩也慢慢地与我划清距离。穿梭在校园里,我尽可能错峰出行,来去匆匆的像个幽灵。

幸好,美术系的许多学生仍是我强大的后盾。一次,我学车时摔断左手,仍坚持打着石膏去上课,学生们心疼地总让我休息。黄老师也常来宿舍看望我。她见我对画画感兴趣,还让我学了三个月油画。当我面对着人体模特临摹时,耳濡目染已久的我在心中涌起了一种神圣感。那一刻我真心觉得,自己就是在“为艺术献身”——而这,为何要让我耻辱或是不堪?

永远的校园“清洁工”:

有多荣耀就有多孤独

1996年底,宿管刘阿姨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大我3岁的马志明。志明来自昆明下面的农村,在工厂打工。初次见面,问起我做什么工作,我犹豫了片刻,答:“我在云南艺术学院上班……我打扫卫生的!”

美术系陆续走了些模特,又来了几个年轻女模特,维持着5个固定模特的配置。我和志明的恋情趋于稳定,只是我从不带他来学校,更不提我的工作。

我拼命工作,经常月入上千元。到年底,我花上千元买了一部中文BP机,美其名曰方便系里联系我上课。那时的我,至少有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满足。黄老师也不断给我精神上的鼓舞,说很快会跟我签合同,还说以后会分一间永久的大大的宿舍给我。

1997年初,大我4岁的二姐张兰兰从昆明一家纺织厂里下岗。刚好系里有个模特辞职,我想何不将她介绍过来,以解她家的燃眉之急?于是,我带她来学校参观我的工作环境。当我赤裸着身体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我看见她瞪圆了眼睛,整个人面红耳赤。

课后,二姐揪住我问:“莲儿,你不是说在学校做清洁吗?”“姐,我这是‘为艺术献身!最重要的是,这个工作能保证我以及你们家的生活!”听着我的话,二姐沉默了。第二天,她拎着行李来了。2000年,我和志明领证结婚。婚后,志明回到村里做点小生意,我依然在学校生活,每周回去一次。

2001年的一个周末,我回到家中。志明突然问我:“你到底在学校做什么?我听说,你要脱光衣服给别人看?”我不知他如何得知,咬着牙点了点头。“你……你怪好意思的!这工作,就算每个月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干啊!”他大发雷霆道。“我也是为了咱家啊!我没偷没抢,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可以?”我的音调逐渐提高,志明的头却耷拉了下去。第二天,我照旧出门上班。身后床上的志明微微叹了口气。

2001年底,我出资在个旧的农村老家盖了三层楼新房,并接了母亲去住。村里人纷纷夸我“出息”了,我连连摆手。大家又说我太“谦虚”,“肯定怕咱们都去沾光”。我不敢再辩,只能默默接受。

2003年4月,我怀孕了。黄老师宽慰我,让我坚持上班到要生产前,休完产假再回来上班。整个孕期,为保持身材的我连10个鸡蛋都没吃到。2004年1月,我生下儿子俊俊。4月,我狠心给俊俊断了母乳,重回学校,并拼命锻炼着身体,不敢有丝毫懈怠。

浸泡在艺术里时间一长,我也俨然成了“助教”。有时,我会上前看看学生们的作品,告诉他们哪里骨骼没画好,哪里比例不对劲。那时的毕业季,我都会被叫去参加毕业宴会,还和学生们毕业合影。

这年,一个研究生以我为原型创作了一幅油画。我觉得画中的自己特别漂亮,当即提出想买下收藏。遗憾的是,他告诉我画是准备去参加画展的。很久之后,研究生又告诉我,那幅画在参展完毕后,被云南省博物馆收藏了下来。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既荣耀又害羞。好几次,我鼓起勇气想去博物馆里看看那幅画,可又唯恐被人认出自己,终究未能成行。

同一年,14岁的侄女小芬小学毕业后辍学在老家。又有一个固定模特离开,我和二姐一合计,决定让小芬前来。“真的呀?”听到能去大城市昆明,天真无邪的小芬拼命鼓着掌,笑得如花儿般灿烂。

初来学校时,小芬只是担任肖像模特。班上学生都很照顾她,她的脸上总是绽放着笑容。半年后,小芬要转型为人体模特了。当我把要求告诉她时,她眉头紧蹙,欲言又止。第二天,小芬去上课,我没敢跟去。回来时,她脸上似乎还挂着淡淡的泪痕,却一言不发。此后,她的笑容和她的话一样,越来越少。

怒告学校讨说法:

17载“临时工”负青春

那几年,我们5个固定模特颇有优越感,因为我们有固定工资。随着美术系升级为美术学院,我们通过黄老师向系里提出签合同的要求,却总被推托。2005年,黄老师从学校退休。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那时,云南艺术学院整体搬迁至呈贡大学城的新校区,我们几个模特并未随迁,而是留在市区合租在一起。渐渐的,我们和大学生的距离越来越远。

特别是2008年学校大规模扩招后,我明显感觉到学校对我们这个特殊群体的尊重越来越少。就好像从前,大家叫我“小张”;后来,大家称我“张姐”;如今,很多学生直呼我的大名,或者称呼“那个谁”。

课堂内外,这样的议论不绝于耳:“为了钱,这种人连脸都不要了!”“换我站上面,我绝对被爸妈打死……”我的眼泪总是不自觉地掉落。上课时,我坐在台上,大门随意敞开。人来人往中,有换桶装水的,有推销颜料的,还有打扫卫生的,个个如入无人之境,学生们却熟视无睹。下课后,学生们蜂拥而出,奔向食堂。只剩下孤零零的我,默默地穿上衣服。有时,学生们在课堂上发生口角,甚至会直接将颜料泼到我身上泄愤。哪怕是无意,哪怕事后他们也会多番赔礼道歉,我的心里总是要难过好久。

10来年间,眼见外面的物价翻了好几番,原先高收入的我们却跌入了“贫民窟”。尽管课时费由起初的2-4块钱一节课,涨至200元8节课,但我们的固定工资却在2003年涨到300元后,再无变化。更重要的是,随着人们观念的开放,美术学院开始拥有越来越多的临时模特。僧多粥少的局面,直接导致我们课时大大减少,每月工资不过寥寥千元。为了糊口,我们偶尔不得不在空闲时去其他学校干兼职模特。

要命的是,风湿简直成了我们这一行的“职业病”。教室里的取暖条件有限,最寒冷的日子里,我们也不过靠着身前两个“小太阳”取暖。以前还有学生招呼我们休息,帮我们披件衣服,现在却鲜有人关心我们。好几个阴雨天,正在“上课”的我头痛欲裂,多处关节痛到僵硬,晕倒在教室。2010年,一个43岁的女模特因患严重的风湿病从学校辞职。几年间,她花去了10多万元医药费,病情却未见好转。

在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我和二姐无数次商量着:“要不咱们换份工作,去做点小生意,或者回家种田?”但青春已去的我们,从骨子里害怕离开和改变,更不愿踏上重回农村的路。2012年12月,我们向院里提交了一份要求签合同、涨工资的书面申请。

2013年4月16日,院里突然下通知,宣布从5月起,取消我们的固定工资和所有在校享有的免费福利。“你们可以走人了,我们院里以后都不养人了!”领导们告知我们,语气充满着轻蔑与不屑。此后,我们找学校找了3次。“求求你们,哪怕让我们转岗扫地都行啊!”我苦苦的央求,换来的仍是拒绝。

2013年5月,走投无路的我们先向呈贡区劳动人事仲裁委员会提起仲裁未果,之后,我们又将云南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告上法庭,请求判令对方与我们签订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并购买五险一金,或补足10多年来的最低生活保障费,并补买五险一金。

8月,呈贡区法院一审驳回了我们的诉讼请求,我们提起上诉。2014年1月,昆明市中院二审认为云艺美术学院为校属二级学院,不具备诉讼主体资格,裁定撤销一审判决结果,同时驳回我们的诉请。

2014年3月,我们向呈贡区法院重新起诉云南艺术学院。代理我们的云南众力律师事务所穆英律师认为,我们为云艺工作了10年以上,其间,学校为我们提供了住宿、“固定工资”,并出具过教辅员的证明等,按劳动合同法的规定,应与我们签署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可云艺方代理人辩称,我们是由学院各班班长根据课程需要与我们联系,我们不直接与校方发生用工关系,而且我们的报酬是由各班班长按学院的规定领取后发放。甚至,对方还以我们曾为其他学校兼职,认定我们根本不是云艺的全日制模特。

2014年5月,呈贡区法院一审后,认为我们在云艺担任模特的工作性质为非全日制,驳回我们的诉求。我们再次提出上诉。2015年1月6日,昆明市中院开庭二审我们和云南艺术学院的这起官司……

失业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流落在昆明街头,靠兼职发传单艰难度日。直到现在,二姐夫仍以为二姐和我是在云艺“扫地”,而25岁的小芬至今连恋爱都没谈,她却变得沉默寡言。我心里既充满了对她们的愧疚,也忧心着当年盖房还剩3万元外债未还。

熙熙攘攘的昆明南屏步行街上,我伫立于此,麻木地向路人递出一张又一张传单。大脑放空的片刻,偶尔我也会想到静静陈列在省博物馆里的那副作品。回想这匆匆17年,那么遥远那么真实,又那么亲近那么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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