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们不共戴天，我们的爱逆天而行

四海 方兴

2014年10月1日，湖北武汉，华中农业大学国际学术交流中心，一场特殊的婚礼正在悄然进行。这天并不是新郎新娘真正的结婚盛典，而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他们，曾是一对再婚家庭的“异姓兄妹”，因为情仇，彼此的父母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然而，在如此不堪中，他们顽强地相爱着，最终双双读博归来，并用坚韧融解了一切恩怨。

十几年的特殊爱情，掺着青春的泪光和挣扎，挟着奋斗的不甘和坚持，包着对命运的特殊尊重和诠释。他们用最隆重的仪式，献给自己，献给父母，献给所有和不堪握手言和的岁月。

兵荒马乱的纷争，罅隙里一对儿女惺惺依偎

李铮初次见到王晓娜，是1993年春天。彼时，4月，李铮的父亲李庆生和王晓娜的母亲赵娟再婚了。

5年前，妻子因肺癌去世，李庆生一个人带着儿子艰难度日。同一年，赵娟进入他所在的湖北省中医院，两人在同一科室。赵娟原是长沙一家医院的医生，丈夫王华是长沙达瑞货车公司的司机，因和同事打斗致人死亡获刑10年，随后两人离婚。这一对苦命人，惺惺相惜，在同事的撮合下，走到了一起。

双方都没有房子，结婚后李庆生带着儿子和全部家当，“入赘”到王晓娜在杨家湾租住的一套民房里。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李铮怯怯的，赵娟穿梭在客厅和厨房忙乎着，王晓娜跑前跑后帮妈妈打下手，聪明伶俐的她一个劲把筷子往李铮的手里塞：“哥哥，吃春卷，妈妈做的春卷最好吃。”李铮应着，对新家的拘束感荡然无存。李庆生打量着井井有条的屋子，看着一家人的笑脸，心头一热，抢过了赵娟的锅铲：“我才研究了一道菜，叫合家欢。露一手让你们尝尝。”

就这样，双方融成了一家人。赵娟是个称职的继母，对李铮视如己出。每年3月12日，是李铮妈妈的忌日，她总是提前准备好贡品，督促父子俩请好假前去祭拜。这份特殊的体恤，令李庆生感恩不尽。李庆生是湖北省荆门市人，忠厚木讷。为让一家人日子过得宽松些，他经常利用节假日，应邀去仙桃等诊所坐诊。赵娟身体不好，患有神经衰弱，他包揽了家里的全部家务。晚上10点，他让赵娟准时睡觉，自己安顿好俩孩子，再悄悄去上夜班。而一双儿女，更是亲如兄妹。这个家，没有半点再婚的隔阂，其乐融融。

1997年秋，李铮和王晓娜双双以优异成绩考入武汉市洪山中学念高中，这个家的温馨也戛然而止——

年初，王晓娜的生父王华出狱了。王华时年41岁，湖南长沙人，个性暴躁，当初因和同事发生口角就失手杀了人。赵娟提出离婚，他非常不情愿，勉强签了字。出狱后，他在长沙找工作处处碰壁，得知前妻再婚后很幸福，他的狂躁越发难以自抑。当年11月，他来到了武汉，找到赵娟，要求复婚，遭到断然拒绝。

赵娟是武汉市洪山区人，父母都是普通工人。1980年10月，正在湖南中医药大学念大二的赵娟和一个女同学去看电影，半路上被一伙小流氓骚扰，危急之时，刚刚从内蒙古某部退役的王华挺身而出，帮她解了围。情窦初开，她爱上了潇洒的王华。虽然父母坚决反对，但她却义无反顾，为了男友留在了长沙，并很快结了婚。婚后，赵娟在事业上渐有所成，王华则当起了货车司机，粗鲁和乖戾也开始显露，多疑，酗酒，喝醉了就动手打人。赵娟后悔不迭，王华入狱，她离婚获得了解脱。如今和李庆生幸福满满，她怎会重蹈覆辙？

前妻的“无情”，令王华彻底露出了无赖嘴脸，他天天守在赵娟下班的路上，百般威胁。前夫出现，赵娟怕李庆生多心，开始并没有告诉他。她只是苦苦哀求前夫，看在女儿的分上，还给自己一份安宁。她的懦弱并没唤醒王华的良知，却让他变本加厉。1997年12月底的一天，他在下班路上强行接走了女儿，随即用公用电话给赵娟的汉显BP机留言：“如果你不复婚，我就让你永远见不到女儿，你的父母也别想活了。”赵娟又气又怕，浑身发抖，据当时和她一起在门诊值班的同事赵天新回忆，她情绪失控，居然推开病人就跑了出去。她是给王华回电话去了，王华则威胁她：“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可别逼我。”赵娟更加慌了，哭着恳请王华让女儿和自己通话。听到女儿声音的那一瞬间，她放声大哭：“我只要女儿好，什么都答应。”王华见目的达到，当晚让女儿回了家。

那是王晓娜第一次直接面对父母的纷争，懂事的她并不完全了解大人的情感世界，她对生父除了天生的血缘，更多的是陌生和惧怕，她一再对妈妈说：“妈，李爸是个好人，你有什么事找他商量。”赵娟总是安慰女儿：“不会有什么事，你好好学习你的。”在女儿、丈夫和继子面前，她看上去是那样平静，没有任何波澜。直到两年之后，她自杀去世，王晓娜和李铮通过整理她的零星文字，才还原了她当时的痛：那段时间，李庆生依旧值夜班，不知道赵娟已连续几天不眠不休，更不知道这个善良懦弱的女人正用表面的平静，把一切痛苦封锁在内心。她更不敢去跟李庆生商量，她了解这个耿直的男人，如果他知道内情，一定不会同意离婚，那样他会惹来王华的报复，甚至杀身之祸。于是，权衡利弊，出于对所有人的保护，1998年2月的一天，赵娟直接向李庆生提出了离婚，理由简单直接：“我前夫回来了，我要和他复婚。”对前夫，她也一再警告：“我回到你身边，你不要再去伤害任何人。”

被蒙在鼓里的李庆生非常愤怒，他想不通自己的倾心付出，为何就这样被几句话无情抹杀。见妻子态度坚决，他又掉头去和王华谈判。王华态度嚣张，两人从争吵发展到大打出手，王华体格健壮，李庆生根本不是对手。每次丈夫被打，赵娟总是默默掉泪，离婚的立场更加坚定了。李庆生悲愤不已，愈发不解赵娟为什么非和一个无赖在一起，对她的怨恨越来越深。

1998年3月中旬的一天，李庆生和赵娟办理了离婚手续，他带着儿子搬到了单位附近的一处民房租住。那段时间，王华在武汉兴运货运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大张旗鼓地又举行了一次婚礼。这一切，深深刺激着李庆生。3月底的一个晚上，郁闷之极的他多喝了酒，居然怀揣一把水果刀，躲在了赵娟家附近想捅死王华。幸好那一夜，王华去广西跑长途未归。李庆生在黑暗中苦守一夜，次日发烧引起肺炎。住院一周，他在病痛中彻底幡然醒悟，从此对赵娟彻底死心。之后，他调离原科室，和赵娟老死不相往来，成了仇人。对父母之间的这场战争，王晓娜和李铮无法置身事外。离婚后，李庆生一再告诫儿子不要再和赵娟母女有任何往来。李铮答应着父亲，但私下里跟王晓娜的交往却从未断过。两人虽然不同班，但只要有什么事儿，王晓娜都会第一时间和李铮商量，作为哥哥，他也总是适时给她拿主意。

特殊的兄妹恋，我们这样化解恩怨

复婚后，王华因为酗酒，没几个月就被单位辞退，他每天无所事事，召集一帮人在家里打牌，家里被搞得乱七八糟。王晓娜看不过去，总是和生父吵架，质问妈妈为什么如此纵容他，赵娟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报以长叹。王晓娜气不过，去跟李铮倾诉。年长一岁的李铮总是劝她：“妈妈是想感化你爸爸。他毕竟是你爸，你要好好对待他。更不能因此影响学习。”在哥哥开导下，王晓娜对生父的态度缓和了下来。得知李庆生对妈妈的怨恨，她也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化解。每逢节假日，她总是提前往李庆生的办公室打电话聊天，尽管李庆生从来都不接话，她也能说上半天。

在特殊的命运捉弄中，两个孩子的心越走越近。2000年秋天，李铮考上华中农业大学，王晓娜则考入安徽大学。那段日子，两人跟着同学四处聚会，朝夕相处中，爱情的种子也悄悄萌芽了。起初，两人都很忐忑。开学没几天，李铮就给王晓娜写去了一封信：“怎么办？晓娜，我们能相爱吗？”谁都懂得，这几句话背后的千山万水，艰难重重。它隔着的，是父母的恩天怨海。王晓娜也在迟疑，但最终，她得到的是李铮经过了思索后的郑重和坚决：“如果我们能用爱化解一切，能收拾残局，那我们只有爱得更热血。”

可是，当爱情憧憬刚刚开始，更大的厄运又悄然而至。这年11月初，赵娟突然打电话给女儿，说自己已辞职，和丈夫一起回长沙照顾年迈的公婆。王晓娜的爷爷奶奶已年近七旬，对妈妈的决定她并未反对。然而，一个月后的一天，她就接到妈妈跳楼自杀的消息！难以置信的她当夜乘坐火车赶往长沙。在爷爷家促狭的住所里，她通过奶奶的讲述和妈妈留下的文字，了解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原来，自女儿考上大学后，王华动了回长沙照顾父母的念头，并想让妻子开一个诊所赚大钱。丈夫在武汉无所事事，赵娟被折磨得苦不堪言，想到公婆能帮忙管束丈夫，她同意了。

可回到长沙后，赵娟一个人筹集开诊所事宜，王华却每天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赵娟多说几句，他就耍横，越发肆无忌惮。

三天前的一个晚上，两人因为一点小事争吵，他居然将赵娟暴打一顿摔门而去。当时，两人暂时居住在公婆家，老人散步还没回来，赵娟居然跑到7楼楼顶一跃而下！她在留给女儿的遗书里写道：“妈妈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真正解脱。妈妈不怪任何人……这辈子妈妈只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李爸爸，有机会帮妈妈说句对不起……”

王晓娜欲哭无泪，害死妈妈的，正是她的生父，人世间最惨烈的悲剧莫过如此。那段日子，王华躲了起来，李铮陪着王晓娜，往返长沙和武汉。处理完了妈妈的后事，王晓娜返回合肥时，李铮给予了她一个重重的拥抱：“亲爱的，好好的。我们要每天努力，活得越好，才能获得更多冲破这一切的力量。”妈妈去世后，王晓娜一滴泪都没掉。此时，她却痛哭失声……

王华消失半年后，重新出现在了自己父母家门口。也许受妻子去世的震动，在父母的规劝下，他重新去做了一名货车司机。可工作不到一个月，悲剧再度发生。2001年初的一天，在去湘潭送货途中，他因为酒驾在307国道湘潭路段出了车祸，因头部受到重创，被湘潭医院的医生诊断为植物人。无奈之下，父母只有把他接回了家。因为是酒驾，公司承担了住院费后不再负担后续治疗费用，这个原本拮据的家更加风雨飘摇。得知生父出事的消息，王晓娜在李铮陪同下，前往长沙看望了几次。两人除了路费，把身上全部的钱都给爷爷奶奶留下了。回来的路上，李铮紧紧拥着王晓娜：“不怕。以后我会想办法给爷爷奶奶寄钱。”

从那以后，李铮把父亲每个月给自己的1000元生活费全部交给王晓娜，他自己做家教、兼职赚取生活费。由于功课繁忙，又太过劳累，他的体重从150斤下降到120斤。2003年，李庆生再婚，妻子是个贤惠女人，她经常到学校里去看望李铮，这才发现了他在拼命打工的事实。而这3年，李铮已先后给王晓娜的爷爷奶奶寄钱10万多元，使王华得到了持续治疗。面对父亲质疑，李铮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下去，索性讲述了实情，他郑重和父亲摊牌：这辈子他非王晓娜不娶。

李庆生勃然大怒。多年恩怨，让他耿耿在心，“兄妹恋”更是离经叛道。于是，他用种种武断措施试图阻挠两人在一起。他还多次出面和王晓娜谈话：“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别想在一起。”“李爸爸”的威逼，让王晓娜难以抵抗，她打起了退堂鼓，李铮却寸步不让：“没有谁能阻挠我们。”为了表明在一起的决心，2004年，在李铮的鼓励下，王晓娜考取了华中农业大学的硕士研究生。而李铮则被保送本校的硕博连读。得知儿子这一喜讯，李庆生非常高兴，主动向儿子示好，要把荆门的亲友都请到武汉来，为他摆酒庆祝。李铮一口答应，并要求将日期定在了10月1日。

我们的爱情荣光归来，有一种残局叫圆满

当天中午12点，在雄楚大道的太子酒楼，在所有亲友的注目下，李铮和王晓娜宣布了婚讯。李庆生差点被气晕过去，他“断粮断水”不但没让这段爱情枯萎，反令它强行开花结果！愤怒之下，他当场宣布和儿子断绝关系，并大闹了现场。

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王晓娜惴惴不安，李铮却胸有成竹：“我只有这样亮剑，爸爸才能接受现实。你放心，爸爸最希望我有出息。只要我站得高，站得远，将来他一定会接纳我们的。”随即，他主动跟妻子制订了一个十年计划，即用十年时间，双双成为各自领域的青年才俊，用成绩和努力打赢这场持久战。

在丈夫的鼓励下，在现实的夹缝里，王晓娜越发努力了。学习之余，她也用各种办法打工赚钱，给生父继续治疗。有时间，她就会回长沙，帮爷爷奶奶照顾生父。而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给李庆生发短信嘘寒问暖，有时一条短信达到几百字，就像一封封信。虽然他从来都不回复，她也始终如一坚持着。

2007年，王晓娜以优异成绩考入德国柏林洪堡大学读有机农业学博士。临行前，她郑重给李庆生打去电话：“爸，我要去德国留学了。我们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拼命，就是为了让您看到我们的诚意，得到您的祝福。”李庆生静静地听着，过了好半天，回道：“一个人注意身体。”这对王晓娜来说，不啻是世界上最大的褒奖。她当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李铮，两人在电话两端，兴奋得泪流满面。此后两年，两人相隔万里，只有靠视频、QQ，电话联络。思念万重山的日子里，他们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学术研究和赚钱上。

2009年3月，王晓娜即将回国前夕，李铮又被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畜牧学专业邀请，前往该校进行为期三年的跨国畜牧生态合作科研项目。对这个难得的机会，他十分犹豫：“你回来，我马上又要走了，我们又要分居几年，你一个人能应付得来吗？爸爸的药费怎么办？”王晓娜十分坚决：“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我回来就是给你接力的。你忘了李爸爸是如何对你寄予厚望的？赶紧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在确立成行的第一时间，李铮打电话告诉了父亲。他听后没有说话，过了半晌发来一条短信：“出去了多打电话。”这是父亲和自己重新接洽的信号呀！李铮兴奋不已，赶紧和妻子分享了这一喜讯。

半年后，在王晓娜回国3个月后，李铮赶赴了加拿大。之后，为了方便照顾生父，王晓娜在湖南一家科技公司做技术总监，负责新技术引进项目。2012年7月，李铮结束项目合作，回到武汉，在金木生态农业科技公司做总工程师，并计划在华农附近购买住房。终于有了一个家了，而王晓娜则于半年前重返德国母校攻读两年博士后。两人结婚8年，相聚的时间不到11个月。起初得到这个机会，王晓娜再度犹豫不决。她打电话给李庆生，他嘀咕着：“你们都分离这么久，不差一年半载。”王晓娜豁然开朗：“李爸爸的指示，我坚决完成。”而李铮把买房事宜安顿好，就赶赴长沙，把岳父及爷爷奶奶接到了武汉，精心照顾。

也许是苍天有眼，2014年初，一直呈植物人状态的王华居然慢慢有了知觉。半年后，他除了不能站立行走，其他身体机能基本恢复了。医生给他诊断后断言，照此下去，再过一年，他就能恢复如常了！

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后，王华的个性大变，尤其是得知女婿持续十年、宽厚无怨的照顾，以及一双儿女为此经历的磨砺和坚韧，他痛悔过去的行径。第一时间，他让女婿推着自己，赶到了李庆生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恩怨如风，李庆生在一双儿女的坚韧面前早已将往事放下大半。现在，自己最恨的人已是这般境地，他百感交集。了解到赵娟和自己离婚的前因后果，他彻底打开了心结。在多方感召下，王华变成了一名慈父，也成了一个孝子。虽然还离不开轮椅，但他每天忙里忙外，连给父母洗脚，也成了乐趣。他用这份迟到的忏悔，弥补和陪伴80多岁的父母亲。

2014年十一前夕，王晓娜学成归来，李铮送给了她一场精心策划的婚礼。在婚礼上，两人依然以“兄妹”相称，这对“老夫妻”的故事感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向父母敬酒的环节，李庆生、李铮的继母、王华，都纷纷落泪。李庆生用一份精心准备的婚礼致辞做了总结：“没有这两个孩子特殊的坚持，没有他们义无反顾、一直向上的相爱，我们老一辈的恩怨死结将永远无法打开。感谢他们用青春渲染的荣光，感谢他们用热烈的兄妹恋告诉我们，爱情可以这样。”

编辑/雷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