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女儿的生命结局：变性的呼唤挣扎声声

欣燃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浙江传媒学院的大学生李南炻却背着父母前往泰国将自己的男儿身变性恢复成女儿身。为此，母子决裂，发誓此生不复相见。

2015年6月，李南炻以女性身份从浙江传媒学院顺利毕业，她也因此成为我国首例变性大学生；同时，李南炻用108封字字泣血的信件，最终唤得母归。

以下，是本刊记者采访李南炻，根据她的录音整理而成……

生命打了个死结：“妈妈，您听见了吗，我内心有个声音在呼喊：你是女孩你是女孩……”

1991年冬天，我出生在成都市一个殷实的家庭，爸爸李兆先自己开有物流公司，妈妈贺贞是全职主妇，我是李家三代单传的男孩，除了爸爸妈妈的疼爱，爷爷奶奶更是对我疼爱有加。在无尽的宠爱中，我慢慢地长大了。四五岁的时候，我开始喜欢粉红色的裙子，粉红色的头饰，粉红色的KITTY猫，我喜欢妈妈的口红。父母以为我只是顽皮淘气罢了，对我的这些举动不以为意，见我喜欢，他们甚至宠溺地给我布置了一间粉红色房间。

小学三年级那年，父母在接连不断的争吵中，婚姻走到了尽头。为了争得我的抚养权，爷爷奶奶和父亲几乎全部上阵，用尽了各种方法想让我跟着父亲一起生活，原因不外乎一个：我是李家唯一的孙子。有几次深夜我被尿憋醒，都看见妈妈在灯下深情看着我垂泪。我怕失去妈妈，异常痛恨自己是男孩，我甚至天真地跟妈妈说：“妈妈，我想变成女孩，这样爷爷奶奶就不会要我了。”妈妈含着泪嗔怪我乱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扎根。在妈妈的努力下，我最终还是判给了妈妈。当时很多人给妈妈介绍对象，但都被妈妈拒绝了。到了初中，我身体开始渐渐发育，男性特征凸显。然而，当我第一次遗精的时候，我突然对自己厌恶到了极致，我对着内裤上的污物剧烈呕吐起来，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让我的眼泪不停往外涌。我那么厌恶青春期赋予我男性特征的所有一切：喉结、不断冒起的胡须都让我厌恶。从内心，我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应该和其他女同学一起玩，做广播体操的时候和男生一起排队的我总是觉得很尴尬，拼命躲到男生队伍最后一个，甚至有时候悄悄地排到女生队伍的最后面。班里的男同学看到我，都夸我长得漂亮，却没有人说我帅气。有的男生甚至说我要是把头发留长，会变得非常美丽动人。闻听此言，我偷偷跑到批发市场用30块零花钱买了一顶假发，晚上等妈妈睡着了，我在镜子面前戴上假发。那一刻，我真的好满足：镜子里的我就是一个标准的美女，白皙的皮肤，双眼皮瓜子脸，我爱极了镜子里的模样。

我开始留长头发。哪怕妈妈拿着橡皮尺把我打得嗷嗷直叫，可我就是不去理发。妈妈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一边督促我去理发店把头发剪到短得不能再短，一边很严肃地让我穿宽大的衣服。自从被迫剪去头发之后，我天天晚上睡觉之前照着镜子哭泣。我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呐喊：“你是女孩，你是女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痛苦也随着日子过去一点点地增加。像所有的少男少女一样，我也会有青春期的悸动，有时我会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紧紧地用双臂抱着自己的身体站在镜子前面，抱到自己喘不过气来了——我幻想成自己是一个女孩，被深爱的男孩拥抱在怀里。可是这只是幻想而已，当清醒过来，看到自己充满男性特征的身体，我突然对未来充满了深深的绝望。高二以后，我秀气的样子渐渐被体内分泌的雄性荷尔蒙改变了，看着自己容貌改变，我痛苦万分，只想以死来摆脱这种痛苦。高三上半年的一个晚自习回到家里，我给妈妈写了一封“遗书”：“妈妈，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错误。我真的每天都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喊：你是女生，你是女生。我讨厌自己是个男生，我厌恶我的身体，厌恶这个世界……”随后，我用锋利的刀片割了自己的手腕，慢慢地就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周围都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妈妈说，因为天气冷怕我感冒，她起夜的时候想给我盖被子，可伸手触碰全是湿腻腻的，二月的重庆春寒料峭，寒风刺骨，妈妈用棉大衣裹紧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我一边哭着一边赶往医院……

上帝打了一个瞌睡让我变成了男孩：“妈妈，请原谅，我一定要做回自己。”

这次自杀事件后，妈妈开始对我亦步亦趋。我像被关在笼子的小鸟，暴躁，易怒，绝望。在高考前夕，我再次用锋利的刀片割腕自杀。这次被抢救回来后，妈妈再也不肯让我一个人独处了，就连上厕所都要守着我。她哭着哀求我不要做傻事，我答应了妈妈。可是，每个无人的深夜，我伸手摸到我的身体，我都要起床剧烈呕吐，这种生理上强烈的反应让我痛苦不堪。

一天晚上，我突然无意中看到了一则变性手术的消息，希望从心中升腾：我也要通过变性成为真正的女生！高考迫在眉睫，我开始疯狂学习。2011年高考，我如愿被浙江传媒学院录取。来到大学后我在图书馆查阅了大量资料，了解到像我这样有强烈变性欲望的人并不在少数。原来，变性人是一种有心理障碍疾病的群体，他们属于性心理障碍中的“性身份障碍”，这是一种易性病症，他们对变成与自身性别相反的性别有着强烈愿望。从生物性因素上讲，一个人外表是男的，会长胡须，有喉结，但其实有可能他内在基因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变性人其实是一种基因缺陷产生的疾病。

想到社会对变性人的偏见，我的心就不寒而栗。先不说抵死反对我的父母，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会不会像怪物一样看待我？我没有把握，但是必须要试一试。我首选找到了我的辅导员何老师，向他坦承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看得出来，何老师很惊讶，但他并没有像看怪物一样看我，只是劝我要慎重行事，毕竟这是关乎人生的大事。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我如沐春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是啊，既然基因的排列注定我是一个女孩，我为什么还要在男儿的皮囊中苦苦求生？我是为什么而活？世俗吗？别人的眼光吗？答案都不是，望着浙江传媒学院的大楼，我大声替自己做出了回答：“我要为自己而活！”

不管怎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还是决定把我的想法告诉父母。大二下半学期，我回到家中，将父亲一并找来，慎重向他们表达了我的想法。哪知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的脸颊就挨了父亲重重一巴掌，他气急败坏指着我：“你是不是疯了？你身上背负着延续李家香火的重任。你怎么能有这么荒诞的想法？”我含泪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妈妈，我却看到了妈妈眼底一抹深深的绝望。爸爸又指责妈妈，说她当年拼死把我带在身边却没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在父母的争吵中悄悄走出了门，内心的渴望却并未停歇，反而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在咆哮。

爸爸见我不回头，发誓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他说到做到，并从此再也不支付我的学费了。没有父母的支持，我决定自己努力。我开始为我的目标努力赚钱，我把平时能省的钱全都省了下来，有时候不吃饭我饿得晕倒在床上。暑假，我向妈妈谎称实习来到好朋友父亲开的公司打工，将工资悄悄积攒了下来。我开始像蚂蚁搬家一样，努力坚定朝着我的目标挺进。到了大三，我的银行存折上竟然也有将近十万元了。我在网上查资料时无意发现了一个名叫“金子”的新浪博客，博客的主人叫梁金，她长期在泰国专门帮助像我这样的人去那边做变性手术。跟金子联系上后，她告诉我，跟国内巨额的变性手术费不同，泰国的变性手术已经非常成熟而且价格非常低廉。金子建议我先到泰国来看看手术的情况再做决定。

2014年2月，正是学校的寒假，我第一次去了泰国见到梁金。金子告诉我，社会上像我这样的群体并不少见，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和领域，他们中有著名的画家、摄影师、企业高管等各种社会精英，却因为上天的错误而遭受生理上的痛苦不说，还要忍受社会对他们的歧视。同时，我了解到在泰国整个变性手术下来不过十二万，有了先期积攒下来的十万，我有了决定手术的底气！返回国内后，我就开始为接下来的手术准备各种材料了。我必须先拿到父母双方以及自己的户口本原件到派出所去提前备案，我的户口迁到了学校不成问题，可妈妈似乎已经感觉到我在行动，她的户口本被她藏了起来。离和金子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开始坐立难安。巧的是，在我出发的前三天，妈妈得了风寒感冒，吃了很多药昏昏沉沉睡着了，我趁着这个功夫偷偷将睡着了的妈妈翻了一个身，从枕头底下抽出户口本飞快溜出了家门。

108封信唤母归：“妈妈，回来吧，女儿已用另外的方式将生命结局打开。”

随后，辅导员替我写了一封情况说明书交到了学院，本着人道主义出发，学院很快给我批了半年假期。

2014年9月7日，我此生值得铭记的日子。办好所有赴泰国的材料，我来到了泰国娜娲敏九院。手术之前，我做了3000道心理测试题，这是变性手术必不可少的证明材料，这3000道题将取决于我是否适合做变性手术。我很顺利通过了心理测试，从医生那里取得了心理诊断书。一切准备就绪。9月15日，我在金子的陪同下前往医院。突然，在我进手术室的前五分钟，我接到了妈妈的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此生，不复相见！”我手不停颤抖，手机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我慌忙给表姐打去电话。原来，妈妈三天后才发觉我偷出了户口本，她赶紧给我寝室打电话，得知我前往泰国后，什么都明白的妈妈万念俱灰，她不顾亲朋好友的劝阻前往重庆的一个寺庙请求出家。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是她唯一的寄托和骄傲，可我却把她的希望在脚底下残忍碾碎。我很想马上飞回妈妈的身边。有那么一秒钟，我有片刻的犹豫：毕竟，那是生我养我的妈妈，我能不能为她放弃我的理想？可是我的大脑不受控制蹦出一个字：不！如果我真的就这么听从妈妈的召唤回去，等待我的，肯定只有自杀这一条路，这对妈妈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更残忍的折磨？想到这里，我压抑住心痛，在金子的陪伴下上了手术台。

手术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隆胸。我选择了250克硅胶填充胸部，这次的隆胸手术花了两个小时，一星期拆线后，我看见了自己曲线的变化。休息半个月后，我将进行第二次手术，是去掉毛发和喉结。去掉喉结的软骨时，我虽然打了麻药，但始终处在清醒状态。因为这个手术稍有差错，就会影响到今后发声。最终我的喉结平坦了，消除了男性的特征。最痛苦的手术是拔掉胡须。为了彻底去掉毛发，必须把细胞里的毛囊破坏掉。打麻药会影响缝线，这是爱美的我所不能容忍的。手术开始后，肉皮翻开一瞬间，一阵钻心的疼深入骨髓，但我一声没吭。过往的岁月像白驹过隙一样从眼前掠过，这些疼痛跟以往的那种痛比较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虽然浑身汗透，我却一声未吭，连泰迪医生都对我连连伸大拇指。做完这个手术，我必须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再进行最后一步至关重要的下体再造手术。在泰国休息了将近半个月，我迫不及待飞回重庆来见妈妈。可我连着去了十次，妈妈都不见我。回到家里，我抚摸着妈妈的枕头和衣物，不禁哭出声来。可是，妈妈，我该如何向你表达我内心的渴求和痛苦？我如何能向你，我最亲爱的人描述我这二十几年来表里不一的那种疼痛？我坐下来，拿出信笺，给妈妈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将我从小到大的心路历程都细细“说”给妈妈听。“妈妈，您还记得吗？我自杀的第一次。其实，无数次我都有自杀的念头，我曾经自残，内心的痛苦让我不停撞墙，只想了此残生……”没有回音。“妈妈，我只是换一种意义的存在。手术做完后，我从内心到外表都散发出自信、阳光和快乐，这是我22年来的生命从不曾体会到的快乐。我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将自己的生命用另外的结局打开了……”还是没有回音。到第10封信的时候，妈妈甚至不再收信了。那天，我在外面从清晨坐到了天黑，我似乎聆听到了妈妈带着痛楚的心跳声。我没有再打扰妈妈，而是一步三回头离开了。也许，在这个时候只有这里宁静的钟声和佛经的声音能治疗一个母亲的心殇。

回到学校，我开始紧张补我落下的功课。感谢我的母校，同学和老师们并没有把我当怪物一样看待，我的辅导员甚至还提前送了一条漂亮的碎花裙子给我，预祝我手术成功。在学校学习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会给妈妈写信，告诉她我手术后的情况和每天的生活。“妈妈，我现在仿若获得新生，开始对未来有了清晰的规划和目标。我不再绝望，不再哭泣，每天我都会笑着醒过来……”

2014年10月17日，我再次前往泰国，完成最重要的下体改造术。10月18日，我住进了医院开始忌口，泰迪医生所在的医院是一家有国际JCI认证的星级医院， 医疗设备比整形医院完备很多，这让我非常安心。10月19日，我开始灌肠，灌了五六次后，下午三点，我要正式开始手术了。在手术前，我给妈妈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妈妈，再见。是的，再见，妈妈！今天之后，以前的李南炻已经死了，我重生了！”这个手术进行了将近十个小时，再醒来已经是半夜了，下体传来的剧痛告诉我，我已经和过去画上了清晰的句号。午夜，我独自一人躺在泰国医院的床上想了很多。靠着自己的执著和忍耐，我在大四的一整年就在泰国和中国两头跑，像一只飞蛾义无反顾扑向舞动的火焰……我问自己是否后悔，当然“不”；我问自己是否快乐，答案无疑是肯定的。过去的我，曾经遍体鳞伤；而现在的我却每天心中唱着歌，这难道还不够吗？

在泰国待了将近一个月，我已经完全恢复了。2014年11月20日，我穿上了辅导员送给我的碎花裙子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任泪水肆意流淌。我抚摸着镜子里的“她”，竟然一点都不感到陌生，我贪婪亲吻着“她”，像吻一个千年不见的恋人一般……

我在医院办了医学证明，之后前往泰国驻中国大使馆顺利办到了变性的医学公证。11月25日，我迫不及待直接飞回了国内。回到学校后，我来到了学校集体户口所在地——杭州下沙白杨街道派出所，将大使馆给我开具的医学公证书和医学证明一起上交，将我的性别成功从男性改成了女性。忙完这一切，我把自己的照片和户口本复印件一起装在信封里寄给了妈妈。信封里，是我给妈妈写的第108封信：“妈妈，我已经能够用另外一种方式打开生命的结局。我以女儿的名义请求您的归来……”信发出去后，石沉大海。

做完变性手术，毕业的擂鼓声已经敲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在去泰国之前，我已经提前将我的毕业论文写了出来。回国后，我立即投入了紧张的答辩准备。2015年5月，我顺利通过了毕业答辩。5月28日，是学校进行学士学位的授予典礼，我一大早穿上了老师送给我的漂亮裙子，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毕业典礼。当我在主席台上被授予学位后，我眼含热泪一回头，突然，我用眼角瞥见了我的妈妈，她手捧着一束鲜花眼含泪站在人群中，我飞奔下台，和妈妈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原来，妈妈虽然没有回我的信，但每次她都细细看了我的信，我的108封信让她从愤怒到平静、从失望到理解。最终，母爱的力量让她原谅了我。毕业后的我已经成功签约到了北京一家电子商务公司。恢复女儿身后，我变得更加自信、阳光和上进。每天穿着高跟鞋，摇曳着红裙飞舞，我的心就会充满力量。短短半年，我凭着自己流利的外语和出色的工作能力升任公司品牌经理职务一职。在北京站稳脚跟后，我将妈妈接到了北京一起生活。

当我变性的消息不胫而走后，我大学生的身份吸引了很多媒体前来采访，我都拒绝了，但我唯独接受了《知音》杂志的专访，因为它是妈妈多年来唯一钟爱的杂志。我们想用这本杂志来记录我们母女这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记录我化茧为蝶的过程。我想，这也是我给自己独特青春的一个特别的献礼！

[编后] 李南炻的行为纯属个例，不宜效仿。变性手术毕竟是属于一种高风险手术，对家庭、个人都存在高风险，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希望当事人能通过身体和心理的积极干预，把对自己和家人的伤害降到最低程度。

（希望看到主人公更多故事，请扫描本刊封面上的知音公众号二维码，关注后回复“李南炻”。）

编辑/曾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