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战兢兢的被拐岁月，寻亲之问石破天惊

张苇荻

赵立刚曾被拐卖过两次，第二对养父母视他如亲生，他也把他们当做了亲爸亲妈——在他的印象里，他一直担心是被亲生父母卖掉的，青葱少年，他不敢去捅破，不敢去碰触人间最无情的真相，更不敢探寻回家的路。只有夜幕降临，心底的冰冷蜂拥而至：究竟谁生了我？又狠心如斯，将我连卖两家？2015年3月，他已25岁，他勇敢地捡起了寻亲的灯塔，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哪怕它冷酷到底，残忍至极。真相，令人世间的悲欢井喷……

亲情，成就了永生的表演……

长大的追梦少年，疼痛撕开寻亲之路

2015年3月30日，赵立刚在“宝贝回家寻子网”登记了寻亲信息。这一年，他已25岁，从河南一所大学毕业后，做过几年幼儿早期教育，后成为修正药业郑州分公司一名培训师。酷爱表演的他还参演了不少影视剧，是郑州影视圈喜剧新秀。梦想起飞，生活的彩色砰然打开，也让他有勇气打开一段疼痛记忆——

1995年，赵立刚只有5岁。4月的一天下午，他一个人下楼，像往常一样，到邻居家去玩。在邻居家，他见到了一个被邻居王伯伯介绍为贺大伯的男人。和邻居家的女孩玩了两个小时，贺大伯声称要带赵立刚去看电影，他没有拒绝。然而，他们乘坐的面包车在电影院门前并没有停留，当车风驰电掣驶出洛阳市区时，赵立刚虽小小年纪，却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开始哭闹。一切都为时已晚。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立刚被带到了一个僻静乡村（后证实为离郑州不到百公里的巩义市郊区）。在一家已有一个女孩、姓贺的农民家庭里，他被迫喊一对男女爸妈，他们不给他吃饱，不让他上学，让他去放牛。赵立刚害怕、恐惧，半夜里常常哭醒。起初他哭闹，以为自己不听话，他们就会把他送回家。

然而，当反抗换来的是更多的打骂和责罚，当家变得日益渺茫和模糊，赵立刚不敢了。而且在他幼小的记忆里，最多的是，父母经常吵架的场景。爸爸爱喝酒，每次喝多了，妈妈就受尽委屈……在贺家的两年里，因为受尽冷眼，活泼好动的赵立刚不笑了，他的心智也在迅速成熟。漫长的黑夜，他一边摸着伤口，一边流着泪思忖：一定是父母安排邻居把他卖掉了，否则不会他在邻居家那么久都没人找来……

幸运的是，两年后，赵立刚又被送到了离第一对养父母家大约十几里路的巩义市另一个家庭。一见面，一个女人就搂着他痛哭：“孩子，终于找到你了，都怪爸妈不好，把你弄丢了。”虽然时隔太久，赵立刚对妈妈的印象已模糊，但妈妈又白又漂亮，和眼前这个女人迥然，这断然不是他的妈妈，但赵立刚在女人的眼泪里，看出了她的善良，她是真的对自己好，于是，他认下了这个“亲妈”。

从此，他有了新名字“赵立刚”。养父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他还有几个姐姐。养父母非常疼他，不让他做一点家务，只让他专心学习。吃的用的，也都是给他买最好的。这样的宠溺，常常让他想起过去的片段。在他残留的记忆里，爷爷奶奶都在东北，每年，他都被父母带着回去。在暖暖的热炕头上，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是全家人的宝，家里人都喊他小宝。他对东北老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里野蛮的小伙伴，他们取笑他不会说东北话，他哭着跑回家，几个叔叔就带着他，“耀武扬威”地去找小伙伴们“算账”，撮合他们和好……那样的欢笑就在眼前，更加验证了现在只有兄弟一人的养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残酷的更迭，让他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但被一家人用心爱着，他也渐渐习惯了，用心爱着这个家。其间，姐姐试探他是否记得过去，他都巧妙地遮掩过去了。在他念高中时，家境变差，姐姐主动辍学，供赵立刚念了大学。

毕业后，赵立刚工作努力。姐姐们也都成家，养父母在老家勤勉地劳作着，他们要赚钱为儿子买房、娶妻。家里人无法言说、心知肚明的爱，让赵立刚深深感激，也越发萌生了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他想问清楚当年的真相！他愿意接受最残酷的现实，那样起码他能心无旁骛地孝敬养父母了。

于是，2015年3月，赵立刚在宝贝回家寻子网上登记了寻亲信息。按照网站安排，洛阳志愿者杜向阳（网名河洛天空）接手了这个寻亲任务。当晚，他和赵立刚通过微信，进行了第一次沟通，当赵立刚明确告诉河洛天空，小时候家里人都喊自己小宝时，他猛然想起2012年他曾经手的一个洛阳失踪孩子曲春宝的信息。于是，他急忙打开收藏夹里曲春宝的寻亲帖子，帖子中写道：“我们在家一般都会叫孩子小宝或者春宝……”眼前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就是曲春宝。河洛天空一阵激动，但他没有贸然点破，而是和赵立刚一点一点又进行了更细致的核对：

“你小时候是否爱吃火腿肠？”这是曲春宝父母提供的。“那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从小爱吃米饭。”赵立刚如实回答。河南人一般爱吃面食，爱吃米饭确实是个罕见的特征。

“你小时候放炮是否炸伤过手？”这是曲春宝父母提供的第二个特征。“好像有过。应该是在邻居家，我以前经常去他家玩。”河洛天空马上打电话给曲春宝的父母，确定他们的孩子确实小时候爱吃米饭，但因为天天吃，他们忘记了这一点，孩子也确实经常去邻居家玩。确定了这两点，河洛天空又把赵立刚现在的照片和小时候的照片进行比对，尤其是和曲春宝的父母照片进行对比，从脸型到神态，眼睛、嘴角，多处都是那样近似，河洛天空兴奋不已，他几乎可以肯定，赵立刚就是多年前洛阳失踪的孩子曲春宝！

寻亲的孩子在忐忑：一对父母泣血20年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志愿者，河洛天空并没有贸然行事，他需要更科学的验证，进一步了解清楚孩子失踪的确定原因，否则一旦出问题，将会给双方造成更大的伤害，甚至是悲剧和灾难。远在郑州的赵立刚并不知道，他的出现，令河洛天空一夜未眠。河洛天空眼前浮现的，正是曲春宝父母多年来的沧桑身影——

曲春宝的父亲叫曲富生，母亲叫牛秋香。20年前，他们是洛阳一对吵闹不断的夫妻。当时，曲春宝已5岁，曲富生祖籍河南，父亲早年当兵，留在了黑龙江，他还有3个弟弟，只有曲富生一个人回了河南。作为曲富生4兄弟家唯一的男丁，曲春宝是这个家族的宝贝。当时在洛阳火车站东站货场工作的曲富生正面临下岗，妻子在商场做售货员，收入也不高。苦闷之余，曲富生开始贪杯。牛秋香是个个性直爽的女人，最恨男人喝醉，两人吵闹不休。在父母的打斗中，曲春宝总是躲在角落里默默垂泪。5岁的孩子，听到父母嘴里发出的离婚字眼，已懂得恐惧、害怕。

当时，曲富生一家人租住瀍河区北关岳村一套民房里，和周围的邻居处得都特别好。1995年4月26日这天下午，牛秋香上班去了，曲春宝到隔壁邻居老王家去玩了，曲富生一个人在家喝酒，并没有在意儿子的去向。等到晚上饭点了，牛秋香下班回家，见不到儿子，去邻居家找，才被告知早就走了一个多小时了。一家人慌了，和邻居、亲友们一起寻找，然而苦寻3天，却毫无音讯，这才到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

失去了父母最宝贝的孙子，曲富生心急如焚，不知该如何交代。然而，鉴于经常和妻子吵架，两人已到了离婚的边缘，在寻找儿子十几天后，他觉得儿子已5岁，而且非常机灵，在那样一个熟悉的环境里，既不可能走失，也不可能被拐，最可能的是被妻子藏了起来。两人都喜欢儿子，一旦离婚，儿子在谁手里谁就有主动权。找不到儿子，没过多久，曲富生又失去了工作。于是，他暂时回了东北老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的牛秋香和他抱着同样的想法。尤其是丈夫回东北后，她也认为是他把儿子藏起来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3个月后的一天，牛秋香向单位请了假，突然“杀”到了婆家。她太想儿子了，她认为偷袭之下，婆家毫无防备，自己就能见到儿子。这一次扑空，让牛秋香和曲富生才彻底意识到，他们的儿子真的丢了。而夫妇俩彼此的猜忌，也让他们失去了最佳寻找的时间。摩擦争斗这么多年，两人直到此时，才追悔莫及。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感情在丢失孩子后，更不堪一击。不久，曲富生返回洛阳，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两个人把一切物品都留在了老房子里，手里各自握着儿子的一张照片，开始了各自的生活。

之后，曲富生来到了天津，和四弟一起打工。两年后，他又成家了，又有了一个孩子。然而，生活进入了正轨，儿子却成了他心底永远的痛。远在东北的父母日渐苍老，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孙子的下落。

曲富生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对儿子的寻找。来天津后，他从工地装卸工一步步做起，成为了一名建筑公司的管理人员。每隔一段时间，每攒一笔钱，他就去河南的洛阳等河南的县级以上的城市，在每一条街头巷尾里寻找着。他的主要目标是街头的小乞丐，小流浪汉，那几年，他几乎熟悉了河南境内的每个流落街头的孩子，他记住了他们的相貌，和他们交朋友，期望他们能够提供有效的线索。然而，十年过去了，儿子依旧杳无音讯。痛苦之余，曲富生就自我安慰：这起码说明儿子没有被拐卖到坏人手里，没有被当做在街头赚钱的工具。

正是靠着这样的念头，曲富生把寻子之路坚持了下来。儿子15岁之后，曲富生把目标转移到了年轻的农民工身上。又是一个十年，他走在河南的工地上，挨个查看着那些稚嫩的脸庞……依旧是失落，依旧是绝望。他又一遍遍对自己说：孩子也许正在念书，那说明他成长在一个不错的家庭，接受着不错的教育。唯有这样想，心中的痛和泪才能在阳光里多少抵消一些。渐渐地，曲富生已双鬓白发，工作加上寻子的艰辛，让他吃不消了。

真相捅穿血脉回归，亲情是最真的表演

其间，曲富生的父母先后去世，两位老人在闭眼前，念念不忘的，正是自己唯一的孙子，他们临终前，拉着儿子的手，说的都是：“一定要找到小宝。”

这3代泣血的人间悲剧，也从来没有一刻放过牛秋香。儿子丢失后，她不敢再去老房子看，但又忍不住去附近徘徊，每天都沉浸在自责和思念中。前夫再婚两年后，她也结婚了。结婚后，她一直没有要自己的孩子，总幻想着奇迹会出现：儿子会突然回来，见妈妈又生了一个孩子，会不会伤心难过？这样的担忧贯穿着牛秋香的生活。直到三十多岁，她才又生了一个儿子。

然而，失子的痛，始终是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渗透进原本应有的快乐和简单。因为儿子，她已过不好最简单的日子。2012年，牛秋香再度离婚，孩子判给了前夫，她一个人租住在离儿子丢失不远的地方，依靠每月千元左右的收入，苦守着儿子归来。

2012年12月，曲富生到宝贝回家寻子网登记了寻亲信息，却始终没有线索。其间，河洛天空曾多次对曲富生进行心理辅导，还和牛秋香取得了联系，进行了多次交流。2014年1月，在河洛天空的辅导下，曲富生和牛秋香这对离异了十几年的夫妻不远千里，相约到洛阳志愿者的办公室进行DNA血样采集。

一对在岁月两端已陌路，却因为儿子丢失，永远无法割断联系的离异男女，终于见面。此时，两人都已沧桑满面，相逢时，都眼含热泪，百感交集。志愿者们将两人的血样寄到了濮阳公安局警察志愿者处。

血样一入库，每个人都充满了无限的期许。然而，又是两年过去，依旧没有曲春宝的任何讯息。2014年，国内第一部反映打拐、寻子的电影《亲爱的》在全国热映，洛阳当地媒体通过志愿者，制作了几期针对寻子家庭的直面采访，牛秋香接受了采访。面对镜头，她痛哭失声，但却强忍泪水，对着不知在哪个角落的儿子说着心里话：“妈不知道你在哪里，但妈不会放弃，只要我活一天，妈就等你一天。”

这一切，用全部生命期待着的焦灼，也让河洛天空等志愿者深受触动，他们盯着每一个线索和信息，也在苦苦寻找曲春宝的下落。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鉴于赵立刚在郑州工作，河洛天空决定亲自赶过去，为他介绍公安部门DNA打拐库的情况，并为他采血，好早日协调给他的DNA入库。赵立刚欣然同意。第二天，河洛天空和洛阳另外两名志愿者一起驱车去给他进行了采血，并随即将血样也寄往了洛阳市打拐办公室，和曲富生夫妇的血样进行比对。

5月12日，打拐办传来好消息：赵立刚和曲富生夫妇的血样初步对比成功。为确保准确性，打拐办又进行了复核。

5月22日，二次结果比对出来：赵立刚就是曲富生夫妇的儿子曲春宝。河洛天空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曲富生牛秋香，两人都在电话里失声痛哭，激动得语无伦次。曲富生在弟弟的陪同下，开车连夜赶往洛阳。与此同时，河洛天空也派车把赵立刚接了过来。

在跟赵立刚沟通，说其亲生父母找到了时，他却迟疑了，他喃喃地问了几句：“是真的吗？”多少年来，萦绕在心头的谜团终于要解开了，他却突然想逃开了。河洛天空了解赵立刚的恐惧，孩子是怕当年是父母遗弃或者卖掉了他。他斩钉截铁地告诉赵立刚：“你的爸妈是世界上最爱你的爸妈。”

5月24日，志愿者带着曲春宝，赶到了牛秋香的老家。曲富生和牛秋香都已等候在那里，当看到长得又高又帅，文质彬彬的儿子时，他们扑上前去，抱着儿子哭得那么痛快，那么肝肠寸断。那是20年守候的点滴血泪，失而复得的血脉回归。而曲春宝在父母的凝望里，也终于明了：他们有多么爱他。为了他，他们甚至磨去了所有的棱角，交付了原本该有的幸福，怎么可能会卖他？他后悔没有早一天寻找父母，让这吞血含泪的悲剧早一天结束。那一会，他唯有任泪水肆虐地流淌着……

而寻子归来，曲春宝夫妇才第一次了解到，儿子当年并不是走失，而是在邻居家被一个叫老贺的人带走的。于是，他们再次向派出所报了警。

随后，曲春宝和父母在姥姥家呆了几天。在和父母朝夕相处的几个日夜里，他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如何避免伤害孩子的养父母。最终，由曲春宝先和关系最好的大姐进行了初步沟通，他们商定，找个合适的时间，让大姐再告诉养父母。对于父母的担忧，曲春宝一再宽慰：“一切有我呢！不怕，我现在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我有两对父母，有成倍的爱。有你们的爱，我所向无敌。”曲富生感慨地再度落泪：“傻孩子，你这样想，我越发感激你的养父母，他们用多么宽厚的爱培养出了你如此豁达的个性。”

曲春宝呵呵笑着，他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他从现在开始，必须加倍努力，要让两对父母都幸福安逸。他在亲情的滋养下，在这失而复得的血脉享受里，对生活，会更加爱得如火如荼。几天后，一家人手牵手，在洛阳高铁告别，各自返回了各自的生活。

记者发稿前，从曲春宝那里了解到了关于他失踪真相的最新进展：老贺已被抓住，连同被抓的，是曲春宝家当年的邻居老王。原来，当年，曲春宝由于长得可爱，被常到邻居老王家玩的老贺盯上了。老贺当时已50多岁，在洛阳打工，他在老家的儿子家里只有一个孙女，儿媳迟迟不再生养了。于是，他给了老王3000元钱，让他配合自己，将曲春宝拐走了。

然而，由于儿子儿媳对曲春宝并不爱惜，在贺家的两年，曲春宝又经常哭闹，于是，老贺的儿子又将孩子送给了自己的战友、曲春宝养母的弟弟。养母的弟媳不想抚养，再次打算将孩子送走时，曲春宝的养父见孩子可爱，善良的他心一软，就让他们把孩子送了过来。为了让孩子认同他们，他们当时表现的，像找回了丢失的孩子。他们以为当时瞒过了曲春宝。哪知，曲春宝却是假装认亲，并在漫长的岁月里，把这份表演进行得那样真切。直到现在，养父还以为孩子是内弟战友家、也就是贺家的亲孙子，根本不知道是被拐卖的。

恶人将受到应有的惩罚，曲春宝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一再强调自己是个幸运儿。他已向生活学会了另一种表演：真情无关血脉。爱才是最了无痕迹的、表演的最高境界。

编辑/陈宝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