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一顾,未央成殇
2015-05-14白泽
白泽
第一章 逃亡
“又被包围了啊。”
树影婆娑,月影晃荡,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轻轻叹道,可眉眼却没有丝毫害怕的神色。
从左往右数过去,那些手中紧握刀剑的黑衣人不管哪一个,额头两侧的太阳穴都高高鼓起,一看便是内力深厚的高手。
“把东西交出来。”为首的黑衣人声音沙哑诡异,难辨来历。
“难不成我交了你便放过我?”锦衣公子挑了挑眉,似乎有些头疼道,“怎么不管你们谁来都喜欢说这一句。”
话音一落,也不管黑衣人是何反应,便将藏于袖中的软剑骤然击出,离他最近的那两个黑衣人躲闪不及,顷刻便受重伤倒地。
而后便又是一场不容半分闪失的混战,也不知是不是他几番逃脱终于惹恼了对方,这次不管在他剑下有多少人伤亡,最后都会有源源不断的人顷刻间替补上。
眼看一轮弯月就要从头顶重新没入山坳,锦衣公子也由于劳累过度出手慢了两分,一道剑光便趁这空当从他左肩直划到了腰腹。
鲜血喷涌而出,锦衣公子吃痛低呼,终是忍不住看向一旁树影婆娑的密林,低声唤道:“小沙……”
所有黑衣人闻言,都不由自主地停手戒备。
毕竟不管他们当中的哪一个,都是这武林中排得上号的高手,如今全神对战期间竟依旧没有察觉到任何气息。
他们正小心打量间,却听有人惊道:“在那里。”
所指之处是棵已经掉光了树叶的梧桐树,原本空无一物,此时却有一红衣似血的少女身姿轻盈地站在树梢上。发如鸦羽,眉目如画,微风拂动间,玉白双足隐隐可见。
“谁让你堕落得这般无用。”她轻轻开口,声音说不出的悦耳,“不过是一帮废物,竟也能逼得你如此?”
“哪里来的妖女,竟是想多管闲事不成?识相的……”见她如此不把众人放在眼里,为首的黑衣人立马便出声呵斥道。可谁知话还未说完,他便觉自己喉头一甜,接着便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我最讨厌谁在我说话的时候随便插言。”
少女微微扬了扬嘴角,模样极是娇憨,可此时在众人眼中却犹如催命恶鬼一般。他们只知晓一件事,那便是他们当中最强的头儿,在对方的手底下居然出了不到一招。
“不过看在你们都没有犯我忌讳的分上,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足尖一点,火红裙裾翩然落地,少女浅笑盈盈地对他们晃了晃手指,“我数到十,若你们能逃出这个树林,我便把你们的命便还给你们。”
只是须臾,原本的猎人与猎物便互换了身份,可眼下谁都没时间去过多纠结,甚至有不少人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希望那煞星去追别人。
“小沙,”耳边不时传来凄厉的痛呼,锦衣公子蹙眉叹道,“没必要赶尽杀绝。”
“就是因为你每次都手下留情,所以追杀你的人才会越来越多。”红衣少女斜睨他,“裴琰说过,要想活着就永远不要希望别人能良心发现。”
“又是裴琰说的。”闻言,锦衣公子眉蹙得更甚,“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去南诏了。”
“不去南诏还能去哪儿?”许是被他眉间的怅意所触动,少女冷峻的神色逐渐缓和了下来,“人都是我杀的,就算他日有人找上门来,也不关你的事。”
锦衣公子没有答言,沉默良久后,抬手摸了摸少女柔软的乌发:“小沙,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语气苍凉,竟是说不出的哀伤。
第二章 惊梦
时年,朝内混乱不堪,京中守军各有派系,为了平乱,朝廷派最信任的淮南王世子楚淮去淮南调兵回京。
为了掩人耳目,楚淮只带了几个暗卫装作出京游玩,却没想到依旧走漏了消息,往南才走了不到一个城镇,身边的暗卫便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后来遇见了同样叛逃出南诏的裴沙,他兴许老早就为国捐躯了。
似血的红衣,眉目倾城的少女,衣衫拂动间便将那些困住他的杀手灭得一干二净。
两人隔了数十年未见,他本是说不出的欢喜,却在完全看清她的容貌的时候,心蓦然沉了下去:“小沙,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点也没变?”
他是知晓这个世上有许多驻颜的方子和药材,其中最深谙此道的便是皇宫中那些太医。毕竟美人都怕迟暮,只有留得颜色在才能长久侍君王。可他面前的少女,不止容貌丝毫未变,就连身段骨骼都与当初分别时一模一样。
裴沙缓缓地将薄如蝉翼的小刀收回怀里,看了面前锦衣华服的俊俏公子良久,方才别开头淡淡道:“当初你差人送我到南诏,没多久我便遇上了裴琰,他喜好女子豆蔻风华,所以但凡被他看中的女子都被喂了特殊的毒药,终生不能再长大。”
“裴琰?”他喃喃了几遍,突然之间神色大变,“是那传闻中最荒淫残暴,却又极善制毒控蛊,号称手段通天的大祭司裴琰?”
他见裴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联想到刚才她神出鬼没的身手,不用多说也知晓她这些年过得极其不易,沉默半晌终是没忍细问,只是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既然回到了中原,那便不必再回去了,这些年我也积攒了些势力,想来就算他裴琰有再大的本事,我也定能护你周全。”
她抬眸,微微蹙眉:“你不怕我连累你?”
“若怕连累,当初又怎会救你。”楚淮不可置否地笑了笑,见她指尖仍有些斑斑血迹,便如儿时那般自然地拿出锦帕替她轻轻擦拭,“小沙,你可会怪我当初只救了你一人?”
许是他的笑容太过耀眼,又许是握着她手掌的手太过温暖,裴沙竟觉得一路逃亡的疲惫都在这瞬间离她远去。
直到手心的温暖消失,她才低低地应了声:“不怪,我知道能救我出来,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毕竟当初忌惮她家势力,一心想灭她九族的是当今圣上。
她记得当时很多与她家交好的官员为了撇清关系都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却唯有身为皇室宗亲的楚淮,冒着杀头的危险用尽手段将她救了出来,而后更是一路派人将她小心护送到了南诏,且想着她一个弱女子没办法谋生,还把他自己多年来的珍藏都换成盘缠悉数给了她。
而在那之前,尽管他们都师从一门,可她却因着他过分俊美的容貌和数不清的风流传闻,不管他待她多好,她都始终不曾给过她好脸色。毕竟在当时一心向往沙场的裴沙心中,自己的夫君必然是个豪情万丈的英雄,因此就连他向太后请求赐婚,她亦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待他那样坏,可他却对她那样好。
终是忍不住情动,却终究只能无奈离别。
可就算两人相隔万里,每逢佳节他也都会按时让人给她带去好些她惯用的吃穿用度和数不清的精巧玩意。一来不至于让她孤单,二来也让她知晓他对她的思念。而这其中最让她欢喜的,却是她生日时他亲手给她刻的一个玉石小象。
小象中空,里面封着一纸短笺,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待时局安定,我便接你回家。
她知晓那是他对她承诺,她亦想着,不管多久,她都会等他。
可她却没想到,她还未来得及郑重回信,便遇到了她今生最大的梦魇。
月华似水,那个如谪仙般清雅却又如罂粟般残忍的裴琰,带着浑身的伤误落进她的小院。明明浑身是血,却偏偏脸上干干净净,一双眼更是亮得瘆人。
历经生死的直觉告诉她那个男人很危险,可偏偏脑海里那恼人的善意一直在阻止她离去,挣扎半晌,她终究还是从屋里拿了伤药走到了他跟前。
“姑娘可知我是谁?”男人单手托腮,一边任由她裹伤,一边笑吟吟地问道,“你确定是要救我而非杀我?”
她抬眸看他,眼神困惑,却又在听到他报出裴琰二字的时候,双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眼下她来南诏已一年有余,自然听过不少那个跟她有着同样姓氏的大祭司裴琰的事迹。可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且不说他做的那些事有没有影响到她,仅她自己而言,最终也不过是南诏的过客,救他不过是恰好因为看见了罢了。
想通了关键,她便再不理他,处理好他的伤后,便让人将他抬去了医馆。
本以为再不会相见,却没想到隔日便有南诏官兵以莫须有的中原奸细罪名将她抓了起来,而裴琰便是她的主审官。
“你救了我,却又不求报答,足以证明你是个好姑娘。”彼时他高高在上,俯视她就如俯视垂死挣扎的蝼蚁,“可是,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种干净善良的好姑娘。”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死,二是拜我为师。”
前者她可以立马解脱,可是却永远不能再见到楚淮,而后者很可能会生不如死,可至少还有渺茫的希望。
因此,略微一思索,裴沙便敛了神色,恭敬跪下:“徒儿拜见师父。”
裴琰含笑点头,指尖一枚绿莹莹的药丸,弹指间便临空送到了她唇边:“这枚驻颜丹,就算是为师送你的拜师之礼。”
他点了她的穴道,容不得她拒绝。
只是自那以后,一年又一年,有人在长大,有人在衰老,可她却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的模样。
第三章 赌约
其实除她之外,裴琰还有十二个貌美如花的徒儿,他让她们相处,教导她们,又给她们布置同生共死的任务,让她们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厚,然后在她们最要好的时候,他对她说:“杀了她们,只有最强的姑娘才有资格活着,才能成为南诏受万民膜拜的圣女。”
她愤怒万分,拔剑便向他刺了过去,可不过须臾,拔剑的手便被他踩在了脚底,风华绝代地笑道:“乖徒儿,你不是还要留着命回中原见你的救命恩人,淮南王世子楚淮吗?”
“你知道我的身份?”
“直说吧,我不仅知道一切,还知道是楚淮救了你。”她惊慌地看他,他却点了点头,笑容不改,“裴沙,这些年你表现得很好,我对你很满意。作为奖励,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放过楚淮一命,而条件便是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去做。”
一个人的地狱太过寂寞,所以他也要把她拉入绝望之地。
鲜血浸透了重衣,原本熟悉的面孔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那些满脸写着不敢置信的姑娘,有的在她重病的时候不分昼夜地照顾过她,有的在完成任务的时候替她挡过刀光剑影,还有很多在她彻夜难眠的时候紧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只要坚持,她就一定能回到中原,一定能再见到她想念多年的楚淮。
可如今,她们却都死在了她手上。
而那个逼她至此的恶魔,却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便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云淡风轻地对她说:“小裴沙,你要记得,你之所以会难过,是因为你对她们产生了感情,无心则无伤,无情则无惧,真正的强者,杀人绝不会像你这样犹豫。”
鱼贯而入的仆人很快便收拾好了大殿,就连原本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被熏香的味道所覆盖。裴沙冷冷地看着裴琰,良久,应了声:“谢师父教诲。”
杀一人是杀,杀十人百人也杀,为了活着,为了能再见到楚淮,她终于如裴琰所愿,立地成魔。
南诏圣女便在这无数厮杀中,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可亦有很多时候,在没有被鲜血浸染的夜晚,她也会愣愣地看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样面目全非的姑娘,是否还能回去,而楚淮又是否还会待她如初。
兴许他早就忘了他的诺言,忘了那个还在南诏苦苦等待他救赎的姑娘,兴许他已经成亲,有个温柔美丽的妻子、两三个伶俐可爱的孩子,过着没有她却依旧圆满幸福的人生。
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口便会比蛊毒发作时更加疼痛,几番之后,她便再不敢去想,只是反复告诉自己,楚淮在等她,楚淮一直在等裴沙。说是掩耳盗铃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可仅有如此,她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如此一晃,便又是五年。
在她用计杀了左丞相之后,终于替裴琰清除了他在南诏揽权的所有障碍。而南诏王为了笼络裴琰,更是不惜出动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也正是如此,她才能利用公主的嫉妒心伪装中毒,然后在裴琰为她查看伤势的时候一举将他刺伤。
“是听说了楚淮在中原处境堪忧,你才这么快动手的,对吗?”她的剑就在他优雅的脖颈出,可他却依旧笑容淡然。
“与你无关。”微微扬了扬嘴角,裴沙冷笑道,“师父只要知晓,明年的今天徒儿一定会为师父办一场风光祭礼便是。”
“那还多谢徒儿费心了。”
裴琰慵懒地斜睨了她一眼,笑意更甚,她指尖一颤,刚觉不好正准备退后,谁知下一瞬间,手中的寒剑便被裴琰的指尖轻轻一碰断为了数截,而她肩膀处也被裴琰打了一掌后,便被他顺手压在了榻上。
“小裴沙,不如为师和你打个赌。如果你选择的人能接受你的一切,不论什么情况都相信你,不管何时都不放弃你,我便替你取出蛊虫,放你远走高飞。”他俯身,缓缓向她逼近,最终在离她脸颊一寸距离时堪堪停住,“但如果楚淮舍弃了你,那你就必须回到南诏,成为真正的圣女,终生不得再离开为师半步。”
裴琰这人若说还有一点可取之处,便是他一言九鼎。
所以裴沙几乎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打听到楚淮的去处之后,更是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中原。
而楚淮,也终究没让她失望。
饶是皇帝宗室齐齐施压,他也依旧坚守了承诺,不曾娶妻纳妾,甚至知晓了她的处境后,还一直想方设法地派人去南诏寻她,若不是朝廷此番正处内乱,他亦早就亲自前往。
甚至在她对他完全坦白了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之后,他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在怀里,语气郑重地对她说:“我用生命起誓,会倾我所有,再不会让我喜欢的姑娘担惊受怕。”
所有的忐忑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靠在他的怀里,用力回抱着他,轻声呢喃:“我相信。”
第四章 圈套
由于追杀的人越来越多,楚淮思虑良久,终是决定借助武林正道的力量,一来想办法送出兵符,二来也好借此机会替裴沙寻找取出蛊虫的方法。
恰好南方武林势力最大的崆峒派,一直与淮南王府交好,因此楚淮便带了裴沙前往。
“还有两天便是崆峒掌门的六十寿辰,到时候会有很多武林人士前来恭贺道喜,我们便可趁机乔装易容换道去淮南……”
对于所谓的武林正道,裴沙年少时曾无比憧憬,可自从跟着裴琰见过太多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无比龌龊的名门正派之后,她便对其再无好感。
且也不知是她运气太好,还是楚淮的运气太坏,他带她投奔的第一人,便是曾经跟裴琰关系甚密的人之一。
虽然那些所谓的正道跟裴琰谈事的时候都有黑巾蒙面,甚至还改变了声音,若是平常裴沙也不一定能把他认出,可巧的是偶有一次,他与裴琰切磋的时候暴露过一次身法和武器,因而她才能这般肯定。
但凡跟裴琰扯上关系,裴沙就隐约觉得不妙,但眼下她却没有任何充分的理由让楚淮跟她走。
两日时间一晃便过,眼看着前来参加寿辰的正道人士越来越多,裴沙和楚淮也很快易容成普通的江湖人士,随着参礼的人潮走了进去。
崆峒用来待客的酒是极为地道香醇的九龙春,入口味道浓烈,然而后劲却不算太大,最适合在酒宴待客。然而眼下才过一巡,在场的武林中人却纷纷开始不胜酒力;酒过二巡,已经有人开始蒙头大睡;酒过三巡,场中除了她和楚淮,以及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外,竟再无一人清醒。
“不、不对劲啊……”在呼唤自己徒儿数声,依旧得不到半点回应之后,华山派的掌门最先开始惊惶起来,“这不像是酒醉,倒像是中了南诏独有的剧毒——醉生梦死。”
几乎是话音一落,裴沙的脸色立马转为苍白,也就在同一时间,崆峒掌门对着她诡异一笑,之后便突然倒地。其他正道掌门亦好似被抽离了所有的力气,纷纷倒地。
待到一顶异常奢华的鸾轿从空中翩然落地的时候,整个硕大的崆峒,除了她跟楚淮,便再无一人能够支撑站立。
“小裴沙,你果然没有辜负为师对你的栽培。这‘醉生梦死倒下得真真是好。”
随着轿中之人的一声长叹,立马便有美貌的侍女动作轻盈地掀起了轿帘,来人乌发红衣,正是让所有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南诏大祭司裴琰。
几乎是在看见他的模样的一瞬间,裴沙体内的蛊虫便开始疯狂地叫嚣,她捂着腹部疼痛万分,还未来得及分辨,便听崆峒掌门厉声怒喝:“早些时候便听闻南诏圣女到了中原,没想到便是你这个妖女。也不知你使了什么妖法蒙骗了淮南王世子,否则老夫也不至于引狼入室啊。”
言辞恳切,一字一句中皆显出后悔万分。
一个是纵横武林数十年的正道泰斗,一个是被南诏祭司亲自承认的徒儿,就算她有一千颗玲珑心,恐怕对此局面也解释不了半分。
第五章 取舍
事到如今她总算明白,为何崆峒会那般轻易地答应给予他们帮助,又为何会挑这样一个群雄聚集的日子让他们设计离开,一来可以挑明她的身份,让她往后在中原武林没有办法立足,二来他刻意留下的神志清醒的掌门,也好在关键的时刻,用他们已经中毒的弟子门人逼迫他们就范。
而崆峒掌门早就跟裴琰有勾结,自然会想方设法地帮助裴琰冤枉她,如今这番话任谁听来,他和楚淮都是绝对的受骗者,而她便是那处心积虑的妖女。
其实旁人有再多阴谋诡计,她都不甚在意,她从来便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圣姑,亦没有那般伟大的救世情怀,她所愿所想不过是她跟楚淮能够安好,只要楚淮能够相信她,哪怕她会被这世间所有的人误会唾弃,于她而言也不过皆是过眼云烟。
所以不管周围的人说了什么,她都只是执着地拉着他的袖口,看似云淡风轻,可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的紧张:“楚淮,你说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是相信我的。”
这些日子她跟他几乎形影不离,他自然相信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
“世子,你不要相信这个妖女的话,诚然若她真是无辜,又怎的可能就单单她自己没有事?”是华山派掌门的痛呼。
“淮南王世子,对吗?与你青梅竹马的小裴沙,是我最中意的弟子,大难临头各自飞是我最喜闻乐见的情况之一。若你选择了大义,对她动手,我便可放过包括你在内的所有正道中人;若你选择了我的弟子,作为她的师父,我自然不会对你们痛下杀手,可是眼下所有的武林正道都会成为你们成全自己的牺牲品。”
“世子,眼下整个武林的兴亡皆在世子之手,还望世子三思啊。”是所有清醒的正派人士字字泣血的恳求。
事到如今楚淮终于明白,为什么裴沙会说他们根本斗不过裴琰。
哪怕是最杀人如麻的武林人士,在提及自己在意的人之时,或多或少也会有情绪的起伏,可是他分明看见裴琰望着裴沙的眼底有疯狂的执念,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用整个武林的命运逼迫他与裴沙决裂。
若他选择了裴沙,他是可以平安把兵符送到,但其他残余的武林势力恐怕会揭竿而起,与朝廷彻底决裂。而如若他选择了武林,便会辜负裴沙……
从来没有一刻,楚淮那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骄阳渐渐西沉,楚淮的双拳也越攥越紧,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他额头滚落,而裴沙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满是信任地看着他。
各派掌门也由最开始的当头棒喝,渐渐变为发自肺腑的恳求。
“世子,若今日你能选择武林,我崆峒上下从此唯世子是用。”
在裴琰的示意下,崆峒掌门最先奉上了掌门至宝崆峒印。
“华山派亦与之一样。”
“峨眉……”
随后,几乎所有的门派都对楚淮献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武林的力量有多么强大,而现如今内忧外患的朝廷亦有多么需要这样的力量。
裴沙就这样看着他眼底的挣扎渐渐变为绝望,良久,方才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地缓缓问道:“所以,你是要听从裴琰的话,为了武林杀掉我这个妖女吗?”
第六章 恶果
明明只要微微躲闪便可避开,可裴沙却生生承受了楚淮的一剑。
她面前的男子,曾是她所有的希望和坚持。
她用生命去赌那一丝微弱的可能,然而却输得一败涂地。
她以为那便是她最终的结局——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上。
然而,她最终却还是醒了。
“但凡为师不点头,就算是阎王爷亲自到来,也别想从我手中夺命,更何况只是那小小的当胸一剑。”
裴琰不知道用何方法,生生将她从地狱又拉回了人间。
尽管伤口已经被处理好,可是疼痛却依旧没有半分缓解,若不是现在委实没有半分力气,裴沙恨不得立马拿剑跟他同归于尽:“若不是你逼他,他也不会刺我那一剑。”
“真的是我逼他吗?”裴琰回头,微微弯了弯嘴角,眼角眉梢极尽风华绝代,“当初我给了他选择,要么跟你走,要么救武林,而他分明就是舍弃了你,哪怕他知道你是被陷害、是无辜的。”
“你是邪,他是正,你可以为他负了整个天下,而他却为了天下负了你,江山和美人,于他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比性。小裴沙,就算这次为师不出手,你迟早也是被他舍弃的一个,你为何到现在还不明白?”
见她垂眸不语,他微微叹了口气,伸出手似要去抚她的鬓角,却终究在半空中止住,再开口时,语气已是说不出的怅然:“陪我留在南诏有什么不好?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那如果我要的是你的命呢?你也给吗?”她摇头,笑容讽刺而苍凉,“裴琰,若不是你,我的双手不会沾满鲜血,更不会声名狼藉,被整个武林唾弃,你不在乎他人看法,可是我在乎,而我想要的亦只有楚淮才能给,你给的,我从来都不稀罕。”
以往她或许也曾与他针锋相对,可没有哪一次,会是这样的决绝:“要么让我死,要么让我走。”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姑娘掏心掏肺,可是她回应他的却是毫无保留的厌恶。
其实他想说,如果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以后便不这样了,他这次不远千里而来,就是想要替她斩断过去带她走,而她所期盼的光明背后,也许是连他也无法预料的黑暗。
然而,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悉数咽了回去。
他待她那样坏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以后会喜欢上她。
可到底,那些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便可以抹杀的。
他可以不惧任何人的威胁,却唯独怕她以自己逼迫他。
所以最终,在裴沙彻底痊愈的那日,他还是放手让她离开。
因担心她伤势未愈,裴琰便一路护送着她到了淮南,想提醒她一定要小心楚淮,然而话未出口,便听她冷声道:“裴琰,如果这一次你再对楚淮出手,或者再逼迫他什么,哪怕找你找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定跟你不死不休。”
他微扬嘴角,努力让自己笑得漫不经心,却终究在她转身渐行渐远之后,捂住嘴剧烈咳嗽。
当时他是想逼楚淮对她动手,他想,只要拔剑相向,便代表着决裂,只要他们决裂,他便可带裴沙回南诏,可他却不曾想到,那个看似温柔善良的男人,竟真的对那样喜欢他的裴沙不留半分余地。
从死神手中抢回一条命,谈和容易,若非他用自己的本命蛊替她续命,恐怕她早已无力回天。
只是,没有了本命蛊,他二十余年的功夫也终究一朝散尽了。
第七章 正邪
对于裴琰的感情,她一直便知晓,可是却从来不屑于回应。
因为曾经深处有过黑暗,所以才会对光明格外渴求。
哪怕楚淮背弃过她,可她却一直坚信,一切都源自裴琰的逼迫。
没有了裴琰的干涉,在裴沙的想象之中,她和楚淮的未来一定会万般美好。
起初也正如她所想,两人再度相遇之后,确实不顾所有地在一起了。
而且局势稳定之后,楚淮更是提出要带她去南诏想办法解决掉她体内每年都会让她生不如死的蛊虫。
她并没有多想,反而感动于他的细心呵护,几乎是想都未想便带着他进入了南诏。
他说,南诏遍地都是裴琰的人,害怕自己保护不了她,她便想方设法地将他手下的将士伪装,混进南诏。
他说,要想让裴琰心甘情愿地为她取出蛊虫,最好的方法便是去皇宫请书南诏王,只是又恐裴琰在皇宫布置人手瓮中捉鳖,她便竭尽所能地替他绘出南诏皇宫所有的明道暗仓。
她是那样相信他,然而却不曾想,他竟利用她的信任,把昔年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南诏,转眼便化为火海地狱。
且正是因为她对南诏的了解,给了他万分精准的地图,所以数十万南诏子民连带所有的皇室贵族,最后无一人逃脱。
而在此过程中,裴沙竟从未看到过一个裴琰手下的人。
也直到那时,她才知晓,早在很久之前,那个带给他无数噩梦的男人,便因为没有了本命蛊而被南诏王处死,当时为了讨好离他极近的淮南驻军,南诏王还特意让人把裴琰的尸首送给楚淮过目。
可是这些,楚淮却一个字也没有告诉她。
而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当初楚淮唯独救了她一人,又为何会把她送往南诏,而当初裴琰受伤会跌进她的小院,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为的就是让裴琰对她感兴趣,从而让她进入南诏的权力中心,为他以后的算计铺路。
他刺她的那一剑,没有留半分余地,也是算准了裴琰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救她。
这些年若非因为南诏有裴琰,他早就带兵前往了。
而裴琰武功之高,除非是他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人能伤他半分。
对于她的种种质问,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但凡为王者,谁不想要一步登天。”
可是当今天子的猜疑心太重,中原范围内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扩充势力,可如若拥有了南诏,他的野心便不再只是奢望。
“所以,你对我的种种,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城楼之上,两人的衣衫都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映衬着漫天星辰,说不出的恣意曼妙。
然,城楼之下,却是无数有脾性气节不愿意投降的南诏汉子,被不断地坑杀,惨叫、怒骂犹如阿鼻地狱。
南诏王对于处死裴琰悔不当初,而她又何尝不是对将楚淮带进南诏之事追悔莫及。
看似心狠手辣的裴琰,这么多年却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南诏。
而看似善良正义的楚淮,这么多年却一直在处心积虑地谋划。
何其讽刺,又何其悲哀。
“小沙,我承认,我是利用了你,可利用并不代表我对你没有感情。”见她往城楼边缘进了两分,楚淮立马神情大变,“只要再等三年,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
她回头,如墨青丝在风中飞舞,她看着他的眼,好似要彻底看透眼前这个人,然而最终,却缓缓摇了摇头:“楚淮,我宁可死在多年前的灭族之祸,也好过被你利用至今。”
话音一落,再不管他是何表情,裴沙一闭眼,便从城楼如流星般坠落。
耳边传来楚淮肝肠寸断的呼喊,好似极为伤心,可是真是假,她统统不在意。
剧痛和黑暗袭来的瞬间,她以为她想的会是她与楚淮的过往,却不曾想,她记忆最深的却是那年春光正好,眉目倾城的裴琰从屋顶坠落,掀起了一地雪白的落花。
当初她被楚淮刺了一剑,她可以轻易原谅裴琰,可听闻他已死,她想的却是,而后天地悠悠,岁月持久,于她而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至死,她才终于明白原来她在心底最想念的人,居然是他。
只可惜,伊人已逝,为时已晚,她终究没能来得及告诉他……